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提着旅行袋,她瑟缩而不安的等在门外,心脏在
烈的跳动着。谜底将要揭
了,她忽然觉得软弱而胆怯,望渴有一个可以逃避的地方,甚至希望那两扇门永远不要开启。谁知道门后面有着什幺?出于一种第六感,她本能的预感到凶多吉少…何慕天出事了,生病了,死…她咬紧嘴
,咬得嘴
疼痛。
门开了,梦竹的心狂跳了两下,向后退了一步。门口站着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仆,用一对好奇而诧异的眼光,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她。
"你找谁?"
"请问,"她嗫嚅着:"这儿是不是姓何?"
"不错,你找哪一个?"
"何…何慕天先生在不在家?"她的声音震颤,心跳得那幺厉害,她相信自己的脸色一定发白了。
那男仆更加诧异的望着她。
"少爷吗?他不在家。"
"不在家?"梦竹的心向下沉,喉头干燥,用头舌润了润嘴
,她吃力的问:"你是说,他是──现在不在家呢?还是根本一直不在家?"
"他出去了,"那男仆不耐的说,奇怪着这个女人是怎幺回事。看来神经兮兮,说话颠三倒四。"你找他有什幺事?"
"我…我…"梦竹嗫嚅着。"想…想见见他。他…什幺时候出去的?"
"一清早。"
"一清早?"梦竹松了口气,忽然间,感到四肢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轻声的自语了一句:"他居然在家!"
"在家?我说他不在家!"男仆说,眼睛里的怀疑之
在加深,八成,这是个女疯子,必须小心一点!
"是的,我知道。"梦竹疲倦的说:"我可以进去等他吗?或者,见一见别的人──有谁在家吗?"
"太太在。"男仆说,颇带戒意的望着她:"你贵姓?我进去通报一声再说。"
"我姓李,"梦竹犹豫的说,"李梦竹,从重庆来的。"
"好,你先等一等,我去告诉太太。"
太太?梦竹望着那个男仆走进去,心中狐疑的想着。什幺太太?是了,一定是何慕天的母亲!她的心又速加了跳动,紧张使她忘了寒冷,事实上,她的四肢已经冻得麻木了。何慕天的母亲!她会见她吗?会轻视她吗?会赶她出去不认她吗?会…
男仆又出来了,开了大门说:"请进来!"
她走了进去。男仆在前面带着路,她不安的跟在后面。穿过了大大的院落,走进了一间雅净整洁的客厅,房间并不大,却布置得精致清雅。四壁书画琳琅,屋內燃着一盆熊熊的火,使整间屋子里充満了温暖和安适的气氛。紫檀木的椅子和茶几,几上养着一盆盛开的水仙花,深深的香气弥漫全室。椅上陈列着黑缎子镶彩
珠子的团花椅垫。男仆指了指椅子说:"你坐一会,太太马上就来。"
她犹豫了一下,就坐了下去,男仆退出去了。她四面张望着,多幺温暖的小屋!多幺可爱的环境!一层模糊的喜悦感悄悄的掩上她的心头,如果她和何慕天结了婚,这也将是她的家,是吗?火炉把她才进门时的寒冷已经赶走,在暖气烘托之下,她忽然感到一种淡淡的奋兴和紧张,她又开始有了信心。何慕天并没有离开昆明,一定是有什幺特别的原因使他稽延了行期。而现在,她来了,也没有被他的家人拒于门外,他们一定早已知道了她。那幺,他们可以在昆明结婚,生活在这安适幽静的环境中,然后,等孩子出了世,再携儿回家探母…噢,她想得太远了?解下了包头的围巾,把旅行袋放在地下,她摸了摸自己凌乱的头发,和那两条并不整齐的辫子。望了望自己,衣衫不整,上面积満了灰尘和黄土。
她微微有些后悔,不该下了车就往这儿跑,应该先找个旅馆,洗一澡洗,换身干净服衣,也给未来的公婆一个好印象。但,那时,她全心都在何慕天身上。哦!何慕天!她是多幺想他、念他、望渴见他!
一声门帘响,她吃了一惊。抬起头来,珠络的门帘动
着,一个十四、五岁清清秀秀的小丫头,托着一杯茶走了出来。把茶放在她身边的小几上,小丫头好奇的看了她一眼,就默不作声的退了出去。她凝视着那杯茶,绕鼻而来的茶叶香使她神清气慡。一杯热茶,一盆炉火…多幺浓厚的"家"的意味!二十天仆仆风尘的疲倦似乎都被这温暖的小屋所呑咽了。那朦胧的感觉,对她更深更厚的包围了过来。再是一声门帘响,她看过去,有些愣住了。
门內,走出来的是一个妆扮得很浓
的妇少,穿著件宽宽大大的服衣,隆起了部腹,说明了她即将成为一个母亲。満头黑发厚郁的披在肩上,浓眉毛,大眼睛,
直的鼻梁下是张坚定的嘴!浑身散发着一种咄咄
人的美,还有份说不出来的威严和气势。梦竹有些迟疑,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她微张着嘴,不知该如何招呼面前这位妇少!她是谁?这张脸似曾相识,在哪儿见过?她在记忆中搜索,那对美丽而野
的大眼睛…对了!何慕天的书中曾有她的照片,那幺,她是何慕天家里的人了!是他的姐姐?妹妹?还是嫂嫂…不!何慕天是独子,那幺,她是谁?
"你请坐,李姐小──你是姓李吗?"对方用一种从容的,带着优越感及权威
的语气问。同时,那对大眸子正锐利而冷静的在她浑身上下打量着。
"是──是的。"梦竹有些嗫嚅,美丽的妇人把她弄糊涂了。
"你从重庆来的吗?"对方继续问,在梦竹对面的椅子里坐了下来,坐得涸瓶近炉火。俯身下子,她用火钳拨弄着火,却用眼角冷然的看着她。
"是──是的。"梦竹更加嗫嚅了,一面疑问的说:"请问──您──您是──""噢,"对方坐正了身子,带着个冷冰冰的微笑,和一种夸张的诧异说:"你不知道我是谁?我就是何太太。"
"何太太?"梦竹的脑筋仍然没有转过来,愣愣的望着这个"何太太"发呆,这是怎幺一回事?何太太?什幺何太太?
如此年轻,如此美丽!何太太!何家到底有几位太太?她是更加糊涂了。
"关于你,李姐小,"那位"何太太"又开口了,微挑着眉梢,嘴边挂着个凛然的微笑,有三分冷漠,却有七分威严。
静静的望着她,用种不慌不忙的口气说:"不瞒您说,我早就听过您的名字了。"是的,早就听过了,李梦竹!她觑病白叛劬ν琶媲罢飧銮由呐⒆樱褪撬坷蠲沃瘢亢文教焖担?我愿把一切财产给你,换取一张离婚证书,我要娶那个女孩子,李梦竹!"就是这个女孩吗?那样一副柔弱的,稚嫰的,像个乡下姑娘般未见过世面的女孩子,竟有那幺大的魔力?使慕天终曰失魂落魄!"我求你,蕴文,你会找到比我更好的丈夫。我求你,蕴文,如果你肯和我离婚,你就做了一件最大的好事。我爱她!蕴文!我爱她!"爱她?爱上这幺个腼腆的乡下姑娘?但是,我蕴文就这样退让吗?"蕴文,你并不爱我,你只是想服征我,我们之间的感情并非爱情,这样的夫妇关系只能让双方痛苦!蕴文!何必呢?生下了孩子来,我愿抚养这孩子,请你同意离婚。我爱梦竹,你不知道爱得有多幺深,多幺強烈!请你让我能跟她取得合法关系!"哼!
何慕天!你错了,我蕴文得不到的东西,从来也不让别人得到!"做做好事,算我求你!"你就那幺爱她?什幺时候看到你如此低声下气过?"自尊"、"骄傲",为了她就可以全体拋开?"你并不爱我,何必要这个虚有的何太太的名义?"我不爱你?何慕天,你真明白!真清楚!这个女孩子爱你,是吗?
什幺叫做"爱"呢?挂在口头上的才算数,是吗?"你不答应我离婚,让我如何回去见梦竹?"你心里只有梦竹!她是天仙,是公主,是人间找不到的女子!也不过如此!那两条小辫子,那怯怯的眼神,那单纯得一无所知的态度!就是你?李梦竹?
就凭你这一副外表,凭你这一对眼睛,就能抢走我的丈夫?你比我长得強?懂得多?你敢和我一争短长?我如果得不到,也不会让你得到,你懂吗?李梦竹!你不妨试试看…
"何…何太太,"梦竹在她的
视下有些瑟缩,忐忑不安的说:"您──您是慕天的──"慕天的?你叫得真亲热!他不敢告诉你结过婚,是吗?
"我不能伤害她,她是个柔弱的小女孩!"他不能伤害你!世界上只有你会受到伤害,别人都不会,是吗?他怕伤害你,却不怕伤害别人!
"哦,李姐小,"她微笑了,病捌鹧劬赐琶沃瘛?难道你不知道?你看我…"她望望自己的肚子:"我和慕天结婚好几年了。"
梦竹一震,顿时瞪大了眼睛,像遭遇了电击般一动也不动,微张着嘴,呆呆的望着对方。结婚?好几年?何慕天?这是何慕天的
子?她脑中零
成一团,像有个大的风车在脑子里狂疯的旋转,随着这颠覆乾坤般的旋转,她的四肢发冷,周身麻木,心脏不着底的向下沉去…在她的眼睛前面,那个美丽的妇少仍然在微笑,仍然用她那不慌不忙的语气从容的说着话…
"唉!李姐小,慕天这个毛病,或者你还不太了解,我和他结婚几年来,不知帮他解决过多少次问题。关于你,我也风闻一、二,他们说,慕天在重庆又弄了个女孩子…唉!李姐小,我真抱歉,你远迢迢的赶到昆明,就是为了找慕天吗?但是,他现在天天不在家,八成是又泡上了那家女孩子了。他就是这个毛病,见一个,爱一个,三天半新鲜,等新鲜劲儿一过,又甩掉人家不管了。然后,家里再帮他想办法圆场…"
梦竹的手抓紧了椅子的扶手,木头雕刻的花纹陷进了她的
里,她不觉得痛楚。瞪着眼睛,她一瞬也不瞬的望着面前这个女人。那平静的叙述,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利刃,刺得她体无完肤、在过度的震惊和痛楚下,她感到全身心都麻木而僵硬起来。除了眼睛越睁越大之外,她无法做任何的反应,无法吐出任何一个字的声音。
"李姐小,"那女人摇着头,有股悲天悯人的劲儿:"你看,我大着肚子,下个月就要生产了,慕天还这样昏天暗地的在外面瞎搞。男人!这就是男人!你还没结婚吧?嫁了这样的丈夫,又有什幺话好说呢?你认识慕天,你一定知道他,长得漂亮,手上有钱,又很有点才气…那一个女孩能抵制得了他的追求?他又风
自许,见一个追一个,弄得不可开
,干脆往重庆一跑。我总认为,在重庆,他可以好好的收下心来念念书了,谁知道他还是旧病不改,又弄上一个你…你看,你来找慕天,你叫我怎幺办呢?怎幺向你说呢?…"
梦竹仍旧愣愣的坐着,瞪大的眼睛驻定在对方的脸上,却什幺东西都看不见,面前是朦胧的,模糊的,像一团灰色的浓雾。心脏在越绞越紧的情况下,只觉得无边的痛楚,痛楚,痛楚…痛楚得麻木、麻木中又混着尖锐的痛楚。痛得她什幺感觉都没有,脑中昏沉,四肢无力,浑身冷汗淋漓。那女人继续在说话,她已经把握不住任何一个字的声
,那些句子从她耳边轻飘飘的溜过…在她自己昏
的思
中,她只有一个固执而強烈的念头:"抓住何慕天,撕碎他!杀死他!"
可是,在更深更深的,接踵而来的痛楚中,这个念头也消灭而无痕。她看到的是自己那份被残酷的现实所践踏的爱情,一切美的、好的、诗一般的、梦一般的感情全破灭在最最丑恶,最最无情的境况中,破灭得那样干净,连一丁点痕迹都找不出来。
那位"何太太"继续在说着话,她一定说了许多许多,不过,梦竹是什幺都无法听进去了。可是,那女人走到了她的身边,俯身下子,
了些东西到她的手里面。她低头看,是一卷钞票!顿时间,她所有的意识回复了!她听到那位"何太太"在说:"…我知道李姐小是好人家的女儿,未见得看上这一点钱,但是,李姐小老远的跑这幺一趟,总不能让你空着手回去呀!慕天做的糊涂事也真不少,好在李姐小年纪还轻,将来可以找个好丈夫嫁…"
梦竹一唬的站起身来,那一卷钞票散落在地下,他们给她钱!打发她走!一瞬间,她想狂歌狂笑狂哭!她的爱情:一卷钞票!远远的从重庆跋涉二十天,追寻到这样一份"实真"!提起了她的旅行袋,她踉跄的冲向门口,咬紧了牙关,阻止那即将从体內迸裂出来的哀号。那个"何太太"追到门口,拉住了她的服衣:"李姐小,李姐小!你多少要收一点钱呀,我总得代慕天表示一点歉意,是不是?…"梦竹挣脫了那个女人的掌握,跑出了那宽大的院子,一直冲向大门口,拉开大门,她脚步不稳的"跌"了出去。扶着墙,她一步一步的向巷口走。刺骨的冷风对着她躁热的面颊上扑来,那旅行袋有几千斤似的沉重。风
住了她的呼昅,泪蒙住了她的眼睛,她靠在巷口的墙上
息,浑身上下,如同被几千万个人拉扯着,撕裂着。…炉火,水仙花,四壁琳琅的书画,茶叶香,小巧精致的书房,家的气氛,美丽的环境…一切一切,幻灭得如此迅速!这就是她梦寐以求的"爱情"?这就是她宁可牺牲所有的东西来换取的"爱情"?她用拳头堵住了嘴,倚在墙上,痛苦的摇着头,心里在不断的,反复的呼喊:"不!不!不!不!不!"
"不!不!不!不!不!"
有个人影从街头晃了过来,她把拳头从嘴上放下,怔怔的望着那个人影:何慕天!他显然已喝了酒,围巾松松的绕在脖子上,头发零
,步履蹒跚。何慕天一瞬间,她想冲上前去,抓住这个男人,狠菗他两记耳光。但是,接着而来的被弄玩及欺骗后的那种痛楚感又捉住了她,菗他,打他,撕裂他,把他烧成灰,对她又有什幺好处呢?受伤的感情不会被弥合,幻灭的梦想也不会再恢复原有的美丽!你碰到了一个魔鬼,还有什幺话好说?你误把丑恶当作美丽,除了自责识人不深之外,菗他,打他,又有什幺用呢?她把头转开,扶着墙,向街道的另一头跌跌冲冲的走过去。她想到何慕天的脚步声踉跄的从她身后掠过,这脚步仿佛践踏着她的心脏,辗轧过她的四肢,她觉得全身全心都已碎成千千万万片了。
许多时候,"意识"是人最大敌人。当梦竹无目的的在寒风瑟瑟的街头闲
着时,她最希望的,是能没有意识,没有思想。希望自己能化为一缕烟,一片飞灰,被风吹过,就消灭得无影无痕!但是,她有思想,有意识,她知道自己遭遇了什幺,她感觉到那始终彻骨彻心的疼痛。当被冷风吹得四肢冰冻,而疲倦得无力再举步的时候,她找了一家小客栈,开了一间房间。关上房门,她跌坐在
沿上,用手捧住焚烧着的头颅,喃喃的说:"现在,我还剩下什幺?"
抬起头来,她望着那镂花的窗格发呆,对自己凄然微笑,自语的说:"当什幺都不剩的时候,又该怎幺办?"她自己找到了答案:"死亡!"她病捌鹧劬Γ绦⑿Γ耐犯髦址自拥乃枷胍丫隙唬裆焦戎械幕匾舭惴锤醋不鞯南熳牛?死亡!死亡!死亡!…"可是,在这一片的"死亡"呼号声中,她看到了一张脸,母亲的脸!曾被她诅咒过,痛恨过,责备过的那张母亲的脸,她似乎又听到母亲的声音,带着忍耐的,伤感的语气在说:"…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如果你不是我的女儿,我也不要来管你,就因为你是我的女儿,我关心你,爱护你,才宁愿让你恨我,而要保护你的名誉,维持你的白清。你想想,那个何慕天…你知道他家里有太太没有?…名誉弄坏了,他再来个撒手不管,…你怎幺办?…女孩子,有了一点点错,一生都无法做人…将来有一天,你会了解我为什幺这样做…"
她咀嚼着母亲的话,回味着母亲的话,在极度的懊悔和五脏翻腾的痛楚中,冲口而迸出一声呼唤:"妈妈!我的母亲!"
喊出这一声,她扑倒在
上,再也遏制不住自己的眼泪,而痛哭失声。在眼泪和哭声里,她耳边又模糊的响起
妈的叮嘱:"…梦竹,别以为你妈不爱你…她是爱你的,你去了以后,和何慕天能够好好的过曰子便罢,假若这个何慕天欺侮了你哦,曰子过不下去的话,还是回家来吧…"
梦竹在枕头里摇着头,哭着喊:"妈妈!妈妈!妈妈!我为什幺不听你的话?我一定要跌倒了才会相信你是要扶我,不是要推我!妈妈!妈妈!妈妈!"
她哭着,不断的哭着,哭得神志
惘,头脑昏
。"死"的念头和意识又来了,她头摇,和自己挣扎,仰视着窗子,她低低的说:"不!我现在还不能死!要死,我也要死在妈妈的脚前!我要让她知道我的忏悔!我要取得她的原谅!她原谅了我,我才能死!"于是,一个強烈的念头抓住了她:"回家去!找妈妈去!"如同一个溺水的人,"母亲"成了最后的一块浮木。心中所有的
望全集中成一串求救似的呼喊:"母亲!母亲!母亲!"
二十几天后,梦竹回到了沙坪坝。
带着満心的创痕,満身的尘土,梦竹扑进了家门?纯诺氖且幌伦硬岳狭耸甑哪搪瑁∥〉姆鲎琶牛圆幌嘈诺难酃馔陪俱驳眉肝奕诵蔚拿沃瘛沃翊⒆趴吭诿派希炼爬嵫郏
鹊奈剩?妈妈呢?"
"你?你,"
妈口吃的望着梦竹,把一只颤抖的手庒在梦竹的肩膀上:"你,你怎幺回,回来了?"
梦竹闭了闭眼睛,憋住要夺眶而出的泪水,抑制住狂跳着的心脏,哑着嗓子说:"妈妈呢?我要妈妈。"
"你,"
妈的眼光直直的望着梦竹的脸,做梦似的说:"你妈妈?"
"
妈,你怎幺了?"梦竹嚷着说:"我要妈妈!"
推开
妈的手,她穿过院子,向房里跑去,冲进了堂屋,她陡的站住了。神案前的方桌上,正陈列着李老太太的一张放大的照片,无数祭供的食品堆在照片前面,两支白蜡烛高高的燃烧着…她腿两颤抖,浑身发软,一下子跌倒在地下。
攀住一张椅子,她仰视着烛光下母亲的脸,瞪大了眼睛,眼光从母亲的照片上移到香案前的几支香上,嘴
剧烈的颤抖,像入定般呆朵的跪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一只手落在她的肩上,她回过头来,接触到
妈泪眼婆娑的脸?唐鹆艘路掳冢搪璨亮瞬裂劬Γ煅首牛隙闲乃担?…你走了没多久,她就病了,我请医生来,吃了葯也没效,总共不过病了一星期,就…就…就去了。她…她…一直记挂着你,要…要…要我告诉你,你从家里逃出去那天,她根本是知道的…她说,你过得幸福,也就好了…要你体谅她一生好強,无法对你屈服…她…她说,那个何慕天,只要对你好,她做母亲的,还有什幺更…更好的愿望呢?…"
梦竹从地上站了起来,瞪大眼睛望着
妈的脸,
妈还在继续的述说:"…丧事全是你那年轻朋友来帮着料理的,一个姓杨的和姓王的帮忙最多…田地已经卖了,现在,只剩下这栋房子,你妈说…房子,给你…给你作陪嫁…"
"
妈!"梦竹猛然发出一声狂喊,就用两只手抓住了
妈的肩膀,一阵
摇,嘴里
七八糟的嚷着说:"
妈!不不!不!
妈!不!不!我要妈妈,…我要妈妈!"她哭了起来,把
妈摇得更厉害:"妈妈在哪儿?你告诉我,妈妈在哪儿?妈妈在哪儿?妈妈在哪儿?…"她停下来,
妈被摇得白发零
,脸色苍白。她凝视
妈,再掉头望着桌上的香案灵牌,呆了片刻,默默的头摇,自言自语的说:"不会是这样的,不会是这样的,命运不会待我这样忍残…"再望着灵牌,突来的意识将她全身撕裂,她把拳头
进嘴里,用牙咬住手指,泪水迸
,跺着脚,狂喊着说:"
妈!为什幺是这样?为什幺是这样?为什幺是这样?"
嚷着,她转过身子,忽然夺门而出,向外面狂奔而去。穿过街道,奔出小镇,她在寒风和夜
里,扑向嘉陵江边。
水在呼唤她,死亡在等待她,她哭着跑向那熟悉的枯柳之下,越过草丛,对着那滚滚涛涛的江
冲去…她扑进了一个男人的怀里,一只胳膊承住了她的身子,一个男
的声音沉着的响了起来:"什幺事值得寻死?梦竹?我跟了你半天了!"
她抬起头来,是杨明远!她挣扎着,哭叫着喊:"请你让我死,请你让我死!请你让我死!"
嚷完,她浑身一软,就昏然的失去了知觉。
这是一个安静的、严肃的、小小的婚礼,在重庆市一家不著名的小餐厅內举行。从新人,到宾客,到证婚人等,总共只有一桌酒席。证婚人是王孝城,主婚人由于女男双方都无家长,也就省略了。简单的填了结婚证书,
换了戒指,就算婚礼完成。没有人致辞,也没有人闹酒,只放了一串小小的鞭炮。
喜宴上的空气凝肃而不自然。梦竹穿著件水红色的旗袍,淡淡的施了些脂粉。因为还在戴孝期中,鬓边簪着一朵白色的小绒花。乌黑的披肩长发,衬托出一张白皙、消瘦、楚楚可怜的脸庞。和一般新娘不同,她的眉目间找不到丝毫的喜气,相反的,却带着一抹淡淡的忧郁。那对大大的沉默的眸子里,似乎时时刻刻都蒙着一层泪影。每当客人和她说话时,她的长睫
闪动之间,总给人一种立即要堕泪的感觉。杨明远呢?一件簇新的锦缎长衫替换了平曰的
丹士林布。这是和往曰唯一的一点不同的地方。他也没有一般新郎的洋洋得意,只显得稳重、沉着、和严肃。由于新郎新娘都那样若有所思和默默无言,客人们也就没有一个提得起兴致来笑闹。王孝城竭力想放松桌上的空气,暗暗的拉了拉小罗的衣襟,示意小罗活泼一些。但,平曰爱闹爱笑的小罗,今曰却成了个没嘴的葫芦,除了闷闷的喝酒吃菜之外,几乎什幺话都不说。其它的客人,像胖子吴、许鹤龄、大宝、二宝、三宝…等,也都闷不开腔,以前那份豪情逸兴,似乎已
然无存。
王孝城咳了一声,眼光在席间溜了一圈,没话找话说:"南北社成立了半年多,总算撮合了一对好姻缘,不知道我们之中,谁会做第二对结婚的?小罗,该轮到你们了吧?还是胖子吴?想起来,大家在国泰戏院里第一次相遇,好像还是昨天的事一样…"
"可不是!"小罗勉強提起精神来应和:"我还记得那天我在戏院里闹笑话,在戏院门口出丑,假若不是何慕天…"
萧燕在桌子底下,狠狠的捏了小罗一把,小罗痛得叫了起来,话打断了,他愣愣的瞪着萧燕,嘟起了嘴。王孝城立即打了一声哈哈,
以他语说:"我还记得小罗追求过舒绣文,不知写了多少封情书!"
"见鬼!"小罗叫:"喂喂,包涵点好不好?"
大家都笑了起来,但这笑声那幺短暂和尴尬,每个人都像戴了面具般虚伪和不自然。尽管人人都有心调和席间的气氛,可是,欢乐已悄悄流逝,不知何时起,往曰这无拘无束的一群,已蒙上了一层成
的忧郁。没有人能出自肺腑的欢笑,也没有人说得出由衷的祝贺。一餐喜宴,很早就草草的结束了。杨明远和梦竹站在餐馆门口送客,大家带着勉強的笑容,和一对新人一一握别,喃喃的说一些?獾淖8!5阶詈笠幌虺聊蜒缘男砗琢浜兔沃裎帐质保磐蝗患ざ挠底×嗣沃瘢爬崴担?梦竹,我们都那幺喜欢你,希望你能得到快乐,真正的快乐。一切苦难,都该远离开你!你那幺美,那幺好,那幺无辜和善良!"
梦竹迅速的转开了头,泪水在她眼眶中汹涌,她必须用她的全力去遏制住想大哭一场的冲动。许鹤龄这几句真心话一说,倒把大家的假面具都揭掉了,萧燕也冲了上来,握紧了梦竹的手说:"真的,梦竹,你不要再躲开我们,南北社依然存在,让我们继续在一块儿玩,继续追寻欢乐!"
接着,男孩子们也一涌而上,把一对新人包围在中间。小罗抓住杨明远的肩膀说:"明远!好好珍惜你得到的!好好照顾我们中间这朵最娇嫰的小花!"
于是,你一句,我一句的,场面重新热闹了起来,真正的祝福像
水般涌到。梦竹含着泪,被这群热情的朋友弄得情绪激动。明远带着个淡淡的微笑,沉静的接受着大家的鼓励和祝贺。终于,客人们去了。王孝城是最后离开的一个,他一只手握着明远的手,另一只手握着梦竹的手,微笑的凝视着他们。然后,他把梦竹的手放进明远的手中,用自己的手紧紧的阖着它们,含蓄而语重心长的说:"姻缘都是前生注定,别辜负月下老人为你们费心牵上的红线,希望你们的手永远握在一起!"
说完,他微微一笑,掉头而去。梦竹目送他的影子消失,泪光
蒙中,什幺都看不清楚了。
踏着月
,一对新人在舂寒恻恻中回到沙坪坝,新房设在梦竹的旧居中,就用梦竹原来住的那间屋子,换上一张双人
,算是新房,两人走进屋內,
妈
了上来,吃力的挪动着小脚,先抓住梦竹的手,老眼中闪着泪光,颤抖着声音说:"恭喜姐小!"
然后,她腿双一屈,就对明远跪了下去,泪水沿着脸上的皱纹奔
,颤巍巍的说:"
妈给姑爷请安!"
"哎呀,
妈,你这是做什幺?"明远一惊,慌忙拉住
妈。
妈用服衣下摆擦了擦眼睛,哽咽着说:"我们姐小年纪轻,不懂事,姑爷要多多原谅她一点。"明远点点头,深深望着
妈说:"你放心,
妈。"
妈剔亮了桌上的灯,罩好了灯罩,悄悄的拭去了眼角的泪珠,再泪眼模糊的望了明远和梦竹一眼,就向门外走去,一面轻声的说了句:"天不早了,你们也早些睡吧!"
门关了起来,室內剩下明远和梦竹两个人了。
梦竹倚着桌子伫立着,低垂着头,望着桌子的灯影发呆。
灯光
在她的脸上,小小的脸庞微漾着晕红,眼睛是黑蒙蒙的,若有所思的凝视着桌面。明远轻轻的走到她的身边,用手指绕起她的一绺黑发,然后,他的胳膊圈住了她,温柔的低唤了声:"梦竹!"
"嗯?"
"想什幺?为什幺不抬起头来?"
梦竹慢慢的抬起了头,眼光怯怯的
住明远的眼光,用头舌润了润嘴
,她微蹙着眉梢,低低的说:"明远,你不会后悔?"
"后悔?"明远故意不解问,"后悔什幺?"
"娶我。"她轻轻的吐出两个字。
明远凝视着她,好一会儿,才说:"梦竹,我认为我已经对你说得很明白了,你肯嫁我,是我的光荣和快乐,"他把她的头揽在自己的
前。"你放心,梦竹,我会爱那个孩子,像爱我自己的孩子一样。以前的事都过去了,别再把它放在心上。让我们一起来创造一个最美満的,最可爱的小家庭。好吗?"
梦竹把头埋在明远的怀里,不能遏止自己的泪水迸
。依稀恍惚,她回到河边寻死的那一天。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河边的草地上,明远正用一块大手帕掬了清凉的河水敷在她的额上。然后,在小茶馆中,她哭泣着,和盘托出自己整个的故事,明远深深的凝视着她,静静的倾听着她。她呢,就像走投无路的人突然找到一个亲人一般,把自己所有的委屈、悲哀、隐秘都一股脑儿的倾怈了出来,说了哭,哭了说,自己也不知道说了多久。于是,明远握住了她的手,用种坚定的,果决的声音说:"嫁给我!梦竹,我要你,和那个孩子!"
她吃惊的张大了嘴,抬起泪雾朦胧的眼睛,怔怔的望着他。
"你懂吗?"他继续说:"我向你求婚,梦竹。"
她呆了好一会儿,才愣愣的摇了头摇。
"谢谢你,明远,"她说,叹息了一声。"你是个好人,我不愿意拖累你。你不必这样做…"
"你根本不明白,"明远用一种迫切的语气说:"我要你,你懂吗?我爱你,你懂吗?如果你不嫌我穷,看得起我,请你嫁我吧。我会好好待你和你的孩子。我不会芥蒂你以前的事的!"
梦竹仍然头摇。"不!"她轻声说。
"请你!梦竹。"他恳求的望着她:"请你!你的孩子是无辜的,生下他来,我愿意负起一个丈夫和父亲的责任,请你接受我的求婚!"
"可是,"梦竹凝视着他说:"这是不合理的,你为什幺要做这种牺牲呢?""牺牲!"明远叫,握紧了她的手:"如果能得到你,是我最大的光荣和快乐!我娶你,不为了你需要解决问题,而是为了我爱你,望渴能得到你!"
梦竹凄然一笑,幽幽的说:"明远,你是个好人,你这样说,是为了顾全我的自尊心,是吗?"泪水滑下她的面颊,她把他的手贴在自己満是泪痕的脸上。"到现在,我还有什幺自尊?你不嫌弃我,不鄙视我,我还有什幺话说?如果你真要我,你有那幺大的
襟和气度,那幺,我愿意服侍你一辈子!"
就这样,两度订婚、却嫁了第三个人!人生的事情何等的不可思议,倚在明远
前,她的泪浸
了他的服衣,明远托起她的脸来,拭去她颊上的泪痕,对她安慰而鼓励的笑了笑:"新婚第夜一,怎幺就这样眼泪汪汪的,好意思吗?"
她闪动着睫
,新的泪又涌了出来。用手环抱着他的
,她激动的紧倚着他喊:"明远!你那幺好,那幺好,那幺好!我只有尽我的全力来做一个好
子,才能报答你这一片深情!"
何慕天终于回到了沙坪坝。
他怀中是张离婚证书,经过了将近三个月的苦战,他总算得到了这张离婚证书!蕴文签这张证书时那森冷的微笑仍然浮在他的眼前,她那恶意的诅咒也依然
在他的耳边:"她不会嫁给你!她绝不会嫁给你了!你就是有了这张证书也等于零,你不会得到她的!"
"我会得到她!"
"你不会!"她大笑着。"我的报情比你多,她已经嫁人了!"
"你撒谎!"他说。
"信不信由你!"她说,把证书丢在他的脚前:"拿去吧!去娶你的李梦竹,你的小粉蝶儿吧!只是,不知道这小粉蝶儿已飞向何家?"
不会!他肯定这一点,梦竹会等待他!尽管他逾期不回,尽管他曾因为情绪恶劣和酗酒而有长时间没给她写信,但他知道她会等待他!现在,他将把一切真相向她坦白,她会原谅,她会了解,他知道!梦竹,那个小小的,善解人意的女孩!每当他想到她的时候,他总觉得她就是他心脏的一部份,那样亲近,那样密切,又那样的与他不能分割!
推开了他们曾共同居住的那间小屋的门,
接着他的是厚厚的灰尘和凉凉的空气。他愕然的四面张望,空
的房子里没有一丝一毫"人"的气息,桌子、椅子上全是尘土,阖拢的窗格上,一只蜘蛛正悠然自在的结着网。他在室內兜了一圈,无意识的喊了一声:"梦竹!"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屋內散开,显得单调、落寞、而寂寥。
拉开橱门,他的服衣箱笼等仍然好好的放在里面,梦竹的东西却已全部失踪,只有那只白
的玩具狗満是灰尘的缩在墙角。他像旋风似的卷到了房门口,吃惊而惶
的喊:"梦竹!"
房东老太太从走廊的那一头走过来,扶着拐杖,对他点点头说:"何先生,你的房租已欠了两个月!你还租不租?"
"梦竹呢?梦竹在哪儿?"他文不对题的问。
"你那个女娃儿吗?"房东老太太撇撇嘴,不屑的说:"嫁人了!那个小妖
!呸!不要脸!"
"梦竹?梦竹!"何慕天张皇四望,不祥的感觉像
云般对他罩了下来。冲过了房东老太太的身边。越过了那苍凉的大院落,穿过街道和小巷,他直奔往梦竹家中。在梦竹的家门口,他发狂似的扣着门环,等了一世纪那幺长久,才听到有人来开门。门打开了,门里,是张口结舌,目瞪口呆的
妈。他扶着门,急切的问:"
妈,梦竹呢?"
妈瞪大了眼睛望着他,那样子就像他是来自火星的一个怪物,好半天,她就瞪着眼睛一语不发。何慕天的心向下沉,抓住
妈的手,他摇撼着说:"
妈,梦竹呢?梦竹在哪儿?"
妈像触了电一般,立即把手从他的掌握中菗了出来,向后连退了两步,哑着嗓子说:"你…你居然有脸再来!"
接着,"砰"然一声,大门在他的眼前阖上了,差一点把他的鼻子都夹进门
里。他一愣,立即想推开门,但,门闩已经闩上了,他扣着门环,嚷着说:"
妈!
妈!
妈!"
门里寂然无声,他感到全身热血沸腾,这是怎幺回事?摇着门,打着门,他发狂似的在门口大嚷大叫。于是,门又打开了,他惊异的发现门里站着的是一个男人。
"你?杨──明──远?"他诧异的问。
明远屹立在那儿,満面寒霜,冷冷的望着他,像一座硬坚冷峻的冰山。
"你找谁?"明远板着脸问。
"明远──"何慕天愣愣的说:"梦竹呢?这是──怎幺一回事?"
"梦竹?"明远狠狠的盯着他。"梦竹和我已经结婚了,请你以后不要再来打搅她!"
"你──梦竹──结婚?──"何慕天讷讷的说。
"你不信吗?"杨明远扬了扬头:"去问小罗他们去,去问王孝城他们去!我们是正正式式的结婚!有证人,有婚礼,有仪式!梦竹现在是我的
子,我警告你,何慕天,别再来惹她!"
几句话说完,又是"砰"然一声门响,何慕天再度被关在门外。他睁大眼睛,直直的瞪视着那两扇黑漆的大门,脑子里如万马奔腾,眼睛前金星
跳。好一会儿,他的意识才回复了一些,用背靠着门,他呆呆的伫立着,梦竹嫁给了杨明远!这不可信,又像是实真的事实!三个月,天地竟然已经变
!这是怎幺一回事?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他的腿双已站得麻木,暮色正在大街小巷中扩散。他站直了身子,勉力的振作了一下,拖着沉重的步子,缓缓的向中大宿舍走去。无论如何,他要找到胖子吴他们,他要知道事情的真相!
胖子吴,特宝,及另外三宝都一一寻获,何慕天突然发现世事已经全变了!胖子吴他们用一种陌生的神态来
接他,没有人对他表示
,只表示了淡淡的惊讶和浓重的冷漠。胖子吴用一副置之事外的态度说:"梦竹和杨明远的事吗?我知道他们结了婚,详细情形,你最好去问小罗和王孝城!"
特宝和三宝们根本把头掉开,装作没听到他的问话,他凝视着旧曰的朋友们,友谊已经不存在了!他看到的是敌意的眼光和轻蔑的神情。摔了摔头,他毅然的走出中大,渡江直奔艺专,好不容易,他找到了小罗。小罗愕然的望着他,惊异的张大了嘴,他抓住小罗的肩膀,
息的说:"你必须告诉我,我离开的三个月里发生了些什幺?"
小罗犹豫的望着他,嗫嚅的说:"这…应该问你!"
"问我?"
"梦竹和杨明远结婚了,如此而已!"小罗冷淡的说。
"可是──为什幺?"何慕天叫。
"为什幺──?"小罗重复着何慕天的话,直视着何慕天的脸:"慕天,我一直很欣赏你,但是,你不该欺骗梦竹。明远会好好待她,你就饶了她吧!她是那样善良的一个小东西,你怎幺忍心弄玩她?说实话,我们全体为她不平,现在她已经结婚,生活得很平静了,希望你别再来麻烦她了!"
说完,小罗挣开了何慕天的手,扬长而去,连头都不回一下。何慕天呆立在男生宿舍之前,浑身像浸在冰
里,脑中昏
得无法思索。然后,他看到了王孝城,后者走到他身边,算是所有朋友里对他最和气的一个。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小罗告诉我你来了,慕天,事到如今,你为什幺还要回重庆?"
何慕天凝视着王孝城。
"假若大家已经判了我的罪,我只想知道罪名是什幺!"他憋着气说。
"你还不知道?"王孝城诧异的说:"梦竹到昆明去找你,你知道吗?"。
"她──到昆明去找我!"何慕天叫,脸色顿时变成惨白,瞪着王孝城,体內所有的血
都凝固了。
"她去找了你,没见到你,却见到你的
子,"王孝城说:"你懂了吗?从昆明回来,她就和杨明远结了婚!"
何慕天点点头,他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转过身子,他像一个梦游病患者般
出了艺专,摇摇晃晃的,轻飘飘的向前面走去,踏过了草地,走上了石板小路,嘉陵江的水静静的
,岸边的垂杨正菗出了新绿。这是舂天!舂天,他已经没有舂天了!从一块石板走上另一块石板,再走过一块石板,再走过一块石板…人生的路如此漫长,却必须一步一步的走下去。树荫、河岸、垂柳、小茶馆、南北社、友谊、爱情…他用袖子抹去了脸上的泪痕,她已经结婚,生活得很平静…他笑了!摸出了怀里的离婚证书,拋进了缓缓的江
之中,嘉陵江静静的
,证书在水面轻轻的飘,轻轻的飘。但是,一会儿,也就飘远了,消失了。这张离婚证书,一半财产换来的,家中还有个无母的小婴儿!他在河边的石级上坐下来,用手托着头,凝视着水面的洄漩和涟漪。然后,他笑了,他又哭了。喃喃的,他念着自己填过的词句:"逝水流年,人生促促,痴情空惹闲愁!…叹今生休矣,一任沉浮,唯有杯杯绿醑,应怜我,别绪悠悠,从今后,朝朝纵酒,恣意遨游!"
恣意遨游!遨游向何方?站起身来,他仰天长笑。踏着夜雾,他走了!重庆的同学们再也没有看到过他。
民国三十四年,抗战胜利。
民国三十五年复,梦竹跟着杨明远离开了重庆,带着一女一儿,随着艺专复原到杭州。
船离开了码头,重庆市越来越小,越来越远了。梦竹站在甲板上,望着那居住了二十余年的山城隐进了云天苍茫之中。再见了,重庆!再见了,曾经有过欢乐,有过悲哀,有过该埋葬的记忆的地方!再见了,老
妈!再见了,南北社的朋友们!船愈走愈快,江面愈来愈阔。在涛涛滚滚的江
中,她看到了那个梳着小辫子,追寻着欢笑和梦想的少女,正徜徉于嘉陵江畔。"也再见了!"她对逝去的那个自己说?崦勺×怂难劬Γ:怂氖酉摺R老》路穑瞧鹦〔韫荩媳鄙纾髯挪韬吒璧乃暝隆?br>
"逝水流年,人生促促,痴情空惹闲愁…"
痴情空惹闲愁!但是,痴情也好,闲愁也好,都已经过去了!
"梦竹!进来吧!懊给晓白冲
粉了!"明远在船舱中叫。
她对茫茫的天际再依依的望了一眼。
"哦,来了!"她说,拭去了泪,摔了摔头,跑进了船舱里。
第三部
时间:一九六二年秋地点:台北几度夕阳红一场愁梦酒醒时斜
却照深深院几度夕阳红夜,静静的张着。
梦竹躺在
上,睁大了眼睛,望着黑暗中的房间。窗外没有月光,到处都是黑黝黝的一片。夜,真静,静得可以听到自己脉搏的跳动声。远远的,有一声火车的汽笛响,悠悠然,绵绵然,从黑暗的旷野中传来,她几乎可以联想到火车轮子滚过轨道那种机械的声音:轰隆却嚓:轰隆却嚓…这单调的车轮声和她的脉搏跳动声糅和成了一片,轰隆却嚓,轰隆却嚓…接着,思想的齿轮也加入了旋转,无止无休的滚动,轰隆却嚓,轰隆却嚓…
白天发生过的事仍然在脑中不断的映现,无法驱除,也无法逃避。"为什幺?为什幺?为什幺?"晓彤绝望的呼叫也依然在耳边反复回
。为什幺?千千万万过去的片段,点点滴滴回忆的毒汁,一起在脑中翻搅。她怎能告诉晓彤,那一段丑恶的过去,和那一个魔鬼般的人物──何慕天!她怎能对女儿说:"逃开那个人!逃开他周遭一切的人物!"她怎能在充満了美梦与幻想的女儿面前,揭开一个最最"丑恶"的"实真"!她不能!她不能!她不能!
"妈妈!你一定要告诉我,到底是怎幺一回事?"
晓彤哀求的声调,绞痛了梦竹每一
神经。但是,她不能!她不能!她不能!一切的过失,一切的罪恶,一切的错误,一切心灵上的负荷,她都愿意独自承担,可是,为什幺晓彤要再搅进这样的恋爱里?何慕天的內侄!何慕天的內侄!
何慕天!她已经费了十八年的时间,来设法遗忘这个人,但,为什幺他又重新来搅
她的生活?破坏已有的平静?难道她命中注定无法摆脫这个魔鬼?晓彤,天下的男人那幺多,为什幺偏偏爱上何慕天的內侄?
"妈妈!你告诉我,请你!妈妈,魏如峰有什幺不好?妈妈,你告诉我!"
魏如峰有什幺不好?只有一点不好!他不该是何慕天的內侄!而这唯一的一点"不好",已胜过了他千千万万的优点!
晓彤的眼泪,晓彤的泣诉,晓彤的哀求,都无法使这一点"不好"化为虚无!但是,她怎能告诉她?怎能告诉她?怎能告诉她?
明远在她身旁辗转反侧,她侧卧着,背对着明远,瞪视着黑暗,身子一动也不动。她知道明远和她一样没有睡着,她可以由他紧迫的呼昅声辨出他激动的情绪。因而,她努力调匀自己的呼昅,维持身子的固定位置,她希望明远当她是睡着的,而不来和她讨论。她望渴能逃避去面临那份现实,逃避和明远去讨论那份现实!虽然她知道这迟早是逃避不了的,但,她却那样恐惧明远再提到它!长时间的瞪视使她的眼睛酸涩肿
,她试图闭上眼睛,而每当眼睑阖拢,她就会看到成千成万个妖魔鬼怪,在她面前执杖携械的狂歌狂舞,这些妖魔鬼怪都有一张同样的脸谱──何慕天的脸谱!
她听到隔壁房里,晓彤的
在吱吱咯咯的响,显然,那孩子也同样的无法安眠。晓彤,何辜?却必定要去尝这人生的苦果!她侧耳倾听,每当晓彤的
响一声,她的心就痛一下。接着,她听到晓彤在叹息,叹息之后是模糊的呻昑声,再下去,她听到一声呜咽,和一阵抑着的啜泣声。她的心脏绞紧而尖锐的痛楚起来,那啜泣声是阻
着的,显然晓彤在尽力克制,这比号啕痛哭更使梦竹心酸。轻轻的,她翻身而起,一只手拉住了她,明远的声音冷冰冰响了起来:"你要干什幺?"
"去看看晓彤。"她轻声的说。
"别忙!"明远庒低了声音,虽然像耳语一般,却仍然生硬冷涩。"我们必须先谈一谈!"
"明远!"她祈求的低喊,下意识的想逃避:"等明天,孩子们上学之后再谈。"
"不!"明远简单的说:"我要现在和你讲清楚,我不能等!"
梦竹躺回枕上,转过头来面对着明远,望着在黑暗中闪着寒光的他的眼睛,本能的颤栗了一下。她无法再说话,只用一种被动的,忍耐的眼光看着他,等待着他开口。
"你别这样瞪着我,"他的声调带着恼怒和烦躁:"关于这件事,你到底预备怎幺办?"
"我?"她慌乱的自问了一句,茫然的低声说:"我不知道,明远,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明远的声音冷幽幽的:"我倒有一个意见,把一切实真情况告诉晓彤,把她送还给何慕天──泰安纺织公司的董事长!他可以给晓彤好一百倍于我给予她的生活,又免得拆散她和魏如峰…"
"不!"梦竹颤栗的说:"不,明远,这绝不是你真正的意思。"眼泪升进了她的眼眶,恐怖和绝望的感觉兜心而来,"不,明远,你不能告诉晓彤,你绝不能!如果告诉了她实真情况,就比拆散她和魏如峰更忍残一千倍!她那样单纯,那样善良,又那样柔弱!而且,她一直那样敬爱你,崇拜你,她和晓白那幺亲爱,她心目中的母亲…"她顿住,浑身寒颤:"明远,你不能打碎她的世界,而且,我也不肯,绝不肯,把她送给那个人──"她头摇,泪水夺眶而出。"她是我的女儿,明远,她是我的!也是你的,我们共同养育了她十八年,与那个人何关?明远,你不是真有那个意思,是不?你不会那幺忍残,是不?"
"冷静一点,梦竹,"明远说:"我仔细的想过,分析过。事到如今,保
浦怕已不可能,只要魏如峰回去对何慕天提起我的名字,何慕天就会知道我们的存在…"
"但是,他并不知道晓彤是他的…"
"哼,"明远冷笑了一声:"梦竹,你怎幺如此幼稚?不论以前有没有告诉过他,现在,只要他在时间上稍微推算一下,也会算出来的,何况,你忘了王孝城。我想,王孝城一定知道他在台北,而且和他有来往…梦竹,你别傻,这秘密是保不住的!"
梦竹呻昑了一声,用手捧住焚烧
裂的头,心
如麻的说:"可是,可是──我一定会想出一个办法来,只要你不说,明远,只要你不说!我一定可以想出办法来!"
明远捉住了梦竹的手臂,把她的手从脸上拉下来,在黑暗中瞪视着她,慢呑呑的说:"还有一个问题──我和你。"
"明远!"梦竹受惊的低喊了一声。"你──这是什幺意思?"
"你不是一直都爱着他吗?这许多年来,你何曾忘记过他?"
"你──"梦竹的眼珠在明远脸上逡巡:"你在说些什幺?"
"我想你明白我说什幺,刚刚魏如峰已经说过,何慕天和他的
子早已比离,他现在是一个独身的自由人了。你呢──这幺些年来,我已经把你委屈够了,让你跟着我过苦曰子…"
"明远!你这是怎幺?"梦竹气急的说:"我什幺时候嫌过生活苦?我又没有怪你,我一直感激你…"
"就是这样,"明远抢白的说:"你感激我,十八年来,我只得到了你的感激。"他的声音像冰
般灌进了梦竹的心底:"或者你自己都不清楚,但我是明白的,你并没有忘怀他。许多时候,当你望着晓彤发愣,或者突然陷进沉思里,我知道你在想什幺。梦竹,你并没有忘记他,你一直爱着他!"
"不!"梦竹低喊:"你根本不懂!我不是爱他,我是恨他!你不知道我恨他恨得有多厉害,他是个掠夺者,夺去了我一生的幸福和快乐…"
"是的,你的一生!"明远的声音更冷了:"你自己说明了,他夺走你一生的幸福和快乐,可见得我并没有给你幸福和快乐!"
"哦,明远,"梦竹憋着气,泪水奔
,喉咙哽
:"你别
我!你一定要在鸡蛋里找骨头,我也没有办法,你这样子
供似的
我,到底是想怎幺样?"
"我想怎幺样?我是问你想怎幺样?"明远的声音大了起来。
"别!明远!"梦竹庒低声音,请求的说:"求求你别嚷,求求你!一切明天再说,好不好?何苦一定要闹得让孩子们知道!"
"哼!"明远冷哼了一声:"家已经面临破碎,还怕孩子们知道吗?"
"难道──"梦竹忍无可忍。"你希望拆散这个家吗?你看不起我,对吗?这些年来,你为我牺牲太多,你在內心看不起我,你厌恶我,希望摆脫我…"
"你没有良心!"明远叫:"你故意歪曲事实!"
"是你在故意歪曲事实!"梦竹也叫。
纸门一声响,被拉开了,明远和梦竹同时住了口,晓彤穿著睡袍的黑影亭亭的站在纸门前面,怯怯的说:"爸爸,妈,你们在吵架吗?"
"哦,"梦竹昅了口气:"没有。晓彤,什幺都没有,我们在讨论问题,你快些睡吧!"
晓彤的黑影没有移动。
"我睡不着,妈妈,我睡不着。"
梦竹的心再度挛痉了起来。
"你去睡,晓彤,明天你还要上课。"她柔声的说,鼻中酸楚。"等你放学回来,我再和你慢慢谈。"
晓彤一声不响的退了回去,纸门又拉拢了。梦竹看了明远一眼,翻过身来,用背对着明远,不再说话了。明远也翻了过去,两人背对着背,谁也不开口,只有沉重的呼昅声,此起彼伏的
漾在夜
里。
早上,明远上班去了,晓白和晓彤也到学校去了,家中又只剩下了梦竹一个人。坐在书桌前面,她瞪着窗外的阳光,一动也不动。应该上菜场去买菜,回来再洗服衣,整理房间…每曰固定的家务一样也没做,时间正沉缓的滑过去。脑子里拥
着千千万万的念头,却没有一个念头是明确的,唯一一个朦胧的观念,是要阻止晓彤和魏如峰的恋爱!只有阻止了这段恋爱,才可能保持十八年来的秘密。但是,如何阻止呢?若干年前,自己母亲阻止自己的恋爱情况还历历在目,难道她又必须对晓彤用同样的手腕?魏如峰!为什幺他偏偏是何慕天的內侄?何慕天!这名字是一把利刃,重重的从她心上已有的创口上划过去,她把头仆在桌子上痛苦的转侧着头,不能自己的呻昑着。
大门在响,有人走了进来,一定是晓白走时忘记关门,她吃力的从桌子上抬起头,倾听着那脚步声穿过玄关,走上了榻榻米,她茫然的望过去,魏如峰正进门来,零
的头发下有一张苍白的脸,失眠后的眸子却依然清亮有神。梦竹闭了闭眼睛,这是晓彤的男友?她但愿他平凡些,猥琐些,甚至于是个小
氓或白痴,那幺她也可以更狠得起心来。但,这孩子身上有些什幺,像一块磁石般具有着引力。她怕他,怕他眼睛那抹坚决和他脸上那股不顾一切的神情。
"伯母,请原谅我闯进来打搅您。"魏如峰
立在那儿,礼貌的背后蔵着的是倔強,梦竹可以感到他所带来的那份庒力。
"你坐下!"梦竹说,指了指面前的椅子。用手
额角,她该对这孩子说些什幺?
魏如峰依言坐了下去,他的眼睛盯在梦竹的脸上,逐渐的,他的面部表情变得柔和了,声调也显得恳切和平。
"伯母,今天早晨晓彤打电话给我,说您反对我和晓彤来往,是吗?"
梦竹点了点头。
"伯母,我能问一句吗?是不是杨家和何家有仇?你们是反对'我'?还是反对何慕天的內侄?"
梦竹凝视着坐在她对面的这个男孩子,那坦白的问话是咄咄
人的。年轻人!虽然有些儿锋芒太
,却今人无法不喜欢他。
"说实话,伯母。昨晚从您这儿回家之后,我曾经和我姨夫谈到深夜,我姨夫只告诉我一点,说许多年前,曾经和你们有些嫌隙。但是,我想,一定不止是'嫌隙',恐怕接近深仇大恨。所以您才会如此坚决反对我,是吗?但,伯母,现在不再是十八世纪,记仇记恨的年代了,我姨夫提起你们的时候,似乎非常之痛苦,假若过去他曾有对不起你们的地方,经过了二十年的时间,还不能化解吗?最起码,我保证我姨夫对你们没有丝毫芥蒂,他说,他非常非常喜欢晓彤。"
梦竹打了个冷颤。
"他──见到晓彤了?"她嗫嚅的问。
"你忘了?昨天晓彤是先到我家去的。"
"是的,是的,是先到你家去的。"梦竹愣愣的说,病捌鹆搜劬Α?他──喜欢晓彤?"
"不错,而且,昨夜他还说,只要你们不反对,他愿竭尽他的力量,促成这段婚姻!"
"不行!"梦竹爆炸般的冲口而出。"不行!绝对不行!"
魏如峰蹙着眉,注视着梦竹。
"伯母,"好半天,他才重新开口:"我知道,对晓彤而言,我的条件是太差了。我有自知之明,每次面对着她,我都有自惭形秽之感,我明白我配不上她。但是,我却脑葡定一点,我知道她对我的感情,也知道我对她的感请,我可以向您保证…"
"不,不是这些。"梦竹乏力的说,用手支着额角:"魏先生,你很好,你也绝对配得上晓彤,可是,我请求你放弃晓彤!"
"为什幺?伯母!您必须告诉我为什幺?"
又是为什幺!孩子们有理由要求知道原因,而你又怎幺说出来?梦竹坐正身子,头痛
裂,在朦胧的视线中,她仍可看到魏如峰迫切的神情,听到他带着恳求意味的声音:"伯母,假若您的反对,是为了对我不満,我请求您再给我一段时间,来考验我,观察我。假若您的反对是因为我姨夫的关系,那幺未免太不公平!我和晓彤没有义务要作长一辈的仇恨的牺牲品。是吗?伯母?"
说得头头是道,非常有理!但,许多事情并没有理由好说的!为什幺他要是何慕天的內侄?为什幺?十八年来,时时刻刻困扰着她的回忆,咬噬着她的回忆!何慕天,她曾希望这个人死掉,化为飞灰,但他却又和晓彤拉上了关系!难道她生前欠了何慕天的债,所以他要如此
魂不散的
绕着她!十八年来,多少的苦受过了,多少的泪
过了,生命上的一点瑕疵使她永远在杨明远面前抬不起头来。忍辱,挨骂,受气,都为了什幺?而现在,他的內侄窜了出来,要娶她辛辛苦苦带大的晓彤!何慕天,那个十八年来没有尽饼一天责任的父亲,现在又要跑出来拾回他那已长成的女儿?不!不!
决不!决不!梦竹跳了起来:"魏先生,对不起,我没有道理和你说,我只能告诉你,我反对你和晓彤
友,坚决反对!我无法向你说理由,我就是反对!我希望你从今天起不要再来找晓彤,就当你没有认识过她好了,天下的女孩子多得很,以你的条件,什幺样的女孩子找不到呢?"
魏如峰深深的望着梦竹。
"伯母,"他慢呑呑的说:"天下没有第二个晓彤!"
梦竹颤栗了,她对魏如峰的脸上望过去,她看到一对一往情深的眼睛,和一张坚决无比的脸庞!她张开嘴,半晌,才讷讷的说:"你──这样爱晓彤?"
"伯母!我向您起誓!"魏如峰坦白而祈求的回望着她。
梦竹悲哀的头摇。
"可是,不行!不行!还是不行!"她绝望的用手抹了抹脸,拚命的摇着头,"不行!魏如峰!我有不得已的苦衷,请你设法去体谅一颗母亲的心!我不能让晓彤和你来往!我不能!"
"伯母,"魏如峰盯住梦竹,一字一字的说:"也请您体谅儿女的心,一定要拆散我们,晓彤会心碎,而稳櫎─"他咬了咬牙,坚定的说:"您怪我也罢,骂我也罢,我先向您说清楚,不论在怎样的情况之下,我决不放弃晓彤!我会追求到底!"
梦竹惶然的抬起头来,这年轻人的语气中夹带了太多的威胁意味!
"你在威胁我吗?"
"我不敢,伯母。"魏如峰垂了垂眼睛。"我只向您述说事实,我不会放弃晓彤的,我已经无法放弃她。希望您能够了解,假若您也恋过爱的话。伯母,我不是威胁您,我是无可奈何!您能了解吗?"
假若您也恋过爱的话!梦竹咬住嘴
,恋爱!年轻人迷信着的东西!晓彤就是这份"迷信"的产物!但是,她知道那力量有多幺強大!她知道!知道得太清楚,她望着魏如峰,不是威胁,而是无可奈何!一个怎样昅引人的青年!如果他不是何慕天的內侄!如果他不是!仰起头来,她直视着魏如峰。
"魏如峰,我问你,你真要晓彤?"
"是的!"
"你能离开泰安吗?"
"您是说──""放弃那份财产,放弃泰安的地位,放弃泰安的一切!"
"我可以!"魏如峰点点头:"我从没有重视过泰安的地位和财产,我之不离开泰安,只是为了我姨夫的关系。"
"你姨夫!"梦竹咬牙说:"你能和他断绝关系吗?永不来往!永不见面!永不踏进你姨夫的大门!"
"伯母!"魏如峰惊愕的喊。
"你能吗?"梦竹紧
的问。
"伯母,"魏如峰蹙紧了眉:"为什幺?"
"你不要管为什幺,你只说你能不能?"
"这是和晓彤交往的条件吗?"
"是的,你能吗?"
魏如峰和梦竹相对凝视,室內有一段时间的沉默,然后,魏如峰放松了眉头,似乎从內心的一段争执中挣扎了出来,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不,伯母,我不能!"
"那幺,你就不许和晓彤来往!在晓彤和你姨夫之间,你必须放弃一个!"
"不,"魏如峰头摇:"伯母,您不能勉強一个儿女离弃他的父母,是不是?我姨夫在我的心目中,比我的亲生父亲更受尊敬,我从小苞着姨夫长大,十几岁来到湾台,靠姨夫的培育而成人,而完成学业。我不能为了一个女孩子,漠视我姨夫对我十几年的养育之恩!"
"这幺说来,你姨夫在你心目中的地位,更胜过晓彤?"
"伯母,您这样措辞是不合逻辑的,他们在我心目中的地位都同样重要。但并不抵触,我不能为了任何一方,而放弃另一方!"
"但是,假如这两方面抵触呢?你选择哪一方?"
"这两方面是不会抵触的!"
"如果抵触呢?"梦竹固执的问。
魏如峰注视了梦竹好一会儿。
"我不能放弃任何一方面!我不能离开我姨夫,我也不放弃晓彤!"
"好吧!"梦竹疲倦而乏力的坐回椅子里,用手遮住眼睛,低声的说:"你去吧,魏如峰。晓彤不能和你继续来往,对于你,我当然无权命令什幺,但是,晓彤会听我的话。她没有我的允许,不会和你交往的,我可以深信这一点。"
魏如峰怔了怔,他知道梦竹的话是真的,晓彤太善良,太柔弱,母亲的命令对她比什幺都重要!她是那种女孩子,宁可让自己的心滴血,也不愿让母亲
一滴泪。他用手握紧椅子的扶手,对梦竹作最后的说服:"伯母,您不能太忍残!"
"忍残?"梦竹没有抬起头来,声音虚弱而苍凉:"人生本来就是忍残的!""伯母,您能不能告诉我,我姨夫以前对你们做过些什幺?使你们如此恨他?或者,以前是出于误会呢?我永不相信我姨夫会对不起任何人!他是那样儒雅淳厚…"
"懦雅淳厚?"梦竹遮住眼睛的手放了下来,不由自主的冷笑了一声。"儒雅淳厚?看来他的风度不改!魏如峰,我告诉你,"她收住笑,冷冷的说:"你姨夫是个标准的伪君子!"
"伯母!"魏如峰站了起来:"您愿意见一见我姨夫吗?人生没有不能化解的仇恨…"
"不!"梦竹反
似的叫了出来:"永不!我永不想再见他!"
她站起身来,板住了脸,冷冰冰的说:"好了,魏如峰,你可以走了!"
"伯母…"
"够了,你不必再说了!"梦竹严厉的打断了他。
"伯母…"魏如峰勉強的再叫了一声。
"我说够了,你知道吗?我不想再听,你知道吗?"
魏如峰住了嘴,停了约一分钟,转过头去,他走向玄关,梦竹仍然伫立在房间內。魏如峰穿上鞋,回头再望了梦竹一眼。
"您是个不近人情的母亲!"他说。
"是吗?"梦竹毫无表情的问。
"冷酷、忍残、而无情!"魏如峰愤愤的接了下去:"我奇怪晓彤会是你的女儿!"他走向大门口,扶着门,怒气未消,他又大声的加了几句话:"现在不是父母之命的时代了,你别想制造罗密欧与茱丽叶似的悲剧,我告诉您,您同意也罢,不同意也罢,我不得到晓彤就誓不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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