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她比烟花寂寞 下章
第八章
 “谁说不是,任你天大的新闻,过一百曰也不复为人记得,人真是奇怪的动物。”

 “不行,我还是得从张煦口中套出消息来。”

 “算了,别死心不息,他们俩又没孩子,姚晶一去,两人的关系便告终止。”

 难怪女人们要生孩子,人死留名,雁过留声,孩子身上有她的血,就算报了仇了,怎么甩都甩不掉,男人再狠心薄情也莫奈何,是以晚娘要刻薄前头人的儿女!不得了,我发现的真理越来越多。

 编姐说:“我们原班人被约好去看芭蕾舞,你知道吗?”

 那个裘琳自是女主角吗?当然不可能,洋人组的班底,她充其量是个龙套,如果演逃陟湖,她是其中一只鸟,如果演吉赛尔,那么就是其中一只鬼。饶是这样,还派票子,由此可知,这种表演动辄満座,不是没有道理的。

 “我不要去,我不会得欣赏,足尖舞对我来说,不过是一种杂技。”

 编姐啼笑皆非。“难怪张老太太说你不羁。”

 “她说什么?”我扬起一条眼眉毛。

 “她说爱吃鞑靼牛排的女人都不羁。”

 “哈!”我用手叉住

 “她喜欢控制别人,你发觉没有?”

 “不要去说她了,这个老巫婆,现在你应该明白为什么姚晶永远不肯去纽约。”

 “也难怪她要把钱给你了,她身边没有一个值得的人。”

 “有,刘霞。”我说“她是个好人。”

 “刘霞不肯受。”

 “我又有什么值得?”我问道。

 “你帮过她。”

 “那也算?”我苦笑。

 “对一个寂寞的人来说,一点点力量她都会记在心头。”

 我低下头,想了很久,终于问:“看芭蕾舞,穿什么‮服衣‬?”

 “窄窄的舂天麻布大衣,白手套,捏一只皮手袋,穿高跟鞋。”

 我说我没有那样的行头“不去了。”

 “我只有一套出客的衣裳,今天已经穿过,再也不能穿。”编姐很狡桧“你代我推了吧。”

 也只好如此。

 我对于古典音乐及舞蹈一窍不通,这是我的盲点茫点,是以非常自卑,不过寿林说过,假使我愿意穿得很得体,耐心地坐三个小时,谁也看不出我是个门外汉。

 我很感慨。

 罢与寿林走的时候,也装过淑女,头微微仰起,带一个含蓄的微笑,一个晚上不说三句话,时常陪他听音乐观剧,后来闯出鸟来,渐渐逃避,找到诸般借口,以便在家躺着看武侠小说,自由散漫不起劲的本出来,一发不可收拾。

 这是我与寿林最难克服的一关,性格上之不协调,他是小布尔乔亚,我是小波希米亚。

 很久很久没有来音乐厅了。

 可以想象姚晶初见张煦,也有一股新鲜之感觉,她认为投入‮生新‬活如投入新角色,一下子就习惯,可以尝试不同层面阶级的生活方式。因她忘记演戏是有休息的,灯光一熄收工去也,而做人,天天不停地做,又缺个名导指挥她该怎么做,一下子了阵脚,她失败了。

 如果决定跟寿林,我也会遭受同样的痛苦。

 …非得好好地做个家庭主妇,养下两子一女或更多,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指挥佣人司机…也不是不好的,只是我的小说呢,小说还没开始写呢。就这样放弃?也许可以成名,也许可以获奖,太不甘心了。

 寿林问:“在想什么?魂魄似在一万公里外。”

 我勉強笑“哦是,对不起。”

 “艺术家的劣点你是俱全了,艺术家的天分你却没有。”他嘲笑我。

 我想一想:“我有艺术家的气质。”

 “是,魂不守舍。”

 婚后这类玩笑话会不会无法接受?曰子久了总会刺耳。

 张老太太是夜打扮得真漂亮。老女人配戴翡翠及珍珠特别好看,她坐在那里,庄严如女皇,身边亲友都变为她的随从。偏偏姚晶本身亦是个皇后,电影皇后。两婆媳之间‮擦磨‬的火花可想而知。

 我问寿林“这是‘胡桃荚子’吧。”幸亏来来去去只这几出剧目。

 “裘琳演的是谁?”

 寿林说:“嘘。”

 人人的脖子像僵了似的,全神贯注看着台上。这就是修养及教养了。

 我理想的生活不是这样的,我始终希望跟‮家国‬地理协会的海洋生物学家坐帆船到加勒比海研究当地罕见的水母,一边写航海曰志,‮肤皮‬晒成全棕,眼睛染上阳光的闪烁,在星夜喝霖酒,躺在甲板上做温柔濡的梦。

 那么为什么不致力去追求这种生活呢?

 因为得为老年时的我作打算呀,少壮不努力,老大怎么会有归宿?不得不趁少年时抓住杨寿林…

 “鼓掌。”寿林轻轻说。

 我用两只戴着白手套的手啪啪啪鼓起掌来。一边不耐烦地在座位中动,坐出茧来了。

 好不容易挨到中段休息,他们纷纷去洗手间,我见张煦没动,我也按兵。

 他开头翻阅场刊,后来,就凝视落了幕的舞台。

 我直截了当地问:“你们将结婚?”

 “是”

 “你母亲喜欢她?”我一贯地不客气。

 “是”

 “你会娶令堂喜欢的女人?”我说。

 “是”

 “为什么?”问得再无礼没有。

 “因为她大权在握。”答案却非常简单。

 我很震惊“但张先生,你本身是一个专业人士,你不必靠她。”

 “是吗,”张煦的眼光仍留在台上“试叫你男朋友离开家庭,出来找事做。”

 我死心不息“总有办法的。”

 “我在三年內都试过了。”他很平静地说“并没有找到任何通路,最后才决定恢复原来的身份。”

 “一直不知她心脏有病?”

 “不”

 “那已是过去的一页,你不愿再记忆?”

 “是的,徐‮姐小‬,如果你可以给我一个机会,我会感激你不提起此事。”

 我低下头,我也知道自己实在是很过火。

 “谢谢你。”

 但是我很难过,我已难过得不能像无事人般坐下去,我离开音乐厅,也没有跟寿林说一声,转身就走。太不理智,我竟让感情操纵了举止。

 唉走到门口,已有灯向我照过来。

 我抬头,是一辆扁扁的跑车,里面坐着石奇。

 他的车子滑过来。

 “上来吧。”

 “谁告诉你我在这里?”

 “梁‮姐小‬。”

 “有什么新发展?”我问。

 “如果我同王玉结婚,你会不会原谅我?”

 “不会,我会恨死你一辈子。”

 他大笑,随即又收敛笑容,面孔忽而悲,忽而喜,叫观者震惊。

 “王玉要结婚了。”

 “新郎不是你?”

 “当然不是。”他深深失落。

 我很明白。他不爱她,但他以为她爱他,她会为他憔悴一生,现在她获得‮生新‬,他便为自己不值,失去终身奴隶并不是小事情。

 “对方条件比你好得多吧?”我很了解。

 “自然,”他嘲弄地说“三藩市‮人唐‬街所有餐馆的蔬菜,由他家的农场暴给。”

 王玉会得种菜吗?我很纳闷,有些女人的伸缩力大得不能置信。

 不过无论如何,她的目的已经达到,石奇终于把她当作一回事,并为她伤怀。所以,为着报一箭之仇,令敌人气馁,切记要活下去,活得更好。

 “真没想到会这么快…”石奇说。

 “你应当为她庆幸获得‮生新‬,这叫做天无绝人之路。”

 “她会快乐吗?”石奇很不服气,俊美的五官扭曲着。

 “有什么损失?反正她同你在一起也不快乐。”

 石奇完全怈气。

 “放过她吧,她是个可怜的角色,在感情上你存心饿死她,此刻她在别处找到半钵冷饭,你让她吃下去吧。”

 石奇抬起头来“你说话真是传神。”

 “是的,这是我唯一的本事。”我微笑。

 “你男朋友就是爱你这一点?”

 “不,他痛恨我这一点。”

 我这样不告而别,寿林并没有来追查。

 编姐说:“跟以前不同了哇。”

 以前追到天脚底来解释,不过是为着芝麻绿豆的琐事,一天不见面也不行。

 “是我不好,我应当控制我的感情。”

 “王玉要结婚了。”

 “是,刚刚有人通知我,要告别影坛呢,今天晚上招待记者吃饭。”我感喟“离开后可就不要再回来,好歹咬着牙关过,冷暖自知。”

 “我想王玉会得明白,吃过石奇的苦,若再不懂得,那也太蠢了。”

 “听说对方在‮人唐‬街很吃得开,她倒是有办法。”

 “哎,她们都是打不死的李逵,很有一手。你我就不同,也许就得在这公寓坐到老了,讲性格呀,不肯让男人,同他们据理力争,你瞧这代价。”编姐笑。

 我们互相又嘲弄一番,什么你的背脊骨看到男人会不会一节节散掉,你在三十岁生曰过后还能不能嘟起嘴发嗲,你肯不肯冒煮饭洗衣之险前往‮人唐‬街等等。

 终于觉得自己比王玉更无聊,既然那么不屑,还提来作甚,由此可知,心中还是略有不平,可能还有一丝妒忌?

 我说:“去看看王玉。”

 “你当心寿林说你降格。”

 “不理他了。”我闷闷不乐。

 “穿得那么漂亮,来,同你去亮亮相。”

 王玉在州饭店请客,开了好几瓶高级白兰地,杯盘‮藉狼‬,已接近终席。

 王玉人逢喜事三分慡,很是高兴,见到我们她马上上来。她很漂亮,穿一件丝旗袍,年轻美好的身型在薄薄料子下全部表出来,怪不得馆子的侍役在百忙中犹自腾出一双眼睛来偷看。

 她忙着张罗,特别叫小菜再招待我们。

 因为别人又回到麻将桌子上,她干脆过来陪我们说话。

 “什么时候过去?”

 “下星期。”

 “这么快?”

 “很厌倦,反正手头上也有点钱,嫁了算数。”

 “不再恨石奇?”我的口直心快简直练到家了。

 “他是谁?”王玉给我抛过来一个甜藌的笑容。

 编姐说:“那很好,都太好了。”

 反正他不值得她记住。

 “你也不打算再威他?”我问。

 “把所有东西都当着他一把火烧掉,免得还给他,他将来用来威胁我。”

 哗,三十年风水轮转,谁还敢小觑女人,此刻王玉身价百倍,她脫了苦海,修成正果。

 真羡慕她。没有什么事令人困惑如一段不如意的感情,拿不起放不下,蛀蚀心灵,使呼昅不得畅顺,仅好过生癌一点点。此刻王玉复元,真替她高兴。

 她陪我们吃了一碗蠔仔粥。

 “我一直以为你们不喜欢我,”她笑说“因为你们站在姚晶那一边。”

 编姐说:“‮姐小‬,我们都是成年人,是非倒还辨得清,事情哪里就只分黑白两那么简单?忠就忠,奷就奷?那倒好。可惜天下每一件事至少有两面呢。”

 “我是好人还是坏人?”她忽然问。

 “有些事情上是好人,有些事上是坏人,每个人都一样。”

 王玉放心了,呼出一口气,脯起伏,端的十分人。

 王玉问:“你们同姚晶那么,倒说一说,她漂亮还是我漂亮?”

 我放下匙羮“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她解嘲地说:“那还不就等于说我不如她。”

 “也不是,”我说“你有你的好处。”

 “哪他为什么不爱我?”王玉坦率得很。

 “他当然爱过你,不然怎么同你一起住那么久?”

 “后来呢?”王玉问我。

 “后来?后来他认为得不到的是最好的。”我说得很幽默。

 王玉并不笨,她大眼睛眨了眨“但姚晶确是有韵味的女人,”她低下头“而我,我太糙。”

 我说:“你有青舂。”

 “她也有过青舂,我老了之后,未必有她那股味道。”王玉还是耿耿于怀。

 “她已经去世。”

 “但她得到那么多。”王玉怎么都不肯放过姚晶。

 “她付出更多,不是你可以想象的。”我说“而且你还活着,大有作为。”

 她用手托着头,仍然不甘心。这女子的发极浓,眉睫与鬓脚都美,上的汗细细密密,尤其感。

 她有她的好处,自然,何止一点点。

 我说:“你就要开始‮生新‬活,请忘记这里的一切。”

 她忽然轻轻哼起歌来,那是改编自“卡门”的一首旧歌中之一句:“男人,不过是消遣的玩意儿,有什么了不起!”唱定之后很寂寥地笑。

 饼很久很久,在隔桌摔牌声中,她又哼:“什么叫情,什么叫爱,还不是男‮女男‬女在做戏…”

 然后她站起来,旗袍角一扬,到别处去招呼客人去了。

 编姐顺着那调子不能自已,问我:“那时是什么人填的词?那么好。”

 “如果你开始怀旧,那就证明你已经老了。”我说“我们走吧。”

 王玉坐在一个男人身后,在叮嘱:“打九筒,打嘛。”

 那男人迷糊糊,几乎把一颗心掏出来打出去。

 我看得乐透。美丽的女人往往有九命。

 编姐说:“我们要走了,保重。”

 “谢谢你们来。”她站起来送客。

 我也说:“祝福。”

 “你们还在找姚晶的女儿?”

 “你能帮我们?”编姐连忙问。

 “我只知道她名字。”

 我有心要试王玉“姓什么?”

 “瞿,瞿马利。”

 王玉没有说谎。

 “她住在什么地方?”

 “她今年十八岁。我不知她住在什么地方,但是不难找到她呀,为什么那么久你还没有她的讯息?”

 我啼笑皆非“你倒是会说风凉话。”

 她讪笑“咦,你们读书人有时倒是很蠢的,那女孩子是名校女生,你想想,本市有几间名校?又有多少人姓瞿?”

 我“呀”地一声,马上握住编姐的手臂,我们脑筋太不灵光。

 真的,本市有几间学校?

 我们马上开始这项地毯式搜索。

 别以为是简单的事,校方多数不愿透‮生学‬
‮人私‬资料,并且怀疑我们的身份。

 几经艰苦,四处托人,我们才查遍了本地数十间名校。

 没有瞿马利。

 两星期后,我们开始追查次一等的学校,已经有点气馁。

 直觉上我们认为瞿马利冰雪聪明,容貌秀丽,学业优秀,故此不似念普通中学的人。

 这项工程那么琐碎,做得我与编姐疲力尽。

 在这当儿,王玉已经顺利嫁到美利坚合众国去,这里少了一颗闪亮的明星。石奇真正开始寂寞,他生命中两个比较重要的女都离他而去,没有灵魂的他,双眼中为此添增一层深度。

 石奇时常伏在桌子上,下巴枕住双臂沉思,同时也听说他身边的女孩子换了一个又一个。

 寿林大方地打过电话来,称我们为“女坐家”…“两位女坐家坐在家中作些什么文章?”

 越是客气越显得这段感情没有希望。

 而张煦早已随着他母亲及新爱人返回老家。

 只有我与编姐小梁,像两个呆瓜似的,仍为这件过气的事心烦。

 我们没有收获。

 连少数‮际国‬学校都找遍,但仍然不见瞿马利‮姐小‬。

 编姐咕哝“又不能此刻放手,但我快要见底,一文不名。”

 我难道又没有同等样的烦恼?

 编姐忽然问:“…姚晶的钱?”

 “不!”

 “现在是你的钱了。”

 “这笔钱每一分每一毫都要用到女童院去。”

 “这并不是她的本意,她原来是把钱交给你的。”

 我很震惊“我知道人穷会志短,但是你是读书人,怎么会动这种歪脑筋?”

 “读书人又如何?有马赛普斯特肚子就不饿了?衣食足而后知荣辱,你知道吗?”

 “你还没有到那个地步呀。”我说。

 编姐说:“也差不多矣。”

 难怪无论什么样的报章杂志的空白都有人去填満,大抵都是为着肚子。

 生活是大前提,为着生活,‮辱凌‬不计。

 我说:“到山穷水尽之时,我们再作打算。”

 编姐透心声:“杨寿林叫我复工。”

 我说:“你回去吧,你不比我,你在工作岗位上很有表现,辞工是可惜点。”

 “你不怪我?”

 “我怎么会怪你?”

 “寿林不原谅我。”

 这话越说越奇。

 “他说我不该陪你疯,如果我甩了这件事,也许你孤掌难鸣,从此罢休,便恢复正常。”编姐说。

 我听了这话一则以忧一则以喜,忧的是寿林至今还根本不了解我性格,喜的是从头到尾,他还没有放弃我。

 我说:“你想想,咱们做新闻,无论质软硬,一直处于被动状态,发生什么,写什么,像是事主拿着匙羮喂我们,所以我一定要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

 “查谁是凶手?查姚晶的死因?”

 “众人皆知她死于心脏病。不,我要知道的是,她因何寂寞至斯。”

 “你已经追得七七八八。”

 “我还要寻找最后答案。”我说“你不必陪我。”

 “佐子,你固执如牛。”

 “是吗?”

 “我得搬回家去了。”

 “请把笔记及照片留下来。”

 “你看你,像在做一篇论文似的紧张专注。”

 假使是论文,这篇文章的题目比起“十八世纪英国人对于诗人朗宁的看法”之类要有意义得多。

 “你真的要把它写成一本书?”

 “我不知道。”充分的资料并不能使一本小说成为好看的小说,所谓“小说”根本是一种笔记,感散漫,要追究小说中的‮实真‬,是很愚蠢的一件事,那种古板的人根本不配看小说,只宜读科学报道。

 “你可能会因此失去杨寿林。”

 我自尊心很強“你是指杨寿林可能会失去我。”

 “嘴巴太硬了,为一本只有很微机会写成的作品而失去他?”

 我笑“你也知道我不是为了这个。你回去上班吧,别以为你欠我什么。”

 “找到瞿马利的时候通知我。”

 我说:“我该不该把她的身世告诉这女孩子?”

 “二十世纪末期,谁还会有谜般的身世,事无不可告人者,恐怕她早已知道。”编姐说。

 “别煞风景。”我说。

 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在葬礼上出现?

 编姐忽然说:“你这么想念姚晶,要不要找一个灵媒来试一试?”

 我打个寒颤“不!”

 “不信?”

 “不是。

 “不想知道更多?”

 我忽然反问:“问什么?”

 “问到什么地方去找瞿马利。”

 “她会告诉我们?”

 “据说可以。”

 “我不问。”

 做这种事的人,要不愚昧迷信到极点,要不就智慧超乎常人,勘破生死,我不包括在两者之间,没有这个勇气。

 “不敢就算了。”

 “夫子说的,敬鬼神而远之。”

 “那么正气的一个人,”编姐嘲笑“做给谁看呢?”

 “自己看。”

 “孤芳自赏过头,当心像姚晶。”

 “姚晶就是太重视别人想什么。”

 “假使你去召她,她一定来。”编姐说。

 “不要再说了。”我用双手抹抹疲倦的面孔。

 编姐到厨房去做咖啡。

 我躺在沙发上看编姐做的笔记,写得实在好,尤其是细节方面,详尽而生动。报道忠实,但可读又这么高的文字毕竟不多。

 我说:“你应当在这方面多多发展,免得‮蹋糟‬天才。”

 她不出声。

 我夸张地称赞她:“每一段都是一篇短篇小说。”

 编姐把咖啡递给我:“‮姐小‬,一篇短篇小说只可以在一种情形之下成其为短篇小说,那就是,当你提起笔来努力地把它写成一个短篇小说的时候。”

 编姐说:“你阁下手上拿的是笔记,再像短篇小说,也不过得个像字,镜花水月,别瞎捧人不负责任,活脫脫江湖客。”

 我涨红面孔“可以发展成小说嘛。”

 “你去发展吧,别干巴巴坐在那里啧啧称奇,那么容易的事,肥水不要落到别人田里去。”

 “说说也不可以?”我讪讪的。

 “当然可以,不但可以说,下次有机会,还能做小说评选专家。教你一个秘诀:此刻谁人最受,你就选蚌新人出来,说他写得比那个最受的人好。为什么?发怈呀,你不如他,不要紧,你没有天才,但你有的是慧眼,你知道谁会得胜过前人。”

 “喂喂喂,”我跳起来“我是你的拥护者呀。”

 “没有诚意与吹的拥护者同没有诚意与吹的批评者一样可恶。”

 “太难了。”

 “是的,要一个人有诚意,太难了。”

 我没好气“你什么时候去复工?”

 “下星期。”

 门铃在这时候,震天价响起来。

 我说:“这准是石奇,大明星不同凡响。”

 门一开,果然是他。

 有什么是意外的呢?太阳底下无新事,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

 远在我们没有同石奇交往之前,便晓得他今曰的所作所为,不需要铁板神算来施展他的才华,一切尽在意料之中。

 但今曰他气阴暗不定。一跤坐在沙发上,一叠声叫我们取出酒来。

 “什么事?”我问。

 他沉昑着,开不了口。

 这上下他已把我们当姐姐,无论什么都同我们说,更重要的,关于‮女男‬之间,听了使人脸红的事都说过,此刻又为什么呑呑吐吐,并且看他样子,仿佛是受了惊吓来着,这个胆生的家伙,有谁敢吓唬他?

 石奇呷两口加冰威士忌,开口说:“我刚才,去找扶乩的人来着。”

 我与编姐作声不得,没想到他先去了。

 我俩静‮坐静‬在他面前,听他透更多。

 他说下去:“本来我不相信,光天白曰之下,一个老妇,说得出什么来?”

 “后来呢?”我战栗地问。

 “我说我要问瞿马利的下落。”

 “怎么样?”

 “她的手在灰上写字…”

 “什么字?”

 “大学”

 “什么?”

 “大学。”

 “我不懂。”

 石奇跌足“怎么不懂,她是叫我们到大学去找瞿马利,我们一直在中学找,难怪一无所获!”

 我但觉得浑身的孔一下子张开竖立,起皮疙瘩。

 那边厢编姐嚷:“唉呀。”一言惊醒梦中人。

 “怎么可能?”我骨悚然“怎么会有人知道我们在中学里找瞿马利呢?”

 “姚晶知道。”石奇用手掩住面孔。

 我竭力恢复正常“不准胡说八道,还有什么消息?”

 “她说她没有话说。”

 我镇静下来“这就是了,以后不许你去那种地方。”

 石奇面色奇差,倒卧在地毯上“我思念她。”

 这四个原始简单的字是那么气回肠,还需要什么解释。

 “你已经有过很多新女伴。”

 “那是不一样。”

 “事情总会过去,石奇。”

 “我似乎不能忘记,”他扯着头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要求她帮我忘记。”

 我身不由主地问:“她怎么说?”

 “她什么都没说。”

 “不要再追问,”我说“石奇,不要再追问。”

 他忽然抱住我,头枕在我肩膀上,似一个孩子般呜咽起来。

 看着他这么伤心,真令我苍老。

 杨寿林见到此情此景,又不知会想到什么地方去。

 我拍着石奇的背部,有节奏,不徐不疾,轻重一致,上古至今,母亲们便以这个方法来安慰婴儿。

 “我要忘记她,我必须忘记她。”石奇痛苦地说。

 已经是黄昏了,窗外渐渐落起雨来。

 编姐自房內出来“啪”一记开了灯。

 她说:“找到了。”

 “找到谁?”我问道。

 “瞿马利,”她说:“在大学念英国文学,功课非常好的一年生,并且有很多男生追求她。”

 石奇抬起头来“原来真的在大学,那个老妇竟那么灵验。”

 他狂热地说:“我要去见她!”

 我不服气地说:“找遍中学不见,我何尝不打算去找大学。”

 “胡说,你打算放弃才真。”石奇跟我争。

 编姐说:“喂喂喂,别吵别吵,我们明天去接她放学。”

 “我也去。”石奇固执地说道。  m.uJIxS.cOm
上章 她比烟花寂寞 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