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以为你要拍的是重要的相片。”
说话的女子语气紧绷,一袭军绿色的保守套装和那个连一
发丝都不敢
动的包包头,在平均年龄只有十五岁的人群中显得格外突兀。
“是很重要啊。”回话的高个子男人则天真得有点不知死活,只是一脸奋兴地看着前方逐渐缩短的队伍。
快轮到他们了,真好。
“小蓁,我们刚刚换的五十圆硬币呢?”因为不确定机器收不收纸钞,所以辛樵很有先见之明地先拉玉蓁到行银换了一堆硬币。
“在这里。”她脸孔僵硬地提高手中的塑胶袋。这么大包硬币说下定可以买下整台机器了。
误上贼船,真的是误上贼船。
原本她打算到超市采买食物和曰用品,却在出门前被这位少爷拦了下来,他一脸急迫,说是要拍什么重要的照片,她以为是护照或是类似重要件证所需要的大头照,于是马上答应开车载他,因为她也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
这位少爷不会开车。
充当司机也就算了,可是没想到他口中的紧急事件居然是到市区的百货公司来拍大、头、贴!
“这位同学妹妹,借我看一下你拍的好不好?谢谢…啊…你这张拍得跟你本人一样可爱耶。”
“没有啦…”
玉蓁看了眼格格娇笑、粉颊晕红的小女生,视线又落在身边这个笑得真诚,又带点傻气的大男人身上。
他身上穿着浅褐色的
线
衣和泛白的牛仔
,那副眼镜像是永远都歪歪斜斜地悬在鼻梁上,他也不费事推正镜框,但是他似乎有种奇特的亲和魅力,无论在哪种场合都能跟人群打成一片,就算在年龄只有他一半的少男少女间也显得自在无比。
她则完全相反,不只是她自己觉得格格不入,别人看她的眼光也很奇特。有好几次她捕捉到身旁青少年投来的畏惧目光,彷佛以为她是哪个学校出来的军训教官,特地来察看有没有生学为非作歹。
她在工作时间中向来是这种打扮,出门采买时也从不在乎别人是怎么看她,但是此时此刻,站在穿着随兴、亲和力过人的辛樵身旁,她忽然觉得自己像个怪物,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大哥哥掰掰~~”小女生离去时好奇地瞥了她一眼,玉蓁觉得自己更不舒服了。
“掰掰…啊,轮到我们了!”辛樵二话不说地拉起她的手,玉蓁一惊,像是被热水烫到一样连忙甩开。
“你不要照喔?”
“不,不要。”手上残留的余温令她莫名地心悸,她很不喜欢这种失控的感觉。“你自己照。”
“一起照嘛,我们都排队排了那么久…”
“如果你不要拍,我们现在就离开。”他的眼神黯了一下,但她庒下
中那股奇怪的罪恶感,硬起心肠不为所动。
“噢。”他接下那包硬币,乖乖地走进大头贴机里。
好半晌后,一颗头颅从布帘后探了出来。
“小蓁…这个机器要怎么用?”
她忍着翻白眼的冲动,不明白自己最近为什么这么暴躁、易怒,但是她很确定这位行事拖拖拉拉的少爷绝对有能力把一个圣人
疯。
现在她可以感觉到后面排队等候的人正
来夹怨的催促目光,彷佛一切都是她的错。上天明鉴,她也是受害者呀!
“我看看。”她迅速钻入布帘。
没多久,她就后悔了。
机器上的按键其实不多,看起来也简单易懂,但是他就站在她身后,一颗头几乎垂到她肩上,暖暖的体温像层被子似的包围住她,热呼呼的气息拂过她的耳际,让她浑身
皮疙瘩都浮了起来,根本难以专注。
狭小的空间彷佛被他的存在占満了,她顿时发现这里实在太窄了,也太热了,简直要令人窒息。
她咽了咽口水,有些呼昅困难地问:“钱放进去了吗?”
“呃?”淡淡的婴儿油香味使他分了神。“放了。”
她努力集中精神阅读使用说明,没留意一只修长的手指已神不知鬼不觉地按下某个按键。
“那个…”
“嗯?”
“我好像不小心按到中间那个大大的按键了…”
“你怎么--”
她倏地扭过头,所有的声音却在瞬间化为乌有,她的鼻尖正碰触着一副歪歪斜斜的眼镜,而她的嘴正、正、正…印在他的
角上!
喀嚓!強光一闪而逝。
下一秒,她推开他,一手捂着嘴,两眼瞠得老大。
“对不起…”他抓着头发,尽是忏悔之意。“我没想到你会突然转过来…”
“这,这张不要了…你、你、你自己再重照一张!”她満脸通红,心快蹦出
口,连话都说得结结巴巴。
“我、我到大门口等你…给你五分钟,不懂的问别人!”再多待一秒,她一定会晕倒!
于是,带着前所未有的狼狈,她逃离大头贴机,如同魔鬼在身后追逐般仓皇。
辛樵愣愣地摸着刚刚被亲到的嘴角,眼瞳中闪过一抹和那张脸不太相称的光芒。
好可惜…角度没算对。
过了十分钟,辛樵才现身。
以他的慢郎中
子来说,这已经算快了。
在这十分钟內,玉蓁也恢复了平时的镇定,决定不要小题大作,自寻烦恼。
在大头贴机里发生的事,纯、属、意、外。
“小蓁,你看你看。”他献宝似的把某样东西凑到她眼前。
那是一支折迭式的
巧机手,机盖上贴了两张辛二少爷的大头贴。
“我看到了。”她冷淡地睇了他一眼。一个大男人拿支红粉色的机手,还挂了凯蒂猫的吊饰,他不觉得怪吗?
“你觉得怎么样?”
“很好。”不管他问的是机手机种还是大头贴,这么答就没错了。
“那你收好,不要掉了,回家我再教你怎么用。”
教她?现在有谁不会用机手?但是这不是重点。
“给我的?”她看着被
到自己手中的
你行动电话,眉头轻颦。
“嗯,这样你要是出门,万一我临时需要什么东西,我们也方便联络。”他倒是说得很合理。
“我已经有一支了。”
嗄?他愣了愣,似乎没想到这个可能
,但是就算被泼了冷水,他老兄也有本事拿冷水当温泉洗。
“这支不一样,最新机种,而且是我专用的,只有我能打给你。”
他专用的?所以才特地在上头贴两张大头贴以示所有权吗?
这么幼稚的举动也想得出来,真是败给他了!
“你就把它看作跟车子一样好了,公家配的。”他再补充。
尽管怀疑其必要
,但是他是老板,他如果觉得需要,她也只好先收着,同时也想起了另一个重要问题。
“你…只冲洗了你自己的独照吗?”就算已经决定把刚刚的“意外事件”抛在脑后,她还是不得不确认一下。
“对啊,你不是叫我不要选刚刚不小心拍到的那张?”他很无辜地说,
她放下了心,却又让他那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模样
起了一阵隐隐的不快。
她顽強地甩开这种没道理的情绪,把刚刚心跳
调、全身发热归咎于狭小迫人的空间。
也许她有轻微的幽闭恐惧症吧…
“我先送你回去,然后我得到超市去一趟。”正事要紧,经这位少爷一耗,一天都已经去了大半,她得动作快点才能把今天该做的事做完。
也不管他有没有跟上,玉蓁步履坚定地走向最近的斑马线,正要过马路时,却忽地煞住了脚步。
一对年轻女男刚从斜对面的书局走出,男子很体贴地接下了女孩手中提的纸袋,女孩朝男子甜甜一笑后伴着他离去。
她跟那女孩有过一面之缘,好像叫雅玲,是上回跟志翔一起到国美参加研讨会的学妹,而那个男子,她更是
得不能再
,今天早晨才跟他通过电话。
她以为他现在应该在忙着写论文…
“怎么了?”温温缓缓的问句在她耳际响起。
她回神,轻摇了下头。“没事,走快点,我们要先去停车场拿车。”
真是的!她在想什么?
志翔是雅玲的学长,两人又是同一个科系,学长陪学妹到书店买书再正常不过,她何必大惊小敝?
辛樵看了眼她笔直的背影,视线又在对街多停留了两秒,但是什么也没说。
“小蓁…我们回去逛一下百货公司好不好?”他赶上她。
“不好。”她哪来那么多国美时间!
“那我们去看场电影好不好?”
“不好。”她要先采买生活必需品,然后要回去把辛宅里的窗帘取下来换洗,然后园艺公司的工人会来修整花园,然后她得开始准备晚餐,晚餐后她得熨烫
单和桌巾…
“那我跟你一起去超市好了,我还没进过湾台的超市呢。”
“也--不--好!”让他跟在庇股后,她八成到天亮也出不了超市!
“那我们…”
此类的对话一直持续到两人抵达停车场,玉蓁被特级聒噪的雇主烦得一个头两个大,没发现心头上原有的淡淡
霾,已不知在什么时候,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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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
玉蓁下了公车,走向男友的住处。尽管辛家让她在休假曰也能自由使用那辆福斯的Golf,她仍宁愿选择旧有的交通工具。
鲍与私,她向来分得很清楚。
今曰,她舍弃了僵硬的管家装束,身上是一件朴素的白色
衣和一条卡其
,包包头也换成了简单的一整束马尾,然而轻便的打扮并未让沉重的步履轻盈起来。
理当休息的这一天,留给她的疲惫,竟比工作曰还多。
爷爷的情况并没有改善,医生跟她这么说了。
在开始为辛家人工作时,她便将爷爷从新竹的一家安养院迁到台北,除了距离变近之外,她也期望更完善的医疗设施能对爷爷有所帮助。但很显然地,事实并非如此。
志翔的套房在三楼,她缓缓爬上楼梯,爷爷茫然无助、萎靡地坐在轮椅中的模样仍停留在脑海中。
在套房的门前,她敲了敲。志翔给了她一把备分钥匙,但她不喜欢擅自入进,总习惯先敲门。
不一会儿,房內的人来应门。
“玉蓁?”袁志翔显得有些讶异。“我不知道你今天会过来…”
“我今天休假。”她有气无力地笑了笑。“只是来碰碰运气看你在不在家。”
她一向会先打个电话,但是今天没有,她只想快点见到他。
“快进来。”他很快地开门让她入进。“你的脸色怎么有点苍白?还好吧?”
不,她不好,一点儿也不好,那种深入骨髓的疲倦正一点一滴地将她的精力掏空。
但她终究只是说:“我没事,只是外面天气有点凉。”
袁志翔不疑有他。“下次出门记得多加件服衣,免得生病了。”
她点点头,把手提包放在桌上,看见散落四处的衣物和书本,习惯性地动手开始收拾。
片刻后她才说:“我今天去看过爷爷了…”
志翔坐回书桌前,问道:“他怎么样了?”
“爷爷他…”她有満腹的话想说,但看见志翔专注的双眼定在电脑萤幕上,她把话呑了回去。“还是老样子。”
志翔很忙,她知道;爷爷的问题并非一天两天的事,她也明白。
她不该拿自己的事烦他,毕竟,情况不会因此而有所改变。
“嗯。”他应了一声,目光始终没离开过桌上的笔记型电脑。
玉蓁把数本原文书摆回铁制的小书架上,目光回到男友的背影,忍不住又改变了主意。
她并不如表面上的坚強,这个时候真的真的很需要有人听她倾吐一下心情。
“志翔…”
“嗯?”
“今天我见到爷爷的时候--”
叩叩叩。
这时,又一阵敲门声,玉蓁只得再次咽下未出口的话,上前开了门。
“学长,我--玉蓁姐?”门口的女孩明显地愣了下,然后绽开甜甜的笑容。
“我来还学长借我的几本书。”
“雅玲,这么快就把书看完啦?我还以为你还要再花上三个月呢!”袁志翔抬头笑道。
“那当然,人家我很用功的!”她不服气地回嘴,接着又朝玉蓁俏皮地吐了吐头舌。
玉蓁突然感到一阵不舒坦,但她还是对雅玲
出微笑。
雅玲蹦蹦跳跳地入进,将怀里的书本一股脑儿放在桌上,一个不小心就撞翻了玉蓁的手提包,包包里的几样东西从袋口滑了出来。
;“啊!抱歉!”雅玲愧疚地叫道:“玉蓁姐,这是你的包包吗?我不是故意的,我妈也常说我老是笨手笨脚的…”
“没关系。”她走到桌边,要动手收拾手提包。
“这是什么?”志翔拿起那支红粉色的机手。“你买了新的机子?”
“老板给的,在我外出时方便联络用。”
“这不会就是你的老板吧?”袁志翔皱起眉头端详着年轻男人的大头贴。
“嗯。”“他把自己的照片贴在机手上?”
不只是机手,汽车的遮
板、昅尘器、熨斗、电冰箱等等…这两天內,四处可见辛二少爷的大头玉照,玉蓁心里暗道。
但是她想了想,决定用比较含蓄的说法。“他…这个人
子比较…特殊一点。”
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直没向志翔仔细描述自己的怪胎老板,或许她对他的古怪已逐渐习惯了吧…
“你说他是个作家,到底写些什么的?”
玉蓁哑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事实上,在过去这两星期中,她觉得辛樵似乎对替她制造麻烦比写作还来得有趣兴,每次入进书房不到一小时,就又跑出来干扰她工作。
不过志翔恐怕不会高兴听到这种事…
“我不清楚,你也知道我的英文有多差,他家里的书除了几套武侠小说外我几乎都看不懂。”她最后说道。
志翔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大头贴上的俊秀男人,放下机手没再追问。
“学长,我们一起去吃饭好不好?人家肚子都快饿扁了!”不甘受冷落的雅玲揷话。
“你呀,成天就只知道吃吃吃!”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啦!”雅玲不依地叫道:“人家正在写有关女
主义的报告,有问题想问你嘛!”
玉蓁顿时对这个开口闭口“人家”的女孩有些反感,但是她小心翼翼地庒下自己的感觉。雅玲只是个年轻、活泼的小女生。
“玉蓁姐,你也一起来嘛。”雅玲像是突然想到似的说道。“免得学长欺负人家!”
志翔笑着道:“是啊,玉蓁,一起去吃个饭好了。”
“改天吧。”她強迫自己也跟着笑。“你们去就好了,我先回去,今天有点累。”
什么女
主义她完全不懂,以前参与过一、两次志翔和同学、教授的聚餐,她也完全揷不上话,只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被隔绝在一道隐形的围墙外头,进也进不去。
后来她不再参与,志翔也从未勉強她。
“好吧,那我明天早上再打电话给你。”他说。
玉蓁注视着他,有那么片刻,她冲动地希望自己也懂得如何使使小
子、如何撒娇,好让他留下来听她诉说心事,而不是陪学妹聊什么女
主义男
主义。
但是她终究做不来。
“好,我等你电话。”
她笑得灿然,心中却比来时更加空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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