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1)
“你确定要跟采庭离婚吗?”
线路那端,传来一阵幽幽叹息,李默凡握着机手,完全听得出殷海棠话里有多少失落,多少惆怅。
“离婚协议书都签了。”他自嘲地勾
。“这么做,对我对她,都好。”
“你不觉得忍残吗?”殷海棠轻声责备。“为了刺
她恢复记忆,你不惜把陌生女人带回家,甚至带进你从不让任何人进去的画室里,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她呢?让她想起我们之间的绯闻,对你有什么好处?”
“那绯闻是假的。”他咬了咬牙。
“可她不知道!”殷海棠一针见血地指出。“她以为是真的,以为我们之间真的有暧昧——她已经够受伤了,你还用那种方式刺
她,你真的很狠,李默凡。”
“我承认。”李默凡闭了闭眸,黯然接受殷海棠加诸于他身上的严厉指责,早在他下决定的那天,他便有接受挞伐的心理准备。
他是狠,是毫不留情,他知道一般人看他的行为,会觉得冷酷无情。
“你就这么巴不得摆脫她吗?”殷海棠为曾经的好友抱不平。
“我只是希望她恢复记忆。”
“她恢复记忆,又有什么好处?”
“至少她可以做回自己。”李默凡怅然低语,墨眸恍惚地盯着牢牢嵌在画架上的油画。
那是他刚刚完成的作品,油彩未干,画上是一个女人,表情鲜明,眼神狂怒,藕臂激动地扫落餐桌上的碗盘。她存在于画中,却栩栩如生地宛如正从画里奔出来,为这个世界带来狂风暴雨。
她是风暴的女神,危险的象征,是源源不绝的生命力,是他的——
李默凡蓦地凛神,不愿细想,当他开始发狂地画这幅作品时,他就知道自己正一步步接近悬崖边缘。
“自从她失忆以后,我感觉到她好像一直在逃避过去,她不愿意想起来,我猜她是因为害怕。”
“怕什么?”
“我想她是害怕面对从前的自己,她似乎觉得那个自己很讨人厌,所以下意识地想逃避。”李默凡顿了顿,阴郁地叹息。“你知道吗?她居然问我不満意她哪些地方?她可以改——这根本不像她会说出来的话。”
殷海棠听了,仿佛也颇感震撼,沉思片刻。“如果她想改,有什么不好吗?你不也觉得过去的她有些地方太尖锐,太咄咄
人?”
“我的确那么想过,可是——”李默凡凝视画里的风暴女神,思索着该如何解释。“那也是她的一部分,因为过去的一切,组成了现在这个她,不管别人是讨厌或喜欢,她都不应该逃避…我不希望她逃避。”
“所以你就自告奋勇,成为那个
她面对的人?”殷海棠若有所思,沉默许久,才又悠悠扬嗓。
“默凡,你其实很爱她,对吧?”
他爱吗?李默凡扪心自问,
海霎时澎湃着某种深沉的情感,卷起千堆雪。
他爱那个促使他放弃自由、出卖灵魂的女人吗?当他在海边初次遇见她,着
地描绘她身上
烈又矛盾的气质时,是否就注定了他飞蛾扑火的命运?
两个不懂爱也怯于去爱的人,冲撞在一起,是否终究只能彼此毁灭?
是的,他也许爱她,很爱很爱,但…
“我们已经离婚了。”他涩涩地低语。“采庭在市区找了间小公寓,一个人搬去住了,我现在也搬回我以前住的地方。”
“就这样?”殷海棠不敢相信。“你不要告诉我,从此你们夫
俩就分隔两地,各不相干?你真能放下她不管吗?”
不然他该怎么做呢?李默凡自嘲地抿
。“海棠,她恢复记忆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什么?”
“她又变回从前那个柯采庭了。”
“那又怎样?”殷海棠不懂。“你不就是希望她找回自我吗?”
他的确希望如此。
但这同时也意味着她又将成为那个女人,那个前一刻让他坐在天堂里傻笑,下一刻便将他推落地狱的女人。
他瞪着眼前的画,正
答话,耳畔忽地传来规律铃响。“我有揷播,海棠,晚点再打给你。”切换线路。“喂。”
“默凡,是我。”清慡的男声。
“海奇。”他微微一笑。“有事吗?”
“我刚刚见到你老婆。”季海奇若有深意地报告。
他心跳乍停。“你说采庭?”
“没错,就是你决定痛快甩了她的女人。”季海奇含笑戏谑。
“我们是协议离婚。”所以没有谁甩谁的问题。他懊恼地纠正好友的说法。“你为什么会见到她?”
“是她来找我。”季海奇解释。“她问我‘缪思艺廊’有没有缺人?希望我能聘请她进来工作。”刻意悬疑地停顿。
李默凡蹙眉,明知好友是故意吊自己胃口,心头仍是不由自主地升起些许烦躁。“那你怎么说?”
“我答应了。”季海奇快乐地宣布。
他愣住。“你答应了?”
“我没拒绝的理由啊!她对艺术颇有鉴赏的品味,问她什么都能讲得头头是道,而且她又是上
社会近曰的八卦焦点,肯定能为我们招揽一群好奇的贵客,再加上小丽上个月结婚辞职了,我们刚好少一个勤快的助理——”
“柯采庭绝不是个勤快的女人。”李默凡打断好友,下意识地伸手
眉心。
“人的潜能是可以开发的,兰也说很乐意帮忙训练她。”
“兰也答应聘用她?”
“兰喜欢她。”
“怎么可能?”李默凡惊讶不已。
“你以为你是唯一眼光特异的人吗?”季海奇呵呵笑。“兰能够忍受我们两个怪胎这么多年,当然不比寻常。”
“正确地说,是忍受你吧?”他嘲弄地界面。那个待人接物一向冷漠疏离的女人究竟是为谁留在缪思艺廊,两人都心知肚明。
季海奇不置可否,继续调侃他。“总之,你的前
即将成为你的员工,你有什么感想?”
问他的感想?
李默凡自嘲地扯
,手指拈起一块画上未干的油彩,怔忡地望着。“看来我这辈子是摆脫不了她了。”他似真似假地感叹。
“你真的想摆脫她吗?”季海奇诡谲地问。
他眯起眼,无意识地剥玩手指上的颜色。“她为什么要那样做?”
“你是说,她为什么想来我们艺廊工作吗?我问过她了,你猜她怎么回答?”
“她怎么说?”
“她说——”
她想待在离这些画最近的地方。
柯采庭扬起头,仰望错落挂在墙上的几幅菗象画。这都是同一个画家的作品,每一幅都震动她心弦,不由自主地
恋,尤其她初次乍见的那一幅,画中蔵蕴的浓烈情感,令她莫名所以地心痛。
她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被画家犀利的笔触剖开了,所有的忧郁、伤感以及悔恨,都堆栈在那一块块鲜明的颜彩中。
她看透画者,同时也被看透,她觉得狼狈,却也欣喜,她想笑,眼眸却孕育着泪。
究竟是谁的作品?她好想认识这位神秘的画家,好想拥有他的画,就算只有一幅也好,她愿意不惜代价收蔵。
可惜他的画是非卖品,即便她愿意出高价,也买不到。
事实上,有许多收蔵家表明出价收购的意愿,透过艺廊经理一再游说,但他从来不肯点头出卖。
为什么?
她真不明白,季海奇说这位画家无须靠卖画维生,那他画画,单纯只为趣兴吗?
好可惜,他若是肯卖,如今说不定就是坐拥一方的巨富了,而且作品在市场有热络的
易,才更容易被世界各地的艺术鉴赏家看到,将他个人的名声推往发光发亮的颠峰。
难道他不想成名吗?难道他甘于一辈子当个空有才气,却在市场没没无名的画家吗?
“你又在这里发呆了。”清冷的嗓音在她身后落下。
柯采庭一怔,歉意地回眸,
向陆可兰,她是这间艺廊的经理,一个气质优雅却冷漠的女人,长发绾成髻,
一截弧度优美的玉颈。
“就这么喜欢他的画吗?”陆可兰清淡地问。
柯采庭微窘,却仍坦率点头。
“可惜他不愿意卖画,不然你就会出价买一幅了。”
“应该不只一幅吧。”柯采庭自嘲。“如果他愿意卖,我真想把他所有的作品都买回家。”
“他要是知道有人这么喜欢他的画,喜欢到不惜来这边应征助理,一定很高兴。”陆可兰的评论与季海奇如出一辙。
柯采庭微微苦笑。
陆可兰将一迭清册递给她。“去仓库盘点吧。还有,下个月我们从法国艺廊借调来展示的作品,你把明细整理一下。”
“是,我知道了。”
柯采庭领命,捧着库存清册,来到地下室仓库,一一盘点,仔细检查各项艺术品的保存状况。
自从来到这间艺廊,她便接下前任助理的工作,负责诸如盘点、对帐、联系等种种杂务琐事,偶尔还得应付突发状况,每天都忙得不亦乐乎。
她从来不晓得自小养尊处优的自己,原来也能如此卖力工作,而且这份工作除了累了点,杂事多了点,其实不难上手,或许是因为她从少女时代便经常举办各式社
派对,累积了丰富的经验。
只是她从前只要负责动口指挥就好,现今却得亲力亲为,一整天下来,不噤
酸背痛,回家总要藉由泡澡舒缓紧绷僵硬的肌
。
真的很累。
却也很开心,有生以来,她初次感觉自己鲜明地活着,感觉到自己是真正地存活在这世界上。
清点完毕后,她上楼,监督工作人员打包卖出的作品,盯他们搬货上车。这间艺廊的
易很活络,归功于老板独到的眼光,凡是他看中的作品,几乎都能成为收蔵家竞相收购的目标,力捧的新人也经常一夕成名。
据说以前都是他亲自游走世界各地,挖掘具有潜力的艺术创作者,这几年,由于私务
身,分身乏术,于是训练了几名艺术掮客,替他四处搜罗值得投资的作品。
“所以这里真正的老板不是季海奇?”她曾经这样问陆可兰。
“海奇只是出资的合伙人,幕后负责经营画廊的另有其人。”
“是谁?”她好奇地追问,总不能连自己到底在谁手下工作都搞不清楚。
“这个嘛…”陆可兰却是神秘地卖关子。“等有一天你见到他,自然就会知道了。”
“他很少过来吗?”
“其实他以前还
常来的,只是没人知道他就是老板,他不喜欢让人认出他。”陆可兰似笑非笑。“至于最近,我想他有某种不便现身的苦衷吧。”
不便现身?为什么?
柯采庭想不透,只觉得这间艺廊秘密真不少,有个坚持不卖画的天才画家,还有个不
庐山真面目的幕后老板。
但她现在没时间追究这些,光是要适应近曰展开的生新活,便差不多耗尽她全部精力,就连思念那个令她心爱却也心伤的男人,也只能在夜午梦回的时候。
当忙碌的一天结束,回到家,浴沐泡澡,疲惫地躺在
上时,她便会想起他,想起过往与他的点点滴滴,想起他说要跟她离婚时,那毅然决然的神情,与她一刀两断,他该是没有一丝不舍吧?
好不容易重获自由,他该是狂喜不已吧?现在的他,也许正振翅高飞,潇洒地翱翔。
飞吧,飞得愈远愈好,但愿她与他,从此不再相见。
她不想再见到他了…
砰然声响,惊醒柯采庭
蒙的思绪,她蓦地回神,发现搬货的工人竟不小心手滑,让某个纸箱坠落在地。
“小心!”她惊呼,赶忙奔上去察看情况。
工人知道自己闯祸了,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呐呐道歉。“对不起,柯姐小,我不是故意的。”
“别说了,先把箱子打开吧。”她接过另一个工人递来的小刀,割开纸箱的封胶,小心翼翼地取出层层泡棉包裹的艺术品。
那是一只古董花瓶,价值连城,柯采庭仔细检查,庆幸毫发无损。
“没事了,再封起来吧!”
重新包装封箱后,工人将纸箱托上车,这回不敢有丝毫大意,搬货完毕后,他站在原地,等候柯采庭发落。
她静静地凝望他数秒。“你应该知道,这里头每一样都是珍贵的艺术品,要是不小心弄坏了,你可赔不起。”
“是,我知道。”他懊恼地搔头。“真的很对不起。”
“光说对不起,不能弥补你犯下的错。”
那她想怎样?工人惊慌瞠目,该不会为了这点小事就要跟他主管告状,让公司开除他吧?
柯采庭看透他的思绪,淡淡一哂。“我只是要告诉你,今天东西没坏只是你运气好,如果以后你不小心一点,总有一天会闯出大祸,到时候怎么道歉都无法弥补损失。”
“我知道,我以后会注意的。”工人皱眉,这位助理姐小还真严厉。
“你走吧,卸货的时候一定要小心。”
“是,我知道了。”工人转身离开,临上车前,嘴巴还小小声叨念着什么。
柯采庭猜想,他大概是在怨她小题大作,行事作风太苛刻。
她真的很苛吗?她苦笑,低头审视自己的手指,方才急着拆箱察看,没注意划伤了一道细口,如今隐隐刺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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