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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二天,颜仲南去上班的时候,还是在楼梯间等她,只是这次他并没有等到秦小霜出现。

 他不安地离开楼梯间回到办公室里,看见她的位子空著。

 “总经理早。”一位女同事笑昑昑地和他打招呼。“早。”他微笑,收回视线,往自己的办公室里走去。一路上,他和别人寒暄著,回到自己的位子后,他迫不及待地拿出‮机手‬来看。

 没有来电、没有留言、没有简讯,秦小霜没有和他联络。

 他不觉得她是迟到,他有预感她今天不会出现。是因为昨天晚上他和她说的那番话,让她觉得有庒力而想躲他吗?

 他的身子向椅子靠去,沈思著。

 虽然对她示爱,不表示在爱情里头,他就没有丝毫的恐惧。示爱只是坦白自己的心意,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要怎么拿捏,他其实也是小心翼翼的。

 他勇往直前,并不表示能拉近彼此距离,因为这可能使得她更加努力退缩逃避。即使她是这样孤单,她也不会让自己轻易投入爱情之中。

 她会因为这样而选择痹篇他吗?

 他并不确定,不过她的责任感很強,就算想躲他,也不至于不来上班吧。

 那她是为了什么没来上班?和她的朋友有关吗?还是…

 她的心房不开,她的事情,他能知道的实在有限。

 他拨了她的号码,无人接听,他只能继续焦急,或者…

 他迟疑半晌,拨了內线电话给他的秘书“Sue,给我今天员工请假的状况。”

 秘书不知道他要这东西做什么,愣了一下,连忙说:“好。”

 他不直接问秦小霜是否请假,是为了掩人耳目。动用职权去了解她的状况,不是好事,不过,他贼贼地把这样的事情归类为“默默关心”

 火车內,秦小霜拿起‮机手‬。有一通没有接到的电话,她看着显示号码,认出是颜仲南的号码。

 她的心跳快了一拍,紧握著‮机手‬,按捺下想回电的冲动。她猜他是打电话来问她怎么没去上班。

 怎么和他说呢?她爸死了,就这么一回事。

 秦小霜的神思飘远。爸爸的脸孔,她竟然已经模糊了。

 印象中,爸爸对她很好,国小的时候,她一直以为她的家庭幸福美満。直到小学四年级那一年,她母亲赫然发现,她的模范父亲竟然在外面有另外一个家庭,一个女人及一对儿女,一切遽然变样。

 她母亲近乎‮狂疯‬,对她而言那是背叛、是欺骗、是羞辱,一层层一叠叠的愤怒,都深齿骨髓。

 本来是人人称羡的婚姻,最后以彻底决裂的方式分离。母亲把她带离中部的家,在父亲找不到的地方住了下来,从此之后,再也没有往来。

 她母亲对父亲的恨意太深,深到不愿联络,不留回忆,她连一亲人的照片都不曾再看见过。

 她母亲到死都不愿意告诉她父亲。有时候,她会蓦然为母亲的恨意寒颤。要离得这样决绝,死得这样凄冷吗?

 母亲过世三年了。她没让父亲来参加丧礼,只是简单地寄了一封到信给父亲,让他知道。

 除此之外,她不再联络父亲。为了什么,她其实很难确切说个明白,也许是不想打搅她父亲,也不想受她父亲打搅吧。A她从来没想过,这样不留音讯,竟然会使得父亲的死讯要传到她耳朵变得这样的困难。

 她父亲死去好几天,另一个家庭的人,费尽心思,辗转才联络到她。听说想见她一面,一直是她父亲最终的心愿。她现在来得及赶上的,就是做头七法事的那天。很多人相信,那天亡魂会回来看眷恋不舍的亲人。

 秦小霜闭上眼睛,轻逸出一声叹息。

 她已经不做父亲的亲人很多年了,这一次,或许是最后一次。

 秦小霜下了火车后,搭著计程车来到父亲的住处。这地方对她而言,并不陌生,因为她在这里住饼十年。

 看着眼前的房子,秦小霜突然一怔。十年,很长的时间了,只是她离开的时间竟然比居住的时间还要长。

 “请问?”一个妇人看着秦小霜言又止。

 她是秦小霜父亲当年外遇的对象。她曾经见过秦小霜小时候的模样,秦小霜生得那样漂亮,让人印象深刻。再加上她父亲留了不少张秦小霜的照片,那样漂亮的眉目,并没有变多少,所以尽管秦小霜的神态冷漠许多,她还是认得出来。

 只是她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秦小霜才对;叫秦‮姐小‬好像很奇怪,叫小霜好像又太过亲密了。

 是那女人!秦小霜认出她来了。她以为自己早已忘了那女人的长相,却没想到再见到面的时候,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女人没什么变,只是多了些憔悴和苍老,身子还是那样瘦瘦小小,永远看起来温顺柔和。

 秦小霜看着她。“我是秦松岗的女儿,请问你是秦太太吗?”她没办法叫她二妈,那女人是母亲心中永远的痛。

 熬人的脸上闪过尴尬。秦小霜看起来是这亲近,她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才好,她嗫嗫著。“我是,请问我应该叫你…”“叫我秦‮姐小‬吧。”她脸上几乎没有什么表情。“我是来给我父亲上香的,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事情吗?”

 “没有。”妇人礼貌地笑一下。“晚上八点的时候,做法事的道士才会来。那时再请你给你爸爸念几部经吧。”

 “知道了。”秦小霜点头。

 “请进来休息一下吧。”妇人招呼她。她不像是她父亲的女儿,倒是比较像远来的客人。

 “不用了。”秦小霜‮头摇‬。

 “妈。”一对年轻‮女男‬,从屋子里面出来,看到秦小霜的时候,他们突然不作声,只是打量著秦小霜。

 秦小霜看着他们,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年轻‮女男‬和妇人是家人。是不是家人只需要去感觉,就能分辨,就算他们不叫那声妈,她也知道这两个人就是她父亲背著母亲在外头生下的小孩。

 她一直长得像母亲。而这两个人,长得反而像父亲。

 一股荒谬难过,而且难堪的情绪在口漫开。

 她收拾了心绪。“我晚上再回来。”她说话的样子,像是在代公事,那样的冷漠,是拒人千里的。

 连一声再见都没有,秦小霜就背转过身子。

 等她走了好几步之后,妇人才急急地赶上她。“秦‮姐小‬。”妇人还是以这个生疏的称呼叫她。

 “有什么事吗?”秦小霜看着她。

 熬人诚恳地说:“你爸的遗嘱里头有提到你。他一直觉得对不起你,你爸爸说他没什么可以留给你的,这栋房子留给你做嫁妆。”

 她这么说,并不是要秦小霜感动或是什么,她只是希望秦小霜不要这么怨恨她的父亲。秦小霜冷漠的态度让她难以忍受,她不想秦小霜带著这样的脸,带著这样的心情,来为她因丈夫上香。

 秦小霜并不如她所想的,闪过泪光或是感动地软了眼眉,她反而皱起了眉头,平著声音问道:“他留给你们什么?”

 熬人愣了一下,支吾著。“没有留太多…就一些生活费而已…”她没有说谎,那是她仅有的,她怕秦小霜不相信要来跟她抢。

 看着她的表情,秦小霜哧地勾了嘴。“房子给我,你们住哪里?”

 “我们会去找地方住。”妇人小小声地说。丈夫所有的决定,她都会支持的,虽然…

 “我在台北工作,要一栋彰化的房子做什么?”秦小霜蔑然了笑。“他一直都是这样,任而伪善。”

 她口中的他,是她的父亲。他们一家人一阵错愕,看着秦小霜再度转过身子,迈著步伐离开。

 “她怎么这样说爸爸?太过分了!”等她走了,妇人的儿子和又儿才回过神来,愤愤不平地说。

 “唉。”妇人‮头摇‬叹息。

 晚上,秦小霜再度回到她父亲生前的住处。

 她一身的黑,削瘦的身子显得更单薄,白皙的脸庞则近乎惨曰。道士在灵位前诵经,她默默地捧著经书,猛地一看,更似误闯的幽灵。

 那双大眼睛,空茫茫地瞅著她父亲的照片。

 袅袅渺渺的烟雾绕著她的视线,熟悉又陌生的照片与她对望,这一眼如此真切,却是隔离。

 牌位、人偶、供品、莲花,亡者来,也送亡者走。诵经磬中,神佛慈悲、亡灵忏悔,应当是生者悲啼、死者踟蹰,而她却没有哭泣。

 她身旁的人,都穿著一身黑色,一切像是影子叠出来的,虚幻不真。她到现在都还没办法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已经死的这件事情。

 她还没准备好了结和他这一生的爱恨啊!他就这样先走了。

 一直都是这样的,他说丢,就这样丢下了她。他口口声声想见她最后一面,却在头七的法事中,把她丢给了一群陌生人。

 这些陌生人,是他的亲人,却是她母亲的仇人。而她,因为共同的血脉,而尴尬地杵著。

 若他的魂,真有来的话,她想问他,是不是曾经认真地为她想过,要不,怎么能如此‮忍残‬地待她?

 他是她的父亲,按理说,是当她一存在,就注定应该会爱她的人。

 音乐铃声突然响起,了规律的诵经声。

 所有人错愕地寻著声音,秦小霜皱紧眉头认出了铃声,那是她‮机手‬的声音。

 她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中,放下手中的经文,接起了电话。“喂。”她走到旁边去。

 电话那头传来颜仲南松了一口气的声音。“MyGod!我终于找到了你。小霜,我人在彰化,你在哪里?”

 乍听到他的声音,她的喉咙突然一热,说不出话。

 她不说话的空隙中,他听到电话的背景中,有诵经的声音传出。他有些不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打搅到仪式的进行。

 “你人怎么会在彰化?”她问。

 他赶紧解释。“我听说你请丧假,要回彰化,我不放心,所以跟来看。”

 她眉头微皱。“你怎么知道我在彰化哪里?”

 “我就是不知道啊。”他这一路上拜托过上帝、观音、阿拉、妈祖。“还好连络上你了。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我的天啊!”她低呼。他竟然什么都不知道就来了。他可能扑空,可能白跑,还可能被她斥回。他怎么这样冲动啊!

 “你那边情况还好吗?”他担心地问。听到地低呼的那一声,他以为她出了什么事。

 “还好。”秦小霜移开目光,其他人正往这里看来。

 她的“亲人”们,一边诵经,一边不友善地观量著她。

 秦小霜收回视线。“你方便的话,十一点来这个地址接我。”她报出“家中”的住址。

 “好。”他二话不说口“我等你。”她挂掉电话。拿起经文,重新回到人群之中。

 同样穿著黑色的‮服衣‬,但是她知道自己融不进这里。比起她死掉的父亲,她更像是漂泊的灵魂吧。

 始终不知道哪里是她可以落脚的地方,但是至少,至少现在她知道有一个人会等著她啊。

 她的目光望向门口,想像著颜仲南将要出现。心因为这样而安了。

 晚上十一点,颜仲南来接秦小霜离开。

 他下了计程车,看到秦小霜和一名妇人交谈著。“秦‮姐小‬,等出殡的曰子决定之后,我们会再告诉你的。”

 “那就麻烦了。”秦小霜的态度像是和葬仪社的人说话,而不是死者的子,名义上她的二妈说话。

 颜仲南朝这里走来,秦小霜转头瞅著他。“我走了。”她大步地迈向颜仲南。

 颜仲南对她一笑。“有什么东西要我拿吗?”他听到有做法事的声音,以为应该是在寺庙,可是这里看来像是住家。

 “没有。”秦小霜回答他。“我的东西都放在旅馆中。”

 “旅馆?”他觉得奇怪,她的老家不就在这里,为什么要去旅馆?

 她看着他,平静地说:“这是我爸第一和第二任太太的家,不是我的家。”

 他恍然大悟,轻轻一笑。“那我们坐计程车去吧。”视线的余光扫到有三个人影在门口对著他们指指点点。

 秦小霜看到他的表情微有不同,薄一勾。“那是我爸爸和第二任太太生的小孩。他们应该是在猜,你是什么人、来做什么。”

 秦小霜勾动的薄著嘲弄。“你可以过去和他们说,你要带我去旅馆‮房开‬间。”

 案亲一死,回来奔丧的时候,却和一个男人‮房开‬间,这种话听来够呛了。颜仲南却忽地觉得心酸。

 他本来还在想着,丧父之痛会让她如何哀痛,可是他看到她的时候,她却连一滴眼泪都没,只是用著奚落甚至是刻薄的语气述说著自己。因为一这样,让他更加难过。

 他猜想,她不是不在乎,而是除了伤心之外,她有著更多无可名状的愤怒。那愤怒也许是对自己,也许是对父亲的另外一个家庭。无可排遣的慎态,最后以一种冷然而犀利的言词来伪装。

 他深邃的眸光一柔,她轻觑了一眼,低头转去。

 她经常能成功地用冷漠来隔绝人和人的距离,唯有他,她办小到。他总是笑笑地,用不说出口的温柔,一眼将她看穿。

 是不是这世上,真的会有这么一个人,他会用最独特的眼光和态度,去看待自己,对待自己?

 她的眼眶突然泛,他总是让她变得脆弱而多感。

 他一笑。“带你‮房开‬间,也不是第一次了。”

 她看着他,他惯常在戏谵中隐蔵体贴。她点头,有浅浅的笑意逸出。

 他満了笑,伸出手来。

 他想牵她的手。她看着自己的手,又瞅著他,终于把手伸出去。在笑容中,他用暖意将她的手握住。

 他们在一间小旅馆住下,陈旧的房间,以怪异的‮红粉‬色为基调。这种房间通常不适合开电视。

 电视一转开,常会出现令人尴尬的画面。

 “不好意思。”秦小霜收著东西。“住在这里,委屈你了。”

 “不会。”颜仲南‮头摇‬。“只要能找到你就好了。”

 秦小霜放下手边的东西看着他“你实在太冲动了,你可能会找不到我,白跑了这一趟。”台北到彰化,也需要好几个小时的车程。

 “我知道。”他一笑。“可是我放不下你。”

 她沈默了半晌,言又止地看着他,又拿回了手边的东西。

 “你想说什么?”他问。

 “其实…”她碎声地说。“其实我可能不需要你帮忙的。”她就是不想麻烦他,也不知道怎么麻烦他,才不把这件事情和他说。

 “我知道。”

 他的答案出乎她的料想,可是片刻之后,她就思索清楚了。她没有拨打电话给他,就表示她没有向他丢出任何求助的讯息。

 她皱了眉,不明白既然这样,为什么他还要冒著这么多的夙险来?

 “我按捺不住。”他深深地看着她。“万一你对我有那么一点点的需要,而我却不在你的身边,我会很气自己的。所以我宁可冲动一点、任一点,也不要有一点遗憾。”他轻轻地一笑。“大不了就是让你赶回台北了。”

 一直不想哭的。真的,她一直不想要哭的,却在睁睁地看着一他的时候,了眼眸。“谢谢。”她的声音哽咽。

 “谢什么?”他坐在她身边,”脸暖笑。

 “我以为…”她抑不住鼻头酸热的感觉。“我以为以后我就是一个人了。”

 不是声嘶力竭的嚎啕大哭,但是她蓄紧的情绪却在他的温柔中崩解。

 眼泪模糊她的视线。“虽然我和他很多年没有联络,可是他还是我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我怎么都没想到他说走就走…”

 他递出卫生纸给她,她像个小孩一样,哭红了眼。他蓦然察觉,躲蔵在她心中那个不知所措的小孩。

 “他每次都这样…”她擦著眼泪。“我永远弄不明白发牛什么事情,就要被迫接受…他不是很爱我们吗?为什么背著妈妈和别人生了小孩…为什么可以不管我…”

 他在她断续的哭泣中,缀补起她破碎的过往。

 她丢出一连串的问题,他终于明白了她的秘密。父亲的背叛外遇,让她只能在缺残的爱中成长,也让她对爱裹足不前。

 看着她哭,他也跟著难过。“愿意相信你父亲还是爱你的吗?”他衷心希望,也许她父亲的爱给得不够完整并不是不爱。

 她‮头摇‬。“我不知道。妈妈后来都不让我跟他联络了。他第二任太太说,他把彰化这栋透天厝留给了我,可是这样就算是爱了吗?”

 他望着她迷茫的眼眸,低声说道:“你是不是在等著他主动来跟你道歉?”她并不一定会接受她父亲的道歉,但是他猜想,她是在等著的。

 他的话触动了她的心弦,她的声音陡然扬高走调。“他不欠我吗?不欠妈妈吗?至少给我个解释啊!”他第一次见她,双手握著拳头,全身紧绷,甚至是微微地颤动著。

 爱恨在她心头盘结,错综而复杂,而这所有的一切,没有人可以分担,她只能独d自承受著。而今,这样爱恨牵系的对象,骤然离世,她的爱恨还在,却不知道要对谁发怈。

 甭零零的,她是孤零零的。

 他好心疼,哑著声音。“你愿不愿意相信,他不是无情,只是软弱;他不是不想解释,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对。”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一他的解释好温柔,害她的眼泪一直掉,心不断地酸沈。

 他沈声。“也许你爸爸和你一样,都很脆弱的。”

 伤人的和受伤的,其实往往一样脆弱。

 她的眼泪在上一圈一圈的晕开,冗长的诵经仪式并没有使她获得安慰,他的陪伴,却让她终于能好好释放累积的情绪。

 她的脆弱、她的孤独,全看在他深柔的眼眸中。

 他收纳著她的一切,和自己说好,会默默陪伴著她,守护著她,让她心底的伤慢慢痊愈。  m.uJ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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