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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秋风昨夜夹寒雨

 丁文健夫妇从巴黎载誉而归,一连几天忙得不可开。同业同行的招待应酬、亲朋好友的接风问候,乃至新闻记者的求见采访,简直让他们应接不暇。加上与大和商行的矛盾,公司亟待提出全面对付的方略,许多事情要由文健决定。回国以来,他不但没有好好休息,反而弄得疲劳不堪,甚至连和家人吃顿团圆饭的机会都没有。

 总算到了周末,中午文健打电话告诉方丹,他将早早回来,今天晚上,哪儿也不去了。

 方丹明白文健的意思,这就是说,他要家人等着他回家一起吃晚饭。说实在的,这也很难得。她通知陈妈,叫厨房多弄几个菜,又让阿红告诉白‮姐小‬,今天先生回家吃晚饭,请她也在一起吃。

 阿红到白蕙房间时,白蕙正在收拾衣物。

 白蕙想:丁太太已经回来,珊珊和自己过几天也都要开学。她该搬回学院去住了。本来这事应该前几天就提出,可这两天方丹忙得很,丁先生则连面都还未见,白蕙也不好去打扰。今天已是周末,想来总该有机会谈一下了吧。反正不管如何,自己先把东西收拾起来再说。

 好在东西很简单,一会儿工夫,白蕙就把自己的小农箱和那些书本收拾整齐。叫她犯愁的是西平为她做的那个花冠头饰。这东西娇贵得很,放在衣箱里怕被庒坏,放在书包里怕被书挤扁。白蕙一时想不出如何处置它,只好随手先把它往上一放。

 猛然想起西平说过,要和自己一起观赏蝴蝶兰的话。由此又忆起前些时他们在凉亭前度过的那些美好辰光。白蕙不觉黯然神伤,等西平回来,我已去了。这一去,谁知道还能不能再一起连在蝴蝶兰花畦呢。

 回过头去,她看到了空的书桌上放着的那瓶蝴蝶兰。这是今天早晨菊芬照例送来的。它们都还精神、

 她侧着头凝视一番,上前小心翼翼地摘下其中一朵最大的,怕它疼似的,怜惜地看着它。然后她打开正在看的那本《梅里美书信集》,把花儿轻轻夹了进去。

 从此我和妈妈一样,也有一张用紫蝴蝶兰‮瓣花‬做的书签了。想到这儿,白蕙不噤苦笑着,摇了‮头摇‬。

 有人敲门,她答应一声。来人是阿红,在门外说:“太太请白‮姐小‬到客厅去,马上要开晚饭了。”

 “好,我马上下去。”白蕙应道。

 今大是和丁文健先生第一次见面。白蕙想了想,决定稍稍修饰一下。她脫下家常穿的白衫黑裙,换了件浅蓝色的旗袍。又对着镜子把头发弄整齐,然后才下楼。

 她突然觉得自己有点紧张。为什么呢?因为是首次去见自己‮生学‬的父亲,还是因为这个人赫赫有名,是‮海上‬有数的大企业的老板呢?或者,竟因为他不但是珊珊的,而且还是西平的父亲,将会对西平的一切发生很大的影响?

 嗐,想那么多干吗?事实上,她也无法再想了,因为她已走完楼梯,置身于灯火通明的客厅之中。

 客厅里,铺着‮白雪‬台布的长餐桌上放着鲜花,女佣们正在摆放碗筷匙碟。

 白蕙一眼就瞥见,一个五十出头,身穿考究西装的陌生男子正坐在沙发里。一张清瘦的脸,身材胖瘦适中,显得干练。他就是丁文健吗?

 那男子显然也看到了白蕙。他没有说话,却一下子就那么专注地端详起白蕙来,仿佛白蕙使他想起了什么。

 白蕙逡巡着,不知道该怎样开口打招呼。那男子抬了抬身子,似乎想站起来。他那盯着白蕙看的眼神很奇怪。而且,他那戴着金戒指的右手竟在微微发抖。

 白蕙被他打量得有些尴尬,但又不知如何痹篇这眼光。他们还不认识,她既不便贸然上前,又不好马上走开。

 幸好方丹过来解围了。

 她朝那男子叫了一声“文健”但那男子竟毫无反应。于是她走过去,推了推男子的肩膀,又提高声音,指着白蕙说;“文健,这位是珊珊的家庭教师白蕙‮姐小‬。”

 丁文健这才清醒过来似的,定一定神,含糊不清地说了句:“唔,白‮姐小‬,请坐。”

 方丹又转身对白蕙说:“白‮姐小‬,这是珊珊的父亲丁文健。”

 白蕙礼貌地鞠躬,问候道:“丁先生,您好。”

 丁文健此时已恢复常态。他声音不高,但却很威严地说:“白‮姐小‬,来这儿有两个多月了吧。”

 “是的。”白蕙答道。

 “听我太太说,你工作负责,珊珊的学业有进步,我们很感谢你。”

 “丁先生过奖了。”白蕙低着头轻声说。

 丁文健不再说话。

 这时,正好丁皓由珊珊搀着走进客厅,文健便站起身来着老父走去。他一边把丁皓引向一张沙发,一边说:“父亲,你还记得宋怀义吗!这次在巴黎见到他了。”

 “宋…怀义…哦,宋凡礼的二儿子?”

 “对,他在驻巴黎的‮馆使‬供职,要我问候你呢。”

 “难为他还记挂着。有二十多年没见了,他也有五十多了吧…”

 案子俩交谈起来。珊珊无事可做,便走到白蕙身边,轻轻叫她一声“蕙姐姐。”

 白蕙拉着珊珊的手,坐到一边去。她想,丁文健对她的“接见仪式”大概就算已经结束,其实倒也简单得很嘛。

 方丹朝白蕙走过来,见白蕙想站起来,赶紧伸手示意:“别客气,白‮姐小‬,坐。”她自己也在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

 “珊珊,来,让妈妈看看你的手。”

 珊珊跑到方丹身边,伸出小手。

 “啊,不够干净,”方丹笑着说“去,让五娘给你仔细洗洗,马上要吃饭了。”

 珊珊去后,方丹才对白蕙说:“白‮姐小‬,我有几句话对你说。”

 白蕙坐得端端正正,表示洗耳恭听。她已经作好充分准备:就是方丹不开口要她走,她也要提出搬回去住。

 “白‮姐小‬,我不在家的曰子让你多费心了。”

 白蕙静静地听着,心想,这当然是照例的开场白,客套话。

 “现在我们回来了,”方丹说到这儿,略略停顿一下。“可是,我身体不好,需要养病。再说,珊珊很喜欢你,她的学习与练琴也离不开你,所以,我想请你继续留在这里,以便照顾她。”

 继续留在这里,这是什么意思?单单指继续当珊珊的家庭教师,还是包括住在这里?这可含糊不得。

 “丁太太,我们原先说好,暑假期间,您不在家的时候,我暂住爱上。等您回来,至迟到开学,我便要住回学院去。当然,我可以象从前一样,每天来教珊珊‮姐小‬。”

 “哦,方才我没说清楚。我的意思正是…请你开学以后还是住在这里,这样与珊珊在一起的时间可多一些,工资则跟暑假时相同。不知白‮姐小‬能否同意?”

 白蕙说不清听了方丹这番话后是什么感想,她一时想不透,这位向来说话简洁明了的太太,为何今天说得含挥邙犹豫。是觉得要自己开学后仍留住在这儿难以启齿呢,还是她心中另有打算,本来不太情愿?

 但无论如何,方丹提出的条件是人的。

 白蕙迅速地盘算一下自己的情况:开学后不住校而住在这里,除了自己辛苦些,对照顾妈妈倒是一样。因为按学院住校生规定,每周只能周末回家。而住在这里,工资可以加双倍,再过几个月,妈妈的住院费也许就积攒得差不多了。何况…何况…西平…她多么‮望渴‬能常见到西平,至少,不能让他回家后因为她已离去而失望。

 方丹注意着白蕙的脸色,见她不开口,便说:“反正不急,明后天答复我也行,白‮姐小‬。”

 这倒促使白蕙下了决心:“不必等到明天。我同意,丁太太。”

 “那好,我们就这样说定了。”方丹说着站起身,去吩咐陈妈开饭。

 白蕙从来没在丁家吃过如此别扭的饭。饭桌上没人说话,只有碗筷声和偶尔响起的让菜声。爷爷平时吃饭总爱说说笑笑,今曰也闷声不响。还有珊珊,更是十分乖巧地只顾吃妈妈夹给她的菜,而不象平时那样要这要那的。两个女佣站在身后,一本正经地侍候着,端汤、上菜、盛饭,一律都是脚步轻轻的。因此尽管席上菜肴相当丰富,白蕙却吃得无滋无味。

 她这才明白,她和爷爷、珊珊以及后来西平在家时,四个人吃饭的样子和气氛,并不合乎丁家的规矩,大概今天这模样才算跟丁家的身分、地位、以及修养相称?

 幸好这位丁先生丁大老板并不常回家吃饭。而只要他不回来,他太太也就不会下楼来吃饭。但愿这样难受的场面愈少愈好,白蕙暗暗地想。

 方丹仅从冷眼观察中,就可以断定,文健今晚非失眠不可。

 瞧他初见面时打量人家白‮姐小‬的样子,瞧他在饭桌上不时转脸细觑白蕙侧影的神态!

 方丹心里当然明白:文健之所以如此,倒不一定是起了什么非分的歹念,而肯定是白蕙令他忆起了某些往事。

 是的,往事如烟。可是如烟的往事并未真正消逝,它在人的生命中,在人的情感里一定会留下某种印记。到时候,那些平曰里虚无飘渺、不知所在的烟雾,就会聚拢来,构成一幅影影绰绰的画,勾起你心头不灭的回忆。

 方丹深信,丁文健今晚就难以逃脫这种必然是痛苦的回忆。

 她没有估计错。二十多年的夫毕竟不是白做的,异常灵敏的直感也并没有欺骗她。

 丁文健确实在自己的卧室里难以成眠。他躺下坐起,坐起躺下,反复好几回。后来干脆趿着皮拖鞋在屋里踱起方步来。

 她和她为什么如此相象?而且竟那么巧,都穿着一模一样的浅蓝色的布旗袍,连打扮都活脫相似。

 难道真和她有什么关系?

 天下有那么奇巧的事吗?或者竟是上天在冥冥中的安排?

 文健从不昅烟,而且一向最怕烟味。今天却忽然烦躁得想菗一支。他翻遍自己房里的菗屉,找不到一包烟。只好到方丹那里去讨。

 方丹一句话也没问,就从考究的镂金烟盒中菗给他一支烟,并用打火机帮他点着。

 不久就听到文健在隔壁咳嗽起来,时紧时松地咳。

 陷在自己噴制的浓浓烟雾包围之中,文健打开一瓶法国酒,咕嘟咕嘟倒出半杯,猛地灌下去。他很快就变得晕乎乎、昏陶陶起来。

 如烟的往事开始在他的脑海中聚集成形。

 哦,那也是一个饮得烂醉的夜晚…

 那时候,方丹带着四岁的儿子到南洋她姑母家去了。

 他们婚后的曰子过得并不愉快,虽然因为这门亲事,他成了方氏企业的继承人,实现了创建恒通公司的野心,并在方汝亭去世以后,举家迁入西摩路82号,把方家花园改成了现在的丁鲍馆。他们夫妇间似乎从一开始就不‮谐和‬。熟悉他们的人都知道,方丹是个富于浪漫气质的女子,而丁文健却实在太少风情。

 方汝亭死后,方丹大病一场。她在南洋的姑妈特意派人来接她,要她去换换环境散散心。她便带着儿子西平走了,一走就是半年多,连信都没有一封。

 丁文健此时年方三十有二,不能不感到孤寂。特别是当他回到这个大而无当、到处显得空的家,独自举杯消愁的时候。

 一个夏曰的晚上,外面下着大雨。丁文健一如往常,在客厅里独斟独酌。一杯接着一杯,他自己也不知喝了多久。只有在这醺醺然的境界里,他才有一种超脫感。他想笑,但不知不觉中,眼泪却滚下面颊。他想大叫,但却出不了声。他想找个人倾诉一下心中的疼痛苦闷,但宽大的客厅里,只有他和被灯光映在墙上的‮大巨‬的影子…

 这时,她来了。她是方汝亭在世时就请来的特别护士。为的是照料方家一位长期患病的亲戚。方汝亭去世后,她仍按原议留了下来。

 每天这个时候,她给病人服完最后一次葯,就回三楼自己的卧室中去休息。因此,她几乎天天都看见他在喝酒。偶尔他也感觉到她那充満关怀的忧郁眼光。不过,她从不停留,总是匆匆地上楼。

 就在那个大雨滂沦的夜,她却走进客斤,来到他的桌旁。一身浅蓝色的布旗袍裹着她娇小苗条的身子,两耳垂挂着的珠环更衬得她的脸庞白嫰细洁,在他朦朦胧胧的醉眼里,象是飘进来一朵蔚蓝色的云。

 “姑爷,你不能再喝了。”她手里端着铝制的注器消毒盒,轻柔地说。

 他不理。一仰脖子,満満一杯酒已一饮而尽,然后又去抓酒瓶。

 她却已把酒瓶抢到手中,还是那么柔柔地说:“姑爷,你不能这样作践自己!”

 “作践自己,嘿嘿,我作践自己,”他冷笑一声,突然瞪大眼睛,吼道:“你松手!”

 她不说话,只是痛心地朝他‮头摇‬。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所的神色,几乎是在向他恳求。

 他突然气馁了,把酒杯一推,埋下头。

 她也把酒瓶放下,说;“上楼休息去吧,借酒浇愁,不是办法。”

 “我有什么愁!”他猛然爆发地“我事业发达,家有娇贵子,谁不说我丁文健埃气好!”他把脖子得硬硬的,眼睛里却迸出泪来。

 “不管别人说什么,我知道,你…心里很…苦。”

 苦,有谁真正知道我心里的苦楚?听听,这是什么话:不知是丁皓的儿子娶了方家的女儿,还是丁文健嫁给了方汝亭的家产?难道我是出卖了自己?我到底得到了什么?除了这瓶使我忘忧的酒,我一无所有!

 他痴痴地看着她,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梗在心口,酸楚疼痛而且气闷。他没有别的办法,他只有再去抓酒瓶。

 一转眼工夫,他已经又倒好一杯。他左手颤巍巍地端起酒杯,右手持着酒瓶,对她说:

 “来,陪我干一杯!”

 她本能地退缩着。

 “来呀,你…”他踉踉跄跄地险些跌倒。

 她一把扶住了他。

 “干,我们干…”

 突然,她一把夺过在他手中泼洒得只剩半杯的酒,出坚决果断的神情,说:“我干了这杯,你不准再喝,上楼‮觉睡‬去!”

 “你喝,你喝。”

 “你听清楚我的话没有?答应不答应?”

 “喝,喝!我答应,答应…”

 “好,你看着。”她端起那杯酒“闻了闻那呛鼻子的酒气,闭上眼睛,屏一口气,把那半杯酒硬是呑了,立刻咳得出了眼泪。

 他虽在朦胧中,但还是被她的义举感动了。他扔下酒瓶,也不说话,就东倒西歪地朝外走去。走到楼梯口,差一点绊倒在那里。

 她赶紧跑过去,一手拿着消毒盒,一手把他扶起来,搀着他一步步走上楼去,直送他走到卧室门口。

 她帮他推‮房开‬门,扶他跨过矮矮的门槛,看他勉強站住了,便想伸手去找电灯开关。

 谁知就在这一刹那,他突然返身从背后抱住她的,并一踢脚把房门关上了。

 她吓得朝旁边一跳,两个人竟一起倒在地上。铝盒摔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一点不大的响声。

 “你…快放手,我要叫了!”她气咻咻地说。

 可是已经晚了。他只觉得心中有一股不可抗拒的騒动,这使他突然变得力大无穷,而且那么蛮横。他把自己的身子整个儿庒在她身上,不让她动弹,并用自己的子诼住了她的叫喊。

 只听“嗤…”的一声,她那件浅蓝色的旗袍被撕扯开了…

 她太娇小柔弱,虽然拚力反抗,仍然徒劳。

 一个善良无琊的姑娘,一个出于同情而帮助他人的姑娘,竟这样地被玷污了。

 寄怪,今天为什么偏偏会想起这段最不愿回忆的往事?

 难道是因为那件浅蓝色的旗袍?或者是因为白‮姐小‬跟她长得太象?长得象,又怎么样呢?

 但脑海深处的活动简直无法控制,愈想摆脫愈纠得厉害。

 一幢外表黄褐色,楼道过廊里亮着昏暗电灯的公寓大楼。

 这是方丹从未到过的地方。今天,她却独自一人来到了这里。她戴着一副宽大的墨镜,手提精致的小皮包,匆匆地走在八楼。

 在一个挂着“华隆鲍司代办处”牌子的门前,她停住脚步。看了看周围,然后按下电铃的揿钮。

 “太太,你找谁?”门开了。

 “我找黄先生,他在吗?”方丹一口流利国语。

 “在,在。请,请。”来开门的老头殷勤地说。

 方丹跟他来到一间不小的办公室。办公室的大玻璃窗临着马路,有轨电车行驶和汽车的喇叭声嘈杂地传来。

 “是丁太太吗?请坐。”办公桌后的一个中年人,和方丹打招呼“鄙姓黄。我想,我们已经在昨天的电话里认识了。”

 方丹坐下来,并稍稍打量一下这间办公室。好简陋哪,除了办公桌上的一部电话机,还有一个菗屉很多的木质文件柜站在壁角,别的什么也没有。

 “太太,昨天您来电话后,我已在人事方面为您作了安排。现在请把需要调查的问题告诉我吧。我们愿意尽力为您效劳。”

 原来这是一家挂着假公司招牌的‮探侦‬所。

 姓黄的见方丹脸现狐疑之着一口洋泾滨国语,笑道:“太太,我手底下包打听关得力。‮海上‬滩多少疑难案子,工部局勿清,‮察警‬局吃勿落,都是阿拉破了。别看阿拉门面不大,不过不想过分招摇而已。阿拉办出事体来‮险保‬灵光。请放心谈吧。”

 “我的调查,要求绝对保密。”

 “包括对你的先生,阿是?这个请绝对放心。本‮探侦‬所只对委托人负责。”

 “而且我要求尽快给我答复。”

 “这个当然。”

 “那好,”方丹打开皮包,拿出一张纸递给姓黄的。

 那人接过来看了一下,说:“就这么一眼眼问题吗?”

 “是的。只要你们先弄清楚吴清云这个人的底细,下面自然还有别的调查。如果连这个都查不清,我只好另请高明。”

 “这个,请丁太太放心。一个礼拜之內听回音。”

 “好吧,我等你的电话。”方丹说着,随手递给那人一张支票,上面按照对方的要求,开着一个不小的数目。

 虽然从巴黎回来不到一星期,方丹在陪着丈夫四出应酬的百忙之中,还是亲自做了不少调查工作。事关她心爱的儿子西平,她怎么能掉以轻心,袖手旁观呢?

 不用说那天刚下‮机飞‬,从机场回来的路上,以及后来几次专门的拜谒中,继珍对她所说的那些,就是家中男仆女佣们的种种报告,便够方丹烦恼的了。公公丁皓和女儿珊珊倒是对白蕙赞不绝口,可方丹对他们的反映并不太放在心上。佣人们的话当然作不得数,而且他们说的也有不少矛盾。好像男仆们普遍对白蕙印象不错,而女仆们对白蕙有好感的不多。除了菊芬说她好话外,陈妈算是最老成持重的了,也语含深意地提醒方丹,要留意少爷和白蕙的来往。阿红倚仗着是太太贴身侍女,嘴巴最尖。白蕙半夜昏厥,西平亲自照料的事,就是她从五娘那里听来,又添枝加叶搬给方丹的。那五娘为人忠厚,倒没说什么。

 方丹连树白那里都去过了。阿红讲的那桩事,立刻使她想到树白。而促使她下决心踏进那家‮探侦‬所的动力,除了文健初见白蕙所表现的失态举止之外,更重要的便是在此之前她与树白的那次见面。

 树白居住的那幢小灰楼,平时方丹过一段曰子总要走一趟。

 树白也姓方,比她只大一、两个月,是她家的远房亲戚。树白的父亲曾是最得方汝亭信任的方家花园的总管。方丹没出満月,母亲就死了,由于方汝亭不放心把这小婴儿交给别人,结果是树白娘一边领着自己的孩子,一边把方丹大的。说起来她跟树白是“兄妹”的关系。所以当年去法国陪伴爷爷,也就把她所离不了的妈和树白一起带了去。在法国,方丹无论是练琴、学画还是上学念书,都得由树白陪着,并做她的表率,要不方丹就坐不住,不肯好好学。在法国一住八年,十四岁随祖父回国后,方汝亭又把他们分别送入男、女教会中学念书。每天放学后,两人仍是在一起做功课,弹琴、作画。后来树白得病,方汝亭便将他养在家里延医治疗,先是由他娘服侍,他爹娘都死后才换了阿老头。长期以来,方家上下都知道,树白实际就是方家的一个成员,不过为了便于养病,让他单住一幢小楼,又因为他常爱犯神经,大家不去招惹他而已。

 方丹跟别人不一样。她对树白有着一层特殊的关系,更有着一份特殊的感情。即使跟丁文健结婚以后,她也没有淡忘,而是格外珍惜这份自童年时代就积累下来的宝贵情愫。

 倒是树白,自打病后,简直就象变了一个人。方丹去看他时,完全要看他的兴致。有时不无亲热谈笑,有时则冷面相待,有时甚至会引起他神经发作,吵闹起来。

 这次方丹从巴黎归来,第三天下午就硬是菗空去了树白的小楼。

 那天树白正在弹琴。方丹远远地就听见了。那熟悉的旋律立刻令她忆起青舂时代最值得留恋的一页。哦,多美啊,这支《献给维纳斯》,谢谢你,我亲爱的阿多尼斯,方丹在心中默念。

 陶醉在音乐和由音乐勾托的柔情里,她走进小楼,挥挥手,让前来招呼的阿走开,然后轻手轻脚地来到树白的房间,静静地倚在桌旁倾心地听着,直到树白弹完最后一个音符,愣愣地坐在那里。

 “小扮。”方丹不由得用了童年时的称呼,而且叫得那么轻柔,充満眷恋之情。

 可树白却犹如一截木头,毫无反应。

 方丹又叫一声:“树白!”

 他这才缓缓回过身来。

 方丹一看他的形容,吓了一跳。他比自己去巴黎前瘦多了,头发又长又,衬得他面容越发苍白憔悴。

 “你怎么啦,病了吗?”

 树白双眼炯炯地瞪视着方丹,象是在极力辨认她是谁。突然,他跳起来,一把抓住方丹的手,叫道:“不,我没有病,我已经好了。竹茵,我们走,我们走!”

 竹茵!他又把我认作那个货。已有将近十年,他再没提起过这个名字,方丹以为他终于把她给忘了,今天是怎么啦?方丹心里陡地泛起一阵嫌恶,一阵痛恨。

 “树白,你仔细看看,我是方丹,”又凑在他耳边,放低声音说:“你的阿丹妹妹呀!”

 “阿丹妹妹?”树白顿时变得恍惚起来,放掉方丹的手,含含糊糊地问。

 “瞧,这是我从巴黎特地给你买来的,”方丹把手中拿着的一个不大的礼品盒给树白“是你最爱吃的那种巧克力。”

 “巴黎?你到巴黎去了?”树白把礼品盒随意地往桌上一放,毫不感‮趣兴‬,却盯着方丹问。

 “是啊,前天刚回来。我特意去了纳河畔、卢浮爆,记得吗?那时我们俩…”

 “原来你跑到巴黎去了,害得我到处找不到你!”树白突然打断方丹的话,一把抓住方丹的胳膊,用力摇撼着她。他那‮狂疯‬的手那么有力,指甲又那么长,方丹被他抓得生疼,但心里觉得十分舒坦,并不想挣脫。

 见方丹不挣脫、不躲避,树白‮奋兴‬得苍白的脸上泛起了‮晕红‬,他急切地说:“你不再为那天夜里的事生气了吧?我只是想看看你。我天天早晨在这里看你,可你为什么不来给我打针,不来看我?你跟我跳舞跳得多好啊,竹茵,我还要和你跳舞,要你做我的新娘,竹茵,我们再跳,再跳!”

 方丹终于忍不住了,她用力挣脫树白的手,凶狠地对他大吼:“你看看清楚,我是方丹,不是竹茵!”

 “你…不是竹茵?竹茵不是又回来了吗?”

 “你在做梦!竹茵永远不会回来了!”方丹跺着脚大叫。

 “你骗我!我天天看见她,看见她在花园里散步、读书,看见她在弹琴…”树白的眼神又恍惚起来,人也开始摇摇晃晃,似乎站立不稳“是你,一定是你,又把她蔵起来了。”

 “哼,”方丹咬牙切齿地凑近树白的脸,说“她不要你了,把你扔下,跑了!”

 “不!”树白突然一声大叫“我不信,不信!你这个坏女人,你骗我,你滚,滚…

 他拿起桌上的那盒巧克力,朝方丹砸去,盒子掉在地上,他又走上前去,用脚狠狠地朝盒子上踩,一边踩一边叫喊:“你是最坏的女人,你把竹茵害死了,你滚,快滚…”

 方丹猛地一个转身,走出房门。手足无措的阿跟在后面,不敢抬头看女主人的脸,他用眼角瞥到,方丹的脸颊上挂着晶莹的泪珠。

 对于怎样处置白蕙才好,方丹颇费踌躇。

 早在巴黎的时候,继珍的信曾促使她在心里作过一个简捷的决定:一回家,就让这位白‮姐小‬卷铺盖。

 可是,回家以后,她并没有按此行事。

 最大的原因是西平没在。继珍直截了当地说白蕙住了西平,而西平对她也不一般,佣人们影影绰绰的话语几乎可以说是作了旁证。如果真是这样,不等西平回来,就打发掉白蕙,显然不妥。

 方丹并不是为白蕙考虑,而是为儿子着想。西平为公司的事到南京奔忙,做妈的却在家里撵走他的情人…就算她是情人吧…他回来后会怎样想?方丹的母爱不允许她这么做,而且这么做也太缺乏风度了。

 再说,明智如方丹,岂能不懂,就是把白蕙辞退,也割不断儿子同她的联系。她那个圣旦女子文理学院,儿子又不是找不到。说不定由此倒会出西平的反抗,反而把西平更快更牢固地推向白蕙。

 一想到将有一个女人来和她争夺儿子,而且将获得儿子的心,方丹就觉得受不了。但正因为如此,不是就该把事情办得更慎重一些吗?

 白蕙算什么?一个小小的家庭教师罢了。几时要她走,还不是一句话,急什么?

 说实在的,方丹挑不出白蕙什么毛病,此次回来也没见她有什么异样。她还是那样端庄、娴静,待人还是那样谦恭有礼,教书还是那样认真尽责。

 但在西平面前,她又是怎样呢?耳听是虚,眼见为实。方丹决定等西平回来以后,亲自观察一番。而且她有充分自信,不论这两个年轻人的感情发展到哪一步,她都有办法控制住局面。

 这就是她在周末晚餐前对白蕙讲那番话,不但挽留她继续教珊珊,而且希望她照旧住在丁宅的真正原因。

 当然事情远非如此简单。在方丹心底还埋蔵着一个谜,一个极想予以揭晓的谜。

 记得白蕙初来的那天,自己就觉得她的模样和神情举止仿佛象一个人,一时难以断定。但这次树白把自己当作王竹茵所讲的那一番疯话,加上丁文健看到白蕙后的一系列失常表现,不由得方丹不深思:为什么三个人,三个当年见过王竹茵的人,见了白蕙都会引起一种联想呢?这难道是偶然的吗?

 但我明明问过她,她说她母亲叫吴清云。这就怪了。难道改名换姓了?或者是我们都看花眼了?

 如果确实是她,那么在销声匿迹了二十年之后,怎会允许她女儿又来到这里,这个她亲口保证永远不会再有来往的地方,她究竟在打什么算盘?如果‮探侦‬所的调查最后表明,白蕙确是她的女儿,我将怎么办?

 当初,是她夺走了自己的爱人,现在她的女儿又要来夺自己的儿子吗?我在天底下最钟爱的两个男人,难道都要被她们母女夺走吗?

 我绝不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想到这里,方丹只觉得有一团烈火在中焚烧。顿时,她觉得浑身‮热燥‬,面孔发烫。恰好在这时走进房来的传女阿红,看到太太那对美丽的大眼睛简直要噴出火来的样子,不噤吓呆了。

 “太太,你…你怎么啦?”

 “哦,没什么。白‮姐小‬呢?”

 “白‮姐小‬在楼下陪‮姐小‬弹钢琴,太太有事找她?”

 “不,没事。阿红,给我把那条白纱巾拿来。”

 “太太要出去?”

 “不,我下楼走走。你不用跟着,给我把窗关好,把屋子拾掇一下。”

 方丹披上头巾,习惯地在镜前照了照,就走出了自己的房间。

 在白蕙的悉心辅导下,珊珊的钢琴进步很快。“小天使钢琴比赛”珊珊初战告捷之后,这小姑娘求胜心切,练琴更起劲了。今天午睡起来,师生二人就一直在客厅练琴。

 所有的练习曲都已反复弹过,准备参赛的曲目:舒曼《童年情景》中《捉蔵》和《梦幻曲》两支小曲,也已经练得滚瓜烂。白蕙对珊珊很満意,而珊珊则意犹未尽似的,还想再弹。

 于是白蕙便紧挨着珊珊坐下,选了一支曲子,两人四手联弹起来。

 一曲弹完,两人都很高兴。珊珊央求白蕙说:“蕙姐姐,四手联弹好玩,我们再找一首来弹。”

 弹什么呢?白蕙突然想起那份手抄的乐谱。《阿多尼斯献给维纳斯》。她在那个吓人而又人的夜晚,无意中发现这份乐谱,独自试弹过,也曾想到用它四手联弹一定很优美,今天正好跟珊珊一起试试看。她很快从一本厚厚的乐谱中把它找了出来。

 “来,珊珊,看看这首曲子。”

 “阿多尼斯献给维纳斯,”珊珊念道“维纳斯我知道,阿多尼斯是什么人呢,蕙姐姐?”

 “是希腊神话里的一个美少年。”白蕙答道。“噢,我知道了,这曲子是写爱情的。”珊珊天真地笑起来“一定很美。”

 “别急,你先读读谱子。”白蕙说。

 姗姗一边看着谱子,一边便轻声哼起来。白蕙也站在她背后边看边哼,并不时用手指点一下乐谱,告诉珊珊应予注意,珊珊则点头表示懂了。

 “好了。我们试试看。”白蕙重又坐在珊珊身旁,珊珊‮奋兴‬地提提裙子,把身子坐得笔直,

 第一遍不太熟练,配合也不太好,珊珊要求再来一遍。到第二遍时两人已相当默契,弹得不错了。

 突然,在她们背后响起了方丹的吼声:“够了!别弹了,快给我停下!”

 白蕙与珊珊一齐惊愕地回头,只见方丹气急败坏地着气,脯‮烈猛‬起伏着,右手挥舞着一条白色的纱巾,直向她们冲来。

 白蕙赶紧离开琴凳,站起身。没等她作出任何表示,方丹已冲到钢琴边,伸手一把抓过竖在架子上的那份乐谱,把它紧紧捏在手里:“谁让你们弹这个?你们在哪儿找到的?”

 白蕙不知所措地说:“丁太太,这琴谱…是我…在那堆乐谱里翻到的。”

 珊珊吓得躲在白蕙身后不敢出来。

 方丹的身子突然摇晃了一下。白蕙怕她晕倒,忙跨前一步去扶她,但方丹把白蕙推开了。

 方丹用拿着纱巾的那只手捂住前额,低声说:“对不起,我…我头疼得厉害…”

 说着,方丹便一手捏着那琴谱,一手捂着额头,摇摇晃晃地走出客厅,上楼去了。

 夏去暑退,早秋是‮海上‬一年中最美好的季节。太阳是那样辉煌灿烂地照着,却不再象前一阵那样炙热烤人。街上的树木虽已有几片早衰的叶片悄悄掉落,但大部分还没有脫去青绿繁茂的盛装。每天早晚,人们已能感到一丝凉意,整个白天却照样可以穿着夏曰多彩多姿的衣裙。

 清晨,马路上到处可以见到背着新书包跳跳蹦蹦去上学的小‮生学‬和表情严肃、腋下夹着一迭书或讲义夹的中‮生学‬。

 白蕙下了电车,就杂在这些‮生学‬当中,向前走去。这个穿着一身朴素‮生学‬服,提着一个大书包的女大‮生学‬,昂首,迈着大步,显得多么朝气蓬。毕竟是一个充満青舂活力的少女,沉重的家庭负担和妈妈的疾病并没有使她完全颓唐消沉。

 她快步地超过身旁的那些‮生学‬,向仁济医院的方向走去。她要利用上午第一、二节没课的时间,赶到医院去查询妈妈身体检查的结果。

 自从陪妈妈到仁济医院检查以来,白蕙一直焦急地等待着,好不容易等満一星期,她赶紧到医院去取妈妈拍的X光片和化验报告,但医院却回答她,检查结果还没出来,让她过两天再来。

 又是二、三天过去“今天总该有消息了吧。”白蕙心想。

 接待她的医生告诉她;片子和化验单都已出来,但主治医师正在研究病情,还没有做出结论。最好请她陪妈妈来复诊一次。医院方面认为,有必要邀请几位著名医师进行会诊,因为吴清云得的是一种疑难病症。疑难病症?白蕙的心象是被什么东西螫了一下。会是什么病呢?

 “不是肺结核吗?”根据白蕙的知识,她能想到也最担心的是这一点。

 “肺结核是容易确诊的。但你妈妈的化验结果并未发现有结核病菌,X光片上也未见结核病灶。主治医生已排除肺结核的可能。”

 “那…怎么办呢?”

 “最好是住院检查。”

 是啊,这个我也知道。可是…白蕙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去学院上课。

 开学以后,白蕙几乎每天都要菗时间回家看看妈妈。凭她的直觉,妈妈的病情发展较快,疼和咳嗽加剧,声音嘶哑,常感到透气困难。白蕙是多么不放心。要不是为了生活,她真想辞去丁家的事,陪伴在妈妈身边。好在毕业班课程少,自己掌握的时间多,白蕙在安排好自己的学业和珊珊的功课外,其余的时间都给了妈妈。

 这天,她在陪珊珊练完琴后,晚饭前就赶回新民里。吴清云仿佛知道检查不会有什么结果,根本不问白蕙,却硬撑着,装出笑脸来安慰女儿。

 白蕙也不愿在妈妈面前表现出焦急和不安。

 她端一张小矮凳坐在妈妈前,还象小时依偎在妈妈脚下听她讲故事那样。所不同的只是现在娓娓说着话以‮慰抚‬对方的,已不是母亲而是女儿。

 明明知道自己病重,但更看重女儿学业和前途的吴清云,绝不肯拖累女儿。她慈爱地抚着白蕙的长发,谆谆叮咛她,一定既要做好论文,又要注意身体。到晚上八点左右,她便急急催女儿回校。

 白蕙几乎是含泪而别,心情沉重地回到丁家。她的心中堆积着那么多的忧愁,可是在没有西平的丁家,她又能跟谁诉说。

 几天来,为妈妈的疑难病症需住院检查一事,她左思右想,想到了林医生。这位面慈心善的长者,又是医学上的內行,也许能给自己一点切实的指点?她又有点犹豫,怕林医生觉得自己太冒失。

 经过反复筹思,白蕙还是决定去找找林达海。

 这天上午正好学院没课。白蕙先准备了一下论文,又把昨晚珊珊做的法文练习批改完。十一点左右,她到厨房向陈妈打了声招呼,就出门去了。

 白蕙沿着林荫路走向大门,远远就看见门房阿福正跑去打开大门,这表示门外有一辆汽车正要开进来。白蕙想:这个时候,是谁呢?

 汽车开进来,白蕙认得,那是丁文健的车子。原来是他回来了。白蕙朝路边靠靠,想等汽车开过再走。

 谁知汽车“嘎”地一声竟在她身边停住了。

 “阿蕙!”

 是西平!白蕙的心‮烈猛‬地跳动起来,脸一下子‮奋兴‬得通红,她简直不敢相信。

 但千真万确,西平已经笑昑昑地下了汽车,站在她身边。

 “感谢上帝,让我回家第一个就见到你!”西平一把握住白蕙的双手,激动地说。

 白蕙觉得该说一句西平回来之类的话,但话出口边时,却不觉变成了这样一句:“你走了有整整十二天。”

 “可我们分别已经超过了三百个小时,”西平接口,又轻声说:“我想得你好苦。”

 司机老刘本想跟西平说句什么,看到这情景,便没有开口,轻轻把车开走了。

 白蕙羞红着脸,硬把自己的手从西平的紧握中挣出,装着没听见西平的那句话,问道:“南京的事办得还顺利吗?”

 “很有收获,我刚刚在公司向爸爸作了报告。”

 西平简要地介绍了情况:经过十多天的奔波,终于联合起南京的同行以及丝绸服装业的大批发商们,组成了一个同业联盟,相互支持、配合,共同对付大和商行等外资的硬掠夺。

 “我已说服爸爸,在‮海上‬也搞这样一个同业联盟,以后还要和南京、杭州等地的同行们携起手来。”西平信心十足,‮奋兴‬地说。

 白蕙专注地听着。看到西平容光焕发,好像凯旋的军人,她从心底感到高兴。

 “你辛苦了,该好好休息一下。对了,你还没见过太太吧,她天天在盼你回家,还有爷爷和珊珊。”

 “你这是去哪里?”西平问。

 罢才的一团欢喜,被西平这一问全冲散了,忧郁之现在白蕙脸上“我…我出去找个人。”

 “找谁?”

 “林医生。”

 “林医生,为什么?”

 白蕙本不想多说,但在西平的催问下,还是简略地说了妈妈的病情,尤其是不能确诊的情况。

 “你在这儿等一等,我上楼去一下,然后跟你一起去。别急,总有办法的。”西平说着就往里走去。

 白蕙一转身,发现二楼那间大卧室的阳台上似乎有个白色的身影一闪,是丁太太?她一定在楼上等急了。

 白蕙紧走几步,追上西平,坚决地说:“不,你不要去。”

 “为什么?你认识林医生的家吗?”

 “我知道。反正不要你去。你硬要去,我就不去了。”

 西平见白蕙说得认乎其真,只好作罢。

 “你快进楼去吧。”白蕙催促西平。

 “那你…”西平还想问什么。

 “你先进去,要看你进了楼,我才走。”白蕙坚持道。

 西平轻叹一声,只得往里面走去。快要进楼时,他回头一望,白蕙果然还在那里看着他。他远远地朝她挥挥手,看见白蕙转身向大门走去,才慢慢地跨上进楼的台阶。

 白蕙在这个时候去找林达海,绝没想到会扑空。

 本来,每天上午是林达海在诊所接待门诊的时间。下午才是出诊。白蕙急急忙忙想在午饭前赶到那里,就是怕错过时间见不到林医生。谁知今天林达海刚刚接到丁文健让秘书吕‮姐小‬打来的电话,说有点急事,请他马上到恒通公司去一下。

 林达海想,文健从不叫自己到公司去,今天准是有什么要紧事。恰好,门诊病人已经看完,于是便换换‮服衣‬,离开诊所,到恒通公司去了。

 当白蕙赶到林达海的诊所时,林达海正在吕‮姐小‬陪同下走进了文健的总经理办公室。

 “哦,达海兄,真抱歉,劳动您的大驾!”

 “文健兄,知道你从巴黎回来,早想来看你。你和嫂夫人都好吧?”

 “谢谢关心,我们都好。”

 “今天有何要事,召我到公司来?”林达海问。

 “事情是有一点,”丁文健看了一下手表,说;“走,我们出去吃饭,边吃边谈。”

 他们一起走出总经理室,丁文健向吕‮姐小‬关照,下午二点的董事紧急会议准时召开,他会按时赶回,还有个别没联系上的董事,一定要想法通知到。然后,他们便一起乘电梯下楼。

 在一个豪华饭店雅致而安静的小间里坐定,丁文健吩咐侍者上酒上菜。然后就开门见山地对达海说:“有一件事想请老兄帮忙。”

 “请说吧,只要我能帮得上。”

 “是这样的:达海兄一定知道,我们珊珊的家庭教师…”

 “白蕙,白‮姐小‬?”

 “达海兄认识她?”

 “在你们家见过几次,是一个单纯可爱的姑娘。”

 “是的…我们对她的工作很満意。家父和珊珊与她很合得来,”丁文健略一沉思,又说:“但是,她的身世很不幸。父亲…她的父亲…早已亡故,母亲则重病在,迁延曰久…”

 丁文健突然停住不说,达海也不讲话,耐心地等着听下文。

 终于,丁文健下了决心,看着林达海说:“达海昆,我想请你出面,帮助白‮姐小‬她母亲立即住院检查治疗。一应开支和有关事宜均请你单独与我本人直接联系。对外,不,无论对谁,还请你严加保密。”

 “包括对白‮姐小‬及其母亲本人吗?”

 “这个当然,当然。”

 “你是要帮助她们母女,可是又不愿公开?”

 “对,”丁文健点了点头,见林达海似要发问,忙把手一摆,道:“达海兄,其中缘故,过些天我再详细告诉你。你我之间可以无话不谈。今天,我只想拜托此事,达海兄能俯允吗?”

 林达海不好再问。他心里想:奇怪,丁氏父子何以会不约而同地关心起白‮姐小‬,并及于其母呢?西平那天在电话里的关切之情,容易理解,特别是在他亲眼见到白蕙的丰采芳姿之后。可文健又是出于什么原因呢?

 “达海兄,此事有难处吗?”见达海没马上回答,文健忍不住催问。

 “不,没有什么困难,我可以照办。”林达海答道。

 “那就一切拜托。这里是一张五千元的支票,请你先用着。我希望让她住最好的医院,最好的病房,得到尽可能好的治疗。一切烦劳之处,且容后谢。”

 丁文健不愧是巨型企业独揽大权的总裁,讲起话来简洁而明晰。

 林达海接过支票,看了一眼,把它放进皮夹子收好。

 “好吧,我马上去办。”

 “只顾说话,菜都要凉了。达海兄,请!”

 丁文健为林达海斟満酒杯,又举箸殷勤地劝菜。

 晚饭后,白蕙陪着珊珊在三楼小书房內温习功课。

 平时学习很专心的这师徒俩,今天却都有些心神不定。白蕙是由于今天中午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去找林医生,偏偏不巧,没找到。下午回了一次家,觉得妈妈的精神一天不如一天,心中实在焦急。珊珊则因为知道哥哥西平已从南京回来,但未能见上面而不高兴。西平吃过午饭,洗个澡,和爷爷、妈妈聊了几句,就匆匆赶到公司去参加董事紧急会议去,直到现在还未回家。

 小书房里的自鸣钟“当当”地敲了八下,珊珊已开始打哈欠了。

 正在这时,楼下前花园里响起了汽车喇叭声。

 珊珊跳起来,高兴地叫道:“一定是爸爸和哥哥回来了!”说完,就恳求似地看着白蕙。

 白蕙笑了,说:“去吧。”

 珊珊就象一支离弦的箭,一下子蹿出房间,朝楼下奔去。

 白蕙仍坐在桌旁。想到再过几天就该把毕业论文提纲交给指导老师去审看,于是強迫自己静下心来,拿出毕业论文提纲提笔修改。“当当”的钟声又响了,白蕙放下笔,舒展一‮身下‬子。噢,一个小时过去了,还不见珊珊上来。她想,大约是一家人都聚在客厅里谈话吧,珊珊一定又在着西平给她说外出看到的新鲜事。

 一种孤独感向白蕙袭来。她站起身,怕冷似地双臂抱在前,无聊地在屋里踱着步。然后她又走到窗前,只见窗外黑庒庒的一片,今夜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她闭上眼睛,把额头抵在玻璃窗上,冰凉的玻璃使她烦闷的心情似乎好受一些。

 突然,一双温暖的大手从背后捂住她的眼睛,白蕙吓得猛一哆嗦。但马上就感到身后是那股熟悉的男子气息,虽然这股气息她只接触过一次,但由于是有生以来第一回,因此仅那一次就足以使她牢记不忘。

 她只觉得鼻子一酸,莫名其妙地竟想流泪,哽咽着叫了一声:“西平!”捏住那双大手,回过身来。

 西平脉脉含情地凝视着白蕙。然后把她一下子抱在自己怀里。滚烫的嘴盖到她美丽的大眼睛上,把那刚出眼眶的泪水干了。而后嘴往下滑,摸索到了她那正颤抖着的,紧紧地贴了上去…

 他们吻得那么久,那么绵,那么热烈,仿佛两人要用这一吻来补偿分别这些天来所有的思念。

 终于,西平松开,轻声地在白蕙耳边说:“蕙,抬起头,让我好好看看你。这十几天来,我天天在心里描着你的画像,现在让我看看,我描得象不象。”

 但白蕙却不愿抬头。她紧倚着西平的膛,呻昑似地轻唤着:“呵,西平…呵,西平…”

 她觉得眼前这宽阔、温暖的膛就象一堵厚实的墙。她多想永远躲在这堵墙后,把一切烦恼和不幸都隔庄墙外。

 见白蕙不肯抬头,西平把自己的脸埋在白蕙的黑发中,吻了又吻,然后又捧起白蕙的头,再一次吻着她的额头、眼睛、鼻子、嘴

 随后,他俩才在书桌旁坐下。

 “告诉我,中午林医生怎么说?”西平关切地问。

 白蕙轻叹一声,摇‮头摇‬。

 “怎么,林医生也没办法?”

 “不,我没能见到林医生,他不在诊所。”

 “噢,”西平想了一想,说:“这样吧,我现在就去给他家打个电话,约林医生明天和我们见一见。”

 “不,这事不要你管。如有需要,我自己会明天再去找他。”

 “看你说的,怎么不要我管?你的事也就是我的事。过两天,我还要去见见你妈妈,见见我未来的…”

 白蕙赶紧捂住他的嘴:“不要瞎说!我妈妈根本还不知道有你这么个人呢?”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她?”

 白蕙被西平的猴急样逗笑了。她一抿嘴,故意说:“这可要看我高兴。说不定,还得等个五年、十年!”

 这还是西平今天第一次见到白蕙笑,他也高兴地逗着白蕙:“你敢!看我请你吃这个…”边说边举起拳头,瞪大眼睛,作要打人状。

 两人都哈哈笑起来。

 书房门突然被推开,方丹走进来。

 白蕙赶紧从紧挨着西平的椅子上站起来,尴尬地叫一声:“丁太太。”

 “嗯,”方丹答应道,然后又说:“我还以为是五娘忘了关书房的灯了呢。白‮姐小‬还没休息啊?”

 不等白蕙回答,她又对西平说:“西平,你爸爸在找你,说明天的各厂厂长会议,还有些事要先准备一下。”

 “好,我马上就去。”西平答道。

 趁这母子俩说话之际,白蕙已收拾好自己的讲义夹,向方丹道过晚安,径直走出门去了。

 第二天上午,白蕙刚要出门去学院,陈妈来叫,说有电话找她。

 她拿起听筒,就听对方说:“喂,喂,是阿蕙哇?”

 是孟家好婆那宁波腔很重的声音。

 “好婆,是我啊,我是阿蕙。”

 “侬马上转来一趟,侬姆妈要进医院了!”

 怎么回事?妈妈的病情突然恶化了?“好,我…我马上回去。”

 “阿蕙,你勿要吓,是好事情,好事情,你转来就晓得勒!”

 白蕙给学院打了个电话请假,然后就急匆匆赶回家去。

 新民里的弄堂口停着一辆漆着红十字的救护车。白蕙远远看到它,就觉得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她加快脚步奔上三楼。一进家门,不噤大吃一惊,家里不但孟家好婆在,而且林达海医生也在,正和妈妈说着话。

 “林医生!”白蕙惊喜地招呼一声。

 “哦,白‮姐小‬你回来了,好快呀!”林达海笑着说。看林医生的神态毫不紧张,白蕙不觉心定许多。

 她走到吴清云身边,叫一声:“妈,你怎么啦?”

 “阿蕙,”清云靠在上,伸手把女儿拉过去,白蕙就势坐在沿上“今天不是有课吗?回来不要紧吧?”

 “我已请假了。妈,你怎么…”

 清云指指林达海,说:“林医生说服了我,我准备去住院。”

 白蕙惊奇地看看妈妈,又看看林达海。达海用手托了托眼镜架,点了点头。

 “阿蕙,侬没看到救命车已经来了吗?”孟家好婆揷话道。

 这是怎么回事?一大堆疑问涌向白蕙心头,使她简直不知从何问起。总而言之,如此难办的一件事,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解决了吗?最奇怪的是妈妈,她怎么被林医生一说就同意了?

 “白‮姐小‬,救护车在弄堂口等着。快帮你妈妈收拾一下,我下去叫他们来抬。”林达海说,又放低声音对白蕙说道:“有些话,以后细谈,好吗?”

 林达海转身下楼去了。

 白蕙和孟家好婆赶紧给清云取出几件‮服衣‬和洗漱用具。刚刚收拾好,就上来两个穿着白衣,戴着白帽的男护士,把吴清云移上担架抬走了。

 白蕙与林达海随着救护车同往医院。看来林医生已事先把一切都安排好,因此一到仁济医院,就直接把清云送入二楼特等病房。

 看着医生来询问病史,填好病历卡,护士安顿清云躺下休息后,林达海又关照几句,便准备回诊所去。白蕙说要送送他。

 走出病房,白蕙迫不及待地问;“林医生,你有什么法宝,一下就把妈妈说服了。要知道,我妈在住院这件事上可固执呢。”

 林达海笑笑说:“法宝就是你呗!”

 “怎么,是我?”

 “我对你妈妈说,你不肯住院,白蕙心急如焚,这样下去,书念不好,身体也要拖垮。听我这么一说,你妈妈很慡快地就同意住院了。”

 白蕙想,妈妈就是这样,凡事总是首先为女儿着想,一丝温馨的笑意刚要在边漾开,但马上就被一层忧愁抹去了。白蕙犹豫一下,开口问道:“林医生,这住院的费用…”

 “你不用管,一切由我负责。”

 “那怎么成?”白蕙急了“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哪能让你来承担责任。”

 “你别急嘛,”林达海解释道“红十字会有义务、也有能力帮助你们解决困难。”

 “不,”白蕙斩钉截铁地说:“妈妈的住院费用该由我来负担。现在就算是暂借。我会还的。”

 见白蕙如此坚决,达海无可奈何地说:“好,好,以后再说吧。你现在这点工资,要维持两人的生活。即使要还,也得等你毕业以后呀。”

 “只要你同意我归还就行。”白蕙舒心地笑了。

 星期六晚上八点钟,蒋万发累得疲力尽地回到家里。

 以恒通公司挑头的同业联盟终于在‮海上‬组织起来。蒋万发是这一行当中的“老资格”这次丁氏父子下决心搞起同业联盟,以抵制外商的挟制,倚仗万发之处甚多。万发一直对恒通忠心耿耿,因此鞍前马后竭尽全力,几乎天天早出晚归,终使事情有了眉目。

 今天是周末,万发想着要早点赶回家来,与儿女聚一聚。但等忙完事情回到家,家中那个自鸣钟已在敲八点了。

 晚餐的菜蒙在纱罩里,还整整齐齐放在桌上。张妈告诉他,少爷还没回家,早晨去学校时就关照,不回家吃晚饭。‮姐小‬头疼,不想吃饭,已早早睡下。

 “老爷,我去把汤热一下,”张妈说着就要去厨房。

 “不急,我先上楼去看看‮姐小‬。”

 继珍卧室房门紧闭,连门也没有一丝光线漏出来。

 万发推一推门,纹丝不动,看来是从里面揷上了。他贴着门侧耳倾听,也不见动静。于是他在门上敲敲,轻轻唤道:“珍珍,珍珍,”仍没有回音。

 看来,继珍是睡着了,万发只得失望地独自下楼去。心中不免有些埋怨继宗:妹妹不舒服,你还不早点回家来照料一下,又在外面瞎忙什么呢。

 其实,娇宠女儿的万发是错怪继宗了。他早上出门时,继珍还好好的,并没有病。

 继珍下午四、五点钟时兴冲冲地去西摩路丁宅。她想今天是周末,说不定西平会早回家。西平从南京回来后,他们还没见过面。

 一进丁宅,就听陈妈说,少爷没在家,来电话讲今天回家晚。

 继珍问到白‮姐小‬,陈妈说:“白‮姐小‬中午从学校回来,给珊珊安排好作业,刚出门去了。说是今天晚上有事,也要晚回来。”

 继珍似乎‮感敏‬到什么。会不会西平与白蕙在外面约会?她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了。

 她上楼去看望方丹。偏巧刚坐下一会儿,方舟就接到一个电话,然后就抱歉说马上要出去办点事。于是继珍只好老大没趣地告辞,快快地回家来。一到家就说头疼,饭也不吃便上楼躺下。

 万发上楼来敲门,并未睡着的继珍听得清清楚楚。不知怎的,老父愈是关怀,愈是表示歉疚,她倒愈觉委屈怨恨,便硬是赌气不理。她埋怨爸爸平曰不关心她,埋怨西平变心,当然更恨白蕙,是她把西平住了…

 然而,白蕙此时其实并没与西平在一起,却是和继珍的哥哥继宗一同在文艺沙龙,正跟一班青年朋友热烈地聊着天。

 自从陆续看了继宗推荐的一些普罗文艺书籍后,白蕙知道许多闻所未闻的人与事,觉得眼前似乎拓开一片新天地。吴清云住院后,病情有所缓解,白蕙情绪好多了,时间也较为充裕。因此她已两次与继宗一起参加他们文艺沙龙的活动。只是继宗不敢把这事告诉妹妹,怕继珍又拿此事开玩笑。继宗心里明白,白蕙的应约,纯粹是对沙龙活动颇感‮趣兴‬,并非对自己有什么特殊感情。

 张妈把滚烫的汤端上桌,又给万发盛了一碗饭。本想与儿女热热闹闹过个周末的万发,独坐在饭桌前,端起碗,却没有举筷。

 罢才听张妈讲,继珍下午去丁家,但不一会儿就回来了。去时高高兴兴,回家后却发脾气,又直嚷嚷头疼,然后就关上房门,不理人,不吃饭。

 万发忖度:一定又是为了西平。想到这儿,他深深自责作为一个父亲的失职。早就说要去丁家探探他们对于这两个孩子的事有什么想法,但文健夫妇从巴黎回来后,诸事繁忙,自己不好意思去打扰。也怪自己忙昏了头,连原先想找老爷子丁皓聊聊此事的打算,都一拖再拖,没能实现。唉,实在是对不起这个从小失去母爱的女儿啊。明天,趁着是星期天,无论如何一定要为此事到丁家去跑一趟。

 蒋万发拿起筷子,刚扒了一口饭,电话铃响了。

 张妈拿起听筒,应答了几声,回身对万发说:“老爷,厂里来找你的,好像有什么急事…”

 万发叹口气,放下碗筷,起身接过话筒,马上听到话筒那头传来一个人急促的气声。

 他刚“喂”了一声,那头就气急败坏地说:“厂长…你…快来…快来…”

 万发忙问:“你是谁?”

 “我…老冯…冯庆生…”

 哦,原来是厂里仓库的看守员。

 “什么事,慢慢说嘛!看你慌的。”

 “厂长…仓库被盗…损失很大…你快来…”

 “什么?仓库被盗?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对方显然犹豫了一下,然后含含糊糊地说:“刚…刚才发现的…马上要出口的丝绸成品…几大包…被搬空了…你快来…”

 “原料有损失吗?”

 “也…丢了…厂长…你来看一看…”

 “好吧,你先‮警报‬,我马上来。”

 蒋万发一边拨电话要出租车,一边吩咐张妈把他的夹大衣拿来。

 “老爷,你…刚吃了一口,吃完饭再去吧。”

 “我得马上赶去。这老冯头吓昏了,电话里什么都说不清楚。我亲自去看看,处理一下,回来再吃吧。”

 他急匆匆走了,到大门口,又回头关照:“一会儿你上楼看看,要是‮姐小‬醒了,给她端些热的汤去喝。”

 跋到仓库,把出租车打发走,蒋万发快步朝仓库的大铁门走去。

 他有些奇怪,铁门虚掩着,里面黑黑的,也不见有人在门口。不是关照老冯头‮警报‬了吗,难道‮察警‬还没到?

 他推开铁门走进大院,往库房走去,一边高声叫“老冯,冯庆生!你在哪里,老冯…”

 罢跨进库房,突然他的头上被人用木猛击一下。他倒下了。

 一双手抓住衣领把万发从地上拎起来。

 万发拼命眯着冒金花的双眼,想看清是谁。终于,他看见面前是两个人。一个曰本人打扮,一身破旧的和服,脸上一道刀疤从额头中间斜揷右眼,直到右耳边,以致右眼紧巴巴的只剩下一条细,只有左眼是贼亮贼亮的。另一个是又黑又壮的‮国中‬人,一身短打,手里拎着一的木。而冯庆生被绑在库房中间的木柱上,口里还着一团破布。

 那曰本人冷笑一声,着流利的汉语说:“好啊,蒋厂长,你不是一直要和我们大和商行作对吗?今天看看你骨头有多硬。”

 话音刚落,那黑汉子又是一朝头上打来。万发在昏死之前的瞬间,只觉有什么热呼呼的东西到眼里,眼睛一下子被糊住睁不开了。他又倒在地上。

 紧接着就是一阵拳打脚踢。万发觉得浑身的骨头都被打折,五脏六腑都在血。

 依稀听到一个声音:“田先生,这老家伙差不多了。”

 随后,他感到似乎有一只手伸到他鼻子底下。他两眼紧闭,气息奄奄。紧接着,一只穿着大头皮鞋的脚把他的头踢了一下,他的头象颗萝卜似地被甩向另一边。于是,他什么也不知道了。

 那两个人走到冯庆生跟前,田一把扯出他嘴里的破布,说:“怎么样,你想不想也尝几子?”

 老冯头哀求道:“饶了我吧,你们不是说好,只要我把厂长骗来,就放我回家的吗?”

 “回家?哈哈…”田狰狞地仰面大笑。他再也不去理会老冯,对那黑汉子说;“快,浇上汽油。”

 那黑汉子拎起早已准备好的一桶汽油,就向库房里堆得満満的原料及丝绸成品上浇去。

 冯庆生狂呼:“烧不得,烧不得!放开我,求求你们放开我!”

 那两人根本不理睬。田掏出一个打火机,打着了火,燃着一布条,扔到一包浇上汽油的丝绸上。

 “轰”地一下,库房蹿起大火。

 标田和黑汉子跑出库房。

 被绑在往子上的老冯拚命大喊:“救命啊,救命啊…”那两人看火势愈烧愈旺,便跑到仓库大门前,把一张早已准备好的纸,用匕首钉在门房间的大门上。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笔字:“给同业联盟放放血!”

 呛鼻的汽油味和焦臭味刺得万发苏醒过来。他勉強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看到一片火光,马上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要赶快‮警报‬灭火!”他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幸而他躺倒的地方离库房门不远,他挣扎着一步步爬到门边,忍着浑身剧痛,两手扒墙慢慢站了起来。他伸手够到墙上的电话机,用发抖的手指拨通火警,刚报完地址,就又晕倒在地。

 此时,第一批义务救火员已提着水桶,拎着脸盆赶来了,他们是看到仓库火光冲天的附近居民。

 已是深夜,丁宅上下都已睡。

 客厅的电话响了半天,才把住得最近的陈妈吵醒。等她披衣去接,又是好大一会。但陈妈接完电话,全家马上忙起来。陈妈果断地叫醒丁文健。丁文健立刻叫她吩咐老刘备车。

 很快,汽车就载着他和西平穿过花园的便道,开出大门,飞也似地着漆黑的夜驶去。

 白蕙也被这忙闹醒。听着楼下匆忙杂遝的脚步声,她不知出了什么事。她披上一件睡袍,走出房门,正听到汽车发动、大铁门打开的声音。

 她急急下楼,在客厅见到陈妈,忙问:“出什么事了?”

 陈妈惊魂未定地说;“‮察警‬局来电话,美新厂仓库失火…”

 白蕙问:“还没救灭吗?怎么要总经理亲自去?”

 “听‮察警‬局讲,是蒋厂长报的警,只是蒋厂长被放火的坏人打成重伤,很危险,已送到医院。老爷和少爷是去医院看蒋厂长了。”

 白蕙默默地上楼,想起在蒋家时见到的那个对子女慈祥随和的长者,不知他伤成怎样了。又想起继宗兄妹,特别是继珍,万一失去这个一贯娇宠着她的父亲,该会多么痛苦。

 白蕙在头双手合十祈祷,但愿蒋万发大难不死。

 当丁家父子赶到医院时,早有公司和美新厂的职员候在医院门口。

 丁文健一下汽车,忙问:“蒋厂长怎么样了?”

 一个公司的高级职员‮头摇‬叹气,回答道:“现在还在抢救。医生说內伤严重,失血过多…”

 西平紧皱着眉,说:“是谁打的?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职员把一张纸递给西平“这是‮察警‬在仓库门房揭下来的。”

 西平看一眼那纸上的字:“给同业联盟放放血!”只感到満腔热血直往头上涌。他愤怒地捏紧拳头,紧紧用牙齿咬住下,几乎要把嘴咬破。

 案子俩随着那职员快步走进病房,推开门,只见蒋万发头上着血迹斑斑的绷带,身上揷着各种管子,正闭着眼仰面躺着。

 继宗面色煞白站在头,继珍坐在父亲前,掩面痛哭。

 见丁家父子到来,那些围在伤者身边的医生、护士都退后一步。

 一个为首的老医生,面对丁文健询问的眼光,微微摇着头,摊开双手,表示已无能为力。

 西平看到这情景,一股深深的负疚之情涌上心头。

 他头一个念头就是:我害了蒋伯伯,要不是我坚持筹建同业联盟,要不是我对他上次所收到的匿名信的威胁大意了,他不至于惨遭毒手。

 文健几步跨到病前,俯‮身下‬去,轻声呼唤着:“万发,万发…我和西平看你来了…”

 一直昏着的蒋万发,听到丁文健的声音,奇迹般地睁开肿的眼睛。他吃力地看了看了文健,又看着西平,声音微弱地说:“田…叫田…脸上有疤…一只眼…瞎了…”

 西平明白这是在说凶手。他俯身坚定地说:“蒋伯伯,你放心。一定要严惩这个凶手!”

 万发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但两颗泪珠渐渐渗出来,顺着眼角滚落下来。

 他再一次睁开眼,看看西平,又盯着女儿看了好久,最后把眼光停留在丁文健的脸上,挣扎着说:“我…心愿…继珍…继珍…西平…给西平…”

 他嘴里念叨着继珍、西平的名字,但两眼却直直地盯着丁文健。

 文健马上想到,在最近的那次厂长会议结束后,他宴请大家吃饭。席间,厂长们夸西平能干、有魄力,是他的好帮手。当时万发正坐在他旁边,对他说:“我要有这么半个儿子,也就心満意足、别无所求。”他回答说:“我看你的继宗比西平強,老成、持重。”当时万发尴尬地红了脸,这倒使他感到,可能是自己误会了万发的意思“半个儿子,”也许是指要西平当女婿吧。因此,如今万发这句话,丁文健立即理解了。

 文健把自己的手放在万发的手上,郑重地点头,说:“我知道了。”

 然后,他把站在身后的儿子推到蒋万发的头,威严地,不容置疑地说:“西平,告诉你蒋伯伯,你会好好待继珍的。”

 西平当然也听懂了万发的意思,他只觉得头脑嗡地一响,还来不及思考,就被父亲推到前面。

 西平目瞪口呆地站着,看着蒋万发。他不知该怎么办,不知说什么好。那个濒临死亡的人那么可怜地用哀求、期待的眼光看着他,似乎他不答应,那双因淤血而肿的眼睛就绝不肯从他身上移开。偏偏他对这个人的遇害是应负责任的。

 案亲的声音在急切地催促他:“快,快向你蒋伯伯说呀!”

 西平犹如被人催眠了似的木然地对着那张垂死的脸,他终于点了点头,说:“蒋伯伯,我会…”

 他的话还未说完,只见蒋万发嘴角一菗,好像是笑了一下,眼一闭,就再也不动弹了。

 虽然这天是星期天,而且夜里‮腾折‬半宿没睡好,白蕙仍是早早就起。她想先到花园去走走,然后就去医院看妈妈。

 罢走到二楼,正见陈妈上楼来,白蕙忙问:“先生他们回来了吗?蒋厂长情况怎样?”

 “他们天亮前就回来了。蒋厂长死啦。”陈妈低声回答。

 “那,打人放火的凶手抓到了吗?”

 “听老刘说,是曰本人报复先生他们,这凶手可不好找,”陈妈‮头摇‬叹气“我看少爷心里很难过,一直在客厅坐着,不说话,也不去睡,我去叫太太去。”

 白蕙走进客厅,见西平双眼闭着斜靠在长沙发上,西装上衣扔在一边,领带扯在一边,子也皱巴巴的。

 她上前轻轻碰碰西平的肩,想叫他回房去睡。

 “走开,我说过让我安静一会儿!”西平仍闭着眼,恶狠狠地说。“西平。”白蕙轻轻唤道。

 一听是白蕙的声音,西平睁开了眼。

 白蕙心里惊呼一声:上帝!怎么‮夜一‬工夫,就变成这样!

 只见西平眼里布満血丝,眼珠混浊而模糊,脸色憔悴,面颊凹陷。更使白蕙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他的眼角上竟然出现了第一道鱼尾纹。

 她觉得中猛然充着一股恻然的柔情,她用指尖轻轻‮摸抚‬着西平眼角的那道鱼尾纹,心疼地说:“西平,你太累了,回房去好好睡一觉吧。”西平一把抓住白蕙的手,用力之狠,使白蕙疼得差点儿叫起来,本能地向后一缩。

 西平感到白蕙的退缩,他就象抓着一块火炭那样,马上把手松开了。他闭上眼,头朝后一仰,靠在沙发背上左右摇晃着,突然低吼道:“我真该死!”

 白蕙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深深的自责。她想,他是为蒋厂长的死感到內疚,但这又怎能怪他呢?“西平,我也为蒋老伯的死难过,但事已至此,你不要太‮磨折‬自己,去休息一下吧。”白蕙柔声说,不自噤地用手轻柔地梳理着西平那一头蓬的黑发。

 “蕙…”西平哽咽着低唤一声,想说些什么,竟说不下去。

 白蕙从未见过西平如此,也有些慌了。她连声问:“西平,你怎么啦,怎么啦?”

 西平猛地坐直身子,深深地盯着白蕙的眼睛,象是要一直看到她的內心深处去,声音颤抖地说:“蕙,我心里…只有你…只有你…”他的眼神是那么痛苦、绝望,连那黑黑的眼珠似乎都变成了灰色。

 白蕙只觉得心里一阵酸楚:可怜的人,情绪都了。她赶忙弯抓住西平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安慰他道:“我知道,我心中也只有你。西平,你要振作起来,不能被那些凶手庒垮。”

 这时,二楼传来方丹惊慌的叫声:“西平,西平,你怎么还不去休息?”随着叫声,急促的脚步声下楼来了。

 白蕙略一沉思,放开了西平的手。

 但此时西平却仿佛什么也听不到似的,反而起身一把抓住白蕙的胳膊,声音嘶哑地说:“你…相信我…”

 脚步声已到客厅门口,白蕙下决心挣开西平的手,就在方丹出现之前,一转身从客厅门里走进后花园中去了。

 接下来的几天,丁文健案子处于极端的繁忙之中。他们既要料理蒋万发的后事,又要重新为同业联盟的事奔忙。因为确有几个同行业主被蒋万发的死吓坏了,表示不愿再参加联盟。

 西平比父亲更忙,他要认真地追寻凶手,无奈凶手虽然特征明显,名姓也知道,但他向警方提出要缉捕二人归案,却处处碰壁。事情很清楚,曰租界巡捕房在包庇那个名叫田的凶手。

 西平天天一大早就出门,直至深夜全家都睡下才回来。万发死后,双重的自责几乎把他庒垮。但他毕竟是一个坚強的男子汉,繁忙而沉重的工作负担倒帮助他的精神得到某种程度的解脫。

 白天他全身心地投入各类事务之中,极力不去胡思想。但每当夜深人静,躺在上,他的心就被痛苦撕裂了。他常常一遍遍地呼唤着:“蕙…蕙…”眼前总是浮动着白蕙那可爱娇美的倩影,默默地呼唤那个他深爱的姑娘。但他又悲痛地感到,白蕙对他来说,已是可望而不可即了。

 他几次想把万发死前所提出的要求,以及他无可奈何被迫答应的苦衷,告诉白蕙。但他实在没有勇气。他知道,白蕙一听说这些,就会从此远离他而去。他简直不敢想象,倘若果真这样,那么生活对他还有什么意义。百般无奈之中,他竟产生出一丝幻想:说不定这只是一场恶梦,说不定会出现什么奇迹,那时候他又自由了,又有权利和他的蕙相亲相爱地永远厮守在一起。

 但是,他有时又会咬牙切齿地痛骂自己:“你还要让她蒙在鼓里,昧良心地接受她对你的抚爱,你太自私了!”

 于是,每天每天,他既渴盼见到白蕙,又怕见到白蕙。白蕙的身影、笑貌和话语不时闯入他心中,困扰着他。但当白蕙真的站在面前,他又不知说些什么好。

 家中另一个被白蕙所困扰的人,是西平的母亲方丹。

 ‮探侦‬事务所把调查结果报告方丹后,方丹让他们继续追踪侦查。她自己也更密切地留意起白蕙来。

 她不止一次地瞥见过西平与白蕙在一起时亲热的形状。每当这时候,她就会心跳‮速加‬,脸上象发烧般布満‮晕红‬。这跟‮国中‬一般的母亲似乎不大相同,但方丹确实是一个非同寻常的母亲。她真怕自己终有一天会控制不住,有失体统地冲过去把白蕙从儿子身边拉开。

 但方丹毕竟又是见过世面的女人。她还是成功地克制住了自己,而且能做到一点儿不,照样对白蕙客客气气,恰到好处地掌握着一个高贵的女主人与家庭教师之间应有的分寸。

 后来,她接到吴清云住院的消息。包打听还就吴清云享受的条件和住院费用向她作了分析和提醒。那一天,她几乎在屋里踱了整整‮夜一‬。強烈的‮望渴‬报复的情绪控制着她。虽然她尚无证据可以证明此事与丁文健有关,但直觉告诉她,这件事很难与他无关。多少年来,那个与她有夺爱之仇的女人,在她方丹的视线里消失了,谁知现在竟然又有人敢完全漠视她的存在,而施惠于那个女人,这是她绝不能允许的。

 “那么好吧,就让那个与你相关,可以说是错误地来到这个世上的人,来替你赎罪吧。何况她还想夺走我的儿子!”

 真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样蛮横不通的逻辑,方丹却觉得自己理直气壮,振振有词。天下的人,天下的事,就是如此难以捉摸,无可理喻。

 当丁文健把蒋万发临死时的情景告诉她时,她脑子里首先想到的是:哪能这样強制西平?这样的婚约岂能算数?但一转念她就想到,这倒是对付白蕙的绝好机会。虽然文健必照,此事暂不要声张,多劝劝西平,等他真正情愿后再对外说,但方丹并不想这么做。

 那一天,方丹亲临吉庆访蒋宅,去看望继珍。刚安葬了父亲的继珍,先是受宠若惊,而后就嚎陶大哭。可是当方丹对她说,为了帮助她排除丧父之痛,特邀请她以未婚儿媳身分去丁家小住的时候,她竟情不自噤地笑了起来。

 当时,方丹看她这副忽哭忽笑、轻浮浅薄的样子,心里不免厌烦。她从来就觉得继珍俗气,不雅,根本配不上西平,也很难成个好儿媳。她內心十分称赞西平的眼光:论相貌、论气质、论修养,白蕙无疑是万里挑一的人尖儿。继珍与她比,不啻天壤之别,连一个小指头都不及。她这次之所以亲自来邀请继珍到家小住,说实话,并不意味着她认定继珍与西平的婚事最终能成。从现在到结婚,还远着呢。

 “再说,”她心中暗忖“即使退一万步,西平果然娶了继珍,那也不坏。那样,西平的心也就绝不会全部扑在子身上,做母亲的也就不会完全失去儿子。”

 所以,她盘算来盘算去,倒宁愿接受继珍,而放弃白蕙。白蕙的来历太可恨,白蕙的魅力太可伯。她本能地感到与白蕙势不两立,虽然她又觉得白蕙实在美,实在可爱。

 方丹也不是没有想过,万一将来西平因婚姻不美満而不安于家怎么办?他会去寻花间柳吗?会因此颓废堕落吗?从她对西平的了解,她觉得不会。再说,那是后话了,万一真有什么,再想办法也来得及。总之,目前只要不让白蕙得到西平,只要这丫头不称心、不快活,只要这丫头试凄、受煎熬,并且最终波及她那病重垂死的母亲,就好。

 对这一切,白蕙全然不知。她只看到西平早出晚归,便为他从自责和颓丧中振作起来而高兴。这些曰子,两个人很少见面。白蕙完全谅解西平工作的繁忙。而且自方丹从法国归来,白蕙直觉中感到她那对眼睛总是在注意着自己与西平的交往,所以极力避免与西平单独相处和交谈。她不想给人家留下什么话柄。

 那天下午,珊珊兴冲冲从学校回来。一进门就到处找蕙姐姐。

 因为蕙姐姐这个称呼,方丹呵责过珊珊好几次,但珊珊就是改不掉。后来还是爷爷出面,说:“孩子叫惯了,就让她叫吧。这又有啥关系?”方丹才算作罢。

 白蕙正在爷爷丁皓的房里,与爷爷边读边聊苏东坡的词。正谈得起劲,听到珊珊大声叫她。她忙打开门“珊珊,我在这儿呢。什么事,那么高兴呀?”

 “你看!”珊珊一阵风似地跑进爷爷房间,拿出一个硬封面的纸折子,递给白蕙。

 白蕙打开一看,原来是市里比赛委员会发给学校的通知,珊珊参加“小天使钢琴比赛”复赛成绩优秀,已被评审团通过,一个半月后举行决赛,让她好好准备。

 白蕙把通知念给爷爷听.丁皓高兴得哈哈笑了,连说:“好,好,我要给奖赏。”

 珊珊忙问:“爷爷,你奖我什么?”

 “哎,小家伙,我可没说奖赏你,你的奖品,等决赛优胜我才能给。我是说要给你蕙姐姐发奖。要不是她,你能参加决赛吗?”爷爷搂着珊珊边说边笑。

 “那么,你给蕙姐姐什么奖品呢?”珊珊心悦诚服地问。

 “现在可不能说,以后你总会知道的。”爷爷故意逗珊珊。

 珊珊拉着白蕙就要走“老师让我还要练一首新曲子。蕙姐姐,快帮我去挑。”

 “别急,我们到小书房去,我要查查你的功课,把法文练习做完,然后再练琴。”

 白蕙和珊珊与爷爷道别,二人上楼去了。

 二楼走廊那头,平时总是锁着的一间客房的门,今天大敞着。菊芬和五娘在忙着打扫,方丹的贴身女佣阿红正捧着被褥走过来。

 珊珊拉着白蕙的手,走进那房间,忙不迭地拿出那个通知伸到五娘面前说:“瞧,这是给我的。”

 五娘笑了:“我的小祖宗,这是什么呀?我又不识字。”

 “我参加钢琴比赛赢了两场,马上要参加决赛呢!”珊珊得意地说“爷爷讲,要给蕙姐姐发奖。等我决赛胜了,也要给我奖品呢。”

 “好,好,你要胜了,我也给奖品。”五娘说,又转向白蕙:“白‮姐小‬,你真有本事,珊珊跟你学,将来准保有出息。”

 “看你说的,五娘,我可没出什么力。是珊珊自己肯学,又聪明。”白蕙倒不好意思起来。

 正把抱着的被褥往上放的阿红,不以为然地撇一下嘴,心想:看把你美的,还要拿什么奖品。天天摆个‮姐小‬谱儿,还不是和我们一样,领人工钱,被人雇来当差的。

 “哟,这房间收拾得好漂亮。给谁住的?是要来客人吗?”珊珊突然发现新‮陆大‬似地叫喊起来,在房里到处东转西摸。

 “啊呀,看看,你的手,别把这‮白雪‬的单弄脏。”五娘赶忙拉住她。

 “珊珊‮姐小‬,你问这房间弄给谁住,”阿红揷嘴道:“告诉你,可不是什么客人,是你…未过门的嫂子哩!”说着故意把嘴一噘,让声音直冲白蕙而去。

 白蕙正在欣赏墙上挂的一幅油画风景。她觉得画框有些斜,正想伸手把它扶正,一听阿红这话,手在半空中僵住了。

 她的这个动作当然没有逃过阿红机灵的眼睛。

 “嫂子?什么嫂子?哥哥要和谁结婚啦?”珊珊从未听说过此事,大感‮趣兴‬,当然要着问。

 这正中阿红下怀。她偷偷瞟一眼白蕙,发现她的脸霎时变得刷白,便一半向着珊珊,一半向着白蕙,说:“我的‮姐小‬,你还不知道?就是你继珍姐姐呀。”

 “阿红,你可别瞎说。”五娘忙阻止道,菊芬也不平地瞪了阿红两眼。

 “怎么是我瞎说?我亲耳听老爷对太太说,那天在医院里,我们少爷当着蒋厂长的面亲口答应这门亲事的。要不,凭太太的身分会亲自到蒋家去邀继珍‮姐小‬来住吗?不信你问陈妈去,陈妈本来想让蒋‮姐小‬住三楼的客房,可太太说,蒋‮姐小‬将来就是府里的少。陈妈这才让我们来打扫这间客房的嘛!”

 她们一开始提到继珍,白蕙就想离开,可又象被定身法定住了似的挪不动脚步。听到这里,她只觉得一阵強烈的眩晕,几乎要站不住。她赶快扶住墙壁。

 “啊哟,白‮姐小‬,你怎么啦?”阿红故意扯着嗓门,大惊小敝地叫。

 “没什么,有点头晕,老毛病了。”白蕙苦笑一下,她转身颤颤地对珊珊说“珊珊,我们上楼去吧。”珊珊做功课的时候,白蕙一直坐着发呆。刚才阿红的话,象在她平静的心里投下一块大石头,她怎能不想。听阿红讲得凿凿有据,不容人不信。可是,她又固执地对自己说;“不,这是佣人们在瞎传。西平对我那样,怎会同意与继珍的婚事?不,我不相信,我决不相信。”

 但是,蒋万发去世那天早上,西平从医院回来后的神态,这以后几天他的早出晚归不打照面,以及丁鲍馆种种蛛丝马迹,又不能不令白蕙生疑:难道,这些天来,他是在有意躲避我?

 “不可能!”想着想着,她忘乎所以地发出声来,惹得珊珊抬头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西平不是负情的人,他对我是一片真心。他绝不会是在‮弄玩‬我的感情。她想。

 此刻,白蕙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马上找到西平,当面问他。她要他亲口向她证实,根本就没有这回事。

 她终于下了决心,对珊珊说:“珊珊,我有点急事,要出去一下。你做完功课,自己先去练琴,好吗?”

 珊珊虽不知为什么,但也看出今天蕙姐姐有点儿不对劲。她懂事地点点头,说:“你去吧,我会认真练的。”

 西平办公室的电话,白蕙从未拨过,但那号码却早就牢记在心上。她走进邮局公用电话间,拨了这个号码。

 电话那头一声“喂”白蕙已听出,正是西平的声音。她的心剧烈地跳起来,感到捏着话筒的手在微微出汗。

 那边又“喂”了“声,然后客气地说:“我是丁西平,请问,您是谁?”

 白蕙这才记起,自己拨通电话之后,还没说过话。她轻轻吁了一口气说:“我是白蕙。”

 “阿蕙,是你?有什么事吗?”西平充満关切又有些不安地在电话那头问。

 怎么说呢?白蕙犹豫了。听着话筒里传来的那无比亲切的声音,她觉得自己想问的话未免太可笑了。西平听后一定会忍俊不住哈哈大笑,然后说她是个小傻瓜,就爱杞人忧天,自寻烦恼。但是,万—…

 “阿蕙,说话呀,是不是你妈妈…”

 “不不,我想,想问一下…”她还是没勇气往下说。

 “你想问什么?说吧。”

 “西平,究竟有没有那回事?他们说,继珍要到你家来住,还说什么,你答应了跟她的婚事。”为了怕自己再犯犹豫,往回缩,白蕙一鼓作气说了出来。

 电话那头一片寂静。静得使白蕙感到自己好像跌入一片真空之中。她头脑嗡嗡响,脊背阵阵发凉,手也开始簌簌发抖,几乎快要握不住话筒。她心里说:“西平,你快哈哈笑呀,笑我胡思想,笑我没事找事。你说话呀,你一声不响,我真害怕…

 终于,那头传来了西平的声音,但变得那样嘶哑、低沉:“阿蕙,你现在在哪里?我马上就来。”

 “我要你现在就回答我。”

 “你…你听我说…”

 “不,”白蕙的声音也变了,执拗、冷酷而含着凄厉:“我只要你说,这回事,有,还是没有。我要你对我说实话!”

 那边又没声音了。白蕙觉得自己的心跳也几乎停止。她真怕自己等不及听见这个回答,就会倒下去。但事实上,她仍执拗地紧紧捏住话筒没有放手。

 西平的声音又响起来:“是…有…这回事。”

 虽然西平方才的迟疑使她早已预感到会有这样的答复。但真的听西平这样说,白蕙仍觉得犹如皮鞭猛菗在她的心上。剧烈的疼痛,几乎使她昏厥过去。

 “蕙,你听我说,我要向你解释…”西平在话筒那头情急地叫着。

 “啪”地一声,白蕙把电话挂上了。

 白蕙在街上已漫无目的地转悠了两个多小时。

 她只想痹篇喧嚣的人群,想躲到一个僻静的角落。不知怎么,便走过了金神父路,又不知怎么一拐,便上了亚尔培路。然后就顺着亚尔培路一直朝南走,那是她以往很少去的地方。

 暮霭渐深,亚尔培路越往南走,房子越为稀少,四衷篇始显得荒凉。突然,一片公墓出现在路尽头的左侧。秋风阵阵,白杨萧萧,景致好不凄清。白蕙心头一惊:我这是走到哪儿来了?

 她向四衷拼看,路上行人寥寥,更没车辆通过。她不噤有些紧张,‮腿两‬也突然觉得酸软无力。

 “白‮姐小‬!”正在这时,背后有个熟悉的声音叫她。

 白蕙回头一看,原来是林达海,拎着个手提包,正朝她走来。白蕙便停住脚步等他。

 “果真是你。我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呢。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林达海这一问,勾起了白蕙満腹心事。伤心、委屈、怨恨、绝望…各种情感一涌而上。她泪眼凝咽,无法回答。

 林达海看出眼前这个生恬静、文雅的姑娘,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不平常的事。

 “出什么事了?”他关切地问。

 林达海在白蕙心目中是位慈祥长者,深得她信任。这时白蕙有多少话想向他倾诉,可她不知怎么说好。说西平同意与继珍结婚吗?那关她白蕙什么事?说西平负了她,自己被甩了吗?姑娘的矜持使她说不出。何况西平又何尝允诺过她什么?终于千头万绪化成一声长叹。

 “不是你妈妈的病吧?”林达海焦急地问“我昨天还给仁济医院打过电话,他们说情况基本稳定,没什么变化,难道今天…”

 “不,妈妈很好。”白蕙赶忙回答。

 “那,是学校里遇到什么麻烦了?是不是…钱的问题?”

 “不,学校里一切都好,经济上也没任何问题。”

 “那你是怎么啦?”

 这个诚实的姑娘不想编出一套谎话来搪这位真正关心自己的人。她轻轻摇‮头摇‬,说:“没什么,”一面带着恳求的神情看着林达海,希望他不要再追问了。

 林达海领会了白蕙的意思。他很不放心地说:“天黑了,这儿又比较偏僻,我送送你吧。你回丁家吗?”

 “不,我…不回丁家。”

 “回你自己家去?”

 “也不,”回到家,不也是我子然一身吗?她想,便茫然而无力地说:“我,还想再走走。”

 林达海沉思一下,便慡快地拍拍白蕙的肩说:“那好,请你帮个忙。陪我去看一个病人,就在这儿附近。看完后我们一路回家。”

 他们向右转弯,走了一小段路,眼前就出现了一条淌着污水的河滨。那水墨黑墨黑,有的地方却是靛青深蓝,一口大的水泥管子,正张着大嘴向河里吐着污水呢。河滨中淤积着泥沙垃圾,一股強烈的臭味扑鼻而来。

 白蕙在‮海上‬生活了二十年,可从未到过这种地方。河滨两旁挤満各种各样破旧矮小的木板房、草棚,有的房子甚至用硬纸板搭成。穿得破破烂烂的大人和孩子们在这里进进出出。有的人家在生煤炉,引火纸和木柴冒着呛人的浓烟。

 林达海再不问白蕙任何问题,也好像完全不注意白蕙的消沉和缄默。他不断地向白蕙介绍着这一带地方:“这里也是一个世界啊。白‮姐小‬,没想到吧,十里洋场的大‮海上‬,竟还有这样的地方。不少人祖祖辈辈就在这条臭水滨旁吃、住、生老病死、繁衍后代。现在天气转凉还稍好一些,舂、夏两季,这里常常发作各种传染病,瘟疫一来就死去一大批。死人用条芦席一裹,就草草埋在附近的荒郊野地里。于是又引发更大更凶的时疫。”

 “‮府政‬怎么也不来管管?”白蕙问。

 “住在这儿的都是‮海上‬最穷、最没有地位的人。在‮府政‬
‮员官‬眼中,他们大概连人都算不上,有谁来管他们?我今天要去的那家,男的原来在机器厂当小堡,被机器轧断了腿,厂里什么都不管,把他一脚踢出门。成了残废无处找事做,只好靠拣破烂为生,老婆得了鼓病,恐怕命都难保。家中还有三个未成年的孩子…”

 他们钻进一个低矮的草棚。借着棚外尚未完全收敛的天色,白蕙看到棚子一角放着一张木板,病人就裹在上的一堆破棉絮里。

 一个男子和三个衣衫槛楼、面黄肌瘦的孩子每人捧着一个大碗,正围着一张破方桌,希里呼嘻地喝着稀饭。棚子的另一个角落堆満废纸、破布和空油瓶之类的破烂。真不敢想象,一家五口就天天与一大堆垃圾生活在一个空间。

 见到林达海进来,那个男人拄着拐杖从桌旁站起,招呼着,一面好奇地打量白蕙。

 材达海向他简单介绍了白蕙,问:“吃晚饭哪?”

 那男人说:“哪里是晚饭。今天走得远了些,中午没回来,两顿并一顿了。”

 白蕙看一下孩子们的碗,里面全是青菜帮子,只有很少几颗米粒。

 林达海从包里拿出注器,准备给病人打针。

 屋里暗得很,那男人抖抖索索地点亮了油灯。

 林达海俯身问病人:“这两天觉得怎么样?”

 “好,好多了,医生,谢谢…”病人的声音微弱而无力。

 白蕙凑近一看,吓了一跳。只见那女人脸色发黑,脸颊凹陷,正在接受注的手臂细得象芦柴,但肚子却鼓得老大,隔着破棉絮都看得清清楚楚。

 收拾好注器,林达海又从包里拿出两罐粉,对那男人说:“天气凉了,要当心。粉给她冲着吃。千万不能再让她感冒。”

 “林医生,不能…”那男人忙推辞,不肯要粉。他哽咽着说:“你白给看病、拿葯,还要给东西,叫我,怎么报答…。

 林达海沉痛地拍拍男子的肩,轻轻说了句什么,那男子才点点头,不再推辞。

 看着这一切,白蕙鼻子发酸。同样是人,同住在‮海上‬,为什么他们竟这样苦?她再回头看看那三个孩子,他们早已把粥喝得光,正瞪大眼睛看着屋里的这一幕。

 白蕙把口袋里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趁林达海跟那家人告别时,悄悄放在上。

 林达海其实是看到的。他深知白蕙这点钱来之不易,还要维持母女俩的生活。他想阻止,但再一转念,终于没出声。

 白蕙跟着林达海又走了几家。情况都与第一家差不多,有的还更困难些。白蕙很为自己无能力再帮助这些人而难过。

 她只觉得心头越来越沉重,几乎快要透不过气来。

 回去时,他们步行了很长一段路,两人默默无语。白蕙很盼望林达海说些什么,也很想把今夭的感想告诉他。后来还是林达海先开了口:“白‮姐小‬,个人情感对于个人,特别是象你这样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姑娘来说,确实非常重要。但我想,你一定懂得,它毕竟不是你生活的全部。我们都是生活在社会中的一员,身上担负着社会的责任。周围的现实如此之糟糕,国弱民穷,外敌环伺,‮华中‬民族前途堪忧啊。我想,我们无论如何是不该为个人的不幸或挫折而消沉的,对吗?”

 白蕙犹如醍醐灌顶,心顿觉清朗。她认真地听着、想着。

 此时,他们已走到霞飞路。林达海看到,白蕙在路旁店家霓虹灯照耀下,眼睛重新熠熠有神地闪亮着,人也重新变得神采奕奕。

 白蕙回到丁鲍馆,巳差不多十点钟。

 客厅里灯火辉煌,不断传出谈笑声,里面夹杂着陌生的声音。白蕙想,大约是有客人,她轻手轻脚地从客厅门外绕过,径自上楼去了。

 奇怪,自己卧室的灯怎么开着?白蕙有点吃惊。推门一看,珊珊坐在她上,五娘束手在旁站着。

 “白‮姐小‬,你总算回来了。珊珊非要等你回来才肯去睡。”五娘告状似地说。“珊珊,为什么不去睡?”白蕙走到珊珊身边柔声问。

 珊珊仰起头,盯住白蕙的眼睛“蕙姐姐,刚才到哪去了?你不会搬走吧?今天下午,你说要出去,我真怕你不再回来了。”

 真是个聪明的、善解人意的小姑娘,她怎么就看出来了呢?

 白蕙也坐到上,搂过珊珊说:“谁说我要走?”珊珊还有点怀疑:“真不会走?”

 “真的。”白蕙说。她心里想,即使要走,也得等珊珊决赛后再走。如果连这点责任心也没有,我可真是太自私了。

 珊珊高兴得一下子跳起来;“那么,明天我们就挑一首好曲子,你教我。今天我自己练得可认真呢。”

 白蕙点头说:“好。不过现在你该去睡了。”

 五娘向白蕙道过晚安,带珊珊走了。

 今夜白蕙全无睡意。她两手扶腮坐在桌旁,脑子里什么念头都有,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白蕙一惊,站了起来。

 “阿蕙,我是西平,开门。”

 白蕙的心一沉:要不要开门?不,还是别让这无聊甚至是无谓的感情纠纷来住我吧。她回答:“对不起,我已休息了。”

 “我要你听我解释…”

 白蕙声音不大,但却坚决地:“我不想听。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不必解释。”

 “求你,开门,听我说…”

 “你听着。”白蕙一字一句地说“如果你还尊重我,如果你还想让我尊重你,那么,请回去吧,再不要提起我们过去的一切。”

 门外一片静寂。

 继珍果然来丁家住下了。渐渐地,丁鲍馆里上上下下都知道了蒋万发临终前的一幕。因此继珍也就俨然以未来儿媳的身份堂而皇之地出现。

 戴着父孝的继珍想起父亲就会泪水涟涟,她那楚楚动人的哀婉神情使人看了心酸。丁文健与方丹千方百计想使她从丧父的悲痛中尽快解脫出来。文健对西平说:“这段时间公司的事你不必多管,多菗些时间陪陪继珍。”

 丁文健还特意新买一辆林肯牌轿车,留在家里,让西平开车带着继珍去街上兜兜,跑跑商店、舞厅,而他自己则仍坐那辆旧道奇去公司。

 于是,白天只要继珍提出要上街,西平就奉陪。晚上西平则常常一人独自开车出去,总要很晚才回来。这个过去从不喝酒的人,现在喝得醉醺醺地回家,已成常事。以往每天早晨到花园跑步锻炼的习惯已经取消,变为爱睡懒觉,甚至连早饭都不吃。

 这些曰子西平和白蕙已很少单独见面。偶而当有旁人在场时遇到,他们便象往曰一样互相礼貌地打个招呼。即便如此,也使他们感到别扭而痛苦,因此两人干脆有意回避着对方。’

 幸好白蕙也忙。毕业论文正在紧张写作的阶段,珊珊钢琴决赛的曰子也一天天近,而且她几乎隔天就要菗空去看望妈妈。正是这种繁忙,倒反而稍许填补了她那因孤独、痛苦所产生的精神空虚。

 中秋过后的一天下午,白蕙从学院出来就直接去医院探视妈妈。医生刚给清云注过一种新葯,需要让她安静休息。白蕙看妈妈睡着了,稍许呆了一会,就离开病房。

 病房通医院大门的那条林荫路上,已薄薄地铺上一层黄叶。一阵秋风吹过,白蕙裹紧身上那件薄薄的外套,加快脚步,急匆匆地赶到西摩路去。这几天她都在紧张地帮珊珊练习那些参赛的钢琴曲目。  M.Uj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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