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储方宸居住的地方，离台北不过两、二小时的路程，只是蔷翻烂了地图，就是找不到霞云路。

　车停在加油站加油，蔷顺道请教了当地人。加油的工读生満脸问号，进办公室去问，半晌，出来一个欧吉桑，比手划脚指给蔷看：

　“我跟你说，从这里直直走，走到那个指标有写香山乐园的地方，你就给它转弯上山啦。可是不是要走香山乐园喔，还要再住里面走，是条产业道路。这么远，我说给你听你也听不懂啦，你到山上那边再问人好了。”

　换成蔷一头雾水。原来霞云路在山上？半信半疑照着欧吉桑的指示，把车开上了香山乐园的山区，过了乐园，她只好再问。

　“啥？霞云路？”路边骑机车载着小女儿的中年妇人说：“还很远咧！你顺着这条路去，看到一个很小的小学叫做清水国小，下一条横的路你就左转，然后走到有个大石头写着明池宮有没有？那里就右转，那条路就是霞云路了。”

　小学、大石头，左转、右转，蔷听得大脑小脑加延脑一路转动起来。她谢过了妇人，照着她所指示的去走。

　清水小学？到了，那么下一条就转吧。可是走着走着，那大石头呢？叫什么宮的寺庙呢？只闻山涧鸟啭，绿草如织，深山的气息像被蒸发出来，愈来愈清新，路却也变得愈来愈窄，有些路段甚至连柏油路面都不见，只有光秃秃的水泥地，她是否走错路了？

　前方路面旁的一块草地上停着一辆吉普车，车前有两名年轻男子，蔷把车开过去，摇下车窗，才刚问了一句：

　“请问你们知不知道霞…。”

　不得已就自动停了口，因为看样子不管这两个年轻男人知不知道霞云路在哪，暂时他们都没时间回答蔷的话。只见一个廿岁左右、一张娃娃脸的大男孩冲着另一个抱怨：

　“上次就知道发电机有问题了，你怎么不修？”

　“我看了啊！可是那时又不严重。”

　另一个男人的嗓门比娃娃脸的大，年纪也大些，蓄小平头，五官跟脸部线条十分突出，虽然不尽完美…像是鼻梁过、嘴太薄，但无疑是张极男化的脸，非常刚，换个简单点的形容词，就是男人味十足。他结实壮硕的身躯，与他的长相相得益彰，穿着一件便宜的BVD背心和工作，随便穿随便站，都是个足以昅引人目光的男人。

　“对不起，请问…。”

　蔷耐着子又问了一次，可是那两个男人仍不理她，蔷的眉心都拧了，没见过这么旁若无人的人，而娃娃脸继续抱怨：

　“不严重？这下好了，皮带断了，这么远，你把车推回去？”

　“别紧张别紧张，干嘛发那么大脾气？”

　小平头看来一副啥都不在乎，又像是颇有把握的样子，虽然他暂时也找不出问题。“任何事都能解决的嘛，没你想的那么严重…。”

　终于，小平头眼睛一转，看见了静静在车里把他俩当恐龙怪物般看的蔷。他的眼睛像车灯似的突然亮起来！

　“哈！我就说，天无绝人之路，这下不就得救了？”小平头根本不在乎蔷把车停在这是为了什么，他热切地趴在蔷的车窗口，拜托她：“‮姐小‬，可不可以帮个忙？我们就住前面，可是车坏了，你帮我们把车拖回去好不好？”

　拖回去？蔷本能地回道：“我的车又不是拖车，怎么拖？”

　“我们的车上有拖车绳。”小乎头赶紧说，看准了蔷是个善良的好女孩，夸张地双手合十，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恳求样：“拜托拜托！就在前面不远。你看这附近都没有住家，也没什么人会上山来，你要是不帮我们，我们不晓得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有人救。”

　那双亮闪闪的眸子虽然掩不住顽皮，可是语气却是诚恳的，而且他说的也不见得是谎。这四周纵然有几栋房子，看来却都像是荒废掉的。蔷的心地本就好，而这两个男人看起来也不像是坏人的样子…。

　“好吧，我帮你们。”蔷点点头，眼角瞥见弃屋的门牌，ＸＸ里28号，连路名都没有？她肯定是走错路了。“对了，请问你们知不知道霞…。”

　“太好了！谢谢、谢谢！我就知道你看起来像个好心人！你就这条路一直走，不用转弯，看见一栋绿墙的砖屋，就到了。阿晖，赶紧，去车里拿拖吊绳！”

　小平头目的达到，马上从蔷窗边跳起来，指挥坐镇。他显然只听他想听的，其它一概不管，蔷终于明白自己问错了人，一连三次，都没人理她！可恨却还要她帮忙拖车！

　再不问了！她赌气地，当个笨好人把他们那部什么拦车拖回去，然后再去问别人算了。

　吉普车很重，加上那两个年轻力壮的男人坐在上面恐怕更重，还好她这辆名牌进口车有两仟，拖起来还不成问题。怕的是路面愈来愈窄，有一段便桥竟坍塌过尚未完全修复，仅留一个车身勉強可以通过，惊险至极。更糟的是，呼啸的风从树林中夺去阳光，水云过聚集的丛草…下雨了。

　天空被乌云占据，换上灰扑扑的颜色，挡风玻璃前的雨刷发了疯似地来回刷刮，对泼辣的雨水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山路蔷不，雨幕又漫天漫地地罩，她愈开愈心惊，时速降到不到廿，终于忍不住暂停摇下车窗往后面吼：

　“还有多远？就这条路一直走？”

　“啥？什么？对对！就快到了！”小平头跟娃娃脸在后面车上聊得开心似的，菗空出来回答蔷。

　蔷的两道柳眉都快拧到一起了！车窗才开了这么一会，洒得她満头満脸都是水。真衰！帮人帮成这样，太好心了吧？

　峰回路转的山路，车速像乌在爬，蔷实在不知道小平头所谓的“很近”、“快到了”是以什么做标准，她足足开了半个多小时，从下午开到傍晚，开到大雨都变小两，才终于看见了一堵绿墙。

　到了！蔷虚脫地往椅背上一靠，心力瘁。

　“你们回来了！”屋里奔出一个身材略圆的女孩，脸也圆圆的，嗓门够大。

　“我还以为你们被堵在桥那边了！”

　“车子的发电机坏了，都是阿宸！没修好就把车开出去！”娃娃脸迫不及待地告状。“桥那边怎么了？”

　“塌掉了。”跟在圆脸女孩后面的一名男子，斯文白净，像个学者的样子。“刚才陈婆婆来报消息，她儿子从桥边打电话回来，说桥塌得只剩下一部机车勉強可过。”

　“好险好险！”小平头夸张地猛拍心口。“看来是我们刚经过就崩掉了，我们命真大。”

　“不晓得要修多久？这几天我们都不能不山了！”圆脸女孩有点懊恼地说。

　蔷坐在车里听到这一切，心里比圆脸女孩懊恼一百倍！还要加上另一百倍的心惊与忧虑。不能下山？那叫她怎么办？她心慌意地推开车门就要跨出来。

　“什么时候会修好？有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慌张地脚往地上踩，可奇怪怎是踩空的踏不到地？当下雨声惊呼声齐响：

　“哎哟！”

　“小心…”小平头本能地伸手去抓她，没来得及，蔷的车门边竟是个水洼，她看也没看，就这么一脚摔进了水洼里！

　“啊！”圆脸女孩掩住了嘴，想笑又不敢笑地望着陌生的蔷，狼狈不堪、満身是泥地从水洼中挣扎站起来。好个采的出场。

　小平头的功力比圆脸女孩可就糟上百倍了，他憋得痛苦万分忍住不笑的神情，简百比哈哈大笑还教人生气！蔷下意识瞪他一眼，他忙转过头去，半笑半说哼哼唧唧地：

　“嗯，浴室借你‮澡洗‬吧，哈…哼，嗯，晶晶，你带她去！”

　暂且没时间管蔷是谁，女孩领了她，住屋后走，打开一扇门让她进去。

　“红色的水龙头有热水，我去拿条新的浴巾给你。”

　门被关上，蔷整个人呆在浴室里，茫然不知所以地环顾这间小浴室。没有浴白，只有淋浴的莲蓬头，地面到墙顶全站了小小的马赛克磁砖，虽然没有脏到让人想夺门而出，但磁砖中的垢还是清晰可见。别说蔷家里是有女佣专事清洁的豪宅，就算是外宿，她住的一向也是五星级饭店，这里实在是…。

　然而身上泥泞黏的难受感，实在不容许她再多犹豫。她脫下‮服衣‬，迅速地扭开水龙头把全身冲了个干净，顺便也把‮服衣‬洗了。

　“这是我的‮服衣‬，干净的，先借你，还有这条新的浴巾。”圆脸女孩有圆圆的笑容，和一颗好心。“洗完澡到前面来，我们要吃饭了。”

　说得像蔷是这里的客人那般地理所当然。蔷换上女孩的一件长过膝盖的Ｔ恤，朝亮灯的房间走，一长条餐桌上字布満了菜，围着围裙端菜的竟是那学者模样的男人，烦她拖车的那两个家伙跷着脚等吃饭，绕着餐桌跑的有一只还没长大的小狈和一只猫，拍拍翅膀不友善往蔷那边飞的竟是…猫头鹰！

　“懂点礼貌好不好？人家是客人！”小平头笑斥着，手一挥，猫头鹰驯服地回到较暗的角落。

　蔷咽了咽口水。这里是什么？动物园？这些人是什么？科学怪人？直到女孩招呼她：

　“来来来！过来吃饭。阿宸刚刚告诉我们了，不好意思让你帮他们拖车，害你被困在这。”

　蔷惶惶然回过神来，无力摔坐在椅上。

　“真的没有办法下山？”

　“可以，用走的，走三个小时。”小平头又开口了。罪魁祸首，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再不然借机车载你下去，可是你的车怎么办？”

　“如果不急着回去，就先住我们这吧。”圆脸女孩提议。“我们还有多余的房间，而且这里很好玩呢。”

　急？是不急，就算回台北也没事好做，这里的人虽然有点怪异，倒一个个还算算和善，可是她母亲不疯了才怪，她是留了字条，但没说明原因，是偷跑出来的。

　“借…借我打一下电话。”蔷几乎是从椅子上直直蹦跳起来。

　一接通电话，何佩凤那大嗓门已经像是掀破屋顶似地从电话线那头传过来，再听见蔷的所在地、被困在山上可能数天，声音更是连蔷这边的墙都要被震垮！

　“住几天？你到底跑到那里去干什么？你这样子我怎么放心叫我看我去接你回来好了…。”

　又来了！母亲的过度保护让蔷顿时充満了抗拒，那种反抗心态，让她更不愿回家了！

　不想让母亲知道她是在寻找捐骨髓给她的人，蔷扯谎：

　“我只是开车出来走走，没什么目的，怎么知道会遇上这种事？过两天我就回去了，你别担心，就算你来了，没有桥，你也上不了山啊！”“你现在到底住的是什么地方？那些人是什么样子的？你自己一个人不小心点怎么可以…”追究柢，何佩凤就是不放心。蔷愈听愈没力，话筒拿离耳朵廿公分远，而母亲的声音依然清晰传来：

　“你不晓得，从看到你的字条开始，我就紧张得连坐都坐不住，一连四个多小时，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差点没去‮警报‬！打你的行动电话又不通…。”

　不通？是的，蔷关机不敢接，想也知道母亲会打来。四个多小时…母亲是什么时候发现她不见的？午宴中还是午宴结束？蔷下意识抬起手来看表，咦？表呢？

　耳边母亲的声音仍絮絮叨叨，蔷的脑子里却只有找表这件事。不是‮澡洗‬时拿下来的，她肯定那时候手上就没有表了，那是…。

　蔷一心想去寻她的表，不经意地打断了母亲的话：

　“好了，妈，我要去找手表，晚点再打电话给你。”又不经意地就把电话挂了，等电话“卡”的那声轻微响起，她才意识到：天哪！她竟然挂掉母亲的电话！她从来没做过这种事，母亲在台北不抓狂才怪！

　于是蔷就这么眼神空的傻站在电话边，圆脸女孩第一个问：

　“你…还好吧？”

　“我…。”蔷呆楞楞的，不晓得该怎么回答。“我的手表掉了。”

　“啊！会不会是那时候…！”小平头马上接口，他的想法跟蔷其实一样，起身拉开门就奔了出去，蔷跟在后面。顶着雨，两人跑到刚才蔷摔跤的那个水洼，只见水更浊，泥浆更浓，甚至一部分的泥水还在草地上冲出一道沟渠，往斜坡下山去了。

　当圆脸女孩从屋里跑出来，只看见蔷和小平头的背影，两人呆若木地站在池边望着那一摊黄泥，一筹莫展。

　“喔…不晓得被冲到哪里去了。”小平头闲闲地两手揷在休闲口袋里，转过头来问她：“你要下去捞捞看吗？”

　蔷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或者该说是“瞪”了他一眼，他闭嘴了。

　“十成十是被水冲走了，现在只能等水退掉。”圆脸女孩苦笑。“算了，先进来吃饭吧。”

　蔷委靡不振、茫茫然又走回屋子。有人移椅子给她，她就坐，有人给她筷子，她就拿，圆脸女孩热心地替她布菜，她尝了一口。菜不错，材料也好，可是烹调的技术实在不怎么样。蔷从小吃的是名厨手艺，这样的菜她简直吃不下，可是其他人却又甘之如饴…。

　晶晶又介绍：“这里只有我们四个人，你不要拘束。对了，他是德稚，这是阿晖、阿宸，我是晶晶。”

　是了。蔷其实老早就找到了储方宸，只是她刚才不知道，现在也不知道，她只不过把那颗小平头跟“阿宸”这两个字连起来，但还连不到储方宸那里去。因为这里的住址是新和村，不是霞云路，她也猜不到任何可能，当然更不知道方宸他们曾经搬过家，这里是新地址。

　今天发生的一连串事件，每一件对蔷来说都像是意外。意外地知道了储方宸的名字，意外地走错路遇上方宸，意外地帮他们拖车，意外地被困在这，意外地手表不见…。

　当然，唯一不意外的是妈妈过度担心忧虑的大嗓门。这些林林总总加起来，简直像个轮盘在蔷脑子里转，两地是轮盘上的那颗小百珠，滚来滚去，滚得她头昏眼花的。

　“你上山来做什么呢？”昏眩中听见晶晶在问。她来做什么呢？

　“我来找人，可是我不知道路，下高速公路问了人，人家说得很，上山又问，可能我又走错了，刚刚想问那小平头，他又老不听我说…然后我就帮他们拖车，雨下得很大，路很难走，那个桥又断了…。”比手划脚说得颠三倒四，别说旁人听不懂，就连蔷自己也不懂。她觉得头晕头痛，加上菜又不好吃，干脆放下筷子，手扶住了头。

　看她这个样子，所有人吓得没敢再问，甚至也没人敢再叫她吃饭。晶晶扶起她来。

　“呃…我先带你去房间休息好了。”

　她领蔷进了后面的空房间。

　“衣柜里有被子。你休息一下，我不吵你了。”

　晶晶走了。蔷眼睛四处一望，比起那间小浴室，比起刚才餐桌上的菜，这里更让蔷觉得晴天霹雳！那，居然连个垫都没有，只有块木板！

　蔷楞傻在那边，蓦然身后响起了个声音：

　“不会铺吧？是不是？看你的样子就知道是个千金大‮姐小‬。喏，我牺牲点帮你铺好了。”

　不知什么时候跟过来的方宸，摆出一副自认潇洒的模样倚在门边，然后就这么走了进来。大摇大摆，不请自来，帮她从衣柜里取出棉被，一边抖被一边嘴里话还不停：

　“这被子是铺在上的，这条被子是盖的，这里晚上不比都市，冷得会教你发抖。这几被子前两天才晒过太阳，你放心，什么虫都没有。”

　虫？方宸不说还好，一说，蔷的心里霎时了起来，惊吓全写在脸上。方宸从被子里抬起头嘲笑她：

　“啧，都市女孩，你一定没住饼乡下吧？”

　真可恶的语气！蔷不由得把旧帐统统翻了出来，从刚见面方宸不理会她的问话自顾自答开始，到害她被困在这，害她手表搞丢，害她得睡这硬板…不讲理一点，一切都可以算到方宸头上。

　“你晚饭还没吃吧？怎么不回去吃完？”蔷还算能忍耐，只不过是在赶人而已。

　“唔，有道理。”仿佛这事让他遗忘了很久似的，此刻才恍然想起。“那我走啦！曰光灯的开关在这，奉劝你晚上留盏小灯。这里没什么邻居，也没什么现代设备，附近根本没有灯，晚上是暗得伸手不见五指的那种黑。”他伸出五只手指来晃了晃，蔷马上轻易地又被吓到，忽地住身后退了一步，咽了咽口水。

　“哎哎！”他夸张地又笑又叹。“随便吓吓，你就晕了？”

　方宸的口气没有一点让蔷听得顺耳的，她终于忍不住反击了：

　“没用的男人才拿这种话吓女孩子！”

　“我可没吓你。”那张帅气的脸庞很认真。“乡下本来就是这样，昆虫飞啦，没有路灯…。”

　“啊！你的…你的…！”

　方宸的话莫名其妙被蔷的尖叫声给打断，蔷望着他的表情突然变得十分恐怖，好像他的脸变成了鬼怪似的，方宸还傻傻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怎么了？我的脸晚上看起来像贞子吗？”

　“你的、你的…！”蔷不停地往后退，指着他的手在发抖，声音也在颤：“你右边的肩…肩膀上…蜘…蜘…！”

　方宸不明就里。“肩膀？”

　随意伸手去抓，绒绒的，他倒一点不怕，抓下来一看，居然笑了起来。

　“喔，这个，没什么嘛，乡下这种东西很多的，这叫ㄌㄚㄍㄧㄚˊ，都市也有啊，你不知道吗？”

　说着，居然还捏着一只脚吊着递给蔷看，吓得她尖叫无处躲，方宸还在继续：

　“别怕别怕！它又不咬人。这间屋子靠水边，ㄌㄚㄍㄧㄚˊ満多的…。”

　很多？蔷吓得双眼圆睁像铜铃！她不假思索她便往门外冲。

　“你去哪？”方宸追过来，手上还捏着那只虫。

　“不要过来！”蔷惊慌地又吼又叫。“我不睡房间了，我宁愿去车上睡！”

　“车上？”方宸很故意地把脸色肃下来。“开车门时小心点，草堆里有蛇，别让蛇跑进去了。”

　蔷一双美目火炽地瞪了他一眼，还是走出了室外。刚才原本头还晕晕的，被方宸这么一搅和一吓，精神全恢复了起来！倒也不想那么早回车上睡，却是每踩一步草地心就跳一下，深怕真的踏到蛇什么的…。

　懊死的家伙！都是他，都是他害的？

　砖屋前有两盏庭院式的五灯，一张长椅，除此之外，还真像方宸所讲的，不再有任何现代化的设备。她走到长椅上坐下，两脚缩到椅子上来，整个人笼罩在灯光的范围之下，有了点‮全安‬感。

　雨已完全停了，蒙蒙灰白的云拥着清冷的月，月华如水，染得绿草上的嫰芽晶晶翠翠的，徐徐的夜风，足以起人心底的思绪，吹拂着蔷的长发，纠纠。

　难得有这样的山居夜景，意外地能有这样的经验，然而蔷心中仍有挥不去的纠。她想到母亲，不知在台北为她担心成什么样子，便没来由地心烦起来；然而另一部分的自我却又为了这偶然的自由而庆幸。她不就是厌倦了家人的过度照顾才留字条出来的？

　去找捐给她骨髓、救她一命的储方宸，一来好奇那人长什么样子，想亲自谢谢人家；二来不过也只是个借口，蔷给自己的借口，好让她有理由不告外出，然而现在这借口引出了更多理所当然的借口，毕竟她是被迫困在这，不是出自她所愿。

　如此一来，她自由的假期岂不正大光明地多了好几天？就算被困在这山上，也令人‮奋兴‬。

　两个自稳櫎─一个传统的她要自己顺从母亲，另一个抗拒着要她听从自己的声音，两相矛盾纠。蔷蜷着腿，下巴抵在膝盖上，那瘦弱弱的身影看上去十分的无奈。方宸从餐厅里拉开窗，看见蔷安静的剪影，眸子蒙起来，无法转移他的视线。

　很难去形容她给人的印象。她的美，一半是外在的，那养尊处优的白皙‮肤皮‬，得宜的发型衣着，上社会的优雅气质。然而如果她的美仅止于此，那么她不过是个缺乏特色、缺乏个性的纸美人，得不到方宸任何一句赞赏的，只是她还有另一半的美…。

　不说什么，光是耶双水雾剔透的眼睛，黝黑发亮的瞳眸像珍贵而神秘的宝石。蔵着不人知的秘密，赞赏之余，引出更多耐人寻味的问号，让人想掘出她深蔵的、真正的灵魂。

　包奇怪的是，每多望她一眼，方宸就觉得好像在哪见过她。他从不信什么似曾相识这套，可是她却让他有这种错觉，好像两人之间存在着某种连系。

　“她好像不太习惯这里，坐在那干什么呢？”晶晶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方宸身边，望着窗外，有点担心。“我去看看她好了。”

　方宸很快拦住了她，对她笑笑。“我去。”

　踏着轻快的步子，方宸手揷在长口袋里走到蔷身边坐下，把蔷吓了一跳！转头一看又是他，没好气地马上把视线调回来。

　“怎样？山上的夜晚很舒服吧？”方宸找话说。但蔷不仅没回话，甚至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他倒不气馁，又说：“耍酷？女孩子耍酷没人要呢。”

　狈嘴吐不出象牙！蔷还是不开口。

　“你知不知道你很擅长装傻不讲话？”方宸继续逗她，蔷终于有了反应，忍不住顶他：

　“你知不知道你很擅长把口水噴到别人脸上？”

　唔，有反应了。骂人也算是种反应，方宸笑了起来。

　“你还満会躲避话题的嘛。”

　“躲避你可怕的口臭！”蔷长这么大，还不曾对人这么刻薄饼，这男人还真能引出她性格里的黑暗面。

　“我有口臭吗？”方宸手捂着嘴呵了两口气。“唔，刚才吃了大蒜…。”极出其不意把嘴靠近蔷的脸。“喂，你叫什么名字？”

　恶臭！臭…蔷嫌恶地又躲又煽，没好气地回：“薛蔷！”

　薛蔷？方宸陡地认真思索起来，自顾自地说：“这名字真的好像在哪听过。”

　“拿罗曼史的对白骗女孩子，太逊了吧！”蔷逮到嘲笑他的机会，哪肯放过。

　“不是不是…。”他仍然寻思着。“真的在哪听过…喂，你是不是参加过什么选美，还是上过报纸的社会版？”

　愈说愈不像话了！

　“你知不知道我才刚认识你几个小时，就觉得你很讨人厌！”蔷恼了，站起身来走开，不想跟他分坐一张椅子。

　哪知方宸又跟了过来。

　“怎么你看起来温温柔柔的，脾气却那么大？一副想把我在新光三越楼顶示众的样子。”

　小狈从屋里跑了出来，摇晃着尾巴在方宸脚边转圈圈，方宸怜惜地一把将狗抱起来，逗着它，跟它煞有其事地讲话：

　“我跟你说，你以后长大千万不要变得跟那个女人一样喔，这么凶会把男人都吓跑的。”

　这男人，还真能教蔷气得脑充血！她煞住脚步，失去控制地瞪着他：

　“你可不可以不要管我？离我远一点行不行？”

　方宸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泼辣地骂人，不过仍是笃定地回答：

　“不行。”

　蔷翻了翻白眼，扭过头不再理他。方宸闲闲地两手揷在口袋里，还是执意跟着她。

　“喂，我只是觉得你突然被困在这里，一个人待在这陌生的地方，如果没人理你，你一定又寂寞又难过。”

　蔷煞住了步子，有点讶异于这男人的细心体贴。如果他说的是事实，那这男人还真算是个稀有动物。

　“而且下午你根本还不认识我们，就肯好心地帮我们拖车，”方宸仍追着她说个不停：“如果我是女同恋，一定会马上爱上你。”

　这是什么话？蔷的眉心又打起结来。好不容易对方宸有了一点点好感，马上又被他给破坏殆尽！蔷恼人地扭过头来，没有余力注意自己的措辞了：

　“你这人也真是奇怪，看起来老大不小了，廿好几了吧？还这么吊儿啷当的，我真怀疑你这样能做得了什么正经事！敝不得窝在这深山里！”

　劈哩啦啦骂了一串，方宸怔了怔，不知是因为蔷骂得如此畅，还是因为过于‮忍残‬的事实，他的表情僵了下，不过很快的，那张刚的脸上又出现了笑容。他不在乎地耸耸肩：

　“不错嘛，会骂人了，至少比我在下午刚见到你时那副茫然恍惚的样子好多了。”

　茫然？恍惚？换成蔷怔楞住！记忆中方宸刚见到她的时候，不是连看都不多看她一眼，只顾着解决车子的问题？没想到他从那时候就注意到她，而她的表现竟是那么明显？连一个不认识的人都看得出她心中的茫然？

　方宸站在那，仍是那副闲闲的样子，只不过脸上的嘻皮笑脸收了起来，他不再烦蔷，薄浮着微笑。

　“好了，我得去做“正经事”不吵你了。”

　蔷呆呆地望着他走掉，心里琢磨着他所谓的“正经事”是什么。陡地，方宸走了几步又同过头来，蔷以为他要‮开解‬她的疑惑，然他却说了一句：

　“对了，这个给你。按着！”

　蔷一惊，本能地伸手去接他抛出来的东西，运气好没掉在地上，她一看，是颗大苹果。

　“你晚饭几乎都没吃，饿了的话就啃苹果吧。”他淡淡一笑，走了。

　蔷捧着苹果，怔忡望着方宸渐行渐远的背影，却阻不住一股陌生的暖横心田。她头一回想到：也许这个看起来玩世不恭的大男孩，并不像他表面上的那么无厘头。 　m.uJＩxS.cＯ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