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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午后的阳光静静的照在医院那长长的走廊上。

 江雨薇走上了楼梯,走进走廊,竭力平定自己那有些忐忑不安的情绪,她稳定的迈着步子,稔的找寻着病房的门牌,然后,她停在二一二号病房的门口。

 病房门上挂着“噤止访客”的牌子,病房里却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咒骂声。她伫立片刻,下意识的拂了拂披肩的长发,整理了一下头上那船形的护士帽。心里迷糊的在想着,这病房里要面对的又不知是怎样一个难的病人?做了三年的特别护士,见惯了形形的病人,应付过种种类类的难题,她不怕面对这新的“雇主。”但是,刚才,那好心的护士长,曾用那幺忧郁而烦恼的声音,对她求救似的说:“雨薇,你去试试应付二一二号病房的耿老头吧,这怪老头儿进医院三天,赶走了十一个特别护士,如果你再应付不了,我们实在拿他没办法了!”

 三天赶走了十一个特别护士!江雨薇对自己默默的摇了‮头摇‬,耿克毅,他该是个颐指气使的、坏脾气的、傲慢的老人!一个富豪,自然会养成富豪的习。而她,无论如何,总得面对眼前的难题,江雨薇,她念着自己的名字,你选择了怎样一种艰苦的职业呵!

 轻叹一声,她昂了昂头,下意识的抬高了下巴,似乎这样就增加了她的骄傲和勇气。略一沉思,深昅口气,她不由自主的竟浮起了一个自嘲似的微笑,了不起做第十二个被赶的人,又怎样呢?于是,带着这満脸的微笑,她敲了敲房门。

 门內传来一声模糊的咆哮:“不管你是什幺鬼,进来吧!”

 多好的词!江雨薇边的笑意更深了。推‮房开‬门,她走了进去,门內,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人正面对着窗口,背对着她。她只能看到他那満头七八糟的、花白的头发。在他旁边,有个妆扮入时的‮妇少‬,正带着満脸的烦恼与不耐,在低声下气的侍候着。江雨薇的出现,显然使那‮妇少‬如获大赦,她正要开口向老人报告新护士的来到,那老人却已先开了口:“是谁?”他问,声音是严厉而带着权威的。

 “哦,”江雨薇仍然沉浸在她自己的自嘲中。“是你的第十二号。”她微笑的说。

 猝然间,那老人把轮椅车转了过来,面对着她。江雨薇接触了一对锐利无比的眸子,像两道寒光,这眸子竟充満了慑人的力量。尤其,这对眸子嵌在那样一张方正的,严肃的,而又易怒的脸庞上,就更加显得凶恶了。

 “你说什幺?”他大声问。

 “我说我是你的第十二号,”江雨薇清晰的说,并没有被这两道凶恶的眼神所打倒,相反的,她心中那抹自嘲和滑稽的感觉正在扩大,这老人是个标准的老怪物啊!笑意控制了她整个面部的肌,遍洒在她的眉梢眼底。“听说,你三天內赶走了十一个特别护士,我恰巧是第十二个,把我赶走后,你刚好凑足了一打。”她说,笑着。

 那老人怔住了,他那两道不太驯服的浓眉虹结了起来,眼光鸷而疑惑的凝视着她。

 “哈!”他怪叫了一声:“你好像已经算准了我一定会赶走你!”

 “不错,”她点点头。“因为我不是个驯服的小搬羊。”

 “!听到了吗?”老人转向身边的‮妇少‬,怪叫着说:“这个护士已经先威胁起我来了!”

 ‮妇少‬对江雨薇投过来一个不解的眼光,讨好的对老人弯下去:“好了,爸爸,你不喜欢她,我们再换一个吧!”

 江雨薇转身去。

 “那幺,让我去通知那个倒霉的十三号吧!”

 “慢着!”老人大叫。江雨薇站住了,回过头来?先说墒幼潘骸胺涛沂堑姑沟穆穑俊彼省?br>
 “据以前那十一个人说﹔是的。”江雨薇坦白供认,那満脸的微笑始终漾在她的脸上。

 老人微侧着头,斜睨着她,只一忽儿,他眼底忽然掠过了一抹狡猾的光芒,边竟也浮起了一丝笑意,一丝近乎孩子气的笑意。他点点头,恻恻的说:“好极,好极!第十二号!你想一开始就摆脫掉我,是吗?告诉你,没那幺容易!我不需要第十三号,你留下来,我就认定要你来做这倒霉的工作!”

 江雨薇微微的扬了扬眉毛,笑着注视他。

 “你决定了吗?耿先生?”

 “当然!”老人恼怒的叫。

 “那幺,我‘只好’留下来了!”江雨薇耸耸肩,做了个无可奈何似的表情。“不过,你还是随时可以赶我走,至于我呢,”她从睫下窥视他,悄悄的微笑。“也必须声明一点,如果我受不了你的坏脾气,我也是随时可以不干的!”

 “啊呀,”老人怒喊:“你又来威胁我了!”

 “不是威胁,”她轻颦浅笑:“我说过我不是个驯服的小搬羊,假如你不喜欢我,你还来得及反悔。”

 “反悔!”老人翻了翻白眼,气呼呼的嚷:“我为什幺要反悔?我生平就没有反悔过任何已经决定的事情!所以,你休想逃开我!从现在起,你是我的特别护士,听到了吗?”

 “好吧,好吧!我看,我只好做你的特别护士了!”江雨薇走向他的身边,抿了抿嘴出了嘴角的微涡,怪委屈似的说:“谁教我选中了这份职业呢!好了,现在,耿先生,如果我对你的病情研究得不错的话,这时间是你练习走路的时候了!”她从墙边拿起了他的拐杖:“我们立即开始吗?”

 他斜睨着她,带着満脸研判的神情,逐渐的,他眼底那抹狡猾的神色消失了。接着,他忽然一仰头,纵声大笑了起来,这笑声来得那幺突然,使那一直站在旁边的‮妇少‬吓了一大跳。她慌忙仆向他,急急的问:“你笑什幺?爸爸,有什幺事不对?”

 老人继续笑着,推开了面前的‮妇少‬,他的眼光定定的望着面前的江雨薇,一面笑,他一面着气说:“好,好,好,我耿克毅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居然上了你的当!你这个第十二号!从进门起,你就在对我玩手段!好,好,好,看样子,我是无法赶你走了!但是…”他用力的拍了一下轮椅的扶手:“你这个古怪的精灵鬼!你很能使我开心,我用定了你这个特别护士了!”

 江雨薇也跟着笑了起来,看样子,那个第十三号是不必再来了。好难完成的任务,她松了口气。但,她并没料到这老人如此机智,如此精明,他竟能这幺快就看透了她,使她不由自主的有些尴尬,脸孔就微微的红了起来。

 “好了,”老人收住了笑,眼光锐利的望着她,毫不保留的,从上到下的打量着她,仿佛在衡量一件艺朮品的价值,又仿佛在找寻这艺朮品的破绽。终于,他満意的点了点头,一本正经的说:“除了第十二号这个名字之外,你还有别的名字吗?”

 “是的,”她微笑的说:“江雨薇,雨天的蔷薇。”

 “江雨薇。”他沉思的念着这名字。“还不错的名字,只是太柔弱了,与你本人不符。”他挑了挑眉毛,忽然转头去,面对身边的‮妇少‬,冷冰冰的说:“美琦,你可以回去了,我用不着你了!”

 那‮妇少‬如释重负般深昅口气,望了望老人,強笑着说:“那幺,明天我和培华一起来看您!”

 “算了!算了”老人不耐的摆摆手:“我不需要你们来看我,我已经有了特别护士了,你们尽管放心吧!我一时还死不了,也不需要你们在我面前献假殷勤!”“爸爸!”‮妇少‬颇为难堪的喊,不自然的看了江雨薇一眼:“您怎幺这样说呢?我们…”

 “我太了解你们了!”老人打断了她,微微一笑。“去吧,去吧,你待在这儿两小时,已经有一百二十万分的不耐烦了,我不想再看到你的第一百二十万零一分的不耐烦!所以,走吧!”

 那‮妇少‬忍耐的咬了一下嘴,江雨薇没有忽略掉她眼底闪过的一丝恨意。到这时候,江雨薇才有时间打量面前这女人,烫得短短的头发,画得浓浓的眉毛,有对相当漂亮的眼睛,和修E合度的身材,一件剪裁合身的旗袍,‮红粉‬色滚着淡蓝的边,同式样的小外套,襟上别着一个水钻别针。这女人浑身都代表着富丽与华贵。只是,在富丽与华贵之中,却混合着某种与她身分谐调的骄矜,高傲,和庸俗。富家的‮姐小‬呵!招牌是明写在她脸上与身上的。江雨薇对他们父女间那份微妙的仇恨感到淡淡的惊奇。淡淡的,仅仅是淡淡的,三年的特别护士,接触到太多不同种类的人物,然后,你会发现人与人间的关系那样奇怪,感情那样微妙,什幺事都不足为奇了!

 “好吧!”那‮妇少‬拿起了她的手提包,高傲的昂起了她的头,她美丽的大眼睛冷漠的望着江雨薇:“那幺,江‮姐小‬,我把我父亲交给你了!希望你好好照顾他!”

 “你放心!”老人抢着说:“她不会谋杀我!”

 那‮妇少‬怔了怔,想说什幺,终于,她一摔头,什幺话都没有说,打‮房开‬门,她径自走了出去。

 门关上了,江雨薇转过头来,看着她的雇主。

 “你对你的女儿相当冷酷呵!”她率直的说。

 “女儿”老人嗤之以鼻。“我没有那幺好的命,从来就没什幺女儿!至于美琦,她是我的儿媳妇,她已经等不及我快些死掉了!”

 江雨薇瞪视着面前的老人。

 “你对所有的人都充満了仇恨的吗?”

 老人严厉的回视着她。

 “怎样?”他反问:“你想批判我吗?”

 “我?”江雨薇自嘲的一笑。“我的身分能批判你吗?我有权利批判任何人吗?”

 “你已经批判了!”老人冷冷的说,紧盯着她。“你満脸満眼睛里都写着你对我的不赞同,你不喜欢我,对不对?”

 “我是职业的特别护士,在我的工作范围內,并不包括要去喜欢我的雇主。”

 “答得好!”他冷哼了一声,盯着她的眼光显得更加锐利与尖刻了。“我不知道我能对你忍耐多久,我已经开始讨厌你了!”

 “你还来得及辞掉我。”

 “不,”他虚病白叛劬Γ囊×艘⊥贰!氨鹈蜗耄乙丫枚四悖∠衷冢彼ба溃笊乃担骸澳慊共恢葱心愕墓ぷ鳎诘仁茬郏糠鑫移鹄矗∥也幌胍槐沧幼诼忠紊希 ?br>
 江雨薇走上前去,把拐杖递给了他,在搀扶他起来的一瞬间,她的眼光接触了他的,她有片刻的恍惚与迷茫,因为,那苛刻的老人的眼光中,竟有某种十分温柔的东西,当她想捕捉点儿什幺的时候,那眼光已经变得冰冷而冷酷了。

 “把你的肩膀靠近我一点儿!”他命令的说。

 她靠过去,他的手扶住了她的肩,勉強的站了起来,撑住了拐杖,他费力的移动着身子,大声的咒诅。江雨薇搀住了他的胳膊,多幺瘦削的手臂,她怔了怔,难道这老人的生命力并不強?但是,那眼睛里的生命力是多幺強韧呵!

 “别发呆!”老人从喉咙里低吼,他竟没有忽略掉她那微微一怔。“医生已经宣布过了,我顶多再活一年!”

 她愕然的抬头望着他,想看出他话里有几分‮实真‬,立即,她从他眼光里知道,他说的是真的了。

 “即使一个月,我也不要成为残废!”他盯着她:“知道吗?扶我走吧!让我走得跟一个健康人一样!”

 她用力的搀住了他。一时间,她无法说话,也无法思想,她遇到过各种各样的病人,从没有像这个──耿克毅这样撼动她,震慑她的了!她扶着他行走,一步一步。并不走向生存,而是走向死亡。但是她知道,这个老人要“走”下去!而不要“倒”下去!

 江雨薇沉坐在边的椅子里,凝视着那睡中的耿克毅。

 这是她担任这特别护士的第二天下午。

 她已经向黄医生和护士长打听过耿克毅的病情。在耿克毅头上挂着一个病历牌子,上面只简单的记载着:耿克毅,河北人,六十八岁,男,病名只简单写着“‮腿双‬麻痹。”实际上,他的病是心脏冠状动脉‮大肿‬及肝硬化。四天前,他被另一家大医院转送到这儿来,因为他咆哮着说那家医院的设备太差,病房太坏,而这家医院却是全台北著名的“观光医院。”耿克毅在那家医院已经治疗了半个多月,病历也转了过来。一切正像耿克毅自己说的,他,顶多再能活一年。

 但是,他的‮腿双‬却在惊人的进展下复元。黄医生曾经不解的说:“换了任何人都无法做到的,反正到头来难逃一死,即使恢复了行走的能力,又能走几天呢?”江雨薇却深深明白,那怕是一天,是一小时,是一分钟,这老人都要争取“走”的权利。他就是那种人,永不跌倒,永不服输。

 现在,老人在睡着。整个上午,他被打针、吃葯、物理治疗、电疗…等已弄得疲倦不堪。何况,他又用了那幺多精力来咒骂那些医疗设备和医护人员,咒骂他那不听指使的‮腿双‬,咒骂那辆倒霉的轮椅,还有,咒骂他新雇用的“利嘴利舌”的“特别护士!”现在,他累了,他沉睡在一个梦境里,那梦境是不为人知的吗?他的面容并不和平,那紧蹙的眉头,那紧闭的嘴,那僵直而绷紧的肌,…这整张脸孔上都写明了﹔他在一个恶梦中,或者,在那梦境里,他潜意识所惧怕的死亡正在威胁着他吧?是吗?那坚強的面孔在睡中显得多忧郁,多苍凉!

 她出神的注视着这张脸孔。若干年来,只有病危的人与有钱的病人才雇用特别护士,因此,她的病人往往最后只有两个去处,一个是病愈出院,一个是推进“太平间。”如今,这耿克毅,他将走向何处?黄医生说过:“等他的‮腿双‬再进步一些,他可以出院了,以后,只是按时打针吃葯与休息,一年內,死亡是随时可以来临的。”

 她希望他能早些出院,她希望他被推进太平间的时候,她不用去面对他。奇怪,她看过多少人死亡,看过多少人被病痛‮磨折‬得不成人形,最后,仍然被推入太平间。初当护士那些曰子,她每面临一次死亡,就会食不下咽,会难过,会呕吐,会陪着家属恸哭…后来,当她见惯了,她不再难过,不再动容了,她了解了一件事﹔死亡是每个人必须面对的,谁也逃不掉。可是,为什幺她对耿克毅将面对的“死亡”竟如此不能接受?为什幺?她不了解,她完全不能了解。

 雹克毅在上翻了一个身,轻轻的叹了口气,睡梦中的他不再凶恶了,只像个慈祥与孤独的老人。这是初秋的季节,天气仍然闷热,他的额上微微的沁着汗珠。江雨薇悄悄的站起身来,拿起桌上的一块纱布,她轻轻的拭去了他额上的汗。

 这轻微的触动似乎惊醒了他,他翻了一个身,嘴里吐出了两个模糊的字:“若成!”

 若成?这是什幺?一个人名?一个公司?一个符号?江雨薇愣了一下,再看他,他仍然睡着,却睡得更加不安稳了,他的面孔扭曲了,他枯瘦的手指紧抓着被单,嘴里急促的吐出一大串模糊不清的呓语,她只能抓住几个诅咒的句子:“该死的…浑球…笨蛋…傻瓜…”

 连梦里他也要骂人呵!江雨薇有些失笑。可是,忽然间,他整个身子‮挛痉‬了一下,嘴里蓦然冒出一声野兽受伤时所发出的那种狂嗥:“若成!”

 这一声呼喊那幺清晰又那幺凄厉,江雨薇被吓了一大跳。

 她仆过去,他却再度睡了,面容渐渐平静下来,他又低低的吐出一句温柔的句子:“小嘉,留下来,别走!”

 小嘉?或是小佳?这又是谁呵?她无心探讨,只是呆愣愣的望着面前这老人的脸孔。留下来,别走!这坚強的老人,在梦中也有若干留恋吗?谁在这人生中,又会一无留恋呢?她沉思着,想得痴了。

 于是,就在这时候,老人欠伸了一‮身下‬子,突然醒了。他睁开了眼睛,有一瞬间的迷茫,他的眼光马上接触到江雨薇那对直视着他的眸子。他摆了摆头,迷糊糊的,嘟嘟囔囔的咒骂了一句:“你是个什幺鬼?”

 江雨薇一怔,怎的,才醒过来,就又要骂人啊!而且,他居然忘掉她是谁呢!她深昅了口气,望着他,微微一笑。

 “忘了吗?我是你的第十二号。”

 “第十二号!”他睁大眼睛,完全清醒了过来:“是了!你就是那个机伶古怪的特别护士!”

 她嫣然一笑,转过身子,去浴室里为他取来一条热巾。

 这种特等病房,都像观光旅社般有私用的浴室。

 “你睡得很好,”她把巾递给他,扶他坐起身来。“足足睡了两小时,睡眠对你是很重要的。”她笑着望望他。“在梦里,你和醒的时候一样爱骂人呢!”

 他斜睨着她,怀疑的问:“我说梦话吗?”

 “是的,”她笑容可掬。“像小孩一样。”

 “哼!”他打鼻孔里重重的哼了一声,警告似的说:“你最好别说我像小孩子!”

 “你的戒条未免太多了!”她说,仍然笑着,一面帮他整理着被褥。“你是我碰到的最凶恶的病人,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对你周围所有的人都没有好脾气!”

 “你想在我身上发掘什幺吗?”他紧盯着她,那眼光又重新锐利起来。“别想在我身上找慈祥温柔等文学形容词,我是著名的铁石心肠!”

 “你以为是而已。”江雨薇直率的说。

 “以为,你是什幺意思?”

 “每个人都有自己软弱的一面,你一定也有。”

 他从浓眉下狞恶的看着她。

 “你倒很武断啊!凭什幺你认为我有软弱的一面?”

 她抬起头来,微笑的望着他:“你的小嘉。”她轻声说。

 他猛的一震,眼光寒冷得像两道利刃,像要穿透她,又像要刺杀她,他厉声的说:“你怎幺知道这个名字?”

 她在他的目光下微微一凛,立即,她武装了自己。

 “你告诉我的。”

 “我告诉你的?”他怒叫。

 “是的,你梦里提到的名字。”她勇敢的直视着他。

 “梦里?”他怔了怔,微侧着头,他不信任似的看着她,逐渐的,那股凶恶的神气从他面容上消失了,他显得无力而苍老了起来。“见鬼!”他诅咒。“连睡眠都会欺骗你!”

 “睡梦中才见真情呢!”她冲口而出。

 他迅速的抬起眼睛来,再度盯紧了她。

 “你是个鲁莽的浑球!”他咒骂。“我不知道我怎幺会选择了你来当我的特别护士!”

 “你随时可以辞退我。”

 “哼!”他又重重的哼了一声,把头转向了窗口,他望着窗外的阳光,默默的沉思了片刻。然后,他回过头来,注视着她。带着一抹小心翼翼似的神情,他问:“我梦里还说过一些什幺吗?”

 “骂人话。”她说。

 “哈!”他笑了“很多人都该骂的。”

 “还有──若成。”

 他惊跳,紧盯着她的眼光迅速的变得凶恶而冷酷,他的脸色苍白了,一伸手,他竟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用惊人的大力气捏紧了她,捏得她整个手腕火烧似的痛楚了起来。同时,他的声音暴怒的在她耳边响起:“谁允许你提这个名字?谁允许你?如果你再敢在我面前提这两个字,我会把你整个人撕裂!你这个混蛋!你这个该死的鬼怪!浑球!笨瓜…”

 像水般,他从嘴里吐出一大堆骂人话,他的脸色那样狰狞,他的眼光那样可怕。江雨薇又惊又怒又恐怖,而更严重的,是她觉得受了侮辱,受了伤害。做了几年的护士,她从没有被人如此辱骂过。她努力的挣脫了他,远远的逃开到一边,她惊怒而颤抖。

 “你…你…”她语不成声的说:“是个名副其实的老怪物!我…我…”

 她正想说“我不干了!”门上却传来一阵叩门声。好,准是医生来巡视病房,她正好告诉医生,这个老怪物必定还有精神病,他根本是半个疯子!冲到门边,她打‮房开‬门,出乎她意料之外的,门外并非医生,却是两个西装笔的中年男人!

 “哦,”她咽了一口口水,护士的本能却使她不经思考的说了句:“耿先生不能见客!”

 “我们不是客,”个子略高的一个微笑的说:“我们是耿先生的儿子。”

 “哦!”江雨薇狼狈的退后了一步,让他们二人走进来,她还没有能从自己的惊恐与尴尬中恢复过来,却又陡然听到耿克毅的一声怪叫:“哈!我的两个好儿子,你们来干什幺?”

 “爸爸,”高个子走了过去,弯看他:“您还好吗?又在为什幺事情生气了?”

 “不劳你们问候,”老人冷冷的说,车转身子,用背对着他们。“培中,培华,你们如果对我还有几分了解的话,最好离开我远远的,让我安安静静的过几天曰子,我不想见到你们,也不想见到你们的太太。”

 雹培中──那个高个子,年约四十岁,整齐、漂亮,而又很有气派的男人微笑了一下,掉转了头,他说:“好吧,培华,我们走吧!看样子我们是自讨没趣!爸,你自己保重吧!”

 “放心,我死不了!”耿克毅阴沉沉的说。

 “爸,”耿培华开口了,他比他的哥哥矮,他比他哥哥胖,但是,显然他没有他哥哥的好涵养。“你为什幺一定要跟我们过不去?”

 “走!走!走!”老人头也不回的挥着手。“别来打搅我,我要‮觉睡‬了!”

 “好!”培华站在边,愤愤的说:“我们走!我们只会惹人讨厌,或者,若成会使你喜欢!”

 比闪电还快,老人迅速的转回了身子,在江雨薇还没弄清楚是怎幺回事之前,她听到清脆的一声响声,然后,就那幺吃惊的看到那老人已给了耿培华一个耳光。耿培中迅速的拉着耿培华退向门口,嘴里喃喃的说:“培华,你怎幺还是这幺沉不住气!”

 兄弟两个马上冲出了病房,门又合上了。江雨薇愣在那儿,好一会儿,她只能站着发呆,这兄弟二人,来去匆匆,在病房里停留不到五分钟!这是怎样的一个家庭!怎样的父子关系!足足过去了三分钟,她才回过神来,也才想起自己刚刚受的侮辱。回转头,她看着耿克毅,要辞职的话已经冲到了边,但她又被一个崭新的情况所震骇了!

 那老人,那冷酷、倔強、不近人情的老人,这时正靠在枕头上,衰弱、苍老、颓丧、而悲哀!在那对锐利的眼睛里,竟闪耀着泪光!泪光!这比什幺都震骇江雨薇,这幺坚強的一个老人会流泪吗?她冲到边,俯身看他,急急的说:“耿先生,你还好吗?”

 老人震动了一下,抬起眼睛来看她,他的眼光是深沉的,严肃的,疲倦的,而又哀伤的。

 “不要辞职,”他轻声的说:“留下来,我们会相处得很好。”

 他竟看透了她的內心!她垂下头去,用手轻轻的抚平他的单。

 “谁…谁说我要辞职的?”她嗫嚅的问。调过眼光来凝视他,她的声音坚定了。“你该起练习走路了,如果你不想终身坐轮椅的话!”

 他盯着她的眼睛,他眼里的泪光已没有了,他又是那个坚強而倔強的老人了。一个欣赏的微笑浮上了他的嘴角,他拍了拍她放在沿的手,赞叹而惋惜似的说:“你应该姓耿!”

 “怎幺?”她不解。

 “你该是我的女儿。”他微嘻了一下。

 “何必?”她扬扬眉毛:“好让你也有机会对我吹胡子,瞪眼睛吗?”

 他瞪视她,她也瞪视他,接着,他们两人都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

 “哈!我实在欣赏你!”老人说,把手交给了她:“扶我起来吧!”

 于是,他们有相当融洽的一天,她不再对他提起他的家庭和儿子,也不谈他的“梦话”以及那个神秘的符号“若成。”当晚上来临的时候,夜班的特别护士来接了她的班。

 (天知道!他每晚要换个不同的特别护士!)她终于走出了二一二号病房。

 说不出的疲倦,说不出的感觉,她缓缓的穿过那长长的走廊,走向楼梯。在长廊的尽头,楼梯的旁边,有一张长沙发,一个坐在那长沙发上的年轻人忽然站了起来,拦在她的面前。

 她吃了一惊,望着面前的陌生人﹔瘦高,修长,一对炯炯发光的眸子,満头乌黑的发,直的鼻子下是张薄而坚定的嘴,下巴上胡子未刮,衬衫的领子未扣,一件破旧的牛仔布夹克,下面是条已发白的牛仔。満身的吊儿郎当,満脸的桀骜不驯,却浑身带着股特殊的,男的气息!

 “你──你要什幺?”她疑惑的问。

 “你是耿克毅的特别护士吗?”他问。

 “是的。”

 “我只是要知道,他的病情怎样?”那年轻人问,直率的、肆无忌惮的注视着她。

 “你是谁?”

 “我是谁没有什幺关系!告诉我,”他咬咬牙,眼底掠过一抹阴影。“他会死吗?”

 “你…”她犹疑的说:“你应当去问他的主治医生,他比我清楚得多。”

 “你一定也知道一些的,是吗?”他鲁的说,有份咄咄人的力量:“到底他怎样?”

 “目前还好,但是,据说,他活不过一年。”他有种控制人的力量,使她不由自主的说了出来。

 他一震,迅速的转过了身子,用背对着她,她看到他把手背送到边,用牙齿紧啮着自己,他的身子僵直而颤抖,似乎受到一个突如其来的大打击。但是,仅仅几秒钟,他回过头来了,除了脸色苍白之外,他看不出有任何异样。

 “谢谢你,‮姐小‬。”他说,声调喑哑而鲁莽。“请不要告诉他我问起他。他并不高兴听到我。”

 “但是,你是谁?”她惑的问。

 他凝视着她,那眼光深沉而怪异,充斥着某种寂寞,某种空虚,和某种凄凉。“我没有名字。”他轻声的说。

 “什幺?没有名字?”她惊奇的张大了眼睛。

 “如果你一定要称呼我什幺,我叫若尘,意思就是‘像尘土一般’,懂了吗?没有价值,没有份量,仅仅是尘土而已,风一吹就不见了。”他自嘲的笑了一声,再说了句:“好了!谢谢你告诉我!没想到,耿克毅也有倒下来的一天!”

 转过身子,他奔下了楼梯,迅速的消失在楼下了。

 她呆立着,若尘,若尘,这就是那个神秘的名字,她曾以为是“若成”的。像尘土一般,像尘土一般…这是谁呢?

 雹家!敝老人!自从她担任这特别护士以来,认识的是一些怎样“特别”的人物呢?

 “昨晚那个特别护士要了我的命!”耿克毅坐在轮椅中咆哮着。“她是一块木头,一个标准的傻蛋,你跟她讲什幺她都不懂!我真不知道你们受了几年的护士训练,怎幺会训练出这样一批傻瓜蛋来的!前天夜里那个护士也是,我才对她吼了几声,她居然就哭起来了!”

 江雨薇一面整理着病,一面微笑的倾听着。站直身子,她回头看着他。

 “护士训练只训练我们照顾一些正常人,不是专门训练我们来照顾你的,耿先生。”

 “你的意思是说我不算个正常人了?”

 “不算。你是个特殊的人。”

 “如何特殊了?”

 “你自己不知道吗?”她沉昑的注视着他。“你暴躁、易怒、敏锐、固执、跋扈、任,甚至不近人情。像你这样的人,没有几个是能忍受你的,你无法去责备那些护士,她们的工作里是不包括受气的!”

 “啊呀,”他翻了翻白眼:“你把我形容成了一个暴君!”

 “可能你就是一个暴君,”她深思了一下。“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个小王国,在自己的小王国里,我们有权做暴君,但是,当你走出了自己的小王国,你就无权做暴君了。”

 他紧紧的盯着她,眼光里带着一抹深深的困惑,他就这样盯了她好一会儿,沉默的,研究的。然后,他把轮椅推向窗边,面对着窗子,他低沉的说:“你是个奇怪的小女人,你有许多奇怪的思想。”

 “我并不奇怪,”她轻轻一笑。“我只是比一般女孩坚強些,我不喜欢被打倒。”

 “所以,你想打倒我!”

 “怎幺会?”她挑挑眉。“你是永远不会被打倒的,我只是说,做你的护士是对我工作上的一种挑战…”

 “因为没有护士受得了我?”

 “是的。”

 他从窗前转回过来了,把轮椅推到边,他看着她纯的铺叠被,看着她那忙碌的手整理着室內的一切,然后,他看着那张脸──那张年轻的、坚定的、充満了灵秀之气的一张脸孔。那对灵活而善于说话的眼睛,那张小巧而善于诡辩的嘴,那修长的眉,那小小的鼻头,和那边的小涡儿,…

 他第一次发现,这机伶古怪的小护士竟有张相当动人的脸孔!

 他不由自主的微笑了。

 “告诉我,你在你自己的小王国里,是不是也是个暴君呢?”

 “我的小王国?”她一愣,马上,她的眼睛暗淡了一下。

 “我的王国太小了,我的领土太贫瘠,我没有时间来做一个暴君。”

 “你的王国太小了?你的领土太贫瘠?”他盯住她。“别骗我,一个像你这样丰富的女孩子,必定有个大大的王国。”

 她注视他,迅速的领会了他话里的意义,她觉得自己的脸孔在发烧了,她对他点了点头。

 “是的,你指的王国在我的內心,是的,我承认我內心里有个大王国。只是,我还不脑葡定自己是不是这王国的君主。”

 “放心,有一天,会有个年轻的人闯进来,占领你的王国。”

 他笑了。“或者,已经有人了?”

 江雨薇蓦然笑了起来。

 “好了,耿先生,我们谈得太远了,我该推你到电疗室去了。”

 “现在离电疗还有半小时,”他看了看表。“我们还有足够的时间谈谈天。告诉我,你的男朋友是怎样一个人?”

 她停止了工作,面对着他,她在沿上坐了下来。

 “好吧,看样子,你对我相当好奇。”她把两手放在裙褶中,眼光一瞬也不瞬的看着他。“你是个商业巨子,耿先生,一个大富豪,但是,我也知道,你是赤手空拳创下的事业。”

 “喂,别弄错了,我们要谈的是你而不是我。”他皱起了眉。

 “是的,”她点点头,眼珠黝黑,而脸色苍白。“我的父亲和你一样,也是赤手空拳的创天下,他和你不同的,是你成功了,而他失败了。我的母亲在我幼年时已去世,我和我的两个弟弟,从不知世事的艰苦,以为父亲的事业很成功。当我初中毕业那年,父亲宣告破产,他的工厂被接收了,房子被拍卖了,他不是个能接受打击的人,竟遽而选择了‮杀自‬的途径。留下了十五岁的我,两个年幼的弟弟,和永远还不清的债务。”

 她停了停,大眼睛依然一瞬也不瞬的望着面前的老人。耿克毅微蹙着眉,深思的注视着这张年轻的脸孔。

 “我没有多少的时间可以哀伤,”她接着说下去:“我告诉弟弟们,我们要走得比任何人都稳。我进了护专,晚上帮人抄写,帮人写蜡纸,我的大弟弟每天清晨骑着脚踏车去送报,小弟弟还太小,却懂得给哥哥姐姐烧饭,做便当。我们没有停止念书,过得比谁都苦,却比任何兄弟姐妹更亲爱。这样挨到我毕业,做了护士,又转为特别护士,我应付各种不同的病人,已成了我的专业,我从不休假,经常加夜班,赚的钱比别的护士多。这样,我的弟弟不用再送报了。”她微笑的抬高了她那带点骄傲的小下巴。“如今,我的两个弟弟,大的在师范大学念教育系三年级,小的今年暑假才刚刚考上台大,‮国中‬文学系。”她停止了,凝视他。“好了,你知道了我所有的事。”

 他仔细的、深刻的审视着她。

 “你仍然和弟弟们住在一起吗?”

 “不,他们都住在学校宿舍里,我们没有多余的钱再来租房子住,我呢?我住在医院附近,一栋出租的公寓,我称它护士宿舍。”

 他继续盯着她。

 “你今年几岁?”

 “二十二。”她坦白的说:“我的弟弟们和我成等差级数,二十岁和十八岁。好,”她的眼光神采奕奕的。“你还有什幺想知道的事吗?”

 “你还没有告诉我关于你男朋友的事。”

 “哈!”她轻笑了一声。微侧着头,她沉思了片刻。“奇怪,我竟没有一个特别知心的男朋友,我想我太忙了,忙得没有时间来恋爱了。”

 “但是,总有人追求你吧?”

 “哈!”她的笑容更深了。“起码有一打。”

 “没有中意的?”

 “或者,我会嫁给其中的一个。”她说:“我还不能确定是谁,百分之八十,是个医生。”

 “为什幺?”

 “护士嫁医生,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她从沿上站了起来,忽然感到一阵惑,怎幺回事?自己竟和这老人说了许多自己从未告人的事情。她的笑容收敛了,眼睛变得深邃而朦胧。摇了‮头摇‬,她轻叹一声。“别说了,这些事与你一点关系也没有。现在,你该去电疗了吧?”

 老人没有再‮议抗‬,他一任她推他去电疗,去打针,去物理治疗。这一天,他都显得顺从而忍耐,不发脾气,不咆哮。

 只是,常常那样深思的望着江雨薇,使她终于按捺不住了,当黄昏来临的时候,她问他:“你今天相当安静呵?”

 “我想,”他深沉的说:“我没有权利在你面前扮演一个暴君,尤其,你肩上还有那幺多的负荷。”

 她微微一震,迅速的抬眼注视他,她在那老人眼中马上看出了她第一天想捕捉的那抹温柔与慈祥,这老人,他决不像他外表那样暴戾呵!她俯身向他,一些话不经思索的冲出了她的口:“耿先生,别在乎我身上的负荷,那是微不足道的。比起你的负荷来,我那些又算什幺?所以,假若你想发脾气的话,你就发作吧,我不会介意的!”

 他的眼睛阴沉了下去。

 “你怎幺知道我有负荷?”他喑哑的问,眉头开始虹结,似乎已经准备要“发作”了。

 “我已经担任了你四天的特别护士,我能看,我能听,我能体会,我还能思想。”她把手温柔的盖在他那苍老而枯瘠的手背上,她的眼睛更温柔的注视着他的。“你很不快乐,耿先生。”

 “见鬼,”他猝然的诅咒:“你什幺都不懂!”

 “我是不懂,”她点点头,却固执的重复了一句。“可是我知道,你并不快乐,耿先生。虽然你富有,你成功,你有许多的事业,你有儿子,车子,房子…一切别人所羡慕的东西。但是你不快乐。”

 他的眼光变得严厉了起来。

 “要不要我给你几句忠言?江‮姐小‬?”他冷冰冰而恻恻的说。

 “好的。”

 “永远别去探究别人的內心,那是件讨厌的事情,你等于在剥别人的外衣,得人和你体相对!这是极不礼貌而可恶的!”

 “谢谢你告诉我,”她直了身子。“我以为我可以去探究,只因为别人先探究了我,我没料到,”她咬咬牙,向房门口走去。“你依然是个暴君!”

 他愣住了,仓卒的说:“你要到那儿去?”

 “已经到了我下班的时间了,耿先生。晚班的护士马上会来。”

 “慢着!”他恼怒的说:“我们还没有谈完。”

 “我是护士,只负责照顾你的病,不负责和你谈话。何况,和一个暴君是没有什幺话好谈的!因为,我们不在平等地位,我也没有发表任何意见的自由。”她的手按在门柄上,准备离去。

 “喂喂,”他吼叫了起来:“你还不许走!”

 “为什幺?”她回过头来:“我已经下班了!”

 “给你加班费,怎样?”他大叫。

 “对不起,”她笑容可掬:“我今天不想加班!”拉开门,她迅速的走了出去,把他的大吼大叫和怒骂声都关进了屋內,把他的骄傲与跋扈也都关进了屋內。  m.uJ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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