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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荒郊野外,月明星稀,小小的泥地上燃着火堆,火堆上串了几只烤鸟,火堆里还有几颗等着煨的鸟蛋。

 鹿玉楼擦拭着他的大刀,鹿玉倌则是啃着她采来的果子先垫胃,两人侧方突兀地卧着一个蜷成虾米的身躯,拿鹿玉楼的长袍当衾被用。

 “你跟他真的好像…”半掩在长袍下的小脸透着柴火,星眸整夜都瞅着鹿玉楼。

 “我知道我和他长得像。他是我大哥,像也不是什么怪事。”鹿玉楼很有耐心地回答。

 “可是他的鼻子比你、眼神比你沉稳、眉毛比你,比你好看。”袍下传来不屑的轻哼。

 “…”鹿玉楼刚擦完刀,很想拿它来试试利不利。要是那个正大剌剌盖他的衣抱取暖、吃他打回来的野鸟填肚子、喝他取回来的泉水解渴,还胆敢对他评头论足的小丫头再嫌弃他几句,他不担保自己不会拿她来磨刀!

 鹿玉倌冷冷嗤笑“被损了噢?哼,谁教你要同意带着她一块走,活该。”亲生妹妹也落井下石,口气悠哉得令人发指。

 鹿玉楼看着袍子底下的娇俏脸蛋,确实也对自己当初的决定感到不妥,可是现在又不能将人丢在荒山野岭,等着看她被野兽当食物呑吧?

 “唉。”鹿玉楼无言替自己辩解,干脆不说了。他用大刀将火堆里的鸟蛋挑出来“饿不饿?要不要先吃颗蛋?”

 “要。”袍子掀开,覆在底下的竟是披散着一头黑长发的天香。

 “很烫,不过自己慢慢剥吧。”鹿玉楼挑一颗给妹妹,一颗给自己。他们兄妹俩都是打小习武,皮厚硬,区区一颗热呼呼烤蛋,对他们不算什么,三两下功夫,冒着烟的蛋壳被漂亮剥下,香软的鸟蛋则进了他们的嘴里。

 天香坐直身子,用鹿玉楼的衣袍牢牢包住自己打寒颤的身子。她和他们不一样,没学过那套用內力维持体温的好本领,更无法像他们视热烫如无物,把像烧炭一样烫的鸟蛋当橘皮剥。

 她找来两块石子,用它们充当手指,笨拙而吃力地将敲裂的蛋壳一片一片掰开。

 若是鹿玉堂在,他一定会不吭半句,默默接过蛋,替她剥好吹凉,才送到她口中…

 不过,她不会向鹿家兄妹求助,而他们也不会帮她,因为是她自己找上他们,硬要跟着他们的。

 她心里清楚,只凭她,这辈子都不可能见到鹿玉堂,所以她必须要依附别人——依附同样以寻找鹿玉堂为目标的人。

 自从那天眼睁睁看着鹿玉堂从她眼前消失,有多久了?

 半年了吧?

 起初,她好恨他这么无情,即使不愿爱她,也不要这样践踏她的真心,用最差劲的方式,目睹他的远去。

 那时道一解,她瘫软在地,根本无法再站起来。她一直以为“揪心之痛”只是一句用来表达強烈痛楚的虚渺词儿罢了,但是那一刻,她真的以为自己会因为心窝口那样剧烈的揪拧而死。她的声音哭哑,连呜咽声都无法发出,最后连自己是怎么失去意识的都不清楚。

 醒来就哭,哭到睡着,醒来再哭,哭完再睡,几乎成了她的人生。

 埋怨他、气恼他、仇视他、诅咒他,她无法释怀他对她的绝情,恨死了他,心里不断想着,要是他回来,她也绝不原谅他!

 可是所有负面的情绪里,都蔵着她的伤心难过…以及浓烈的想念。

 她没办法克制他在她的梦里出现,没办法不去反复想他,没办法不怀念他带给她的记忆。

 她不知道是从哪一天开始,她不再哭了,因为哭泣让她脑子昏沉,无法思索太多事情。当她抹干眼泪,走过他曾陪着她散步的桃花林,林梢的**早已落光,不会因一阵风起而吹起花雨,她瞧着,心里却开朗了起来。

 她突地轻笑。

 那个会为了她一句要嫁曲无漪为妾而吃醋的男人;那个像管教孩子一样,怕她冷、怕她饿、怕她睡不的男人;那个冒着大雨去替她拿饼的男人;那个总是不肯帮自己多说几句好话的男人…他会离开她,定又是好为难他自己才做下的决定吧?

 不知怎地,她有了这样的念头。

 他从不替自己辩解,情愿让人误会追杀,如果他这种子一延伸,是不是也可能将这套用在她身上?

 要她怨他,对他死心、对他绝望,进而与他老死不相往来,再去寻找另一个人来爱,而他自己则是默默退开…

 她曾义正词严地训斥鹿家兄妹,说他们对鹿玉堂不够信任,怎么连她都被过度的愤怒及伤心给蒙住了眼,忽略这些?

 豁然开朗虽然来得慢了点,但能顿悟总是好事。

 她捧着一碗鲜血,大半夜跑去找斐知画,求他用秘术替她寻觅鹿玉堂的下落。结果图是画了,纸也折了,鹤也飞了,可是那只不争气的鹤只会在她头顶徘徊打转,斐知画笑说,因为她満脑子里全是鹿玉堂,让纸鹤以为鹿玉堂就住在那儿。

 那虽是句玩笑,却也说明了她有多思念他…

 接着斐知画认真地说,因为鹿玉堂所在的位置离她太远,纸鹤无法飞抵,最多只能肯定他人在南方——他还用她那碗血,画出另外两个人像。

 “我看到这两个人,我想他们的踪迹对你会有帮助。”斐知画所谓的“看到”当然不是单纯指双眼的看到。

 而她也才会想到,跟着鹿家兄妹,一定比她自己毫无头绪的寻人容易。所以她拎着布包,跟着纸鹤,找着了鹿玉楼、鹿玉倌——当时鹿玉倌腿伤正愈,两人刚准备离开客栈。

 她着、赖着、跟着,无论鹿玉倌对她多厌恶,她就是尾随不放。

 “你真厚脸皮,鹿玉堂都不要你了,你还死追着他!你以为死烂打就能绑住一个人的心吗?”鹿玉倌吃完了鸟蛋,又啃完一颗果子,吐出果核当暗器,纤指一弹,用力击中天香额头。

 天香龇牙咧嘴,双掌捂着额心低低叫疼。

 “你管我?我就是要找到他!因为我知道他不是不喜欢我,他一定有他的苦衷!有两个不懂敬他爱他谅解他的弟弟妹妹已经够了,我不会跟着凑一脚。”天香还不忘损人一下。

 鹿玉倌扬手朝火堆里捉,拎了颗热烫的鸟蛋抛给天香“接着。”

 天香直觉拢起双手,直到那颗烧得正烫的鸟蛋落入软掌,烫得她哇哇大哭,慌忙甩开鸟蛋,对着烫疼的手呼气。

 鹿玉倌冷笑,这是她对天香恶指他们不友爱的惩罚。

 天香瞪着她,虽然这些曰子被鹿玉倌欺负到都快麻木了,但不代表她练就一身耐巴掌、耐水、耐烫的功夫。

 “妹子,你还嫌我带着她不好,我倒觉得你沿途有人可以欺负怈忿兼解闷,值得的。”鹿玉楼见两个女人将气氛弄僵,出面缓和。

 “我只是不懂她在坚持什么。像鹿玉堂那种无情无义的人,她以为追着他,他就会变好吗?要是这样,我们追了他多久?他还不是同样冷血!”

 “我知道,你是不想让天香二次受伤。”这些曰子相处下来,他喜欢天香的,也发现妹妹对天香虽然还是恶声恶气,但时常都是刀子口豆腐心。

 “谁管她会受几次伤!软弱的人就甭想吃苦,滚回去当她的娇姑娘就好!”鹿玉倌口气不好“带着她多累赘!少了她,说不定我们早就找到鹿玉堂了!”她和楼哥试过几回甩下她,可是三、五天后,天香一定会出现在他们面前,甩也甩不开。

 “妹子,别忘了,如果不是天香,我们恐怕得费更大的功夫。”鹿玉楼可不能不替天香说几句话。现在变成是天香带着他们在找人——不知道天香打哪弄来一迭怪纸鹤,当他们不确定该往哪条岔路去追人,妹子正趴在地上菗鼻翼嗅味道时,天香已经拿出纸鹤,斩钉截铁指出路来。这一路追下来,他们确实追着了鹿玉堂,只是他脚程快,总是先他们一步离开。

 “对呀对呀,全靠我才能这么顺利的。”天香被夸奖得很开心。

 “靠的是你耍妖术拿出来的纸鹤才对!”鹿玉倌承认纸鹤很有用,但天香很碍事。

 “才不是妖术!”

 “一只纸折出来的鹤会飞,不是妖术是什么!”

 “这是画术!”

 “画术!”鹿玉倌的声音自鼻腔出来,非常看轻。

 “这是用血画出来的,里头有我非找到鹿玉堂的决心。”

 “用血画出来的?”鹿玉楼很好奇“画符吗?”

 “画人。”用嘴解释很难让他们明白,天香干脆小心翼翼地从布包里拿出一只纸鹤,拈在指间。纸鹤正左右摆动着颈,她迟疑了一会儿,动手将纸鹤拆开。

 即使知道纸鹤没有生命,但是感觉它在指掌里挣动,还是有‮杀屠‬生灵的罪恶感。

 她将纸鹤摊回成一大张原画。

 “画鹿玉堂?”鹿玉楼轻易便看出纸上的人是谁,因为画得非常相似。

 “只要纸上画了谁,纸鹤就能找到谁。”天香补充。

 “这种画术我倒是头一回听见。不过用血来绘制,感觉就是琊门歪道——”

 “是用我的血画的。”天香纠正。这些血都是她一刀一刀从腕上划出来的。

 鹿玉楼和鹿玉倌难以置信地望着她。

 “天香,我记得你的布包里除了一些衣物之外,其余全是纸鹤。”鹿玉楼道。

 “是呀。”天香点头。

 “全用血画,不就用了你一大缸的血!”那数量少说也有四五十只!

 “还好啦。”天香轻描淡写。没到一大缸,大概四碗罢了。

 “你就这么想要找到鹿玉堂?”支持他们兄妹穷追不舍的动力是被人背叛的仇恨,支持天香的力量又是什么?

 “当然。我一定要找到他。”天香对着血绘的男人道,像立誓一般,眼神放柔了“他是怎么样的人,我很清楚,他做任何事,一定有理由,只是那些理由他不解释。你们想想,一个不断告诉你们,要拿生命保护主子的人,他为什么会推翻自己说过的话?他如果真是懦弱的人,你们和他相处这么多年,都没发现吗?要是以前他从不软弱,从不说话不算话,更从不背叛,他现在逃避的举止不是更应该让我们存疑?他为什么宁愿让你们误解、让你们追杀,他有什么难言之隐?我只要这样想,就好担心他,担心他是不是扛着太重的担子,不让人分担,一个人快被庒垮…”

 鹿家兄妹沉默了。

 “是呀,大哥并不是怕死的人。你还记得老主子有一回进京途中遇抢,大哥那年才十五岁,他一个人护着老主子,让老主子躲进树,自己守着路口,将整批贼人杀伤赶尽?疲力尽的他还是用长剑撑着身体将老主子带回驿站,那次几乎要了他的命,他也没逃…”鹿玉楼慢慢回忆起来。

 “那时,他回到驿站,瞧见了爹,他才宽了心,整个人倒了下来…我还记得,他的背上还揷着五支箭!老主子找了多少大夫才将他那条命从鬼门关抢回来…”那么多年前的景象,鹿玉倌却是记忆犹新。不单是因为那时的鹿玉堂对她而言是最尊敬的兄长,对于八岁的她,鹿玉堂的存在远比父兄这类的身分更为崇高。他教她武功、教她读书、教她好多大道理。她常暗里在想,长大后要成为他的媳妇儿…那时无知,不懂亲兄妹永远只能是亲兄妹,在那当儿,她是恋着鹿玉堂的,所以见到他面临生死关头,除了心里以他为荣,知道他没辱了鹿家家训,还更害怕他会死去…那时的难受,她至今仍牢记着。

 鹿玉堂半点也不懦弱,更不怕死,否则要仔仔细细算出他舍命救过老主子多少回,那是十只指头也不够的。

 “他为什么要背着叛徒之名,也不愿替自己辩解?”鹿玉楼与鹿玉倌望着彼此,问出同样的疑惑。

 不过在场没有人能代替鹿玉堂回答这个问题。

 “我只知道,我认识的鹿玉堂是那种明明自己也饿着肚子,但为了将食物分给人,他会故意做出嫌恶食物的模样,用『我不吃了,给你』的方法将食物到别人手里,而拿着食物的人,心里暗骂他的挑嘴,但之后还是领会到了他的体贴。”天香说着。她就是那个嘴里吃着他给的食物,心里却误会他不懂惜福,等到下回又饿起肚子,再也没有东西吃时,才会惊觉他那时温柔细心的蠢家伙。  m.uJ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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