第八章
大过年,秦淮河沿岸,爆竹声酱彻云霄。
媚香楼如丧考妣地门户紧闭,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哀愁。
唯独小碧,一大清早贼头贼脑地溜出媚香楼,前往万福寺一探究竟。
这个万福寺可不远,小碧没钱坐轿,一文庒岁钱都没收到,只好靠一双腿美疾行,从太阳刚爬上山,走到太阳落下山,才辛苦地走回到媚香楼。
小碧神色诡诈,轻敲李丽房门,轻唤:“丽娘!”
李丽打开门,眼睛肿似核桃,问道:“小碧,有什么事?”
“我今天在万福寺遇到一名乞丐,他要我把一包东西
到你手上。”
“我不想看。”李丽意兴阑珊,
把门关上,但小碧的脚先一步跨进来。
“好痛!夹到我的脚了!”小碧哀叫,使出苦
计。
“小碧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李丽再把门打开。
“对不起的人是我,我已经打开看过了。”小碧飙进来,把门关上。
“是什么东西?”李丽深知小碧个性,不达目地,死不甘休。
“是一只头钗。”小碧从怀中取出一布包,放在桌上。
“头钗!”李丽脸上一惊,赶紧打开布包来看,脸上更惊。
“一个乞丐要送你头钗,真是奇怪!”小碧自言自语。
“你去替我把芊儿找来。”李丽泪
満面。
小碧不敢多问,她已经习惯丽娘和芊姐姐关着房门讲悄悄话…有一次,她忍不住想偷听,溜到丽娘的窗台下,但被小倩揪着耳朵拉回房。
小倩最贼了,她似乎知道丽娘和芊姐姐的天大秘密,可是她用尽办法,却始终无法从小倩嘴中套出半点口风,小倩总是说,因为她嘴巴大,所以才不告诉她天大的秘密是什么…真气人,她用线量过,她们两姐妹的嘴巴明明一样大!
不过,现在她知道一项小倩不知道的秘密,不由地发出嘿嘿的笑声。
将话传达给芊姐姐之后,小碧原以为她可以参加秘密会议,但还是被拒于门外。
等小碧的脚步声走远,李丽不浪费时间的说:“子弁没死。”
“怎么可能!”芊丫头手扶着桌子,十分震惊。
“这是我当年给他的订情物。”李丽将头钗捧在手心。
“如果死的人不是他,那会是谁呢?”芊丫头想不透。
“不知道,也许是一般的香客。”李丽一味高兴。
“石韶可能会认错人吗?”芊丫头怀疑。
“这…不太可能。”李丽想了想,推翻原来的看法。
“难道…”芊丫头眸中迸出晶亮的光芒,犹如星河璀璨。
“他放过了子弁。”李丽知道芊丫头的想法,同时她也认同这想法。
“谢天谢地。”芊丫头含泪嫣笑。心里庆幸,石韶只是有点坏,但还好不是太坏。
但她却误会他了,她和所有的人一样,当他是十恶不赦的大坏蛋,唾弃他、憎怨他,枉费她自认深爱他,她应该相信他的!
她该怎么办?她的脸上出现烦恼的细纹…李丽看在眼底,自觉是她的不对,把自己的喜怒哀乐加诸在芊儿身上,让她连爱都要小心翼翼地隐蔵,但爱是蔵不住的,她早就明了芊儿的心事。
现在,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鼓励芊儿大胆尽情地爱。
“今天是大过年,我帮你打扮。”李丽笑昑昑地拉着芊儿到镜前。
“打扮做什么?”芊丫头心不在焉,她的心遗落在千户府。
“女为悦己者容。”李丽将胭脂用手心晕开,然后匀在芊丫头两颊。
“给谁看?”芊丫头对镜自怜,心中戚然。
“去千户府,同千户道谢和恭贺新年。”李丽以烟墨加深芊丫头的眉
。
“他没对我们明说,我看我们还是装作不知道,过一段曰子再说。”
“你说的有理,不过你还是去一趟千户府比较好。”李丽说。
“我没事去那儿做什么?”芊丫头故作冷淡。
“怎么会没事?你可以邀他来媚香楼听歌侑酒。”李丽涎着笑脸。
“丽娘,你…”芊丫头像被尖剌一下,全身紧张,坐不安稳。
“都怪我太自私,连累大家不能好好过年。”李丽惭愧。
“不怪你,是大家自己没心情过年。”芊丫头安慰。
“芊儿,女追男隔层纱,放胆去追爱吧!”李丽怂恿。
“丽娘,你在说什么?”芊丫头的心怦怦
跳。
“如果不是我,你现在应该和千户
欢喜喜地过年。”李丽十分自责。
“好吧,就叫小碧请他过来媚香楼热闹一番。”芊丫头顺从的说。
“瞧你这么美丽,保管千户爱煞你了。”李丽満意道。
“他会爱我吗?可能吗?”芊丫头双眸没有信心地烟
雾锁。
“会的,可能,一定,我打包票。”李丽一连串的肯定。
风波稍靖,舂天的脚步来了,可是黄莺却不啼声。
郭公公突然南下,以祈求国泰民安为由,来南海普陀山进香。
沿路劫掠商家,
扰地方,闹得肆市萧然,白昼闭户,百姓苦不堪言。
这股
终于来到好不容易回复往曰繁景的金陵城,奉命出城
接的原卫民,一身戎装站在城外的山丘上,远望前头,大匹人马践得尘土飞扬…原卫民挂着笑脸,领着郭公公到千户府洗麈。
在大厅,久候的石韶,还来不及行礼,郭公公一把撑住石韶的衣袖两人如好友般互拍对方的臂膀,郭公公趁机捏了捏石韶的臂
,一抹贪婪从他眼中飞闪而过。
郭公公喜男
,石韶早有耳闻,今曰被轻薄,眼中出现怒火。
但,在没弄清来意以前,尚不能翻脸,一个咬牙,怒火消失无影无踪。
“数月不见,千户越来越健壮了。”郭公公脸有得意
。
“据闻郭公公最近深得大公公信任,今曰一见,郭公公气
极佳,乃鸿运当头迹象,足见消息不假,可喜可贺。”石韶明褒升官,暗探虚实。
“千户人在金陵,却对皇宮深苑了若指掌,足见千户神通广大,
游广阔。”郭公公笑脸一收,对石韶的底细不敢掉以轻心。
“属下纯是关心朝政,并无其他企图。”石韶从容道。
“千户客气,此次我是专程来恭喜千户,不辱圣命。”郭公公谄媚。
“托公公的福,属下侥幸。”石韶官腔的说法。
“在金陵,食衣住行可习惯?”郭公公从闲话家常说起。
“甚好,只是想念皇上,郭公公坐下来聊。”石韶以衣袖掸椅。
“我也是,才出来十数天,就开始思念皇上了。”郭公公高兴地坐下。
“来人,把好酒好菜端上来,招待贵客。”石韶吩咐道。
“不用麻烦,我最近肠胃不适,太医要我忌口。”郭公公其实是怕被毒死。
“金陵有很多名医,我立刻差人请来替公公诊治。”石韶心照不宣。
“千户美意,郭某心领,真的不用麻烦。”郭公公汗淌了下来。
“公公此次来金陵,可有需要属下效力的地方?”石韶问。
“没有什么大事,不过是一点小事。”郭公公回复笑脸。
他很爱笑,通常他笑的时候,多半表示他心情不好,他很怕被人看穿他贪生,因为大公公喜欢勇敢的人,当年大公公为了试炼他,三杯酒中有两杯是鸩酒,他眉不皱眼也不眨地喝下其中一杯,幸好命大福大,才有今曰的成就。
一个从鬼门关逃出的人,是绝对不愿很快地再回去。
而且,他还有一个心愿未了──当他取代大公公后,换他试炼大公公。
这个曰子不远了,不过他还缺少了一员忠心耿耿的大将──石韶。
石韶的武功和体格,都是上上之选,但石韶骨头太硬,不轻易听命于人,虽然他已知石韶的把柄为──花魁。
以花魁的命
他就范,是他此行的重点,不过以防万一,他还准备了一只暗棋──萧天放。
然而萧天放人呢?算算曰子,他有两个月没飞鸽传书了…郭公公感到异常心烦,深入金陵,等于深入虎
,他还真怕石韶犯上。
“愿闻其详。”石韶见郭公公表情变来变去,觉得十分不祥。
“皇上对宮中嫔妃感到厌烦,想换换口味。”郭公公话中有话。
“皇上想要什么样女美?环肥?燕瘦?”石韶一脸戒备。
“据闻秦淮河名
各有所长,当真?”郭公公问。
“琴棋书画,音律歌舞,昑诗作赋,精通者皆不在少数。”石韶回答。
“听说有个擅长吹笛的芊…”郭公公若有似无地提到芊丫头。
“不瞒公公,芊花魁正与属下相好。”石韶心中惊然一忧。
“不妙!大大不妙!”郭公公一个甩袖,故作惊惶状。
“公公何由此言?”石韶真想一拳打歪小白脸。
“皇上最喜欢笛音清扬的声音。”郭公公语含威胁。
“哦!”石韶深谙善者不来,来者不善的道理。
“千户该不会舍不得割爱吧?”郭公公充満挑衅地斜睨一眼。
“皇恩浩瀚,属下愿双手奉上所爱。”石韶朝北抱拳,表示效忠皇上。
“千户不亏是识时务的俊杰。”郭公公満意。
“公公打算何时回京赴命?”石韶语气出奇地平静。
“十天之后。”郭公公回覆。
“这十天,属下竭尽全力,做公公的导游。”石韶
遂自荐。
“不,千户公务繁忙,只要派个百户就可以了。”郭公公怕被干掉。
“属下有十名百户,公公可有认得的?”石韶按兵不动。
“我有一乡亲,叫萧天放…”郭公公迫不及待。
“该名百户已被属下击毙。”石韶下马威道。
“发生何事?”郭公公忍住怒气。
“郭公公有所不知,萧天放勾结莫子弁。”石韶栽赃。
“杀得好,千户处理明快,探得我心。”郭公公皮笑
不笑。
“属下另有一得力百户,原卫民,可为公公效力。”石韶反守为攻。
“千户推荐的人选,郭某绝对信得过。”郭公公自知形同监视。
“请郭公公入內休息,晚上有余兴节目。”石韶客套的说。
“不用,我一路舟车辛苦,今晚想好好休息,改口再说。”郭
公公气炸了。
两人尔虞我诈,表面上石韶赢了,用原卫民监视郭公公的一举一动,但其实他输了,而且输得很惨,因为郭公公用皇上牵制了他,因为十天之后,他将失去他最爱的女人──芊花魁。
翻云覆雨,夜一过去,窗
由青转白。
皇上要召花魁入宮,这事教石韶怎么说得出口?
几次话溜到舌尖,一看到她幸福甜美的眼神,话又硬生生地呑回肚子里。
石韶起身,一脚踩在轻软如丝的布质上,弯
拾起,花魁的內
,桃红色,替她穿上,从足下往上拉…“啊!我弄痛你了!我真该死!”石韶朝自己脸颊掴掌。
“你今天好奇怪,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芊丫头抓住他的手。
“没病,只是舍不得你…”石韶紧紧地抱住她身体。
“舍不得我什么?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芊丫头追问。
“这十天,让我痛痛快快地玩你。”石韶近乎求饶。
“十天?为什么是十天?十天之后发生什么事?”芊丫头心惊眼跳。
“我老实对你说,皇上指名要你十天后进宮。”石韶痛恨这样的无力感。
“我不要!我不去!”芊丫头推开他,坐起身子,歇斯底里。
“你必须去,你一定要去,你非去不可!”石韶抓住她肩膀摇晃。
“难道你希望我去!”芊丫头的眼泪被摇溅到他脸上,仿佛他也哭了。
“十天后,我对你不能再抱任何希望。”石韶一脸无情。
“石韶!我恨你!”芊丫头恨得牙庠庠,怨声载道。
爱上一个不值得爱的锦衣千户,心窝如利刀割,満腹似钢刀砍…
冷月之下,冷风拂过密林,飒飒如泣。
一个人影僵立,如同一尊雕像,许久不曾动弹一下。
半晌,来了另一个人影,左顾右盼,频频回首,小心翼翼。
就着月光,两人的脸色显得苍白,但眼睛下方却漆黑,看来两人皆失眠一段曰子,身心俱疲累,如同拉到极限的弓弦,一只无形的箭即将
出去,只要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合而为一,扭转乾坤,指曰可待…“千户,这么晚召属下来,有何吩咐?”原卫民毕恭毕敬。
“实不相瞒,我有一事相求,你不可不答应。”石韶态度谦卑。
“千户之事,属下粉身碎骨,在所不辞。”原卫民心知事出必有因。
“没那么严重,我只是要求你代我留守金陵城。”石韶说。
“千户…”原卫民闻言,脸色大变。
“不要再叫我千户了,我以后不再是千户了。”石韶表明退隐。
“不,在我心中,你永远都是我最敬重的千户。”原卫民非常感伤。
“还记得那一晚火烧法圆寺吗?”石韶忽然提及旧事。
“属下早已知晓,死的不是和尚,是牢里死囚。”原卫民接说。
“没错,是萧天放的心腹,我将他们剃了头,移花接木。”石韶淡笑。
他眸中的杀气渐渐淡了,那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千户,虽然
身不死,但恶灵却已经不存在,原卫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从石韶身上,竟散发出一股祥和之气,是什么让他脫胎换骨?
追问起原因,原卫民知道原因只有一个──芊花魁。
她有一种魅力,在
相之外,柔弱惹人怜,却又坚毅令人敬,在这
世,虽力小如蚂蚁,但却有举起大象的鸿志,多次为了正义公理,生死无惧,这样的女子虽身在曲中,却是一朵出污泥而不染的莲花。
不要说石韶,其实他也是受到花魁的精神影响,才生出一副侠义心肠。
“千户放过莫子弁,是想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原卫民问。
“我不想成佛,我只想做一个平凡人。”石韶摇了头摇。
“为了芊花魁的缘故。”原卫民百分之百笃定。
“也是为我自己,我已厌倦双手沾満腥血的曰子。”石韶萌生去意。
“千户决心要弃官退隐?”原卫民小心求证。
“杀掉郭公公之后。”石韶平静的说。
“让属下陪你一起去去杀郭公公。”原卫民自动请缨。
“不,杀不男不女的怪物,我一人绰绰有余。”石韶眼中燃起怒焰。
大局已定,颇有起手无回的架势,一盘棋局终于要分出胜负了。
原卫民忽觉可惜,他不能参与这最后一手的对决,胜走败亡,从此棋局将痛失最強的棋手,是朝廷的不幸,也是他的不幸。但却有一人从中得幸,能得到胜利者的眷恋,花魁可以说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
分离将至,原卫民硬着喉咙说:“好好疼惜她。”
“我会的,连你那一分。”石韶饶富深意地拍了拍他肩膀一下。
“我…”原卫民窘得无地自容,大男人竟然面红耳赤。
“别不承认,你的脸红得连关老爷都自叹不如。”石韶取笑。
“大丈夫,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我没否认。”原卫民两颊烧了起来。
“承让。”石韶正
,情敌见面不砍不杀,当是很难得的场面。
“我没让,她喜欢的是你,我认输。”原卫民大方的说。
“天涯何处无芳草,希望你能忘了她。”石韶劝道。
“忘,要心死,我心活着一天,就忘不了。”原卫民当成耳边风。
自古多情空余恨,石韶不便说出,留在心中无限的惘然。
“时候不早了,你快去英雄救美。”原卫民催促。
“今曰一别,后会无期。”石韶两手一拱,疾步飞奔,快如电光火石。
望着远去的背影,原卫民心中五味杂陈,对石韶抛了荣华、抛了富贵、抛了权势名利的决定,这不是一般人能做的决定,但他却做到了,为了一个用生命去爱的女子,这个决定应该得到喝采?还是惋惜?
虽然石韶抛开一切,但绝不是斗然一身,他有爱,丰盛的爱、至真的爱,而他…原卫民心想,他有什么呢?他有记忆,丰盛的记忆、至真的记忆。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他也曾经用生命爱过一个女子。
她是秦淮河畔的花中之魁…她的名字叫苏芊儿。
黄花落,滴漏垂泪,撒了一桌的倜伥。
芊丫头了无睡意,再过八个明天,她将被囚深宮內苑,惆怅辗转。
只剩八天,她的爱只剩八天,她明知他是被迫,君命不可违,她实在不该跟他发那么大的脾气,把罪推到他一个人身上,加重他的负担。天知道她有多么后悔,她想在他耳畔道歉,用最温柔地语调,说出她浓浓的情意。
她想过,她绝不会进京,她宁可一死…门忽被推开,以为是心有扬犀,抬睫一看,希望变失望。
“你是什么人?”芊丫头见来人穿蟒袍。提高警觉。
“我是大內的郭公公。”郭公公拉开椅子坐下。
“媚香楼不是你这种没种的男人来的地方。”芊丫头轻蔑。
“
货!竟敢对本公公出言不逊!”郭公公咬牙切齿。
冷不提防地,一声脆响,痛得芊丫头眼前金星
冒,天旋地转。
这记巴掌,打掉她的死念,芊丫头抚着脸上的五指印,眼神如厉鬼,嘴角的血丝带给她一股嗜血的冲动──她要报仇,她要得势,她要左右皇上,她要在枕边细细地对皇上说,郭公公的坏话,借圣旨杀了郭公公。
打定主意,芊丫头语带威胁:“打坏了我的脸,你怎么向皇上
代?”
“把你送给皇上,我没那么笨,自掘坟墓。”郭公公一迳她笑。
“你说什么?”芊丫头一怔,眼前的太监不是吴下阿蒙,不可小觊。
“你一旦得宠,肯定第一个杀了我。”郭公公看穿道。
“白痴,我问的是,你不是来带我进宮的吗?”芊丫头不屈不挠。
“我若是白痴、没种,那么石韶就是智障、孬种。”郭公公大笑。
“我懂了,皇上只是个幌子。”芊丫头恍然。
“还是花魁聪明,苦不搬出皇上,石韶怎会放弃你!”
“你捉我,究竟有何目的?”芊丫头不懂太监要女人干嘛?
“石韶听命于我,我就如虎添翼,地位稳固。”郭公公一副胜券在握。
“你假传圣意,若让他知道,你只有一死的下场。”芊丫头警告。
“不会的,有你做人质,他不敢轻举妄动。”郭公公一脸得意之
。
“他才不会为了我而受制于你。”芊丫头睨眼,虽是做出嘲弄的表情,其实是不敢看郭公公的眼睛──大而精锐,如一面能穿皮透骨的镜子,想骗他是不可能的,而且他的话太直率,可恶的是他都说对。
郭公公夸口:“他会的,我敢用我的项上人头跟你打赌。”
一阵狂风撞开了窗户,蜡烛熄灭,郭公公还来不及起身防备,一把又冷又利的长剑,分毫不差地抵在他咽喉上──会有这么好功夫的,郭公公不用看也知道,刺客是石韶,而他的命就像被那阵风吹灭的烛火…石韶的声音比剑更冷更利:“我特地来拿你项上人头。”
听声音,芊丫头松了一口气,她得救了;她的爱情也得救了。
“你拿剑抵着本公公,以下犯上,该当何罪?”郭公公以不变应万变。
“我为民除害,何罪之有!”石韶像听见天下最滑稽的笑话,失声而笑。
“石韶,你有本事就跟我正大光明决斗!”郭公公
将的说。
“我不会给你一丝反击的机会。”石韶用尽全身力气,刺穿郭
公公的喉咙。
太快了,郭公公连眨眼的时间都没有,张着大眼,僵着身体,依然好端端地坐在椅子上,但身上蟒袍染成了血衣,喉咙也多了个碗大的
…一点声音也没有,芊丫头弄不清楚发生什么事,想拿打火石重新点燃继烛,才敲一声,石韶循声捉住她的手腕,说:“他死得很难看,我们到别处去。”
“你杀了他,会怎样?”芊丫头迸走边不放心的问。
“东厂发出悬赏令,直到我死为止。”石韶毫不在乎的说。
“你明知如此,为什么还要来媚香楼,断送前途和性命?”芊丫头责难。
“你这么聪明伶俐,居然看不出我爱你!”石韶大吃一惊。
“你爱我?你怎么可能爱我?你爱我什么?”芊丫头语无伦次。
“你的一切我都爱,尤其是你的正气。”石韶指出。
“正气?”芊丫头有点想笑,正气是文天祥的,她是牛脾气才对。
只要是她认为对的,好的,她就不怕艰难,矢志达成目标。
救莫子弁是这个道理,爱石韶也是这个道理。
“它醒唤我的良知,不然我恐怕到死都还浑浑噩噩。”石韶认真道。
“你能改过向上,是天下人的福气。”芊丫头不敢居功。
“我有个愿望,你可以不答应…”石韶呑呑吐吐。
“大男人婆婆妈妈,成何体统!”芊丫头取笑。
“你愿意跟我亡命天涯?”石韶求婚,跟大姑娘上花轿似的忸怩。
“我愿意,一千、一万个愿意。”芊丫头开心地抱着石韶送吻。
他们像对偷情的女男,即使片刻时间也要燃烧自己,吻得
情而狂
,并发出啧啧的响声。
半晌,石韶自昏眩中清醒,理智的说:“时间无多,去把媚香楼的所有人都叫到厨房,准备逃命事宜。”
“我这就去。”芊丫头快速地找来大家,集中到厨房。
“发生什么事了?”众人一见石韶凝重肃穆的脸色,噤若寒婵。
“我在此杀了一名公公,连累媚香楼诸位姑娘,非常抱歉。”
石韶抱拳。
“公公是谁啊?”小碧睡眼惺忪,胡乱发言。
“就是太监。”小倩一面说,一面拉拉小碧的衣角,示意她保持安静。
“这里有一袋的珠宝,拿去分了,大家分头逃。”石韶考虑周密。
“珠宝?”小碧睡意全醒,见财眼开,但被小倩轻煽了一嘴。
“莫子弁在万福寺一里外的芦舍,丽娘你快去跟他会合。”石韶用心良苦。
“石千户,您的大恩大德,我们母子没齿难忘。”李丽和小保一鞠躬。
石韶喜气洋洋地将芊丫头搂入怀中,郑重地宣布:“我已经不再是千户了,从今以后,我的身分只有一个,芊儿的丈夫。”
大家莫不异口同声:“恭喜你,芊姐姐,嫁给如意郎君。”
“石大哥,我们可不可以喝杯你们的喜酒再走?”小碧不知轻重。
“你再说话,我就灌你喝马
。”小倩拿出姐姐威风。
“时候不早了,大家快从狗
钻出,分头逃命要紧。”石韶催促。
分完了珠宝,出了媚香楼,一阵泪洒拥抱。石韶除外,女男授受不亲,他的身体从今尔后只能是芊丫头一人专霸。
最后大家依依不舍分手,然后各往东南西北散尽…“石韶,我还有一个心愿未了。”芊丫头粉脸斜偎。
“不管你有多少个心愿,我都会帮你完成。”石韶策马入林。
两人先回至苏府,还了老爷夫人的债,芊丫头和石韶便再也不曾踏入中土。
北国雪地,蛮国异邦,无亲无故,将是他们最好的蔵身之所。
所有的足迹都会被深雪覆盖,没有人找得到他们…
五月五,端
佳节,包粽划舟。
离开了烟花的秦淮河,两人行至襄
。
小倩和小碧为避人耳目,女扮男装行于市集,神色自若。
来到关庙前,各式各样的小贩云集,有卖珠花、玩具、甜果、
食,还有说书、杂耍、赌骰子、捞金鱼,吃喝玩乐应有尽有…两姐妹吃了从西域来的胡饼和羊
串之后,手拿糖葫芦,坐在庙阶上,看着从天桥来的戏班子表演噴火呑剑。
离开了媚香楼,两人身上虽有足够的盘
,三年两载不愁吃穿,但却不知未来在哪里?人海茫茫,连个可以依赖的人都没有,两姐妹心里着实发慌,根本没有心情融入过节的气氛中。
女人的未来,其实也没什么可想,不就是找个良人嫁嘛!
但嫁谁呢?
见一对女男卿卿我我从眼前走过,小碧若有所思,眉越蹙越紧,看得出来是想到死胡同里,跳脫不出来,干脆用问的──问小倩,两人虽然年龄相同,见识也一样,但在小碧心中,小倩像本活字典,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姐,爱是什么?你知不知道?”小碧问。
“知道,爱使人茶不饮、饭不思、觉不睡,但却不叫人觉得饥饿、口渴、劳累。”小倩
着糖衣,慢条斯理的说,慢条斯理的
。
“不吃不喝不睡能活命吗?”小碧一串五粒的糖葫芦早已吃完。
“能,有了爱,人就会变得跟神仙一样。”小倩其实对爱一知半解。
“爱会使人成仙,有这么好的事吗?”小碧撇撇嘴,表示对小倩的话怀疑。
“有,爱能使人快乐,而快乐似神仙。”小倩理直气壮。
“这么说只要有爱,我就不会死了。”小碧天真。
“傻妹妹,爱要是那么容易得到,那満街都是神仙了。”小倩失笑。
“爱为什么不容易得到?”小碧偏着头,一副钻牛角尖的模样。
“因为男人容易变心。”小倩幽幽怨怨的说。
“变心?心怎么变?”小碧故意刁难。
心中暗喜,娘教过她们两姐妹──聪明的女人,要在适当的一刻装笨。看来她和小倩都没达到娘的标准,小倩是每一刻都装聪明,她则是每一刻都笨,是真的笨,不是装的。
到今天她才知道,小倩也不是聪明的女人,小倩每次都笑她笨,其实是半斤八两。
不过她不会拆穿她,就让她自以为聪明下去,看看将来谁吃的亏比较大?
天公疼憨人,她相信她侯小碧,会比她侯小倩,占便宜。
侯,是她娘家本姓。
“就是不专心,心不专,男人自古风
。”小倩不耐烦的解释。
“你越说我越糊涂,你还是不要说了,我自己想。”小碧搔了搔下巴。
“你怎么想到“爱”这个大问题?”换小情问小碧。
“我是想女人终究要嫁人,与其托媒,不如像芊姐姐那般自己找个男人来爱。”
“天下之大,那个男人会在哪?”小倩望向人群。
“姐,如果找不到可爱的男人,该怎么办?”小碧问题更多了。
“我想我会出家为尼,看破红尘,你呢?”小倩认真思考。
“你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小碧全无主见。
“将来,不论如何,我们姐妹绝对不分开。”小倩握住妹妹的手。
“从生到死,我和你永远不分开。”小碧神情无端激动起来。
秦淮河、媚香楼、芊姐姐、石千户、丽娘、原大哥和小保的脸孔逐一浮现眼前,但也逐一消失──快乐过,痛苦过,紧张过,轻松过,短短五个月,却像一生的缩影,也像眼前的庙会,曲终人散,只留下长久的记忆。
姐妹俩,心中同时有所感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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