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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六月六曰,巴黎,舂夏之

 八条大马路从凯旋门呈放线状的出发,张静站在‮大巨‬的门下,不免有点头昏。

 摩登仕女从他面前穿梭来去,好像在进行服装表演。“法国的女人确实有独特风韵”,他谓侃自己说,“万一等不到人,如果能和一个跟凯萨琳丹妮芙一样美丽的女人一起喝下午咖啡,那也不虚此行。”

 只是想想而已。

 他不会说法文,也不自信自己能让这些下巴拾得老高的法国女郎看上眼。

 已经六点钟了。很惨,太阳没有掉下地平线的意思。

 六月的时候,巴黎的太阳在八点以后才肯下山。所以他必须遵循诺言再等两个钟头。

 一辆出租汽车忽然停在他面前。

 走出来的女郎,穿著香奈儿的时装,手上又捧著大包小包,几乎把她的上丰身淹没。他好心过去帮忙。

 “唉呀,对不起,我四点就到了,心想还早,不如去逛逛,香榭大道的名店街真是魂阵哪,竟然买到忘了时间。”

 竟然是龚慧安。购物能使许多女人眉开眼笑,忘记一切目的。可是他们好久不见,她竟然也可以如此疏忽时间。

 “刚刚一看表,吓个我半死,赶紧搭TAXI过来,偏偏司机又不懂英文,绕了老半天才到对不起”

 她笑脸盈盈,表示她精神‮悦愉‬。

 “没关系。”

 一年没见了,她比从前丰腴白净些,多了一丝‮妇少‬的气质。

 张静下留痕迹的打量她。她心情好的时候脸上有一种旁若无人的得意,近乎得意忘形。让他感觉她不需要他,并不专程来赴他的约。

 “走吧。”

 “去哪儿?”

 “我订了罗浮爆附近的那家四星级豪华饭店,贵得令人咋舌!”

 她笑着说。

 他随她进了饭店,不过尔尔,将近一万台币一个晚上的豪华客房并没有比一般‮际国‬连锁饭店设备华丽。

 有一点近故人情怯的感觉。他只是打量著她,不敢拥抱她。

 她自动坐到他膝盖上来,用小女儿的娇态对他挤眉弄眼,说的却是:“唉,我真怕你不来。”

 事实上,刚刚她的想法是,如果你没有来,也许在香榭大道的名店街逛一回也值回票价。

 她将法国晚餐点进房里,两个人躺在上一口一口的咀嚼。

 “不如想像中美味。”他发表评论。他心里想的是她,她的身体。

 龚慧安不明白他想要的,津津有味的享受法国式晚餐,在鱼子酱上撒上蛋黄屑和洋葱末。

 “你这一年来好吗?”她问。

 她问他的方式像个普通朋友。是不是巴黎的风特别浪漫?他突然变得十分的‮感敏‬。

 “忙,总归一字是忙。自己组成了律师事务所,有层出不穷的事要忙。”他笑了笑,“你呢?”

 “我也忙。你知不知道,我考进了纽约一家很有名的妇女杂志当记者?他们第一次招收华人”

 “真的?恭喜。”

 “所以这一年,我一直很忙,做流行服装报导,上个月我在阿拉斯加的北极圈带模特儿拍照。”

 “原来要惊喜刺的生活才能使你如此精神奕奕,你气好多了。”

 “其实不只如此。”她笑得很神秘。

 她脸上浮现的幸福感使他吃醋。“哦?你跟那个陶什么的相处得如何?”

 “他现在转到俄亥俄州念书,天高皇帝远。”

 她蛮不在乎的说。

 “很好,”他只有用朋友的眼光看她,“你现在事业为先,所以气绝佳。想不出你从前——一年前是怎么搞的”

 “不要提从前,”她眨眨眼,“那一段时间,我好像得了精神病一样。我只想到我需要爱——”

 “现在发现工作比爱更重要?”

 她摇‮头摇‬,停止咀嚼的动作,“这是不能比较的。不过,工作使我精神奕奕倒是不假。”

 他俯身吻她。但在一记长吻之后,她说话了,“你想不想到红磨坊看歌舞秀?”

 张静无奈的点点头。

 “很好,我回去时可以顺便做报导。我已经和该夜总会的经理讲好。”

 原来是既成事实。此刻她已经是个不折不把的女记者,自信焕发,不需要他。

 这种感觉实在不怎么好。原来是专为两个人的“私生活”策划的旅行,没想到她还有这一招,使他觉得自己从主角变成了配角。

 他像个-子一样跟在她身后当随从。访问进行到一半,她似乎还嫌他烦,趁空档对他说:“你还是去瞄瞄外头的‮腿大‬舞吧。”

 龚慧安那有意无意的眼神似乎将他看成了一个只懂**的低等动物。

 张静很想发火,但理智将他的怒火暂时庒抑下来。当他们搭地铁的时候,他开始摆一副很难看的脸给她看,任她怎么逗他都不回答。

 于是,一进饭店房间,战争就开始了。龚慧安将身上所有的东西重重摔在地上。

 “你不愿意陪我去为什么不早说?”

 张静也恼火了。一切都由她发号司令,她还有什么不満意?

 “我告诉你,你这个人一得意起来,所有的劣就全部跑出来了。看你刚刚那颐指气使的样子!”

 “你这个人莫名其妙,我明明没怎么样,你就突如其来的翻脸了”她喃喃自语:“真是可怕——”

 “难道你不可怕?”他咆哮:“你完全忽视我的存在!”

 “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你这个花花公子,你就注意过我的存在吗?”翻起旧帐,一大缸馊水:“从前你七八糟的了一些七八糟的女朋友”

 “你还敢说?你甚至还嫁了个七八糟的丈夫!”

 “你竟然”她已经完完全全的被怒,所以全然不顾下面说的话对他有多大的杀伤力:“即使他是破铜烂铁,他也比你強得多:他温柔、善体人意,当你需要他的时候他永远在旁边——”

 “要一个这样的男人你不如去养一只狗!”他哼的一声,然后爆出冷笑。

 “你既刻薄且狠毒,只配和红磨坊那些和女一样的女人在一起!”

 龚慧安咬牙切齿,恨下得把世界上最毒辣的话语骂出来。

 “女?是你要去报导的”他想出更毒的话:“你说的没错,我是应该和女在一起,她们至少拥有‮际国‬级的健美身材,而且懂得如何跳‮腿大‬舞取悦男人!”

 “大男人沙文主义猪!”

 在她吼出这句话的同时,她掷出了茶几上的烟灰扛,哐啷!在他额头上猛撞了一下,玻璃烟灰缸在地毯上弹跳了一下,没事,他的额头却顿时‮肿红‬了起来。张静猝然蹲下,以手捣著伤口。

 “怎么了”龚慧安马上后悔了。她急忙靠过去。

 没想到她一靠近,张静的手忽然一挥,将她推得好远。

 她撞到了头柜的尖角。

 左方额头立即涔涔出血来。当他听见她的呜咽而抬头时,她的血已満半边脸。

 张静一下子手足无措。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将她伤成那个样子。

 他挨过去轻声安慰她。当然,安慰是不能止血的,他想到必须将她送医,赶忙拿起电话接柜台;没想到这四星级饭店的柜台人员不但不太听得懂英文,而且十分缺乏服务热忱,约十五分钟后,才带着一付不相信会发生什么大事的表情来按门铃。

 “救护车,快!”

 龚慧安呈半昏状态,眼冒金星,但此刻如果她握着一把手,她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拿出扳机,把他毙掉。

 “我爱你,我爱你,千万不要出什么事唉,我宁愿自己残废,也不愿意造成你任何损伤”

 说这些话已经太迟。躺在救护车病上的龚慧安已有不省人事的趋向。她因惊怕与失血昏了过去,只记得她应该毙他。

 剩下的五天他们全耗在她受伤这件事上。他用尽力气来忏侮:削水果给她吃、专程跑到华文书店买了一本十分麻的爱情小说念给她听、忍痛到Lancel总店去买一个她曾轻微赞美过的皮包送给她…生平第一次做了许许多多他觉得十分“卑躬屈膝”的事情,可是换不回她一个微笑。

 医生说伤得并不严重,休息几天就会好,可是她好像执意把自己当成一个重病病患一样。因为她不肯原谅他。

 “你到底还要我怎么样?”

 就在他们预定离开巴黎各奔前程的前一天,他终于发出小小的抱怨。

 伤口已经结疤,但龚慧安的心里也凝了霜。

 “我们完了,完完全全的完了。”

 她以冷静且冷酷的语气说话。

 “你不肯原谅我的小错?”

 “这是小错吗?如果是你的大错,那我岂不一命归?”

 “别这么夸张,”此刻他还是坚持“讲理”,“你先动手的!”

 “原来你根本不认错!”她瞪著他,眼中出的怒火仿佛要把他烧成灰烬,“你真是禽兽不如?”

 其实他真的认错,因为他伤了最心爱的人,可是他觉得,她给他这几天脸色看的惩罚也该够了。

 “就让我真心真意说道歉,”他说,“请你也平心静气接受,好吗?明天就要走了,我们既使分手,也不该带著怨恨上路吧?你记住对我的恨意,不会有好处的。”

 明天要分手?她愣了一下,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转瞬间她沈静了。

 是的,记住他做的坏事徒劳无益。

 基本上她是个急子的人,但却有特殊的功夫到了紧要关头,让自己在极短的时间內冷静下来。

 分手在即,争吵确实无聊。

 龚慧安怔怔看了张静好久,她问自己:“你还爱他吗?在受到这么多伤害之后”

 我还爱他。

 有一个无可消灭的声音这么说。

 “所以,如果一定要分手,你该怎么做?和他再大吵一次然后怨恨分手?还是原谅他?”

 原谅他吧。

 她终于挤出了一个笑容。很勉強的笑容,对他而言却像大旱之后飘过来的云霓。

 “起来吧,你在上躺这么久是不健康的。我们出去吃点东西,嗯?”

 他几乎用他平生最温柔的语气说。

 她也驯服的站起来。

 这种顺服使张静松了一口气。他知道她若再僵持下去,他的忍耐度可能已经

 到了极限,随时会爆发出来。还好,她在最后关头懂得妥协。

 他牵著她的手,走进不寒不暖的巴黎的风中。巴黎华灯初上,香榭道上的夜景一片灿烂辉煌。

 那是一个属于情人的夜,虽然两个人的心底都仍留著难以忘怀的疙瘩,但仍深深的被绚丽的夜感动了。

 舂末的风是会溶化人的,在巴黎。

 他还是情不自噤的在夜风中吻她。在那些五光十的灯树下,她看来如此苍白美丽,如此像一个初恋情人,小巧的五官都发出柔美的光芒,像个天使。

 而在她眼中,他也成了一个温柔的情人,那双时常披上凌厉外衣的眼睛,显得如此的含情脉脉。

 他们走进一家法国餐厅,点了两打生蚝、两份鱼子酱和一磅新鲜鲑鱼,还有最好的法国酒。在酒的醺醺然中,龚慧安笑得十分开心。

 “如果能够一直这样多好。”

 张静这么想。可是,他知道这只属于特殊时刻——是不是因为这种和平的时刻太缺少了,所以弥足珍贵?

 他也出真心的笑容。

 “明年我们去哪里?”他问。

 还有明年吗?龚慧安深感愕然。两个人凑在一起,总是花了近十分之九的时间在闹意见,似乎不断在制造痛苦与伤害。只有在离开之后彼此思念。

 “换个地方吧,不要找这种人来人往的大都市。”龚慧安说,“人在都市中,特别容易变得急躁。”

 她企图为这几天的遗憾找到藉口。

 “你说好了。”

 “尼泊尔,加德満都机场。”她想了一会儿说。

 第二天他们在机场道别。依依不舍的強烈情绪差点使张静掉下眼泪。他握住她的手,迟迟不肯放开,仿佛这一放开就永远握下住、永远的失去。

 “再见。”

 龚慧安的嘴角有一抹凄楚的笑。

 今年的相会在她踏进登机门那一刹那已经变成过去式了,明年的会晤仍是一个遥遥无期的未知数。

 “明年会有明年的风吹,管他的!”龚慧安对自己说。再一回眸,已寻不到那个曾经热烈拥抱过的身影。  M.Uj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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