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二十五岁
那年冬天,我开始写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窗外》。
在写《窗外》以前,我尝试过很多长篇的题材,写了《烟雨蒙蒙》的第一章,写不出第二章。也写了许多其他的第一章,就是写不出第二章。总觉得心头热烘烘的,有件心愿未了。最后,我决心写《窗外》,那是我自己的故事,是我的初恋,这件恋爱始终撼动我心,让我低徊不已。我终于醒悟,我的第一部长篇,一定要写我最熟悉的故事,我最熟悉的故事,就是我的故事。写《窗外》的时候,我非常小心翼翼。我不敢让庆筠看到我的原稿,怕他又翻出我的过去,来和我吵架。所以,我都利用他上班的时候去写。
小庆在一岁七个月大的时候,已经能跑能跳,能言善道。我为了要写作,只好每天上午,都把他送托儿所。小庆不喜欢托儿所。每天早上,托儿所的车子来接他的时候,他都会抱着我的腿不放。我必须用最坚強的意志,来克服我的“不忍。”每次把他拉上幼儿车,他就放声大哭,一面哭,一面惨烈的哀叫:“妈妈呀!我要跟你在一起!妈妈呀!我不要去学校!妈妈!小庆乖乖不会闹…”
车子走了好远,小庆的哭叫声仍在我耳边萦绕。我掉着眼泪,冲上楼,面对一叠空白稿纸,我含泪对稿纸说:“如果今天上午,写不出三千字,我就对不起我那可怜的儿子!”坐下来,拭掉眼泪,不敢浪费时间来哭泣,我马上提笔写作。这种情况下,我几乎每天都能写出三千字。到了中午,幼儿车的铃声一响,我就飞奔下楼,奔出大门,奔向我儿,把他紧紧紧紧的搂在怀里,对他不住口的说:“对不起,儿子。妈妈好狠心,是不是?但是,你的牺牲是有代价的!我写了三千字呢!”
整个下午,我不写作,陪儿子玩。晚上,我也不写作,把时间留给庆筠,我还想挽救我的婚姻。但是,庆筠从“晚归”更进了一步,有时,他会“彻夜不归”了。
庆筠下班后的去向,终于
了底。
原来,铝业公司职员众多,又有工厂,工人也多。每天下班后,就会有些职员和工人,在空无一人的工厂中打扑克,赌一点小钱。庆筠那时,正心情苦闷,对现实生活充満了不満,对自我的前途,又充満了无力感。眼看我拚命的写,且能发表,他自己的挫折感就越来越重。(可惜,他这种心态,是我在多年后才分析出来的。当年的我,对他真是又气又恨又伤心,根本没有情绪去分析和了解。)在这种种因素下,他就逃遁到那个扑克桌上去了。
起先,只是小小的玩一下,慢慢的,就像鬼
心窍一般,会越玩越大。庆筠天生就不是赌徒,他根本不会赌,也不擅赌,十赌九输。他输的数字,现在想起来,实在没多少。但,在那时候,却是我们的生活费,儿子的
粉费。他输了,就觉得没办法回来面对我,于是,只好再继续赌下去。就这样,他常
连于外,而我,却在一次一次的等待以后,越来越绝望,越来越灰心。(后来,有许多报章杂志,报导我这次失败的婚姻,都归咎于他的“赌”其实,这对他是非常不公平的。他会去赌,我也要负责任。而且,他这一生,也只有那么短短一段时间,曾
失于“赌。”我们的婚姻会失败,是由很多很多原因堆积而成,赌只是其中极微小的一部分。)
我印象最深的,是我二十五岁生曰那天。
在我过生曰的前几天,庆筠告诉我,他要戒赌了。他要把一个全新的庆筠送给我,做为“生曰礼物。”他还说:“自从我回国之后,我所有的表现都差劲透了!我不止让你伤心,让你难过,连我自己都恨透了这个我。凤凰,我们再重新开始吧!不要放弃我,不要想离开我,我发誓,我再也不赌了!我也不怨天尤人了,我要好好的写作,和你一样努力去写。我们结婚时的信念还在,请你,不要对我失望!你过二十五岁生曰,我们就以这一天做为全新的开始,我要请麒麟、小霞,还有诸多好友,来为我的话作见证!”
我那时对于庆筠,心已经冷了。不止是因为他赌,更大的原因,是他对什么都不満意,整个人生显得非常消极。他看不起我的写作,自己又没有写出超越他自我的作品来。每次一吵架,就说我害了他,我和孩子拖累了他,使他无法一展雄才。这种话的杀伤力太強了。我相信,我也说了很多伤害他的话。彼此的伤害一深,心里的“积怨”就不少。那时,我真的常常在考虑离婚。庆筠也知道我的心意,知道我正在挣扎和矛盾中。当他和我说了上面那一大篇话之后,我又感动了。想想看,我自己也有诸多不是。我很情绪化,很小心眼,又孩子气,又任
,又爱哭。是我不能保持一张欢笑的脸,是我无力拴住丈夫的心。这样一检讨,我不能只责怪他而不责怪自己。于是,我答应了他,相信了他,我们要一起努力,去重新开始我们的婚姻生活。庆筠很高兴,他马上去请了好多他的朋友、麒麟夫妇,整整有一桌客人,来我们家吃晚餐,为我庆祝生曰。当然,那天也是麒麟的生曰。可是,这么多人来吃饭,做饭的工作还是我的。我一向不擅长于厨房工作,这么多人来吃饭,对我实在是件苦事。庆筠拍着我的肩,笑嘻嘻的说:“没有关系,我下午就请假回家帮你!我会从餐馆里,带两个现成的菜回来,你热热就可以吃了!”
“你可一定要早点回来!”我千叮咛、万嘱咐的说:“总得有个人带小庆,我不能又带他又烧菜!”
“你放心!”他兴冲冲的看着我。“我们的‘新开始’,我怎会把它弄砸呢!”于是,我生曰那天到了,庆筠一早去上班,告诉我中午就回来。小庆去了托儿所,我赶紧去买菜。回来洗洗切切,忙忙碌碌。中午,小庆回家,我只有带着他,无法进厨房,因为我家厨房极小,我怕炉火热油会伤到孩子。我们母子,站在大门口左等右等,庆筠人影俱无。到了下午五点,他仍然不见踪影,幸好麒麟和小霞赶来,我赶紧把小庆交给麒麟,小霞和我一起下厨。六点半,客人全来了,庆筠仍然不见踪影。
七点半,我和小霞把菜全搬上桌,我累得満头大汗,心中绞痛。我想笑,却完全笑不出来,眼泪始终在眼眶里打转。満桌宾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一个人动筷子,也没有一个人说话。这些好友,对我和庆筠的情况都十分了解。而且,他们都是奉庆筠之命,前来为他作见证的!到了八点,我含泪请大家先吃,不要等庆筠了,麒麟眼睛一瞪,大声说:“不行!今天一定要等他回家,大家再开动,看他能晚到几点回来?看他如何向我们大家
代!”
麒麟这样一说,大家都不肯吃。我们一大桌人,就坐在那儿默默的等。到了九点钟,麒麟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大骂了一句:“岂有此理!”我心想,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今天是我的生曰呀!是他要帮我过生曰呀!是他请的客人呀!是他要“新开始”呀!怎么可能不回家呢?我又颤栗了,害怕了,担心了,我喃喃的说:“会不会出事了?会不会出了车祸?”
麒麟瞪了我一眼说:“你放心,我去帮你把他‘捉’回来!”
麒麟说完,冲出房子,骑上脚踏车就如飞而去。我们満桌子人仍然没人吃东西,没人说话,小庆倚在我肩上睡着了。小霞悄悄把他抱过去,抱上楼,送到
上去睡。我傻傻的坐在那儿,心里狂疯般的想,一定出事了,一定撞车了,一定发生意外了…九点半钟,车铃响,麒麟和庆筠在众目睽睽下,一起冲进了房间,麒麟嚷着:“凤凰,我把他给押回来了!”
我不敢相信的看着庆筠。庆筠显得狼狈极了,他头发零
,衣衫不整,脸色苍白,満脸的胡子茬。他面对着我,手足失措的说:“今天发了薪水,我就去玩了玩,我没有输,钱在这里…”他一面说,一面掏口袋,从左边口袋里掏出一叠零散的钞票,又从右边的口袋里掏出一叠零散的钞票,再去翻衬衫的口袋,又去翻长
的口袋…从每个不同的口袋里,掏出了左一叠右一叠的散钞,握了一大把,直往我的手里
,说:“你看你看,我还赢了一点呢!”
那晚的我很没有风度,我顾不得満屋宾客,我把钞票往地上一摔,就飞奔上楼。拥着我的儿子,我整晚在那儿哀怜着我的婚姻。我不肯下楼,也拒绝吃饭。心中最大的痛楚,不是他的赌,而是,当他在那儿左翻口袋、右翻口袋的当儿,我才蓦然醒悟过来,当初那个
怀大志、雄姿英发的庆筠,已经变了!那个虽然贫穷,却豪气干云的庆筠,确实不见了。难道,我真的“谋杀”了庆筠吗?那个有着“俱怀逸兴壮思飞,
上青天揽曰月”的
襟气度,有着“天地一沙鸥”的诗情画意的那个年轻人,如今到哪里去了?难道一个错误的婚姻,竟会把一个优秀的青年给害了?
我不寒而栗了。如果是我把庆筠害成这样,我真是罪不可赦呀!我这一生,有两次的生曰,终身难忘。一次是二十岁,一次是二十五岁。两次生曰,都让我心碎,都让我痛楚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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