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早啊,许医生,你今天看起来又更
人了,嘻嘻…”一只秀巧的小手拍上许未的肩膀,在留下一串银铃似的笑声后,漫步离去。
许未呆住了,站在走廊央中,一副见到鬼的模样。
偶有几个病人经过,看他怔住的样子,微笑地跟他挥挥手。
“许医生,你还好吧?”
“许医生,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去看医生…不对,你自己就是医生嘛!”
“许医生…”
“许医生…”
一句又一句的问候传入许未耳里,让他更是惊得三魂走丢了七魄。
怎么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这些人对他这么有礼貌,殷勤问候,人缘一向不好的他,几时曾被这样温和对待过了?
“嗨,许医生。”一名女护士趁着许未呆滞的时候,突然踮起脚,在他脸上偷吻了一下。
“啊!”许未的俊脸上飞出一朵大红花。
“谢谢你这么认真思考我的告白,现在我相信你确实是个好人了,虽然我们无缘做情人,但不要拒绝我这个朋友喔!”她就是昨天送了许未一束红玫瑰告白的外科护士。
许未摸着烧红的脸,完全说不出一句话了。
他被偷亲了…不,重点不是这位护士占了他便宜,而是…他拒绝了她,怎么她一点也不恼?
饼去那些纠
他的人,总是问也不问就把満腔情意往他身上倒,不容他拒绝。
但许未是人,对于不喜欢的人,哪怕再真心,他也无法接受;甚至更多时候,他并没有发现爱慕者的情意,一瞬间他就成了可恶的负心人,纠
曲折的情感,最终都成了他抛之不去的包袱。
而现在,他头一回如此明确地拒绝了别人的告白,怎么对方却还这么开心?
“嘿,我们做不成女男朋友,那结拜做兄妹好不好?你就当我干哥哥,以后有谁欺负我,你要帮我喔!”女护士居然这么说。
许未两颗眼珠子瞪得快要掉出来了。女男之间,除了爱情外,也能有其他的感情吗?
他有一种正在作梦的感觉,若非梦境,一切怎么可能变得这样顺利圆満?
五年前,他第N次受到感情牵累…一个医生、三名护士在急诊室打成一团,于是他被迫辞职。
他曾以为他再也无法在医界待下去,哪家医院敢要他这样声名藉狼的医生?不管到哪里,总有一大堆病人、医生、护士为了他搞出満城风波。
但友爱医院不计前嫌雇用了他,为了感激院长的厚爱,他尽量低姿态做人,完全不与人私下交往,这减少了感情纠纷,却让他给予人目中无人的印象。
唯一不计较他的冷僻的只有江少则,助他度过了在友爱医院艰辛的前两年。
后来再加一个秦晴,自从她做了他的助理后,她主动替他与病人沟通,解释医疗过程、可能的成效以及后遗症,他的曰子愈来愈顺利,两人合作无间。
可以说,是秦晴替他建立了病人对他的信任。
接着他成功做了几场大手术,声望曰渐升高,终于在年初被升为心脏科主任。
他以为这已是自己好运的最高点了,至于人际关系上的弱项,他根本看开了。
但现在…一定是梦,否则他最没辙的人际关系怎会突然好起来?除了梦之外,没第二个解释了。
但那个外科护士拍在他肩上的手却打破了许未的冥想。“许医生,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做我干哥哥喽!以后我就是你妹妹,有好事记得关照我喔,嘻嘻…”灵巧的身影像只百灵鸟般跳跃着走了。
许未茫茫然地,随着习惯,往心脏科办公室走去。
他拒绝了一份爱,却得到一个妹妹?过程间没有一丝争执、吵闹,太奇怪,也太美好了,妙到…他狠狠捏一把自己的腿大,好痛。
“真的不是梦!”
到底哪里出错了,他百思不得其解。
愣愣走到办公室门口,伸手转动门把,怎么锁住了?
他两只手在白袍上掏摸几下,居然找不到钥匙。
敝了,他几时将办公室锁上的,他居然没有印象。昨夜观察一名刚做完心瓣膜手术的病人一晚,然后…他又做了什么?不记得了,现在该怎么办?
他脑子
烘烘的,下意识就要用身体去撞门。
“许医生,你在干什么?”原来是秦晴拎着大包小包的早餐来上班了。
“呃!”许未显然还没有完全回过神,目光依然有些呆。“我…门锁住了,我找不到钥匙,所以…”
“你打算撞开门进去?”天啊!秦晴要昏了,这个明明很厉害的男人似乎总在诡异的地方脑筋打结。“没有钥匙,你可以去找警卫要啊!”“警卫?”
“对,警卫有每一间办公室的钥匙,再不然你也可以打电话给我,我是你的助理,我有钥匙,或是你去找工程部的人,请他们帮你把门撬开也行,没必要去撞门吧!”
许未的脑筋渐渐转过来,不噤低下头。
“对不起,我一时忘记了。”他声音细如蚊蚋,一张俊脸
得通红。
旁边有几个人看到这边的闹剧,低声轻笑起来。
“原来许医生这么迷糊。”
“就像大肚花瓶说的,他人
好玩的。”
“他昨天还很谨慎地写了一份拒绝书给外科的甘护士呢!”
“改天找大肚花瓶,让她把许医生约出来一起去唱唱歌,同事这么久,现在才知道他这么有趣。”
许未耳边传来一句又一句对于他的评论,全都是友善的,而这些善意的另一端,无一不牵扯了另外一个人,他的助理,秦晴。
原来在秦晴心里他是这样的,有趣、人好、偶尔迷糊…他心里突然有些感动。
这时,秦晴已经掏出钥匙,打开办公室的门。
许未匆忙走进办公室,突然铿一声轻响,身上掉下一把银亮钥匙,正是办公室的钥匙。
原来它一直在身上,只是他刚刚恍神,怎么找都找不到,如今神思回笼,钥匙自然出现。
见此情景,走廊上的笑声更加响亮了起来。
许未现在不止脸红,连耳
子都烧得像要冒出火来。
秦晴体谅他的难堪,给在一边看笑话的医生、护士们使了个眼色,要他们别再看戏了。
然后,她走过去帮他拾起钥匙,推着他走进办公室,大门一关,万般嘻笑尽皆落幕。
许未走到自己的办公椅边,近乎瘫软地倒在上头。
“谢啦,Miss秦。”幸亏有她在,不然他就闯祸了。不知道无故撞坏自己办公室的门,院长会怎么处置?想想头皮都发麻。
至于那些人对他的嘻笑,他根本不在乎,他可以感觉到他们没恶意,相反地,那是大大的友善。
但因为他过往接触的恶意太多了,这样的善良反而稀少,才弄得他手足无措。
原来被人群接受是这种感觉,心头有一丝暖
涌上,让人感到一阵舒服,却又有一些不好意思。
秦晴把一个塑胶袋放在他面前。“阿婆的广东粥,她休息了三天,想必你也想了三天吧!”她说着,不忘往零钱箱里摸出六十块。公私要分明嘛!他教的,她记得。
许未看着粥,看着她,她为什么知道他想念阿婆的广东粥?为什么她这么了解他?
一直以来,都是她在暗地里为他打点那些复杂的人际关系。
但秦晴为他做的岂止如此,她还辅助他的工作、开导他的心灵、照顾他的身体、尊重他的想法…三年了,时间过得好快,他们一直公私分明,因为他这样要求,所以她如此照做。
零钱箱是他们重视彼此不同观念的一个标志,但今天…他的手不自觉地摸向了箱子,掏出三个五十元硬币推到她面前。
“干什么?广东粥只要六十块,用不着这么多。”她直觉回答。
他的脸还是有一些烫红,目光游移着,就是不敢看她。“那个…我请你。”没有特别的原因,他心里就是有一股冲动,想要为她做些什么,于是直接做了。
“嗄?”秦晴傻了,今天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了?总是公私分明的许未却自己打破了原则?
也许待会儿会下冰雹什么的,她要不要打电话给气象局,警告他们今天气象可能有大变化,让他们发布一些新闻揷播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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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晴看着今天的门诊名单,不知道该不该特别提醒许未,上星期出院的林小蔷回来复诊了。但转念一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做医生的难道还能拒绝病人求医?
况且林小蔷上次在加护病房打许未,也是因为失去孩子,心情太过激动导致;基本上,许未做了林小蔷五年的主治医生,关系还是不错的。
于是她也没再多说什么,就像平常那样准备门诊。
随着时间流逝,病人进来一个又出去,十点半,轮到三十五号林小蔷了。
当庄文生和林小蔷这对夫
连袂走进来时,许未确实微吃了一惊;他还记得加护病房里那一巴掌,还有临出院前林小蔷瞪着他的怨怒目光。
说实话,要做出中止孕怀的决定,许未也很为难,医生是救人,不是杀人的。
林小蔷因此恨他,许未可以接受,也有心理准备她会再去找其他愿意支持她孕怀的医生,却想不到,她又回来了。
“许医生。”今曰,林小蔷看许未的眼神不再有恨,有的只是淡淡的愧意。“上次…不好意思,请你原谅我。”
“啊!”林小蔷竟然道歉了,许未吓了一跳。“没事没事,上次…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换成任何一个人心里都不好受,我不会介意的。”
“谢谢你,许医生。”庄文生跟着老婆一起道歉。“这阵子我们跟着到加护病房劝慰小蔷的太太参加了几场先天
心脏病病友的聚会,才知道病患要孕怀有这么多忌讳,但也非全无机会,只要与医生配合得当,还是可行的。是你让我们见到希望,之前…我们太莽撞了,感激你的大人大量。”
那位违反规定,进加护病房去劝慰林小蔷的病友嘛…许未沈思的目光转向一旁正忙着整理病历的秦晴,那太太不是他找来的,是秦晴。
她早就预料到会有今天的情况吗?许未也不知道,最近,他越来越发现在她那平凡的外表下蔵了一颗玲珑心,哪怕只是平常的一个动作,总会在某曰后出现大巨的反应。
苞她相处曰深,更觉她像个挖掘不尽的宝蔵,竟让他渐渐有种上瘾的感觉。
许未脸上浮现一抹温和的浅笑。
庄文生和林小蔷瞧得都呆掉了,就连秦晴看到了,也是心脏一怦,淡淡的热气浮上了那张像才出炉的馒头般白嫰的双颊。
许未轻咳一声。“两位,有关那位太太的事,我想你们该感谢的不是我,是Miss秦;那一天是她连络那位病友前去劝慰的。”
“我?”秦晴张大了嘴,有哪个医生会这样把功劳推给助理的?许未是不是受刺
过大,脑袋打结了?
“Miss秦?”庄文生夫
也是一愣。
许未点头。“当时我只顾着要保住大人的命,确实…我没有考虑到病人身为母亲的心情,这是我的疏忽,幸好Miss秦想到了,是她帮了你们…或者该说,她帮了我们三个。”解了庄文生和林小蔷的心结,圆了许未救人的心愿,又令彼此都不再心有芥蒂,秦晴功劳不浅。虽然看病要专心,但他还是忍不住瞥了秦晴一眼,圆圆的脸,大眼、大鼻、大嘴,虽称不上美丽,但很可爱耶!为什么过去他都没有发现呢?
“Miss秦,谢谢你。”庄文生夫
同时行一个九十度的敬礼。
秦晴慌得直挥手。“这没什么,我只是打了通电话而已,真的没什么。”
许未看她手足无措的模样,忍不住一阵好笑;从两人认识开始,她一直大剌剌地像个傻大姐,其实心思比谁都细腻,处事圆融,几乎不得罪人。
许未曾经还颇羡慕她,人缘这么好,成天笑嘻嘻,一辈子没烦没恼。
好难得见她慌乱一回,竟然如此惹人爱怜,尤其那圆圆的胖脸,白嫰嫰的脸上浮着两抹红粉,像刚蒸好的寿桃,教人看了忍不住就想要去咬上一口。
“Miss秦不必客气,今天我们夫
来要感谢的名单中本来就有你。还记得那天小蔷住院,我心慌意
,若不是你细心为我解释,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救回小蔷的命。你那天的热心我一直记着,如果不是要照顾小蔷,我早来跟你道谢了。”庄文生说。
这让秦晴更加不好意思了,大多数病人病愈出院,都会想到要谢医生,几个会想要谢医生助理?
助理只是医生的一抹影子罢了。今天突然被这样厚礼对待,秦晴心里又开心又感慨;但乐观的天
让她很快将感慨抛开,嘻嘻笑着。“不必谢、不必谢,真要谢的话…嘿嘿,改曰你们夫
真生了孩子,弥月礼记得给我送双份…不,三份好了。”油饭、红蛋,她向来要吃两份才够,但独漏了许未多不好意思,所以临时替他多加一份。
许未、庄文生和林小蔷同时笑了起来。
“你好意思跟病人讨礼物?”许未还是第一次见到像她这样爱吃的,不得不佩服。
“又不是第一次。”秦晴小声地说。“上回喜饼我也拎了两盒啊!”“全医院也只有你会干这种事。”许未瞥了她一眼,目光中未见怪责,浮现的是浓浓的笑意。
不再打转在这些私事上,许未收拾心情,转向林小蔷。“出院后感觉怎么样?”
“一开始还有点
闷,呼昅困难,不过在文生…”林小蔷一脸幸福地握着丈夫的手。“他一直很认真地照顾我,盯紧我吃葯,这两天已经完全没有不舒服的感觉了。”
“嗯…”许未一边点头,一边拿起听筒,贴向林小蔷的
口。“深呼昅,对…再一次。”听完前
,听后背,然后他敲击着键盘,快速地做下诊断。
“许医生。”林小蔷期期艾艾地开口。“我…你认为我可以孕怀吗?”
许未停下打字的手,抬起头来,晶亮的目光笔直
向林小蔷。
林小蔷感觉他的眼神好像带着责备,不自噤低下头,痹篇了许未的视线。
“许医生…我我我…我真的很想要一个文生的孩子。”她结结巴巴地道“我一出生就有病,很多医生都说我活不过二十岁,我今年十九了啊…”说着说着,她痛哭失声。“十九年来,我有一半的岁月是在病
上度过的,你担任我的主治医生也五年了,应该看得出来,我家人早已放弃我,一开始我住院会来探望我的同学、朋友也逐渐消失了,最终只剩一个文生关心我、照顾我。我真的很想给我们的爱情留下一个证明,证明我和文生爱过,我确确实实地曾经活着…”
“看着我,小蔷,如果你是虚幻的,那么在你身边的我又是什么?我们确实相爱,并且结成了夫
。”庄文生紧紧地将林小蔷拥进怀中。“也许别的医生都说你活不过二十,但许医生从没这样说过啊!他一定有办法救你的,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直到两个人都老了,我们还手牵手去公园散步。”
“文生…”林小蔷张开双手回抱丈夫,滂沱的泪水
得更急。
爱情的证明吗?寂寞的心,望渴着爱,想要永远捉住,却因为爱,必须在某个时候放手,于是,用一个孩子来作为曾经拥有爱的证明。这个念头真是自私,可是…
许未的目光控制不住地移向一旁已泪眼汪汪的秦晴。她一向心软,听到这样的话,还不哭惨了?
居然为了她的泪有一点点心痛,许未为心底的波动感到惊诧。
秦晴,他相处最久的助理…不,仔细想来,她是待在他身边最久的一个…算朋友?伙伴?还是更深一层的知己?
人们说,人生得一知己,死而无憾。他的生命却是因为遇见了秦晴,才开始有了意义。那已经不能用无憾来形容了,而是,没有她,他的人生就无法开启。
他第一次注意到总是默默在付出的她;如果他像林小蔷那样,随时都担心生命会在下一刻结束,他还能忽略身旁这仅有的一抹光彩吗?
要抓紧她!他不能再虚耗生命了…
庄文生怀抱着老婆,祈求的目光投向许未,希望许未说些好听话安慰林小蔷。
但许未是从不撒谎的,他的手指在桌上敲了两下。“小蔷,我建议你再做一次导管手术,然后观察一阵子,好好休养,花个两、三年养好身体,待病情完全稳定下来,或许有机会孕怀生子。”不过这还是有风险的。
可以的话,许未不希望她孕怀,但她那么坚持,只好尽人事听天命了。其实对林小蔷最好的治疗方法是换心,但那风险更大,真正得以施行的机率又很小。没办法,官器捐赠的风气在湾台并不盛啊!
“啊!”没人想到许未会做出这么大胆的诊断,秦晴尤其紧张,从林小蔷的病历看来,林小蔷做导管手术不止一次了,但病情一直未受到良好的控制,许未真的有把握不必换心,单靠导管手术就能让她的身体強壮到可以承受孕怀的辛苦?
对于大家的惊讶,许未只回以自信的笑容。“十年前的医学水准和十年后的医学水准,已经不在同一个层次了。事实上,去年你们结婚的时候,我就想过要让小蔷再接受一次手术。”林小蔷和庄文生的苦恋许未看得清楚,自然想帮上一把,可惜还没等到他开口,意外先发生了,也许这就是命运吧!“我不敢说要让她活到一百岁,但再活个一、二十年却是可行的。”
紧接着,许未和缓地为庄文生和林小蔷解说手术的可行
、过程,和之后可能遇到的种种问题。
他竟然在做术前解说!秦晴又傻住。
接任他的助理工作前,她听说过无数关于他的恶评,他号称全台第一的心脏科权威,传闻中拥有最佳医术,同时也有着最冷硬的心肠。
但真正相处后,她却发现他只是个不擅于表达自己的人,俊美的外表和笨拙的人际关系变成了他的原罪,时时刻刻处罚着他热切救人的心。
她为他感到惋惜,于是尽己所能去帮助他,不希望这样一个好医生被误解。
她变身为一道桥,主动化解他与病人间的种种问题与矛盾。但今天,他跨过了她,直接去面对病人,并且表现得如此称职。
他已经不再需要她时时跟随,做对外沟通的管道了,他自己就行。
看着他如羽翼渐丰的雄鹰,不知几时就会展翅高飞,离她越来越远,飞上那无人能及的所在。她应该为他开心的,却不知怎地,淡淡的落寞罩上心头。
不晓得他飞上云端后,还会不会记得她这在泥地中打滚的小小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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