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成亲
池枫
今夜风
霜冷,
雪的天意。却还看得见清晰的眉月,想必只是场小雪。
十一月三十,并非我回庄的曰子。
我连夜回来,来见大哥,是因为我不想成亲。
如果不是阿得不小心怈
了口风,我还不知道大哥已经替我订下了亲事。
我那据称是江南第一美人的新娘已经到了山庄。而下个月的今天,除夕晚上,听说就是我成亲的曰子。
阿得奋兴得双目放光,可我却毫无兴致。
我活了二十四年,从未想过会和谁成亲。而且我以为大哥和我都知道,因为那件事,我这一生永远不会成亲。
我绕过石阵,穿过梅林,快步踏上九曲桥。我一腔疑惑満心不解,只想马上找到大哥问个清楚,低头匆匆地走,毫无提防地,在狭窄得只容一人的九曲桥上,我和人撞了一个満怀。
我马上飞身后退,那人也是一般。
他的轻功身法我从未见过,令我微微吃了一惊。
"原来不看路的不只是我。"
声音无端地好听,含着三分自嘲,一点戏噱,顽皮却温柔的促狭。
我才知道原来他是她。
她是个少女,披着厚厚的连帽斗篷。夜
里看不清她的脸,只有两只眼睛光华
转,盈盈灿亮。
山庄里的人从来不会这样说话。但她又并不象是陪嫁而来的侍女。
霎那间一个念头令我怦然心跳。
啊,难道,她就是我的新娘?
"很晚了",我说,"还以为路上只有我一个。"
她轻笑,"我也是。"
当她说着"也"字,似有什么微妙的默契在暗夜里花一般盛开,我不明白我心里忽如其来的微甜的惘然,是否因了她的语气她的笑声。
居然就在那一刻开始下雪。
清浅秀气的小雪。
不是我常见的朔风凛冽飞雪连绵,反而象是江南,
水犹未冻,淡月微云,无风自落的雪花。
我想到江南的雪时,才想起她正是自江南而来,我的新娘。
她正抬脸看雪花,悠然神往。
"象是江南的雪么?"我问。
她怔一怔,望向我。
"你知道我从江南来?"
我笑笑,"我认得庄里每一个人,但我不认得你。那么你一定是跟着慕容姑娘从江南来的。"
她释然,想必因为我没有看穿她的身份。
"不要告诉别人好吗,荣嬷嬷不许我们出门一步。"
"我不会",我眨眨眼说,"我知道荣嬷嬷她很麻烦。"
她眼里涌起笑意,"你真的什么都知道,在这里很久了?"
"很久了,"我说,"从很小的时候我就跟着庄主。"
她点点头,并不再追究。
我们靠着桥栏无言看了一阵雪
,奇怪的是这样的沉默并不让人觉得难堪。仿佛好友知
分别多年,千思万感,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谈起,也就任由它去。偶然转脸,看见雪花落上她额前的几茎黑发,忽觉无限无限,温柔心头。
啊,我的新娘。
后来她低声问我:"你刚才那样匆忙,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我这才发现当我第一眼看见了她,我便已忘了此行的目的。
"也不怎样要紧。"我说,一阵惆怅,一阵迷茫。
她静静地望我,双眼幽幽闪烁,令我觉得无所遁形地不安,却又无由地
快,觉得心酸。并不甘闪躲,情愿被她这样一直望着,望下去。
"太晚了,我得回去。"她垂下眼。
我心里轻轻一沉,我猜那落下去的不是依依,便是不舍。但我却只问她:"…你们住在哪里?"
"莺飞别院。"
"回去时要小心,荣嬷嬷很警觉的。"
我多此一举地提醒,也许只为了多听听她的声音。
"我知道,前两个晚上我正要墙翻就被她发现,只好装做摘墙角的梅花。"
她无可奈何的沮丧神情令我忍不住大笑。
她收紧斗篷,走过我的身边。我们擦肩而过的一瞬,她轻轻叹息着说,
"你笑起来明明象是比谁都快活。"
我怔住,霎那间无法思想。当我终于回头想要再看她一眼,她却连背影都已消失不见。
天杨轩的灯火未灭。
我走上书房台阶,还没有叩门,便听见大哥的声音。
"等你很久了。"他说。
我推门,绕过屏风。灯下读书的大哥不曾抬头。
我在他对面坐下。
"我一进山庄你就知道了?"
"不是。你一离开集岚院,就有人通知我。"
我无可奈何地笑。
"那你一定知道我已经见过她。"
他应了一声,过了片刻,又淡淡道:"她让你心动。"
"何以见得?"我好奇地问。
他终于放下手上的书,抬头,望进我的眼睛里去。
"因为,你让她看见了你的不快乐。"
我登时狼狈,莫名脸红。我的大哥永远这么目光锐利,不留余地。
"还要拒绝么,"他问,"既然喜欢她?"
我一笑,"我不想害任何人,何况是她。"
"别管那个。"大哥的眼中迸出几点微火,象寒潭里跌落了星光,霎那间
了向来的沉寂。这是他一贯的反应,每次我提起那件事。
每次看见大哥为我的事这样微微地失态,我总有不期的感动。
唉,我的大哥。
"别这样看我,"大哥冷冷地说,"我不会答应,所有的人已经开始准备,你一个月后娶她。"
"他们要准备什么?"我不由好笑,"要娶亲的人是我。大哥…"
"告诉她",他忽然打断我。"如果她也喜欢你,她不会在乎。"
我目瞪口呆。
"这个月不要回集岚院,多见见她。如果真的喜欢,又何必想得太多?"
我看见大哥眼中光芒渐闪,明白他又想起了什么。
我再不敢多说。
我又回到了我居住了多年的怀枫居。
大哥已派了人洒扫照应,屋中炭火暖明,被褥暄软,我却躺下很久才慢慢入睡。
这晚我做了梦。
我梦见那对眼睛,时常
动着笑意,又可以忽然沉静下来,幽幽地,象风中的火,或者雪夜里的星光。它们看得见我所有的快乐与忧愁,我的每一次心动,我的怅惘,我的岁月雨雪朝夜悲
。
如果我可以,如果我还有希望的资格,我希望它们会永远留在我的身边。
再次见到那双眼睛竟是在十天以后。
每天夜里我在山庄的各个角落游
,只为了要遇见她。
我不知道遇见了又能怎样,我只是想要见她。仿佛见到了就可以一生无憾,一生无悔,弹指相聚也罢,至少曾经一起,并肩看过雪和夜
。
即使,她终究不会成为我的新娘。
那天晚上,就在红莲峰旁我见到了她。
她的斗篷在月光下是
离的银红,呼应着那些红色砂岩神秘的光辉。
我没有刻意放轻我靠近的脚步。她微惊地回头,看见是我,轻轻微笑。
"荣嬷嬷今晚一定睡得不错。"我说。
"是啊,"她声音里含着活泼的笑意,"她警觉了十天,今天终于支撑不住。"
我走到她身边,和她并肩站着。红莲峰沉沉的红光映照着我们,如同一幕华美的幻梦。
我终于又和她一起。我幸福得想要叹息,又觉得生生不息的凄凉。
"你的事情解决了么?"她问。
"没有,但是它不再令我烦恼。"
"那很好。"她轻轻说。
了很久,又道,"你还是我所见过笑得最开心的人,即使你好像很有理由烦恼悲伤。"
我一时无话,奇怪她何以将我看得如此通透。却又仿佛早已知道她会了解,如此平静的温暖,似乎我们已相识了生生世世。
"也许,"我说,"那是因为我身边的人希望我快活。"
她侧头望我,神情奇特。
"我记得很多年前,我也说过类似的话:如果我喜欢的人要我快活,我就会让自己开开心心。"
"真的?"我问。
她认真地点点头。
我忽生顽皮,望着她轻笑,"我用不着再要求你,因为,你已经够快活了。"
她飞红了脸,跳开我身边。她也只是个害羞的少女,我的新娘。
就容我暂时沉溺,今夜,仍当她是我的新娘。
"这就是红莲峰?"后来她问我。
"是。你看它的形状就象一朵盛开的红莲。"
她安静地望了一会儿,"峰顶上是什么样子?"她问。
我眼前飘过八年前的黑夜烈火,大雪狂风,不由打了一个寒战。
"很久没有上去过了。"我说。
她回头看我,风帽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滑落。
"今晚我们上去好么?"
我看见她白雪的脸颊,潋滟目光。她的眼里映着红莲峰的红,就象是隐隐的火。这一瞬间她多么象我的大嫂,也许她们慕容家的女子原本有着相似的血
。
但是红莲峰其实无路可攀,这么黑的夜,山上犹有未化的冰雪。
我想要说,"改天吧",却明明听见自己说:"好的。"
这一刻我才发觉自己已对她抛不开放不下,甚至不忍拒绝。
自那一年后我就没有再上过红莲峰,只有凭小时的记忆寻找落脚之处。
她亦步亦趋跟随着我。
峭壁冰滑,她的轻功虽好,我仍不甚放心。我频频回头,但我并没有伸手。我害怕当我握住她的手,我会心软到再不忍放开。
我真是有足够的自私和狠心。因为我甚至没有伸手拉她,当她经过那一面冰平如镜,滑不留足的大石。
当她惊呼了一声几乎跌倒,提气纵跃又落上另一块结了寒冰的岩石,我眼看着她失去平衡,直跌而落,一霎那我懊悔得几乎连心都要失去。
不及多想我已随之跃下。我在空中揽住她,用我的身体保护她,我们在陡峭的石坡翻滚而落,擦过嶙峋的岩石,磕磕碰碰,在断崖的边缘,我才终于止住了身形。
当我发觉她仍在我怀里,才惊魂稍定。
她的安静让我惊觉,低头,才发现她正望着我,眼中的光彩比何时都亮,是她的泪光。
"害怕得哭了?"我笑起来。
"对不起",她离开我站起身,"我不该这样的任
。"
"原来你也知道。"
我也起身,我的背和手臂都已经擦伤,
着血,隐隐作痛。我知道我应该尽快止血,但我不去管它。
"我们下去吧。"她背对着我说。
我走到她身边,拉起她的手。她的手那么冷,让我想要就这样握着温暖它,一生一世。
"我们上去,"我说,"我不会再让你摔倒。"
我们终于攀上了红莲峰顶。
那晚月
幽冥,云波万千,有如清奇天海垂顾人寰。
我觉得我从未离天空如此之近。如此地远离凡尘。
"你究竟是谁?"当她在我耳边轻如叹息地低语,我微微颤抖,无言以答。
她等了片刻,握起我的手。
"你的手在
血。"她说。然后她低垂了头,掏出手绢,轻轻轻轻,无限存温,包扎起我手上的伤口。
"我知道你是谁。"她扬起脸,她的眼睛前所未有的灿亮晶莹,深蔵的惊喜与感念,带着微愁的温柔。
"池枫!"她低声唤出我的名字。
霎那之间,绝崖峰顶,人间天上,只有心爱女子呼唤我名字的声音。
夜最深时我回到了怀枫居。我从不曾这样神智昏
,心
起伏。
蓦然亮起的灯火让我吃了一惊。
大哥燃亮了灯,回过身来,望着我冷冷地说,
"开解你的服衣。"
我才发觉我伤口的血已经
透了內衣。
"你不想活了吗?",大哥皱眉望着我身上伤口,"为什么不早回来上葯?"
我歉然地向他笑笑,却并不后悔。
我想要告诉他我很快乐,我只是快乐得不想离开。第一次,为了我自己,觉得快乐。但不知为何我并不曾说出口。
大哥在替我的背伤上葯,我可以感到伤口仍在
血。
失血过多令我觉得眩晕。我很久没有
这么多的血,因为我一直都很小心避免受伤。
当我的血终于止住,大哥拿走我的血衣。
然后他坐下,沉思地问我:"决定娶她了吗?"
我想想,终于摇一头摇。
"那很好,",大哥淡然一笑,"反正她不是我要替你娶的人。"
"什么?"我失惊。
"我替你娶的是慕容四姑娘慕容泠。她不是。慕容家骗了我。"大哥森冷的语气令我不寒而栗。
"你怎么知道?"
"我收到一封信,我相信信上的事是真的。"
我不必再问,如果大哥相信必有足够的原因。
"你要把她怎样?"沉默了片刻,我说。
大哥一时没有回答,后来他起身披衣,预备离去。
"大哥!"
他停下,回头望我,神情淡漠。
"你知道,没人可以骗我。"他静静地说。
我只觉寒意上涌,却又似有火烧在心头。我紧张到双手都颤抖,生怕他跨出门槛我就会追悔莫及。
我掠过他身边,挡住房门。
他冷冷看我,一笑,
"你不许我杀她?"
"大哥!"我恳求。
他轻轻拨开我,伸手推门。
我情急,脫口而出,
"你不能因为大嫂对不起你,就迁怒所有慕容家的人。"
我脸上突然一热,是大哥打了我一记耳光。
并不很重,即使惊痛盛怒,他依然记得下手的分寸。
我不敢去看大哥的神情,刹那间我万分痛悔,千般愧羞。
我听见他开门,走下台阶,然后他站住,声音已变得平静。
"我怎么会杀她,二十年来唯一让我弟翟旗乐的人?"
我怔住,抬头。
门內的灯光只映亮了一角夜
,而大哥却站在那光明之外。
我看见浓黑的夜
慢慢染透他的白袍,只有他
间的红绦仍凄然地亮着,在这样黑的夜里,没有月光。
他的背影令我觉得无比孤寂,深沉的悲凉。
我不知道我的大哥,他什么时候才能走出他的暗夜和孤独。
十二月十五,晚上。
我去莺飞别院。
我没有进去,我守在墙外那棵枫树底下。当她轻盈的身影掠出围墙,我也并没有叫她。
但是仿佛心有灵犀,她转过头来,看见了我。
"我知道这里有一棵枫树,"她向我走来时双眼闪烁,"我一直希望你会站在这里等我,而不用我走遍山庄,一心希望遇见你。"
我感念得无言。拉起她的手,才发觉天气出奇的温暖,月亮圆満而金黄,是这样的良辰美景,物华天净。
我拉着她走遍山庄的每个角落,我们说了很多然而我都已不复记得。也许我们所要的只是携手走着倾听彼此的声音。
最后,我们停在梅林。
我记起那晚初相见,我匆匆经过这片梅林,踏上九曲桥,就遇见了她。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她的笑声,这梅林都是我遥遥的见证,只这样想,就觉得存温。
她的发上染了梅香。
她望着我,脸上犹残存着笑容。她的眼睛却闪烁着不安与惶惑,似是要问我的事至关重要,才会这样患得患失。
"你不在意?"她终于问我。
"什么?"
"我不是慕容泠,我不是你要娶的人。"
我沉默。
"你已经知道了,不是么?你大哥找过我,他知道了,你也一定知道。"她
问我,象是存心不给自己退路。
"我在意的,"我说,看见她乍然暗淡的容颜,不忍再逗她,"我只在意你不肯告诉我真正的名字。"
她笑眼里浮出泪光。含泪带笑,不知多么动人。
"阿湄,水之湄的湄,我叫慕容湄。"
我想我不曾听过更加美丽的名字。
阿湄,我的阿湄。
"你会后悔的,"后来她说,"四姐姐比我美得多。她是江南第一美人。"
"看到了再说吧。"
她瞪我,"你再没机会。"
我哈哈大笑。
"你后悔么?"后来我问她。"后悔代人嫁过来?"
"怎么会?"她轻笑,"不过当时,我很害怕。"
"怕什么?"
她静了一会儿,才说,"离开我的二哥,离开我的家,还有…你知道,宁姑姑她…"
我想起大嫂,不由叹息。"你不要相信那些传言,不是真的。"
"我知道,"她说,有些出神,"你大哥跟我提起过宁姑姑,他虽没说,可我知道他很爱她…不过,有爱又如何,有时也不免会彼此伤害。"
不知怎地,我忽然觉得冷和不安。象有什么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我岔开了话题。
"既然害怕,为什么还要嫁过来?"
她蹙起眉头,眼光忽然虚散,仿佛正看着一个我看不见的人。"是为了救我的二哥。"她轻轻地说。
"我们仇家很多,爹和几个哥哥去世以后,那些人都想趁机报复。二哥一力支撑,两年里不声不响地处理了很多危机,所以我们这些女眷谁都没察觉情况已经糟得很了。"
"…那天是九月初八,下午,我们姐妹正在跟大夫人刺绣,忽然,派去买丝线的帘儿慌慌张张地跑来,说南门外的铺子全都关了门,据人家说是天戈帮汇集了七八伙人不几天就要杀上慕容府,二哥怕波及他们,已派人给了他们钱要他们关门避祸。"
"大家都很慌张,大夫人马上带着我们去了老夫人那儿。老夫人听说以后脸色铁青,马上着人去找二哥。我生怕二哥毫无防备地过来,自告奋勇前去找他。"
"二哥就在花厅,守门的阿楠却不许我进去,说是他正跟人谈重要的事。我害怕老夫人等得不耐烦更要发作,很是着急。正
夹不清,忽然听见里面有人说,'慕容公子既有家事,不妨稍后再谈。'二哥应了一声,推门出来,脸色苍白。"
"'是老夫人?'他边向內院走边问我。
'还有所有女眷。'
二哥叹了口气,'都知道了?'
我点点头。
他再不出声,默默走着,将进老夫人的院子,却忽然停下,回头问我,'阿湄,你相信我么?'刹那的神情很是疲惫。
我急急地说,'当然。'
他低低一笑,'只有你还信我,在我自己都不信的时候。'
然后他突然回身,走进了碧华堂。"
"老夫人冷冷的眼光让我不敢对望。二哥却神色从容。
'慕容澜,你是要等别人杀上门了才恳让我们知道?'
二哥安静地说:'我只是想自己将这件事解决,不敢惊扰祖母。'
老夫人冷笑起来:'说得好听,你要怎么解决?'
二哥不出声,过了一阵,终于说,'池家总管池落影已带五百人前来,只要我们答应他的条件,就会出手相助。'
一时间都没人说话,然后老夫人才厉声说:'哪个池家?'
二哥没有回答,因为用不着回答。
大夫人却忽然揷了口,'什么条件?'"
"二哥缓缓转头,看了四姐姐一眼。四姐姐马上发起抖来。
大夫人一笑,'要我们把泠儿嫁过去?'
二哥点头。
四姐姐一声低呼,跌坐在地。大夫人也不去管她,只是冷冷切切地望着二哥,她的目光真是可怕,虽没在望我,我也觉得浑身冰凉。
老夫人冷冷笑着,却已经泪
満面,'夫君,你看看你不争气的子孙,只会靠家里的女人。一个宁儿还不够,现在又要我的泠儿…'"
"这时忽然响起一片惊呼,原来四姐姐已趁人不备拿出了匕首向心口扎下去。二哥飞身而去,握住了她的手腕。
四姐姐哀哀望着他,只是说:'我不要嫁…'她的额头惨白,双颊却一片通红,眼光昏
,嘴
发抖。我从没见过有人那么害怕绝望。"
"'对不起,'二哥柔声说,'我没答应他们。你不必嫁过去。'
然后他放开她,走到老夫人面前,跪下。
'孙儿无能,请祖母见谅。我还有办法可以应付,祖母可以放心。'
老夫人也不去理他。"
"那时外面的天已经黑了,屋里却还没有点灯。二哥慢慢站起来,拿起灯架上的火石,自个点着了
蜡烛。然后他笑笑说:'该让他们掌灯了。'拂拂衣袖,就朝门口走去。灯火被他的身形带得一晃,照着大家难看的脸色。
只有二哥自己仍是一脸平静,临走时看我一眼,比平常还要温和安宁,似乎有很多话都在这一眼里了,一个字也不用多说。我瞧着他衣衫飘飘地出了门,一直走到外面黑沉沉的院子里去。"
"后来二婶婶吩咐人掌灯。我呆呆站着,听见怦怦的声音,是我的心跳。忽然间,我拔脚跑出了碧华堂。
二哥又回了花厅,这一次阿楠却不在门口。我悄悄走到窗下,听见里面有人说:'慕容公子真的考虑好了?'
我看见窗纸上二哥的影子,他点了点头。
然后我听见有人朝杯子里倒酒,二哥离开了窗前。
我轻轻捅破窗纸,看见一个中年人坐在桌边,虽然极力克制,神情却有些紧张。二哥侧对着我,手中拿了一杯酒,却并不立时喝下。
那人哈哈一笑说,'慕容公子放心,池某言出必行。即使公子无法眼见,在下仍会助贵府退敌。'
二哥抬头看着他,忽然笑笑,'池总管要记得今天此话,莫让在下死难暝目。'然后他举起酒杯,就要一饮而尽。"
"我吓得心都要跳出来,一把推开了窗户。那时二哥的酒杯刚刚沾
,还来不及喝下。我大声说:'不要,二哥,我愿意,我愿意嫁到池家。'
二哥看见我,手一震:'你…'
我已经跳进屋里,抢过他的酒杯扔在一边。我转向那人大声说:'池总管,我现下愿意了,你要帮我二哥。'
那人躬身一揖,'池落影见过慕容四姑娘。'然后回头看着二哥一笑,'慕容公子,这样其实最好。'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笑容令我觉得浑身发冷。"
"二哥送走了池落影,回来,不说话地看我。过很久,叹了口气,'阿湄…'他说。
'我愿意的,我真的愿意。'我抓住他的衣袖说。
我想到方才那么危险的情形,心都纠成了一团。即使重来一千遍,我也一样会那么做,只要他能好好地活着,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那是什么酒?'后来我问他。
'也许是置人死地的毒葯,也许会令人生不如死。'
我不能相信地头摇:'为什么?'
'慕容门里他们最顾忌我,铲除了我,将来便省事得多。不过,也没有那样容易,我已做好安排,二叔和三叔应该还可以支撑大局。'"
"'但是,你不曾想过自己么?'我伤心地问。二哥转开了脸,很久才说:
'我还有什么余力来想自己?我已经尽我所有。甚至连你,也都为我牺牲。'
'不是牺牲,'我说,'不是,也许我会喜欢我嫁的人,幸福快乐地生活。'
二哥望着我,'但愿如此,'他说,'但愿如此。'
阿湄此时忽然停下,抬头望着我。目光无限温柔,她低声说:"我希望二哥现在知道,这是真的。"
我伸出手臂,将她揽在怀中。她的信任与深情令我觉得心酸与欣慰,无比的凄凉。
一切都已太迟,我再也无法拒绝她做我的新娘,当她把快乐和幸福的希望全都放在我的身上。
这一瞬间我看清了自己的命运,不管我还有多少未来,我的未来也是她的。
"阿湄,"我说,想要告诉她我一切烦恼和悲伤的
源。她该知道,在她决定把她的未来
付给我以前。
她在我怀里抬头,她幸福的眼睛忽然让我无法开口。话到嘴边,我将它改成"我们池家这样相
,你难道不会怀恨?"
"怀恨?"她头摇,"我只是觉得悲哀。这样一个江湖,谁会无缘无故地帮谁?何况你大哥说他从没有要我二哥死,不过是池总管自作主张…"
我想起大哥阴沉的眼神,心中涌起淡淡的隐忧。即使这一次是池落影自作主张,我仍不脑葡定大哥他是否有铲平慕容家的打算。如果那样,阿湄和我,我们又该如何?
我心
如麻,我紧紧拥抱着阿湄。她的温暖是我的珍惜,她的心跳是我的珍惜,连她近在我耳边的呼昅都是我的珍惜。忽然间我只想要永远地隐瞒一切,我不要让我的悲哀和烦恼也成为她的,至少不要在此刻。
时间就那么过去,转眼到了除夕。
我觉得认识阿湄以后所有的曰子都象梦,华美绚烂,倏忽而逝,缤纷印象却又全不清晰。好像只有娶她,才可以留在梦里,永不醒来。
所有的人忙了一个月的成果实在甚为可观。一切安排甚至比大哥当年成婚还要盛大。
我从早至晚被人拨弄,心神不宁,终于等到了晚间。我穿着大红的吉服,在人群拥堵的喜堂,等着我的新娘。
然后她出现,金线华彩的大红衣裙,披着百鸟朝凤的盖头。
一切声音都在霎那远引,悠悠空尘,忽忽海沤,自在花开,繁华若梦。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是她就在那里,咫尺之外,触手可及。她是我的,我的新娘。
然而,大厅的门就在此刻被人踢开。
一名黑衣男子破门而入,身后跟着另一个男子,着月白袍。
他们的气质迥然相异却相得益彰。一个是夜
,一个如月光。
那之前的一个连愤怒痛苦都冻成了冷峻,黑眸里锁住了所有的光明,是燃烧的冰,或者凝结的火。
后面的男子却是温雅的,忧伤的,连转侧的目光都微微含愁,却连愁绪都是温暖的,怡和的,放着微光。
我认得前面的那人。
七年以前,他出现过,然后便是那场红莲峰上的大火。当我想起他的名字时,他已飞扑而来。
我出拔剑,挡在阿湄身前。
但是大哥比我更快,他们在空中相遇,迅速过招,一起落下地来。
"关荻!"大哥的声音已不复平静。他苍白的脸映起异样的晕红,眸中神情与关荻无比相似。
必荻冷冷道:"是我。"
大哥再不说话,剑影乍起,出手便是杀招。而关荻的武器仍是一条铁链。链风剑影,两人战在一起,一时难分上下。
大哥名列当今三大顶尖剑手之一,我有生以来未见他败过。关荻却可与他战成平手,实在令我心惊。
大厅里
成一团。人们纷纷抄起兵器上前围攻。那个月白袍的男子剑意从容,替关荻掠阵,衣袂飘然间
退了所有的其它人。他的剑法飘逸轻融有如其人,似三月惠风吹衣拂面,比起大哥甚至有隐隐胜出之势,我却从没有听说江湖有这样一个人。
厅上数十人竟一时奈何不了这两人。可惜池总管曰前带领所部精英赶往滁洲处置紧急事宜,不然事态也还不至如此。
我知道阿湄除却轻功,其它功夫只是平常。我护着她站在厅角,想要加入战团,却又不放不下心。
她忽轻扯我的衣袖:"揭了我的盖头你便去,我会和荣嬷嬷回房等你。"
我感激又撼动,轻轻揭下她的盖头。
我第一次在如此明亮的灯火下看她,她的容颜让我足以记取一生。
"你一定要来。"她的声音有些颤抖,终是不放心我在这里
战。
"你放心。"我深深看她一眼,拔剑而上,掠过人群,接过了白袍男子的剑招。
白袍男子应付我和那许多人依然从容,始终不肯痛下杀着。有时身形转侧间,还会看看关荻与大哥
战的情形。他似乎与我们并无深仇,此来只为了关荻。
我无力他顾,但见他神情渐渐凝重,便知道大约大哥已占了上风。
果然,他忽眉梢一抬,信手一剑,
退众人。跟着飘身旋起,在空中一剑下击,
开大哥正疾刺关荻的长剑。
"走吧!"他轻轻一叹,抓住必荻的臂膀,纵身而起,直向大门掠去。
大哥望我一眼,"你还好吧!"
我点点头。
"那就一起来,"大哥笑容冷烈,"今晚他们揷翅难逃。"
门外火把熊熊,数百人结成阵法,将关荻和那男子团团围住。大哥袖手旁观,意态从容。我这才知道他早已有所准备。
我放下心来,忽见阿湄正站在人丛之外。想必她一出来,就知道已有埋伏,不必回房。
我朝她走过去,她却不闻不见,呆呆望着众人围困下左冲右突的两人。
我渐觉不对,唤她两声,也全无回应。
我心头
跳,离她尚有几步,我一掩而过想要赶到她身边。与此同时她却飞身径起,在空中与我擦肩错过。我不及转折,伸手去拉,却只触到了她几茎发丝。
待我落地,她竟已开始冲进大阵。
她冲入的地方阵法一
,圈內两人马上发觉。
那月白袍的男子冲在前面,指挥倜傥,如入无人之境。关荻紧随其后,铁链横扫,当者披靡。转瞬之间,两人已与正力排众人冲入阵中的阿湄相遇。
我紧追阿湄,却落后了五六步,在兵刃相击的嘈杂中我听见她喊了声什么。那月白袍的男子闻声自混战中抬头,与阿湄打了照面。
刹那间他神色剧震,如受重击。
他眼里突然狂涌的情感令人震惑于这温雅男子难得一现的
情。然后他微微开口,轻唤了一个名字。双眉微蹙,他眼里竟已有泪光。他神情
惑,心痛复温柔。将手伸向阿湄,却看见手里的剑。象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这一向从容怡静的男子却有些局促。
然而这时,已有三柄
攻他的前
,一把剑刺他的部腹,还有两柄刀要
穿他的两肋。他却全无知觉,仿佛已全忘了他身之所在,忘了他的剑法,他的安危,甚至生死。
刹那之间,我听见阿湄惊呼。我看见关荻的铁链替他扫去了攻往两肋的刀。
阿湄出拔短匕
开了刺他部腹的剑。
我疾扑向前,从左至右
去一剑,替他拨开了两杆长
。
我救他,因为我知道阿湄想要这样。
然而最后一杆短
仍狠狠搠入他的右
,搠得他向后一仰,趔趄后退。
他似忽然醒悟,漠然递出一剑,刺中那使
者的手腕。然后他左手握住
杆,用力出拔,鲜血霎时染红了白袍。
阿湄満面惊恐,眼望着他。
大哥此刻已飞掠而来。
必荻抬头望见,左手铁链一挥,突然套上阿湄的颈项。右手却扶住那男子,冷冷说:"放我们走,否则我便杀了她。"
大哥落在他面前,一声不响。
我咬紧牙关,并不恳求。我知道七年来大哥的痛苦,我不能求他为了阿湄放走他恨之切骨的仇人。
阿湄要到此时才看见我,神情歉然,象是要求我原谅。
我转过脸,她不知道该求她原谅的是我,我甚至不能救她。
大哥忽然让开了去路,"你走吧。"他咬牙说。
我喜出望外,却又忍不住愧疚,为大哥感到悲哀。
人群散开,看着关荻带着那男子和阿湄离去。
我一动也不能动,望着他们越过院墙。
阿湄就在那时回头,望了我一眼。
那一眼让我连灵魂都抖动。她清
似的眼光仿佛就此凝固在空中,很久以后我仍可以看见。
然后她大红衣裙上亮
的金绣在暗夜中闪了一闪,从此以后我再也望不见她的踪影。
人群缓缓散去,我仍站在院中。
我呆立良久,慢慢回到喜堂。
红烛仍然高烧,喜绸四挂,一切布置还不曾毁坏。而我却已失去了我的新娘。
我看见地上的盖头,我曾经亲手取下的盖头。
我将它捡起,珍惜地放入怀中。
我们终究还不曾拜堂。也许今生今世我们的缘份只尽于此。
也许这样更好,趁她还不曾陪我一同身陷我的命运之中。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当她离我而去,我会觉得连心都空了,甚至,我的灵魂。
大哥轻轻拍上我的肩。
"不必担心,"他说,"慕容湄认得方雁遥。她不会有事。"
方雁遥,那白袍男子就是方雁遥?
十几年以前飘然一剑,卓然江湖的荏苒在衣方雁遥?
为什么沉寂多年不知所踪以后他又会出现在这里?
为什么他看阿湄的眼神那样狂喜又狂悲,似是煎熬着旧爱前愁,不息的悔恨与悲凉?
方雁遥,他是否会还给我,我的阿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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