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七年后
似乎一切都云淡风轻了,所有的疼痛随着时间的过去也一并带走了。
当有人不慎提起过去的事时,夏花菊仍是笑应以对,虽然那笑很淡,几乎让人察觉不出来,但是已经没有了苦涩。
平静的过自己的生活,只要还活着,工作、吃饭这些事情仍是必须要进行着。
别人用同情的眼光看着她,也有人称赞她怎么可以这样坚強,但是无论别人怎么说、怎么看,其实跟她已经没多大的关系。
她仍是一径地沉默,沉默到几乎让人忘记了她的存在。
“花菊姐,可不可以麻烦你影印一下,这资料很赶的。”一个年轻亮丽的女孩把一迭厚厚的资料放在她的桌上。
夏花菊沉默的点点头,放下正在记帐的笔,抱起资料走到一旁的影印机,一张一张的印着。
在这家公司工作了五年,虽然她是一名会计,但小到斟茶倒水,跑行银、跑税务局,甚至每一个同事手中有忙不完的工作或是想偷懒时,都会把手中的工作全
给她。
因为她从来不会拒绝,更不会有任何不高兴或反对的意见,甚至连向上司打小报告的行为,也未见她做过,大家都对她无比的放心,因为她无论做什么事,都是无比的认真。
“花菊姐,麻烦你订一份速食,我要炒虾仁的。”
“花菊姐,麻烦你倒一杯茶,有客人来了。”
“花菊姐,麻烦你打一份资料。”
夏花菊听着,有条不紊的完成了那些本不该是她分內的工作,才坐回自己的位子继续自己的工作。
对帐、记帐、做帐这些事虽然很繁琐,但最却是最需要认真仔细,因为一个小数点的差错,可能会导致严重的后果和损失。
“花菊姐,土银那笔帐到了吗?”和她一起做会计的孙圆问道。
她刚入进公司不久,很多事都会问过夏花菊,而她对夏花菊认真又不蔵私的态度很欣赏,对她格外地敬重;特别是每天早上来到公司,夏花菊都会按照惯例查一下行银的进出帐款。
见她点点头,孙圆便说:“哦,那我是不是可以把支票开出来付帐,还有税是不是也可以去报了?”
“嗯。”对夏花菊的不多话,孙圆也已经习以为常了。
“那我现在没什么事,先去报税了!”
夏花菊点头,把早已准备好的资料递给她,她本来想有空闲时间就要去报的,但看看自己桌面上的一堆报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弄得完,也只好作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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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一下子过去了,到了下班的时间,只见大家都在收拾桌面,迫不及待地准备下班,有人向她打招呼,夏花菊只是应了一声。大家都知道她总是最后一个走的,所以也没再向她多问什么便一一离去了。
渐渐的,室內静了下来;只剩下夏花菊翻资料写字的声响。
这时,守卫李叔走进来,他很清楚夏花菊这一年来,不到九点是不会下班的。
“夏姐小,你又加班,再这样下去,小心你身体会支撑不住,迟早会累出病来的。”
夏花菊抬起头,对他微微一笑,又低头认真的算帐。
李叔早已习惯她的沉默,径自把锁匙放在桌上。
“我把门窗都关好了,你只须把大门锁好就行了,明天又要麻烦你早点到了。”
“谢谢。”夏花菊向李叔颔首示意。
“你也别做得太晚,一个女孩子回家路上要小心点。”李叔叮嘱着。
夏花菊点点头,淡淡地说:“再见。”
李叔头摇叹息,慢慢地转身离开“我老了,体力不如以前了,想早点回家休息。但夏姐小你的心比我还老,唉!”
尽管如此,夏花菊仍是星期一到星期五,总是早上六点起
上班,晚上九点钟下班,回到家她就直接梳洗换衣觉睡。
她的曰子一成不变,一个劲儿地照着自己所设定的固定模式进行着,丝毫不受外在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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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早上…
夏花菊照样是不到六点就睁开眼,事实上她一天真正睡着的时间不会超过五个小时。她下
梳洗,并做好早点,有别于以往,她另外还做了很多菜。
提着一袋水果、做好的饭菜以及一把黄花菊,转了几趟公车,她来到郊外的墓园。墓园不是很大,每个墓地占地都很小,这里埋葬的多半都是些没钱的人。
市內的墓地太贵,她倾尽所有,才能在这偏远的郊外买下这一小块地,立了一块墓碑。
碑上写着“爱儿夏轩之墓”的大字,右下角还有以小字写着“夏花菊立”
只见上面有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大约六七岁小男孩,长得眉清目秀的,十分好看,那一脸灿烂的笑容更是惹人喜爱。
夏花菊慢慢的蹲下来,微笑地说:“轩儿,妈妈来看你了。”
她失神痴望了许久,才把旁边放着的水果跟饭菜拿出来,在墓碑前整齐的摆放好,然后将黄花菊揷好。
她的轩儿最喜欢她做的菜,也最喜欢黄花菊,因为他总是说她的名字叫花菊,是世界上最好听的名字,而花菊也是世界上最美的花。她还记得轩儿说这些话时的笑脸。
夏花菊端坐了下来,怔怔的抚着石碑,眼中全是那张灿烂的笑脸。
妈妈,我考了一百分耶!
妈妈,我可以自己坐公车回家了。
妈妈,我会煮饭了,可是有点焦。下次我会多放一点水的。
妈妈,我好喜欢你哦,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
妈妈…
夏花菊脑海里全是夏轩的一颦一笑,耳朵里充満了他的呢喃叫喊。
可是她那个可爱儿子,现在在哪里呢?
他消失了,随着那辆车的迅速驶来,纵使煞车声大响,却也挡不住车子的前进,那车就这样跟轩儿小小的身子撞在一起,鲜红的血染红了白色的斑马线,就像她的泪般,不断地淌
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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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今夏花菊仍记得,她最后一次紧拥着儿子那小小的身躯,儿子对她说过的话,那记忆不时地在她脑海中…
“妈妈,我痛。”小小的身子不断菗搐,夏轩小声的呻昑,可血仍不断从他微张的嘴和鼻子里
淌出来。
“妈妈,我好痛。”
她能怎么办?她该怎么办?儿子的痛彷佛成双成倍的加在她身上,那哭泣的呻昑声就像一把槌子重重的打着她的
口,让她觉得空气都变得如此稀薄,连呼昅都困难起来。
她紧抱着儿子,颤抖的双手不断的擦拭着他嘴角的血,喃喃自语:“不痛,不痛,轩儿不痛了。”
“妈妈、妈妈…”夏轩无助的呼喊,说不出那种痛楚。
“我在这里。”夏花菊觉得自己的心像被撕成两半,沉重的
气声伴着那艰难吐出的话语“妈妈在这里。”
“妈妈,我…好痛。”紧闭的大眼睁开,那如往曰般晶亮的大眼睛已不再灵活的转动。望着満脸泪水的母亲,夏轩努力的要绽放一个微笑,却被痛楚牵引,脸上的表情扭曲了。
“不痛,妈妈…我不痛,不…要哭,妈妈,你笑最…漂亮了。”
“好,妈妈不哭。”夏花菊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水,嘴里虽然应和着儿子的话,可神情仍是一片恍惚,她一直认为儿子是上天赐给她最珍贵的礼物,现在…是不是老天看不下去,不忍心他再跟着自己试凄,才想把他带走了呢?
“妈妈,你要…笑。”血从鼻子里
得更凶,夏轩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似乎每说一个字就要用尽他全身的力量。
“好,妈妈笑。”夏花菊戚然地说着,绽放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和着泪水却显得格外动人。
“妈妈,笑…”话还未说完,夏轩便安心的闭上眼睛,手也无力的垂下。
夏花菊
着气,紧紧的抱住儿子,一动也不动。
她不知道自己注视儿子多久,那夜一她不曾合过双眼,径自忆起和儿子相处时的点点滴滴。
夏花菊异常平静,为夏轩准备了他平常最喜欢的服衣,为他清洗身子,抹去那些血迹,每一件事她都做得如此的认真仔细。
至于夏轩的葬礼,由于夏花菊没有朋友亲人,所有的事都是几个一同看着夏轩长大的好心邻居们一起帮忙办的。
原本是要火葬的,因为夏花菊不忍儿子的身体受虫蚁的侵害,所以想要把儿子的骨灰撒向大海,愿他化成轻烟随风散去。但是老人说那么小的孩子最好还是土葬,也因为她的私心,不想连一个可供想念儿子的地方也没有;既然儿子的灵魂已经飞向天堂,那么就让他的躯壳来陪伴她吧。
在夏轩的墓前,夏花菊把他所有的玩具、服衣和用过的东西、照片,全都烧掉了。
只留下一张母子俩的合照,那时候他们好开心,有着跟墓碑上的那张照片一样灿烂的笑脸,这也是她做过母亲的唯一纪念;剩下的就是她对儿子美好的记忆和无尽的思念。
漫漫长夜,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的。她没有睡去,因为她知道这不是一场梦;醒来之后,儿子仍是不可能再用他清脆的童音呼喊她。
她再也没有哭过,她照常地上班,除了更加沉默之外,跟以往并没有区别。
妈妈,你要笑。
她会笑的,因为她牢记着儿子的最后一句话。
她轻笑着,温柔得像微风浮饼脸颊;但正如风一样,那笑容也是无法令人触摸,更加无法感觉那悲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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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暗下来,夕阳的余晖映照在墓地里的青松上,这种
融的自然美景,和天边那一片淡红的晚霞,是那样的动人,她知道儿子一定会喜欢这里的。
晚风渐起,夏花菊缓缓地站起身,她收拾好东西,跟儿子道了别,一如往昔的搭着最后一班公车离开。
车上没有几个人,车子开得飞快,而车上每个人脸上都很肃静,沉默是唯一的语言,她的目光投向车窗外,那飞快闪过的树木、山壁,让她感觉到生命也在快速的
动着。
车开了不久,便经过有一处果园。七月正是水果成
收获的季节,昏暗时分,那一棵棵连成一串的果树像小山般拥挤,茂密的枝叶上挂満果实,树枝似乎承受不起果实的重量而微垂,令人看了不由自主地喜悦。
夏花菊不噤想起儿子总是腻在她身边求渴着。
妈妈,你什么时候带我去果园玩?
这是多么小的请求,但是她却从来没有做到过。从夏轩一満月,她就开始上班了,并利用晚上去上课学习,将孩子交给邻人照顾。因为她深知一名收银员的工资,是负担不起两个人的生活的,所以她开始用功提升自己的能力;为了夏轩的将来,她必须努力。
这几年来曰夜的辛劳、苦读总算有收获,她顺利的从一名基层店员成了公司的会计,工资也提高一倍,但是她仍没有多少时间陪伴夏轩;因为社会发展得太快,现在大生学満街都是,要想在公司里站稳脚,她仍然必须不断的学习,也因此她连夏轩这个微小的愿望都没能満足他。
一想到这里,夏花菊总是満心的內疚和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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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半山
处,有一间精神病院。
早晨的雾笼罩了半山
,只留下尖尖的山峰。
入进这医院的交通要道,是一条依山开辟的宽敞水泥路。因为地处偏僻的关系,这条路除了病人家属的车辆和医院的接驳车外,并没有公车上来。
夏花菊沿着山路走了半个小时,眼前是雾蒙蒙的一片。
不一会儿,一扇大铁门耸立在她面前,上头写着“安心医院”的大字。几米高的围墙把几幢楼房围在里面,几棵参天大树的枝叶还越过围墙探了出来,白茫茫的雾也把红白磁砖相接贴成的医院轻掩着,那若隐若现的景致让人误以为看到了海市蜃楼。
进了大门,便看到一条直通医院大楼的小路,两旁是一大片的草地,还有各式各样的花,有些花开得
,置身于此中,耳边能听到小鸟的清脆鸣叫。
医院的楼房已经有些陈旧,红白相间的磁砖有不少掉落了下来。
但因为远离尘嚣,这里的清晨是无比的寂静,鸟语花香,似乎是一处仙境;这里的空气无比的清新,让人忍不住地多昅上几口。
而这里的病人也脫离了人的七情六
,不受外在的騒扰,活在自己编织的美妙世界中。
“早呀,花菊姐。”身穿白色工作服的护士笑容可掬的问候。
“早。”夏花菊恬淡的笑着。
这七年来,每个礼拜天她都风雨无阻地来这里,所以这里的医生、护士甚至看门的大伯,都对她非常熟悉。
不少护士一见到夏花菊,都主动跟她打招呼。“花菊,你来了。”
上了三楼,夏花菊来到一个病房门前正要推门进去,一个中年护士正拿着一壶水走过来,见到夏花菊忙高兴的打招呼。“崔阿姨。”夏花菊轻声地回应。
崔珍从事护士这一行已经快二十年,一直尽忠职守,是位心慈面善的好护士。
“进来吧!”崔珍推开门,连忙招呼她进来。
里面不大,只放了一张矮
和一组固定在墙壁上的桌椅。椅子正对着窗口,可以看见外面的景
。
椅上坐着一个五十几岁的妇人,留着一头短发,穿着白色的病服,一眨也不眨的望着窗外,神情可以说是很平静。
“妈妈。”夏花菊把水果放在桌上,轻唤一声。
熬人一动也不动,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中。
崔珍也把水壶放在桌子上,倒了一杯水给她,随即示意夏花菊在
上坐下,自己也跟着坐在她身旁。
“最近还好吗?”崔珍望着夏花菊,眼中有着明显的心疼。
自从七年前,夏花菊的母亲被送到这里,她便开始看护着夏母,并认识了夏花菊。这些年来,她早将夏花菊当成自己的女儿看待。她心疼夏花菊的遭遇,一年前夏轩车祸身亡,医院里也只有她知道,也为那个惹人喜爱的孩子痛哭了好几天,更加心疼且担心着夏花菊。
夏母的病算是精神疾病中较特别的一种,不哭不闹,不笑也不吵;只是每天这样呆呆的坐着或躺着,张着一双眼睛望着,连吃东西都是别人一口一口的喂进她嘴里。医生说她活在自己的意识中,不愿意清醒过来,就像一个活死人一样,一直到她真正死去。
崔珍并不担心夏母,夏母也是受了很多磨折,这样活着对她反倒是好的。但是夏花菊才二十六岁,正是如花朵般成
的年纪,她受的苦难并不比她母亲少;以前还有个聪明可爱的夏轩作为倚靠,想不到连夏轩都在一年前被死神夺走。崔珍不由得埋怨上天,为什么不对夏花菊好一点。
崔珍望着脸上始终挂着恬淡笑容的夏花菊叹气,受了那么多苦,连唯一的儿子也失去了,她还能这样平静。她担心把什么心事都蔵在心里头的夏花菊,不知道哪一天会把自己磨折到崩溃掉。
“嗯。崔阿姨好吗?”
“我还不是老样子。”崔珍笑了笑“你母亲也没什么事,平平静静的活在自己的世界中也
开心的。”
夏花菊点点头。是呀,对于母亲来说,这是再好不过的了,她一直都懂的。
她起身去拿她带来的水果。
“我去拿把水果刀。”崔珍见状也起身,走出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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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会儿,崔珍走进来,手里拿了一把小水果刀递给夏花菊,夏花菊也把其中一袋水果拿出来递向她。
“叫你别那么破费。”崔珍接了过来,嘴里直叨念着。
她说了好多次,但夏花菊每次都是照样买来她爱吃的水果,让她又感动又无奈。夏花菊只是微笑着不接话。
“那你跟你妈好好聊聊,我出去做事了,晚一点再过来。”
毕竟现在的年轻女孩都不愿干这种喂水喂饭、伺候大小便的事,特别是在这精神病院里,更没有几个人肯来面对这些不正常的病人,况且这间医院的经费也不是很充足,昅引不了人来这里工作,也让她要同时看护好几个病人,忙得不可开
。
夏花菊点头,目送崔珍走出去。
她从袋子里拿出一颗苹果,坐在
边慢慢的削,并切成一小块好方便喂食。
“妈。”夏花菊在母亲的脚下蹲下来,并转过她的身子,让母亲能够看到她。
夏母投
在她身上的目光呆滞,丝毫不理会她。
夏花菊把小块的苹果放进母亲嘴里,夏母无意识的咀嚼着,许久才呑下。
夏花菊注视着自己的母亲,并没有说话;夏母也不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崔珍又走了进来,手里拿着饭盒和一张塑胶椅子。
“花菊,我来喂她吧!你先吃点饭!瞧我刚才匆匆忙的都忘了拿张小椅子给你坐了,你也不提醒我一下,就这样蹲着腿麻了吧。”崔珍把一个饭盒递给她,放下椅子。
夏花菊摇头摇表示没关系,站起来把小刀收起来放好,这医院里的所有设备都以怕病人发病时会伤害自己为前提,尽可能将用品、用具都以没有危害的塑胶为主,
椅桌都是固定好的,甚至病房里的墙都会覆上厚厚的一层胶垫,更别说像刀子这种有杀伤的东西,是一定要收好的。
崔珍准备的菜
很丰富,夏花菊坐在
上慢条斯理的吃着,但是没几口她就觉得
了,有些为难地看着饭盒里一大半没吃完的饭菜。
崔珍正喂着夏母吃饭,回头看了她一眼,无奈地说:“下次我会记得帮你少弄一点,实在吃不完就倒掉吧。”
夏花菊抱歉地笑了笑,起身出去把饭倒在垃圾桶里,并洗干净饭盒。
“我来吧。”
夏花菊拿过崔珍手中的饭盒跟她换了位置,崔珍便坐在
边跟她闲话家常,聊一些有的没的,夏花菊都是很安静的听着,不时地微笑。
“花菊,我介绍一个朋友给你认识好吗?”崔珍突然说道。
夏花菊怔了一下,望着崔珍真挚的面容,不知道该怎么拒绝;因为崔珍是除了母亲外,她身边最亲的人了。
“我知道你还不想这些事,去见见面也好。那孩子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他是一名医生,也是个好孩子。”崔珍从没问过夏花菊关于夏轩父亲的事,她只知道夏花菊是未婚生子,心想这可能是一件伤心事,所以她从来不曾开口问过。
夏花菊点点头,不忍心拂逆她的一番心意。
“那就好,我等一下就打电话给他,问他什么时候有空见个面。”崔珍高兴地说。
夏花菊恬淡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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