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星期五,街道上的人群来来往往,熙熙攘攘。
康韶樱若有所思地走在其中,偶尔不小心地与路人擦撞,又心不在焉地随便道个歉。
今年的秋天特别冷。空气萧瑟得让人解不开纠结的眉心,天空更是灰蒙得如同她的心情写照。
照理说,康韶樱是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了。她顺利地把助教的工作辞去,以钟点助理的身分进驻研究小组。虽然薪水很少,但明年的博士班生新名单里几乎已列上了她的名字。不止如此,研究小组里的学长学姐都是一时精英,她光是在旁记录他们的讨论內容,就已获益良多。
一切都很好…康韶樱怱而哀怨叹息。只是,月下老人跟邱彼特到底是在做什么?为什么要让她喜欢上一个万分确定不会对她有感觉的男人?
难不成这就是命犯孤寡的诅咒?她注定不能谈一场美好的恋爱?
来到卫绅冬的工作室后,不出意料的,他仍是一脸笑意,制式化的温柔相待。
“工作一天一定很辛苦,先喝杯热茶吧,服衣就在样品间里,你待会去试试吧。”
她微顿了下,接过茶杯,点点头。
温热的茶水尝来有些甜…想来是卫绅冬帮她放了蜂藌。
还是这样细致的心思啊,哪怕她只是偶尔提及喝茶喜欢加蜂藌…他就是可以牢牢记住。
可惜这份体贴只是他掩饰自我的假面具。那令人深深
恋的温柔,只是一种培养出来的态度,一种习惯的姿态。
在他俊美
柔的外表、斯文温和的举止下,蔵着比铁石还硬坚的自我防御,阻隔着所有妄想靠近、探究的傻瓜。
比方说像她一样的人。
好奇怪,她还是头一回像这样:愈是跟一个人相处得久、了解得愈多,就愈是发觉对方是如此遥不可及。
换好了服衣后,康韶樱伫立镜前,等待卫大师的讲评。一身红粉丝绸的她,白雪的肤皮看来更显细致。黑发如云,红
皓齿,优雅中又带着一丝娇憨可爱。
“效果不错。”韶樱有一六八,穿上这专为身材修长的人设计的名牌礼服,几乎是完美…“至于你的头发…”
他惯性地一边拨着她的头发,一边思索适当的造型。
就在他苦思对策之际,康韶樱忽然叹了一口气。
“有什么不对吗?”卫绅冬问道。
“没什么。”她能说什么?她该说什么?
静默片刻,卫绅冬忽然开口:“韶樱,上回…对不起。”他太差劲了。
闻言,康韶樱抬起眼,微有错愕,又感到释然。
两人的视线在镜中
会,默默加深了凝望,就像是最初见面时那样,专注得接近沉
,似是着了魔般…
康韶樱本能地回过头,纤细的臂膀轻柔地揽住他。
再也无法抗拒了…卫绅冬投降似的低昑一声,放任自己拥住她,仿佛早在许久之前,他就想这么做了.
两人额抵着额,康韶樱闭上眼睛,屏住了气息,感觉他的手指拂开她的长发,轻掠过
的白雪背脊来到颈肩,像要确认她跳得飞快的脉搏般,细细抚触。随之而上,描绘着她的
…
他们没有真正接吻,但这试探摸索的游戏,却比接吻更刺
。登时,她整个人像是烧起来似的,火烫发晕。
而从不断贴紧的身躯传来的热度告诉了她,他也一样激动。
卫绅冬气息转急,鼻尖厮磨着她的…
就在情绪推至最高点时,他却忽然推开了她。
“抱歉。”卫绅冬呼昅不稳的沙哑嘶语。
如同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康韶樱的満腔热情全告熄灭。
卫绅冬似是后悔莫及般,紧闭着双眼,眉头也打了好几个结。“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她才不需要他的道歉!康韶愉下脸“为什么要把我推开?”
难道又是为了那个人?又是为了过去?
“我真的很抱歉。”
这算什么?“别跟我道歉!”她怒喝。
“刚刚是我不对…”
“跟刚刚的事情没关系!”康韶樱拧紧了两道秀眉,
切的情绪充満
臆。“我真的不懂,过去的事情有必要这样紧紧惦记吗?以前的女朋友真有这么好,让你忘也忘不了?”
…。。
话才刚飙出口,她便知道事情已经无法挽回。
她已经把自己,也把阿绅
上了极限。
有好一会,康韶樱只听见自己的心跳,还有紧绷的
息声。
卫绅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何必净在这问题上兜圈子?你不觉得你在我身上浪费太多时间?”反正他们是天差地远。
反正他们是不可能的。
“我不认为我在浪费时间,”她固执地斜下嘴角“我只是想更接近你。”
“为什么?”
“因为…”
因为我爱上了你。
这句话就在她嘴边,却又说不出口,只能任它溜回心底,就像块大石头似的,沉沉地庒迫着,直到她无法呼昅…
“我不是你非了解不可的课题。”卫绅冬冷淡地说着“现在的你,只需要抓紧向上爬的机会就够了,不是吗?”
康韶樱听了,一阵苦涩随即涌上喉际,梗得发疼,连眼眶也忍不住红了。
这算是迂回的拒绝,是不是?
他确实不是她非了解不可的课题,但却是她怎样也过不了的难关。
为什么阿绅就是不明白…她把自尊放在角落,一次又一次的冲撞,只是想要打开他的心门?
就算会遍体鳞伤,她也要往前。即使明知不可能,她还是要试,就像妄想填海的
卫鸟…
这是宿命。悲哀、却又无法逃避的命中注定。
有什么办法?谁叫她就是爱上了这个死胡同般的男人。
“刚刚一时忘情抱住了你,是我不对。但,韶樱…我们只是假的情侣,我从现在开始会一直提醒我自己,而你也千万不要忘记了,好吗?”
随他这句柔切低语飘入耳中,康韶樱的眼泪也跟着扑簌簌坠下,如陨落的星。
“我当然不会忘记!”她急急背过身,抬手抹去颊边的泪水,故作开朗的笑了,尽管声音有些沙哑“怎么?我演得太
真,把你吓到了?其实我这几天因为老是找不到我妹妹,心里多少有些焦虑…你也晓得,我们院长希望能藉由我跟曰本伊集院搭上线,他们不仅在际国上享有知名度,资源财力也都属一属二…”
“好了,韶樱,”卫绅冬截断了她的滔滔不绝“我知道了。”
不用再说了。
少顷,她用力地吐了一大口气“你放心吧,我绝不会假戏真作的。”
就算她确实假戏真作了,也跟他没有关系。
这是她单方面的感情,她一个人的问题。她大可找个菗屉把这片心意丢进去,再牢牢锁上。
绝不会造成任何人的困扰的,绝不会。
“韶樱,你没事吧?”
“我很好啊,”她轻快得十分刻意“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不是吗?”
“是,我相信是的。”卫绅冬目光灼灼地凝睇着她的背影,莫测高深。
“等到一切结束,提醒我一定要请你吃顿好的。”也只能如此了。除了感谢之外,其它的感情对阿绅而言,都是多余的。
“就等明天了。”
“嗯,”她眨蔗眼,牵起了笑容“就等明天了…”
明天…不论如何,明天永远存在。
但是他们之间,在这场戏落幕之后,还有明天吗?
…。。
结束试衣后,卫绅冬送走了康韶樱,沉默伫立门边许久。
他是不是太过分了?
明知道她伤心得掉下了眼泪,他还是没有缓下态度,甚至没有安慰她。
用力吐了口气,卫绅冬想要减轻心头异样的沉重,却是徒劳无功。
必于过往,他向来不愿多谈。即便是多年的朋友,也是如此。
他知道她十分好奇。况且这些曰子来左听右闻,也应该有了相当的了解。但,还是那句老话。
苞她没有关系。
韶樱没有必要为了这种事费心思,她只需要为自己的理想努力,就够了。
也许她认为自己陷入了类似恋爱的情绪中,相信自己爱上了他,但其实这只是一种错觉。这虚虚实实的关系本来就容易让入
惑,韶樱会感到混淆,也是理所当然。
就连他也是如此,不是吗?
他很喜欢有她作伴的时光…非常喜欢。
苞韶樱在一起是件愉快的事:她真诚自然、温暖、毫无心机,让人不由自主地跟着放松。
她热爱纯理论的大堆头书,里头密密麻麻的文字令人望之生畏,却可以让她废寝忘食;但这不代表她其它类型的书就不喜欢了。事实证明,她也可以津津有味的读着彩妆专刊,一本接着一本。
无法否认,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书虫。每回靠近她的时候,总能闻到一股淡淡的、书卷扉页间特有的香气。
她耿直好強、认真老实,即使大胆地编出了这个临时男友的骗局;为了追求梦想,硬着头皮地苦撑,可事实上,对她来说,没有什么比诚实来得更舒服痛快。
然而,韶樱最适合的也是实话,说谎绝不是她擅长的项目。每次看着她拚命強掰的样子,教人不能不替她捏一把冷汗。
她既是聪明绝顶,也是胡涂傻气;她奋发向上,积极努力,有勇气面对阻碍,却没有心机与人斗争。有时候胆大包天,有时又保守畏缩。对于人生,她有着自己的一套逻辑,勇于坚持己见,但又老是让人放不下心,忍不住要一直看着她、保护她。
“韶樱…”
卫绅冬无声地轻喃着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或许,她是搅
了他的心思,这个奇特的小女子,虽然只是短暂
集,但和她在一起的时时刻刻都令他难忘…同时也让他明白,韶樱值得更好的,比他好上百倍、千倍的人…
忽地,一种接近心痛的感觉在
口迅速蔓延。
…无论如何,事情都将告一段落了。
在明天的宴会结束之后,他这一个月的病假也要结束了。
一切都将恢复正常。
而他们也将像
接朝阳的合影般,在彼此的生活中,逐渐消失。
…。。
深秋时节,冷气团发威,
得人们不得不早早披上大衣。
尽管今天晚上有重要的宴会要参加,但康韶樱仍是坚持把工作做完才肯离开。
无独有偶的,卫绅冬也正为了洽谈即将展开的工作分身乏术。
实在走不开的两人,约定宴会开始前一小时再碰面。
就在她好不容易把工作告一段落,准备赶去和他会合之时,行经系办,却发现秘书一个人搬运整理満坑満谷的新教具,忙得満头大汗。
两人不可避免的打了照面,秘书微愣,立即掉过头忙她的事。
康韶樱知道自己该赶紧离开,但…
“怎么不叫生学帮你呢?”
秘书也是有些岁数的人了,一个人做这些
活,身体哪受得了?记得她还曾经因为脊椎骨刺开刀的…
“我不像你,”秘书冷哼,手里的工作不曾停歇“随手一招就有一票生学肯为你跑腿卖命。”康韶樱算是历届助教中最受生学
的一个。
她顿了会儿,愣愣看着秘书忙进忙出,咬牙搬起一个又一个沉重的器具。
虽说天下没有为敌人磨刀的蠢事,但是,见人有难却袖手旁观,也不是她会做的事。
二话不说,挽起袖子,康韶樱弯身搬起教具。
“康韶樱?”秘书一怔“你这是干么?”
她也不知道自己何必如此,帮了秘书,对她而言又有什么好处?她的于心不忍,会不会只是一种愚昧的妇人之仁?
但…“你不想让背伤复发吧?”她搬着东西走进了系办。
秘书脸一沉“用不着你猫哭耗子假慈悲!”
“我只是不想让你有借口欺庒下礼拜一报到的新助教,如此而已。”康韶樱用力放下教具,义正辞严。
双方对视,僵持了一会儿。
“哼!”秘书用力转身,径自到外头搬起东西,对康韶樱自告奋勇的举动,虽没有道谢,也不再多说什么。
很快地,在两人的合作下,教具很快地全搬进了一旁的器材室。
总算大功告成了。
吁吁的康韶樱,抬手看表。
槽了!
“你快走吧,”正在登录教具编号的秘书面无表情地说道“不是要跟院长他们参加什么宴会的吗?”
秘书…
虽然她平时的言行总是很惹人厌,但,也许她其实并不坏。
“秘书,”凭着一股冲动,康韶樱说道:“我相信即使不用其它方法,只要你的外甥够用功…他还是可以考上博士班的。”自身的努力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康韶樱飞快地点了下头,抓起装着礼服的防尘袋,大步离去。
睨着早已不见人影的系办门口,秘书一张脸乍青还紫,扭曲得厉害。
“…要她多事!”秘书气不过的追了出去。
就在此时,人还在走廊上的康韶樱,机手忽然响起。
她抓起机手就道歉“喂,阿绅吗?对不起…”
“谁是阿绅啊?”一个熟悉的女音遥遥传来。“男朋友?”
“你…康时兰?”居然是妹妹打来的!“你在哪!”康韶樱错愕的惊喊出声,在屋顶挑高的系馆走廊上,有着极大的回声效果。
“我在成田机场,等会儿就回去了。记得来接我。”
“我没空!”她忙得很。
“怎么,有了男友就不顾妹妹了?”遥远的那头,康时兰懒懒嗤笑。
“你胡说什么!”这混帐东西,之前拚命找她,一通电话也不肯回,等她大姐小要人接机伺候时,倒是想起自己有个姐姐了。
“妈妈说你
了个『以结婚为前提』的男友,”嘿嘿!“真的假的啊?康韶樱…”
“假的!他是假的!我用来骗人的,満意了吧?”康韶樱大喊,有些恼火的口气似真似假“你有办法叫妈妈今晚别去打牌,到机场接你,我管不了了!”
语罢,她用力按下结束通话的按钮,快步杀出系馆。
在余音缭绕的系馆走廊深处,秘书若有所思的伫立着。
…。。
眼见时间紧迫,康韶樱搭上出租车直奔与卫绅冬相约的场所…他朋友在东区的发型工作室。
“对不起…”她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
早已等候多时的卫绅冬没浪费时间多说一个字,抓了人就往椅子上
。像是在动手术的外科大夫,朝旁边手一伸,同样也是造型师的友人马上递上各式工具…一下是扁梳,一下是电热
,一下又是发蜡…当然,脸上的功夫更是不少。
“看见没?手要像他这样,这才叫打粉底。”同行友人忙着为在旁观摩的小助理们解释卫大师的高超动作“打得愈匀称,愈自然轻透,整个妆就等于成功了一大半…”
两三下,发挥了百分百实力的卫绅冬就已完工。
“大功告成了!”众人赞叹,忘形鼓掌。
精心打扮的康韶樱,披着波
长发,柔美脫俗,如出水芙蓉,不染一丝凡尘。那一双澄澈大眼,拜隐形眼镜之赐,找回了焦点,正一瞬也不瞬地望着同样也是盛装打扮的卫绅冬…
他微微一笑,目光存温
绵。
“走吧,”他朝她伸出了手“我的灰姑娘,跟着『神仙教父』一块去参加宴会吧。”
康韶樱微怔,霍然咧出笑容,眼角闪着泪光。
他还记得那个玩笑话…
毫不迟疑地,她勾住了他的臂膀。“走吧,我的『神仙教父』,快带我去痛快地玩一场。”
“韶樱,”卫绅冬用只有他俩能听见的音量,轻轻但砠:“希望你会在宴会上碰到真正的王子…”
康韶樱没有回答,只是笑着把他的手勾得更紧一些。
虽然阿绅还是不明白,但一切都已无所谓了。
就像她当初所说的一样,她不要什么高贵的王子…
她只要这个帮她画眉毛的神仙教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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