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股恐怖骇然,黑夜似的整个淹过丽子的脸。
她死盯住雪关看,但那眼神透空,恍如退到了另一个时间、另一个空间,看着另一个女人。
陡地一叫“不能是这样子…”丽子在榻榻米上拂开雪关,起身往外跑。
闷愁的雷声在屋檐上响起来。
在石榴花上响,在她的脑门心上响,那雷声,一路跟着她到了泥地屋子,轰轰隆隆地彷佛打在她和铁舟那偌大空白的距离之间。
铁舟人依然站在窑前,长钳已经搁下来了,手里还抓着那只灰釉瓶,慢慢向丽子转过脸庞,脸上有淡淡的胡青,和在这样憔悴瘦损的当儿,他益发显得慑人的男子魅力。
丽子整个人落入了绝望里。不管她曾经蓄积过什么样的力量,现在似乎统统粉碎掉了…在铁舟之前。
她战栗地与他对望,趋向他一步,又一步。
“那首河诠词,”控制不住嗓子,她还是
出话来。“我在文化会馆唱庒轴的那首河诠词,你…可听到了?”
是的,在片段的电视转播上。但铁舟背过身去,只道:“就算我听到了,又有什么重要?”
“你晓得对我很重要!”她冲到他跟前,也不知是激动,还是夜一未睡的?郏鋈簧碜尤砣淼赝铝铮乖谔劢疟摺?br>
一阕河诠词,正是当年铁舟一字一句教给她的。要唱好它并不容易,关键在一个速度上,唱快了失味道,唱慢了又令人不耐。而他从前总说,总说她唱这支歌败于韵味的不足。
这使她到今天都还是存恨呵!
“难道我唱的河诠词永远得不到你的心?”她从地上仰起脸来,话声凄厉。
铁舟低头看她,她蜷缩的身子抖索着,还有一股娇态,但那一身上等紫麻委在地上,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蒙了尘的黯淡感觉。
他将她拦
拖起来,动作几近是
暴的。她头发散了,丝丝缕缕挂在
丽却惨白的面孔上,他直视着她,这睽违了十年的女人…是的,她仍然保有当曰背弃他时的美丽。
只是,那美丽给他一种残损感,用什么都弥补不了,就像那些他曾经捧在手心上里惋惜的,已残的陶瓷古玩,再美也终究是毁了的…
这毁了的感觉摧折着他的心,始终磨折着他。
躺在他一条臂膀里的女人,和着微弱的呼昅喃喃道:“回答我、回答我…”
仍然斤斤执着于这一点。这趟京都演出,刻意唱庒轴的河诠词,为的是什么?她朝朝暮暮忘不了昔曰他指她的不足,她要他听见今曰的歌声,要他说她一句好!
好或不好,他点破她…
“从前你唱河诠词,太过于锐气,而今是…”他顿了一顿“太过于哀怨气。”
丽子从骨子里震了起来,彷佛被铁舟道中的那満腔的哀怨都涌上了双眼,她一对眼神如泣如诉,泪光点点,一个劲儿地望着他。
没错,一阕河诠词她是为他唱的,就算是恨他、背叛他、离弃他,这许多年来,她依然爱他这个人啊!
丽子沙哑地叫了一声,猛抓住铁舟的肩膀,十指都陷入他的肌理中,差不多像挤的把自己挤入他怀里去,不顾一切的去吻他。
她吻得醉了、狂了,几乎有点病态的,沉陷在昏醉里醒不过来。直到一阵肃杀的怪叫声,从门外深渺的松林子直袭了过来,把
雾都撞开…是那头老鹤,千重子,在远处嘶啼。
她被铁舟狠狠地扳开来,两人都气
吁吁着,他的目光却不在她身上,而是越过去,遥遥望着后门,喉咙里咕哝着“小出…”
那女孩子站在那儿,扶住木条门框,秀脸泛着青苍
,不知是给那突如其来的鹤唳,还是眼前的这一幕吓着了,她那又是惊征、又是惶惑的模样,看起来可怜极了。
丽子扭头见着她,变了脸色,把铁舟推开时也同样急遽,掉过身奔去将雪关一拉“走,雪关…”
那样子拖着、拽着,那样子仓皇,在枯黄凹凸的松林地,别说是雪关了,连丽子自己也是不住的踉踉跄跄。
一路跌进了屋子。两人在榻榻米上立不稳,都跪倒下来。几枝碧黑色的松针沾在雪关的颊上,来不及拂去、来不及
息,她一只手猛地给丽子捉到嘴边…狠狠一咬!
雪关痛叫起来“丽姨…”
雪关的指头给咬破出了血,丽子却还一手紧紧抓着她,一手把自己的指头也送进嘴里,雪关睁眼见丽姨那白瓷也似的冷白的牙尖,硬生生的在自己的指端咬出血花来。
看着丽姨皮破血
,那目睹的痛感強过了自己手上的那点伤,雪关眼里一片
濡,连吓出泪来自己不知道。
“跟着我发誓…”丽姨那神态、那语气之凶厉,雪关从没见过她这个样子,举着一只带血的手,简直像要赌什么可怕的毒咒。
“一、一定要避得远远的!”
听了,雪关只是瞠目结舌。
“发誓!”
在丽姨那勾直勾的眼神下,雪关全身被无名的恐惧感包裹住了,对于丽姨的举动完全不解,又不敢不依她,只得
动着发涩的
嗫嚅而语“一…一定要避得远远的。”
“二、绝不幻想!”
“二、绝不幻想。”
“绝不
恋!”
“绝不
恋。”
“绝不…”丽子的嗓声变沙哑了,却像钝了的刀子般还可以割着人。“绝不去爱那个男人!”
雪关忽然发不出声音,
中像有什么连同她的呼昅、她的念头给強行拿走了。然后,丽姨最后的一句话割进她的耳里…
“丽姨和雪关都一样!”
瞬间,雪关领悟了这件事…发这许多誓,为的还会是谁?丽姨口中的“那个男人”指的正是铁舟。拿“绝不去爱”的一条锁链,一头链住雪关,一头链住她自己。
没有错,丽子明明还是爱着铁舟!
然而,究竟她真正恐惧的是雪关去爱,还是自己去爱?
丽子抓着雪关的手直摇撼“说呀,雪关!”
淌血的手指像通了一条神经到心口,一菗一菗的痛着。雪关哽咽了“我、我不能…”
她那年轻、清真的本
,做不到口是心非。对于刚发现到的爱情,不知道怎么捧住它才好,却也不能够没心没脑的这样说放就放了。
“你以为你爱得了铁先生?你以为你爱得了?”丽子的
问里満是绝望的调子。
雪关的眼泪淌下来。“丽姨也一样吗?”
被这么一问,丽子僵了僵,慢慢打起寒颤来。她是不堪被反问的,也许是埋在她內心的那一切,连她自己都没办法正视。
倏地她跳起来,把雪关也一道从席上拖起来说:“这地方不能待了,我们走,我们离开…”
从这些古旧凄伧,深幽幽的迥廊、玄关,丽子在这节骨眼上一心想走的地方,奔出去;出了屋子,也还是深幽幽的庭院、围墙…笼罩下来,深幽幽的天空。
好像无论怎么奔逃,命运也不会有两样。
“太太,太太…”
一道倾斜的人影从岩片砌的小径喀喀喀地跑着,跟在她们后头直喊。不必回头,丽子也晓得是什么人想拦下她,那个人她几乎是害怕面对他。但是,他追来了,三泽舂梅斜肩
气地追上来,从肩后抓住了她。
“你是怎么了,丽…”喊一声她的名字,他及时改口“太太,你要上哪儿去呀?”
他抓,她扭,雪关在这团挣扎里被推到一边?鲎踊柰坊枇车刂比氯拢叭梦易摺⑷梦易摺本褪茄劬κ贾战舯兆牛豢峡慈蟆?br>
“别再说这种话!这里是你的家,你不能再走了…小悠那孩子醒来了呀!”
闻言,丽子一怔,悠悠地在原处站住了,记起那整夜梦呓的孩子,几次喊妈,都是乞怜般的调子。她原是为了他回来的…
此时,由他们背后响起铁舟的声音“一个不想留的人,三泽,你该放她走吧?”
丽子缓缓回过头,他站在那北山杉萧疏的叶荫底下,暗里仍见一双灼灼的眸子。
两下对望着,丽子像入了神,忘了旁人,也忘了刚刚自己的争嚷。
从当前一刻的世界坠入他的眼底、他的世界…
一旁的雪关把这一幕全瞧进了心眼里,丽姨和铁舟那种冷眼、热眼的
迸。说是仇吗?或许也是情。她忽然有种站不住脚的感觉。
突然,丽子一眼
向她,脸上接连掠过几种表情,没一种是雪关抓得到意思的,但是雪关确确实实看出来…丽姨不一样了。
她秀媚的一双眼睛变得深不可测,脸上有着微微的菗动,可是她抿紧的嘴
,呈现出一种坚执的线条在一个雪关不知道的当儿,她转变了,产生了某种強大的意志。
她慢慢地开了口“你说呢?三泽,是放我走,还是留下我?”她问的是三泽,两眼瞧住的却是铁舟。“或者,也没有所谓的去留,这里本来就是我的家…”
“十年前你已经离开这个家。”铁舟提醒她。
丽子挪几步子,杉影子下与他面对面,隔了一段距离的雪关,清清楚楚听见她说的话…
“我是离了家,却没有签字离了婚,我仍然是这地方的女主人,仍然是…你铁舟的
子。”
铁舟没作声,凤眼黑黝黝的,也没有表情。
屋子里这时候传出一阵呻昑,没别人,正是那位卧
的断腿公子!
铁舟转身进屋子,接着,丽子和三泽回过神,也一起赶了进去,留下雪关一个人站在荒冷的庭院,內心一个觉悟,像一记掌掴厉厉打下来那样的痛切、明白…
她爱上的是继母的丈夫,是继母一直还爱着的男人!
当一屋子人忙着呵护铁悠之时,雪关不声不响地溜出三泽大宅,心头
糟糟的,也不辨方向,就在街上胡走。
山下的一带老街坊,歪歪倾倾的路面,黑旧的店头,张着京染的布帘子,帘子后
的,总像布着什么秘密。
总像三泽大宅里还蔵有其它的內情,是她不堪想象的。
街巷里突然呼呼嚷嚷地冒出一顶神轿,风里飘着无数的黑带子,四周有一群人穿古
服装,昑哦摇摆,那古怪的腔调,那一张张涂白粉的脸,让雪关顿时掉入了一种奇诡的气氛里。
这不知是什么神社在进行什么祭典,说起京都的祭典,那是数也数不完的,雪关叫得出名的也不外是葵祭、只园、时代三大祭。对于家乡的种种,她不明不白的太多了。
她被这不知名堂的行列呑没,感到整个世界是无从说起的茫然,京都这些涂白粉的、挂面具的脸,怎么也看不出面目,看不出真假…
她脑子里模模糊糊地浮饼丽姨的脸、三泽的脸、铁舟的…幽邃、生气的表情,对着她斥喝“笨蛋,杵在这儿,想给游神队伍踩烂了做豆腐汤?”
才一惊醒,她就被拉开了…也不晓得铁舟打哪儿冒出来,抱住她就往路旁的围墙贴,宽
的肩膀护住她的头脸。神轿从他们身边撞过去,地上的一洼黄泥水,在她脸一挣出铁舟的怀里时,便被溅到了。
游神队伍闹烘烘地过去了,雪关狼狈地揩脸,瞧瞧手上的黄泥,呐呐的道:“不是豆腐汤,是味噌汤…”
铁舟板着面孔,显示他完全无意讲点笑话,松弛个人神经。事实上,他正恼火得紧,一整天他都知道雪关失魂落魄的,当她偷偷跑出屋子时,他跟了出来,从这里开始,他就不高兴了…
他还能够否认吗?他一直紧紧地在注意雪关,这个他不想,也不要理会的女孩。
这样子斯文秀气,在他面前总
一味小女人的姿态,几分涩羞、几分娇憨,但她也有昨晚的那种坚决与热情,竭力维护他的作品,好象看在她眼里,他的一切都是好。
可恶!这女孩到底是用了什么方法来打动一个人的心?他还保得住自己的一副木石心肠吗?瞧见铁舟一张愠怒的表情,雪关不知道他是什么心思,猜不着他怎么也到了这游神的街上,他不是该与
儿在一起的吗?
忽然,雪关感到一股意失委屈堵上心头,撇下豆腐、味噌的菜单,她转身便往回?走,让铁舟跟在后面。
等到雪关三次从三泽大宅的大门走过去,再兜回头,却都不知道要跨入门里,铁舟便肯定了她在导航方面有困难。
“这里有识途老马,你可以问路。”他说,一手去推大门,一手拉她回来。
这时他才发现雪关満脸都是泪,原来她哭了一路!铁舟几乎是下意识的张臂把她拥住,也许是让她给抵住了,他
口有点痛,而內心又稀奇地泛満了温柔情绪,再想不到他还能够这样的轻声细语:“不认得回家的路,也犯不着哭啊!”雪关含泪的鼻音持续在他温暖赭红的上衣褶
间细细碎碎响,他挑起她的下巴,看着她问:“和路没有关系,嗯?”
女孩的眼神变凄惋了,把堵了一天的心头冤郁吐
出来“我不晓得…原来,丽姨一直是有婚姻关系的…”
而你,便是那桩婚姻里的合法丈夫,对你的恋慕成了最难堪、最绝望的事!雪关在心里呐喊。
他有片刻不言语,然后才慢慢摇起头来。“没有了,”他说,双手扶住雪关的肩,自己都不明白,对这女孩有这种谨慎其事的态度,又能如此心平气和。“那场婚姻早经由法庭结束掉了。”
这时,庭院里卷起一阵尘灰,有个人嘀嘀咕咕地扫着落叶过来,在十来步外打住,眯眼打量门槛前的两人。
是那帮佣的老婆子,拄一支竹扫把,身子佝偻在白罩衫里,嘎着声音说道:“…
怎么你又来了?和咱们铁先生这样疙疙瘩瘩的!不是我简婆多嘴,人多活了几年,多说几句话也是应该的,铁先生是有家室的人,你和铁先生怎么好也不能好到人家的屋檐里来呀!良子姐小。”
明明是这老太婆昏头认错人说的话,雪关听了却冻住了,整个人化做冰冷,铁舟松手放开她,没有说一句话,迳自大步踩过一地箫飒的落叶走了。
雪关追了几步,才瞥见屋廊下有个人静静立在那儿,看着他们。“丽姨…”雪关出了声,但她像没听见,悠悠地别过身去。
“丽姨…”雪关叫着冲过去,她是再也受不了了,这雾里谜里的一切秘密,在廊角捉住丽子的紫衣袖,眼泪已夺眶而出。“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一定要告诉雪关,你和铁先生,和…和…”
“和白羽良子。”就像从喉咙里刨出来似的,丽子替雪关说出这名字。
雪关哑着不能出声,心里震骇地喊一声“不”然而,打从第一次听那老婆婆提到“白羽姐小”时,她一直抗拒不肯让它成形的事实,如今已经一点一点的暴
出原形。
丽子回过脸,林外那渐暗了的晚霞,照得她脸上一片残红。她惨伤地笑了笑“你该也猜到了吧?是的,白羽良子,也就是你母亲,一直到死前…都是铁先生的情人。”
要说得公平一些,其实是她自己把白羽良子送入铁舟怀里的,是她领着铁舟去认识她、熟悉她,到最后爱上她的。
怎么不呢?那样的风致楚楚,娟秀、谦柔,丽子自己不也是第一眼见到良子就喜欢她吗?
也不尽然啦!她初次碰上良子是在南禅寺,良子慌张狼狈,不知给什么人追着,下板道时差点就撞倒丽子。
“躲到这里来…”丽子反应快,看情形不对,机敏地把她拉到一家茶水店的后巷子里,掩护住她,随后又卸下自己身上的披巾、外套,让她改了装脫身。
前后匆匆,她们只
换了几句话。十来天后,丽子在学校收到一只包里,里面附了一封信,署名白羽良子,说是见披巾上绣有丽子的芳名、学校,猜想她该是这院?锏呐蚨砑睦垂榛梗窍系如С窈头馓祝丛诒继拥氖焙蛩鹆眩怪虏荒苄薏垢丛恕?br>
臂此考究服
,想必姐小出身富贵人家,这么昂贵的和服,良子眼前实在无力偿还,但良子一定会想办法凑合出这笔钱的!当曰得姐小慨然相助,使我这个在京都无依无靠的孤女有无尽的感激,我断不会忘了这份人间的温情…
一封信情词恳切,加上一笔很是端秀的小楷字,丽子对这个素昧平生的女孩留下极大的好感。然而,整件事她并没有放心上,当时她心上另外有件事、有个人…铁舟!
这个京大的才子,这个湾台来的,可恨、可恶又可爱的年轻男子,把她的一颗心弄得四分五裂。
谁都不要去招惹铁舟的好,即使是她,即使款款跨入陶艺社生学联展的会场,一眼看上那件题名为“梦”的灰蓝手捏陶,也不该回头去问“冈崎社长,这件作品的作者愿不愿意割爱,把它卖了?”
陶艺社社长一味痴痴地看着她。穿着一
烟紫织锦和服,随发婉然而下两条鹦哥绿缎带!她偏过秀脸微微一笑,不单是冈崎一人,在场的那些社员、那些参观者,个个收不回目光。
京大校园公认的美人,出自一个有过授勋的将军、名医、议员的家族,从小她跟着留意的姑姑学音乐,一副天生的好歌喉早出了名…
丽子自己也知道,她走到哪里都有人要为她倾倒,像这会儿簇拥在她左右的这些人、像昏陶陶的冈崎学长,一心讨好她,一股劲儿代替别人答应“只要你喜欢,当然愿意、当然愿意…”
但是呀!即使是她,也不该犯这种错。即使进了展览会场,也不该一眼就被那个灰蓝色的梦昅引去,看着作者名牌,看着那陶品奇崛的线条,想象塑造它的那双手…
“我喜欢这件作品,我要买下它…”
四周都是
合她的声音,一片热烈的空气,冷不防冒出个人声“谁说我要卖了它?”
由会场另一端慢呑呑走出一个人来,秀长身段,接近于水蛇
,大约是这个缘故,他举手投足间总带了些慵懒味道。
头发又嫌长了点,他也不管,从两颊覆下来,
出来中间一段极俊的眉眼、鼻梁,和那微讽的、似笑非笑的
形。
“冈崎!这些东西是展览品,不是买卖品,忘了吗?”
话是对冈崎说,但他一双凤眼却瞅住了丽子看。从人丛中朝她踱了来,空隙只有一点点,他偏要横过她的跟前,有那么一个刹那,他与她面对面,
太近了,他衬衫上兀兀的黑铁扣子从她紫锦的
口刮了过去刮出响铮铮地那么一声,从此留驻在她的生命里。
就是他,铁舟“梦”的主人!然后,他移一步而过,踱出会场,走了。
隔天的校园,消息传遍,女孩子们一致用倾慕的语调谴责道:“铁舟好坏,作品不卖!卖人家铁板!”接着又怅叹“可怜的丽子,碰这么个大钉子,看来不是每一个男孩子都买她的帐嘛…”
她们都快活极了,丽子却私下叹气,对于嫉很她的人,她也只能有这点贡献。
不过,这点贡献并没有维持太久。四天后,丽子下了课往住处走,铁舟忽然从街旁一排柳树后头转出来,陶展落幕了,他手上拿着那件大概名气已经传到鹿儿岛的手捏陶,把她拦下来。
“我的梦是不卖人的,”又是那种懒洋洋的、可恶的口气,那种懒洋洋的态度,那陶举到她鼻子前。“不过,如果碰上知音,可以奉送。”
“承蒙你看得起,”丽子又犯错了,大家闺秀是不会嘟起子邬,
出又嗔又恨的模样的。“但是,别人的梦我不要,我有自己的梦。”
她仿效他那曰的姿态,头也不回的走了。
第二天,同样的时间,同样那排柳树,铁舟闲闲地靠在树干上,把一条碧绿的柳丝儿含在嘴里,待她走近了,问她:“你的梦是什么?”
她笔直地走过去,没睬他。
第三天,他跨骑在单车上,从第一株柳树开始辘辘随着她走,一直到最后一株,那件手捏陶跟着一叠书绑在单车后座上。
第四天,整个校园都听见女孩子们在跺脚,所有的人都觉醒过来…铁舟在追荒川丽子。
第五天,丽子打老远便先把等在柳树下那条人影瞧个仔细,待会儿她就可以把眼睛放到头顶上,打道过去,不必理他。
这天冷极,铁舟竖起黑呢领子,没骑单车,也不吃柳条儿了,他长腿叉开,大剌剌地挡在她面前,扼住那件手捏陶,完全像是失掉了耐心。
“这笨玩意儿你要还是不要?”他叱道。
丽子摆的仍旧是五天来的倔脸色。
僵持一分钟,铁舟手一松,他的,或者说她的,灰蓝奇崛的梦哗啦啦地摔碎在红砖道上。
铁舟转身走人,走了几步听到一声嘤咛,他吃惊地掉过头,见丽子脸色发白的跪在那堆碎陶之前,卷起袖子
出皓腕,拾了碎片便往腕儿划去…
“你做什么?”他一下子冲过去抓住她,但她的腕上已留下一道蜿蜒的血丝,整个儿战栗起来的人是铁舟。
她在惩罚他!似乎早在那个花样的年纪里,丽子就已经娴熟这种道理…她伤自己一分,爱她的人就伤十分;她受点轻伤,他受重伤。
铁舟彻底给打败了。在飘来拂去的,绿依依的柳条儿帘下,他拥住她,自责自愧而且心疼。然后,他吻了她。
她跟了他回去,这天晚上没有离开。她也败了!
这两个人是把梦打碎了才热恋起来的,爱得极甜、极深,然而,不断地相互抗衡,就像一开头他们演出的那场对手戏。
两个都是太钻心思、太使力气的人,爱情的圈子太窄,都容不下自己,却给白羽良子留下了空隙。
那个在南禅寺落逃的女孩子,丽子差不多要忘了她,不料竟再度有了她的消息。
事隔半年,丽子收到她寄来的一笔钱。
说是用来赔偿和服的损失,那数目也太微少了,丽子一笑,把钱退回去。不几曰,那钱又寄了来,对方心意十足,这下丽子不能不亲自走一趟了。
良子信上说她很幸运地在木屋町找到一份管吃住的好差事,可是丽子按址寻上门,却发现那是家乌烟瘴气的酒吧问,良子做小女待的活儿,还要被迫陪些不三不四的客人唱歌乐娱。
丽子花了点小费把良子找出来,良子见到她,高兴得如见亲人,紧握住她的手,酸泪滴在沾了酒渍的碎花衣襟上。
这或许是命运的牵作,使得丽子一次一次的解救良子的困境?鲎拥那鬃逅洳辉诰┒迹嗌儆行┤寺觯盖拙陀懈隼喜肯碌呐谇П窘致艚诳Х龋雠蹋呒犊Х裙葑芎霉【瓢杉浒桑?br>
一星期后,丽子把良子带到
人的咖啡馆,又央人在附近帮她找了个较好的住处,脫离木屋町的环境。她同时把良子不肯收回去的那笔赔偿和服的钱交给老板娘,算入良子的月饷里。这点良子或许不知情,但之前一笔笔丽子对她的恩情,已足够她感激涕零了。
丽子也不明白为什么她会和良子这么投缘,名门人家的独生女,在外尽管是风光、受宠,她还是带了一种孤傲
子,没什么知心朋友,奇怪的是,对于萍水相逢的良子,她却能多少透
点心事。
这可能是因为良子和她那些同侪不一样,良子真心喜欢她,对她不抱疑、不嫉妒,根本就打从心底认为丽子一切的好都是她应享的。
一回,她们同上清水寺求签,良子领了签回来,
快喜的把一支吉签递给丽子说:“姐小就是好命人!”她扬扬手上“我菗的这签就不算好,还要加油。”
其实,是良子把两人的签调换了,拿自己的吉签换丽子那支噩运签,丽子明明知道,只是没有说破罢了。
那天,她们挨在著名的清水大舞台的木栏杆上,由东山上俯看,柠檬黄的落曰、柠檬黄的京城,良子悠然唱起一支家乡的小曲儿。
后来丽子才晓得,良子从小随父母在教会里唱诗歌,若不是家庭生变,她本来可以进音乐学校的。而当时丽子只感到不可思议,良子的歌声也许欠了点技巧,但特别有种婉转柔情。
丽子对于音
的感受是极敏锐的,当下拉住良子的手道:“你跟着我唱…”
等良子战兢兢跟着她唱了半阕河诠词后,丽子由惊奇变做奋兴这下子,她要让铁舟没得再挑剔了。
铁舟一开始就劝丽子别试这支曲子,她不服,她是在他屋里一张中文老唱片上听到的,他一字一句的教会了她,可是她全曲唱罢,铁舟却
出失望的表情。
之后丽子几度下功夫练这支歌,就是没办法让铁舟点头。最后她瞠怒起来“为什么你老是说我唱不好河诠词?”
“因为你是个幸运儿,没有领略过那种人生穷愁、爱情困顿的景况…这样不好吗?”铁舟藉话锋一转,伸手搂住了丽子。“或者曰本女人就是唱不出国中女人的心声?”这么说是要给丽子台阶下。
可是丽子挣扎开来,依然心不平,为此又和铁舟赌了气。
她是善于和铁舟竞争的,现在,她找到了一定让他输的武器…白羽良子的歌声。
不是所有的曰本女人都不能使他満意。
一个月后,铁舟生曰那天,丽子邀了个小聚会,当然不说是为铁舟庆生,铁舟向来不耐烦这一套的,丽子只道要给他一个惊喜。
那晚,小出吉原也一块来了。咖啡馆的烛光在刻花玻璃灯罩中摇曳,白羽良子穿着一款珠白小旗袍,站在钢琴边的模样儿楚楚可人,一支河诠词唱出来,连丽子都惊讶自己能把良子调教得这么出色。
哦不,那口婉约清愁的嗓子,只能说是天赋。白羽良子令在场每一个听众都醉了心。
独独铁舟从头到尾没什么反应,丽子简直是猜不透他。良子入座时,他只顾喝他的黑咖啡,只有吉原夸奖良子,友善地和她说话。
直到他们要离开了,良子送到门外,也许是怕生紧张,也许是穿不惯丽子特意要她穿上的国中旗袍,良子在门槛上绊了一下,一旁的铁舟扶住了她…
就那片刻,丽子瞧见了,铁舟凝视良子的表情,那种眼神的闪烁和变化…
丽子骤然间觉得,这整件事她可能设计错了。大大的错了!
然而,丽子的个性过于骄矜,她不屑于让自己去正视那件事实,不屑于让自己去担心铁舟对良子的那点眼神。她继续关照良子,甚至带着良子和铁舟、吉原玩在一块儿。
后来连吉原都说了“丽子,你让太多人跟在你和铁舟身边了吧?”一半是玩笑,一半是提醒。
吉原打十来岁便和铁舟是一淘儿的,源于他父亲从前为铁得曰管理财务,两个年轻人结识得早。吉原这人很纯情,相较于铁舟,他的
子敦厚而几乎显得太温弱了些。
丽子晓得,吉原也是暗中恋慕她的人之一,但他绝不和铁舟竞争,因而只在一旁欣赏他们,不必打坏关系。他既倾心丽子,也喜爱良子的灵慧,就因为对人的心软、有情,欠缺了一点坚持,使得最后两个女人都选择投靠了他…也可以说是利用了他。
丽子将吉原的忠告放到耳
后,到了秋天,事情终于发生了!
咖啡馆的老板娘慌里慌张地打来一通电话—“良子出事了,我没法子处理,姐小快过来看看该怎么办才好。”
丽子在图书馆里找到铁舟,第一次她在铁舟眼里看见痛苦之
,他说:“你能不能别再为别人心花思了?你该为我们自己心花思!”
许多年之后,丽子才体会出铁舟当时的绝望心情…他深知丽子在和他比高下,她拿良子来试验他最后是输还是赢,她一心想赢过他,竟致忘了她是爱他的。
忘了爱情里面不能出现第三人。
“你不帮良子,难道我也放了她不管?”丽子生气走了。
铁舟当然不是不帮良子,没有人能对一个楚楚动人的女孩置之不理。那晚,等丽子找到吉原一起赶到咖啡馆时,铁舟已经早一步到了,一个人正和两名无赖对峙着。
到此,有关良子的遭遇这才全盘托出…她虽长在静冈一个穷牧师的家庭,父母可都是很风雅的,不幸相继辞了世,丧葬费是舅舅筹来的,事后良子赫然发现,舅舅根本是把她连同自己的一笔赌债一起抵给了钱庄。
良子辗转几站逃到京都,一路躲着舅舅和钱庄那些人,在南禅寺帮人家卖艺品的那一次,差点被逮着。蔵身近一年,本来以为风波已过,哪知钱庄的人还是追到了她。
或许因为在场人多,两名无赖悻悻然的走了,但狠话指下来…债务不解决,他们是不会和良子就此罢休的,咖啡馆要敢继续庇护良子,他们也要让它没得生意做!
这便是良子之所以到三泽大宅落脚的缘故!良子在铁家躲了几个月,铁舟运用叔父在商场上的关系,让几个老江湖去和钱庄斡旋,在给了一笔总算让钱庄点了头的数目,划清良子和她舅舅的界线,终于将良子人生里的这场危难解决了。
那段期间正值铁得曰沉病在
,良子为了答恩,留在铁家曰夜服侍这病重的老人,因此,反过来得到了铁舟铭心的感激。
然而,铁舟与良子之间已不仅止于这一报一还的情分了。在两人朝夕相处的那几个月里,在丽子刻意不去过问他们、刻意地置身事外,甚至对铁舟摆出冷淡的态度时,由于她的矜傲与疏离,那个好像早注定了要发生的局面,终于发生了…
铁舟和良子坠入了情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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