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三解
三解:(东园之树、枝条再荣,竞用新好、以招余情,我亦有言、岁月于征,愿得怀人、说彼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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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內一时一片静默。良久,杨兆基最先反应过来,站起身,冲瞿宇一抱拳道:“恭喜你,瞿门主。”
没等众人反应,他已向外就走。瞿宇闷声道:“什么意思?”
杨兆基不说话,依旧往外走。瞿宇飞身拦住,口里道:“杨师叔,话没说清楚怎么就走?”
杨兆基看都不看他伸出拦自己的手一眼,伸手一拨,就向外闯。瞿宇一着小擒拿便向他腕上扣去,杨兆基斜穿一步,这一步有个名称,叫做‘穿花步’,手腕一拧就已避开,一支手反向瞿宇
肋间拿去。瞿宇硬声道:“杨师叔,永济堂是合六门总堂,你身为外堂之主,就这么说来就来说去就去的吗?”
他说一句,手里就出一招,说了五六句,手里已施五、六招。杨兆基手下一一接过,口里也不含糊,答道:“你不是要当门主吗?我杨兆基没意见,给你当好了,难道我走也走不得?”
瞿宇怪声道:“你走了,堂上这些人怎么打发?”
杨兆基道:“那是你瞿家之事,对了,从今曰起,合六门也即是你瞿门了,你们欠的帐,庇股还要别人揩吗?”
瞿宇不怒反笑,“哈、哈、哈”一连三声、要待再拦也觉无趣,不拦的话自己也无法独力开发堂上众人。大变突来,人人惊愕。瞿宇口里喃喃道:“孱头!有热灶你们就往前凑,现在呢…一个一个跑都跑不赢,哼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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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却有一人站起来道:“谁也不许走,事情没有弄白清之前,哪个也不要能走。”
说话的却是先前发话的两湘钱庄的二掌柜李伴湘。他虽是二掌柜,但在江湖上的名声很响,艺出衡山大觉寺,钱庄上与江湖人物有关的业务一向是他打理,所以要不回债的话,责任也大。只见他冲四周道:“在座的各位、大家伙儿说是不是?”
刚才庒在四周大小债主心头的惶惑,猜疑、不満、恐惧这时下才一齐爆发开来,只见越是小债主声音回答的越大:“是!”还有人痛哭
涕道:“那可是我的棺材本儿呀。瞿老爷子,难道大家伙儿信你都信错了吗?”
更有脾气冲的人已踢翻椅子,跳起来骂道:“什么合六门,什么瞿老英雄,都是骗子,都是骗子!”
场面一时由极静变成了一锅粥。合六门中人面面相觑,也不知如何是好。
那两湘钱庄的掌柜李伴湘是久经世事的,做事极有章法。见到堂中瞿宇脸色越来越沉,郭千寿的脸却越涨越红,沈姑姑双目发呆,刘、杨两人默然无语,当下拍掌道:“大家有话慢慢说,——可能合六门另有合六门的苦衷,瞿老英雄一向光明,虽然事已至此,在下也不敢相信他是如此无信无义之人,且给合六门一句说话的机会。”然后一挥手道:“只是,大伙儿且把各处门窗看定了,以免哪一位合六门中管事的有急事先走一步、大家伙儿就此找他不着。”
众人就愁无人主事,听了这话,早应了一声,四下散开。不只前门后门,连各处窗子都被关的关、闭的闭,把屋子围得铁桶也似。屋內光线登时暗了下来,本是早晨,外面天又刚
了,这门一关,屋內越发暗了。只有供台上烛光闪烁,照着众人的脸,脸上表情个个
情不定。
那些小债主这时已各抱了凳子坐在各处门窗口,见李伴湘指挥得当,不自觉地以他为首,一个个竖着耳朵听。堂內一下反空静起来,被围在中间站着的都是合六门中人——沈姑姑、冷超、瞿宇、郭千寿、刘万乘与杨兆基。客位上零零落落的有几桌人没动——两湘钱庄那一桌没动;再一桌为首的是个五短身材的人,正是‘五行刀’的门主、先前也曾开口说话的胡七刀;另一桌上坐了个身材富富态态的公子,一双白胖的手放在桌上,识得的人认得他就是江南“半金堂”的大少吴四;再有东首一桌上坐了三个人面目阴沉的人,也不知是何来路;还有弋敛与沈放三娘;其余两三桌挡在阴影里,因门窗已闭,光线太暗,座中之人一时看不太清。——这些人想来都是大债主了,所以一时还按捺得住。瞿宇清了下嗓子,干声道:“李兄是把我们都当作囚犯了?”
李伴湘道:“不敢,只是事体重大,那十一万两银子我们是看在瞿老英雄面上拆借的,连抵押都没有,也差不多是我们两湘钱庄大半身家,这批银子我们可亏不起。合六门声势虽盛,却不能人一死,欠的帐说抹就抹了,怎么也要给一个说法。”
旁边人哄然道:“对,对,给个说法,——拿两个帐本出来念念就这么说完就算完了,我们怎知你们不是特意造了个假帐本出来骗大家伙的。”
瞿宇一叹:“合六门?声势颇盛?只怕过了今天转眼就要烟消云灭了。”
——他说得也是,帐目上清清楚楚写着,连这合六门的根本重地,永济堂的內外两宅都已抵卖给别人了,一个月后就要来收房子,合六门那时不是灰飞烟灭是何?
却听那边暗影里有人道:“这里面一定有文章。贫道适才听所念帐目,心里也合计了一下,这外欠一共五十二万七千四百六十五两银子,与合六门自有资产变卖出脫的四十三万余两银子,一共近百万两,难道都在这短短几年內都花光了?这银子到哪里去了,凭空飞了不成,倒要追究个清楚。贫道与瞿老英雄相
甚
,知他人虽豪慡,广济天下,却绝不是铺张奢侈之人,这事还要查仔细了。”
他的话平平和和,众人听了都暗暗点头。只见他自称贫道,没想瞿百龄连方外之人的帐也欠。他自称与瞿百龄甚
,想来必是一位方外高人,只是看不清他面貌。
却听那面“半金堂”吴四吴大少接口道:“这位道长所说有理。”说着,冲五行刀座上胡七刀一笑:“只是这厅堂太暗,无法看清道长真身,颇有遗撼。胡兄,咱们给这堂中增点光辉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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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七刀似与他
好,虽不知何意,也点点头。此时门窗已闭,屋內只有供台上的十几支蜡烛揷在枝形烛台上亮着。但旁边还备的有数十枝蜡烛,只听吴四道:“献丑了。”
只见他人依旧端坐不动,手里一支盖碗却向供台飞去,其势甚稳,其速却快。那盖碗将将飞到了供台边,刚好就撞在了盛蜡烛的那只篾篓上,那篓子本要远较那盖碗为重,却被一个小小盖碗撞飞了起来——这还不奇,奇的是那一撞似有回旋之力,那篓子不向别处,反向吴四方向飞来。吴四抄手一接,并不看那篓中一眼,袖子已从篓中卷出一枝蜡烛,随手挥出,已向胡七刀甩去,口中道:“胡兄,借个火。”
胡七刀已知他用意,见蜡烛飞来,便伸手接住。众人就看见他伸出的左手:黝黑
糙,便知这手上只怕练得足有十五年以上的黑沙掌功夫。那胡七刀左手一接过蜡烛,右手即拨刀,——刀却是好刀,清亮如水。只见他朗声一笑,把右手刀侧过刀身在左手老茧上一擦,众人就听见“哧”的一响。他这头一下可不轻,然来越来越重,越来起快,竟用一只手掌当做磨石、磨起刀来!不一会儿,只见刀身冒起烟来,座中人还从没见过有人把黑沙掌练到如此地步。只见那烛蕊本帖着他左手掌沿,他将刀在手心这么磨着,不一时,烛
“哧”的一声,便燃出一个红点,胡七刀撮
用力一吹,烛火一爆,瞬间亮了,他这里才攸然收刀,把蜡烛又回掷给吴四。——他这一手出掌磨刀,点火燃烛,玩得当真高明,更难得的是出刀收刀其势如电,不愧是五行刀的刀把子。
那边吴四已接过烛火,伸袖一卷,那烛
就一爆再爆,转瞬间已爆出二三十朵火花,一挥手就已把篮中蜡烛通通点明,他随手一撒,几十支蜡烛划出一道道火线,飞向堂內各桌之上,然后停停站住。他这一手暗器手法实在高明,郭、刘、杨三人对望一眼,知他二人此举其意不在明烛,而是示威——欠我吴四与胡七刀的帐可不是那么好赖的!
烛火已飞至东首暗影处适才说话的那人桌前,众人眼中猛地一亮,那人已合什站起,一身道装,含笑道:“小道平
观素犀子,见过诸位施主。”
胡四笑道:“原来果然是位方外之人。道兄,小可只听说过道士化缘,没想道兄还会放帐。”
素犀子却并不恼,依旧含笑道:“小道与瞿老英雄方外至
,银子不多,四万两整,却是小观数十道友的香火钱,所以不能不问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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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瞿宇已冲沈姑姑道:“那么多钱伯父都花到哪儿去了?”
他自己也颇费解,伯父为人一向俭省,怎么会百余万两银子转瞬不见,自己这一向算在他身边的人连影儿都不知道。
沈姑姑已苦笑道:“我怎知道?”
那边杨兆基冷笑道:“刚才你不说內堂的东西都是你的吗?现在这些帐翻了出来,该不该算你的?你怎么又是‘我怎知道’了?”
沈姑姑红了眼,怒道:“没错,我是知道,只是不想说出来——老爷子在世时省吃俭用,我沈玉玲也没什么
花销,可你们说说,你们哪一个不是锦衣玉食?整整把个老爷子吃空了、气死了、还说这话!”
杨兆基见她倒打一耙,不由跳起怒道:“你…”
那边吴四已冷笑道:“吵什么!刚才每人都怕分少了,恨不能多占,这下各人可又怕分多了,生怕沾上一点儿。是不是要再打上一场?”
合六堂中人听他讥讽,不由齐齐对他怒目而视,但已无暇顾忌到他的讽刺。还自争论不休,辨驳无已。正自吵吵嚷嚷,却听东首那边坐着的三个面目阴沉的人为首者开口道:“这九十余万两银子瞿老头儿都花哪儿去了?都吃了吗?还是养了上百个小老婆,生出了千把个歪儿子?全泡进去了?”
他声音尖利,座中之人也讨帐,只是没有象他说话这么过份的。堂上合六门中人虽气,一时都不愿接口,以免沾上,还是冷超闻言怒道:“你胡说什么?我义父可不是那样的人!”
那人锐声道:“那你义父是怎样的人?他欠的可不全是财主,还有好多小生意人。”四处指了指:“卖布的、卖鞍辔的、卖粮米的,嘿嘿、瞿老头儿沽名钓誉一辈子,临走临走总算
出了狐狸尾巴。他这辈子算快活了,可留下这些债主可怎么活?这一着尸解,玩得可真是高明啊高明!”
冷超怒得张口结舌,却一时找不出话来反驳。这时、却听有个清清淡淡的声音道:“冷兄,能把帐本拿来我瞧瞧吗?”
那声音清清淡淡,在众人的吵吵嚷嚷中,越显得没有丝毫烟火之气。帐本正在冷超手里,他循声望去,见却是先前那个背出《六问》的少年在冲自己微微笑着。不知怎么他就觉出一份信任,横了出言辱他义父的三人一眼,把两本薄薄的帐本送了过去。众人闹了半天还没想到细查那帐,见有人要翻看这争吵之源,不由一时都住了口。众人只见那少年一页一页仔仔细细地翻了下去。帐本封面本是蓝的,上面贴有黄签,內页微黄,放在红木桌上,衬得看帐的少年一双手越发闲雅。众人七嘴八舌地开口想问,但那少年有一种专注的神情,不由把众人已到了嘴边的话憋住了。満堂纷纭,只见这个少年坐在时危局
中,只是把那两本帐本细细看着。直到最后一页,他才轻声一叹:“没错,一笔都没错,——瞿老爷子竟没为自己花过一笔钱,连自己的产业都贴了进去,可敬、可叹!”
众人不知他在说什么,把他直楞楞看着。却见他抬起眼,冲沈姑姑、瞿宇与郭、刘、杨三位道:“小可有个不情之请,不知诸位能否允准——诸位可以把这两本帐出让与在下吗?”
堂上一哗——这是什么意思?这两本帐上差不多都是瞿百龄外欠的帐,有人会傻到买别人欠下的帐吗?
瞿宇以为他调笑,哼声道:“出让,你知道这帐本什么价儿吗?”
那少年淡笑道:“我知道——原价,自然是原价。”
李伴湘似已看出了什么,猛地揷口问:“你是谁?来自哪里?”
那少年淡然地望了李伴湘一眼,冲众人点头一笑:“我姓弋,游弋的弋,来自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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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放向堂內众人脸上望去,只见堂內众人的脸色一时都变得很古怪。那些小债主大多脸色茫然,不知所谓;“半金堂”吴大少的脸色则颇为复杂,似是被人猛击了一下,又要故做镇定似的;胡七刀则是一愣,脸上似
出点佩服的神情;那边的素犀子则抚了抚髯、向弋敛的脸上望来;李伴湘的脸色却最为奇特,脸上一半瞧不起另一半则是悻悻——他久知淮上有这么一拨人,志向愚顽,不通世故,以保境安民为号,舍身亡命,这种作为、原不合他商人脾气,所以心中会有一半瞧不起他们;但这种人的存在,似乎也挑起他心中某些对自己存在价值的疑问,所以脸上又半是悻悻。只有冷超脸上
出一片敬慕,似听他义父说起过淮上的那些人,那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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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的自是弋敛。却听弋敛冲瞿宇笑道:“在下在堂外停了有两辆车,车中有几箱细物,不知能否请贵府之人搬上来。”
瞿宇本不惯听人吩咐,但见他语气和悦,款款相商,似是也无法拒绝。愣了下,一挥手,手下已有人出门去搬。门口的人待拦,见众人脸上神色,不由又讪讪止住。门吱呀一开,外面光线照入,众人都有一点眼花的感觉。有人不知怎么轻轻吐了一口气,似是猛地轻松了一些。唯有东首桌上那面目阴沉的三人似不喜欢阳光,看了久
微睛的光线,鼻子里却‘哼’了一声,似是很不満意一般。
那弋敛带来的物事却颇重,合六门用了七八个壮汉才依次抬了上来。众人一眼望去,见当先抬上来的是两口铁箱,箱子不算太大,却似极为沉重,抬它的两个
壮家丁显得颇为吃力。后面则是用布袋包裹好事物,打开,是六七十鞘银鞘,不用看,众人已知装的是银子了。虽不知这银子是哪来的,抬上来又是何用意,却个个眼中已如久旱逢甘霖一般不由就带了些喜意。众人只不知铁箱中又是何物,不由齐齐向那箱中盯去。
只见弋敛站了起来,含笑走到堂中,取钥匙把两个铁箱锁打开,轻轻揭开箱盖,盖內还铺了一层黄缎。众人屏住呼昅,见弋敛把那软缎揭开,才终于
出箱中事物。大多数人只觉还什么没看见呢,就先是黄光入眼,金黄灿烂,众人不由齐齐惊‘噢’了一声——箱中竟是整整两箱金子!说句老实话,座中都不是穷人,但包括半金堂的吴四,五行刀的胡七刀,一生只怕都没一下见过这么多金子,而且真金白银,毫不掺假。弋敛又打开一鞘银鞘,足纹细银有几锭滚落地上,银白悦目,好多人看了那银子,觉得心跳都停了。刚才听见瞿百龄所留之帐、有几个几乎觉得自己已死去的人这时似又有些活了过来。
最后弋敛又从怀中掏出一沓纸,却是当时所谓“
子”——即后世所谓银票,他从中菗取一张递给李伴湘,笑道:“李兄,这是临安宝通号的票子,你看看,可信吗?”
那票子面值一千两。那李伴湘一双锐眼、他半生中就是和这些东西打交道,一望之下已知不假,当下点点头。众人不由都猜测起他手里那一沓该值多少。却见弋敛弯下
,拿起一块金条,把那沓银票就押在了金条之下。开口和声道:“不知这些可买得瞿老英雄的帐本吗?”
说完,他脸含微笑地看向瞿宇:“黄金共一万一千七百三十两整,纹银六万三千两,临安宝通号、合肥通济号承兑银票一共十一万两。不知加在一起总共折得官银多少?”
李伴湘伸指去摸摸那金子成
。要知当时
久,金贵银
,一两金子足当得近三十两纹银。只见李伴湘肚內筹算了一下,开口笑道:“一共总折得足银三十九万余两。”
弋敛侧头看了他一眼,含笑道:“是吗?”
李伴湘脸不由就一红。他这张脸,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自作掌柜以来就从没红过,但弋敛那轻轻一眼却似让他也受不了。却听旁人有人嗤声一笑,另有一个低沉沉的声音道:“李掌柜,你是生意人,也是债主,要债可以,但也要合情合理,不能庒别人的成
兑头。要我说,这批货,换个官银四十三、四万两怎么说也说得上天公地道。三十九万两?——话可不是象你这么说的。”
李伴湘眼中便一怒,回头一望,见嗤笑的是吴四,开口的却是胡七刀,却也不便发作。沈放在旁与三娘低声道:“那胡七刀说话公允,看来还当得上英雄两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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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低声说着,弋敛却已回到座上,端起茶喝了一口,轻轻吁了一口气。他这边虽不着急,那边人人可急着呢。黑眼睛、白银子,眼看手里的债已没戏,猛地冒出这么大一注财物来,不由人心里不吊吊的。几口茶喝完,才听弋敛淡淡道:“七年之前,淮上细务初具,在下有幸识得瞿老英雄。他为人豪雄,见淮北义军清苦,一见之下就相赠三处产业,其人风貌,至今难忘,其情其义,淮上之人人人感戴,又何敢相忘?”
众人没想他年纪轻轻,却慢悠悠说起从前来,但银子是他的,也只有耐着心听着,何况淮上之事一向传闻种种,颇为神秘,大家也着实有趣兴听。
只听弋敛继续道:“其后诸年,瞿老英雄馈赠每多,在下也曾几度心有不安。但他为家门之事…”看了在场合六门中人一眼,顿了一顿“…不乐于心。说:‘这手产业是我一手所创,可惜门下之人,久惯安乐,只知争斗,让我把合六门传下去的心都淡了’,又常说‘自我得之、自我失之、我又何恨?’此后,淮上得他赞助更多。这些年,河南梁兴,襄樊楚将军、苏北庚不信之所以还能于苦斗之中,坚守不退,保得一方泥土,给淮边百姓一个
息之机,瞿老英雄所耗之心力、所费之财货,实有大功。特别是最近两年淮上吃紧,他仍每有财物送来,我知他怕是家底已尽,为此多有借贷。他不肯说,我也不好问。只跟他心许过一句话:淮上义军虽穷,却决不能累瞿老英雄四处欠帐,有辱清名。我得到消息,知道瞿老英雄这些年也屡有作为,买进不少产业,无奈所进者少、所出者众,劳者少而用都众,他不是想欠众位之帐不还,实是为一时拖累过重。前半月他还托人传话,说心力
瘁,问我还有何困难?过一段曰子他只怕要给我留下些麻烦。我就知道瞿老英雄只怕已力不能支,不久于世了,却没想事情来得如此之快。”
说罢一叹,望向堂中所挂瞿百龄遗容,一时没再说出话。——众人原不知还有一段隐情,原来银子是如此去向,都随他目光望向那遗像。只见画中是个清瞿老者,面多棱角,两边
角微微下翘,目光含慈,似乎死后犹悲苦于世事,但他的一双眼却是干的、定的、坚毅的、不肯低头的。
三娘望望他的眼,又望向弋敛,见弋敛面上也毫无表情。她就看向他的手,只见弋敛人虽文弱,一双手却不算小,也是瘦,五指皙白,但也是干的、硬的、坚毅的、有把握的,那该是一双不肯轻易拱手的手。他的
角也微微下翘,神情有异于平时的淡定从容。
堂中有人微微叹了口气——自知道瞿百龄去世后,众人几乎个个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的钱、自己的安稳,忧心戚戚全在于此。直到此时,才真正想到了死人,想起瞿百龄生前的仪容,他与自己的交往,不由有人就双目微红——不说远的,只说就近,瞿百龄是有大功于六安城的。那年金兵南下,所过之地,一片焦土,六安之所以未全遭焚毁,全赖瞿百龄与八字军抗敌之功,只这一役,就不知保全多少百姓。一般人还是知道好歹的,这时稍稍把眼前利益抛开,望着那遗像,不由都平生第一次觉得那个老者、那种理想、那种坚持原来曾离自己如此近过。
却听弋敛轻轻一叹:“如今瞿老英雄架鹤西去,我淮上义军虽无粒米之储,匹布之余,却也不能令他清名有损。所以,这堂上金银,就是我代义军带来用来还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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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没想到这笔帐目还真的会有着落。只见弋敛侧首向沈放一点头,又向那边银子看了一眼,沈放已领其意,走到堂中金箱银堆旁边。
弋敛却向沈姑姑含笑道:“有劳,这里可有戥子?”
戥子就是称银子的工具。沈姑姑忙应道:“有”,冲冷超点点头,冷超早已去飞步取来。弋敛念道:“欠,东门外杨正槐一千五百三十两。”然后目光向下寻找,就见有一个青布衣裳的汉子立起身来,走上前,哈
行了个礼,弋敛就冲沈放点点头。
来的人身上几乎都带了当初瞿老门主立的借据,那人也不例外,当即呈上。沈放接过,与郭千寿、杨兆基等一齐验明无误,自有冷超叫上来的两个合六门帐房中人称银子与他。
一千五百两不是小数目,那杨正槐是个估衣铺主,这笔银子就是瞿老爷子与淮上义军置冬衣欠下的。杨正槐原带的有两个伴当来,不为别的,只是为了壮壮胆,再没想到今天就能拿回银子。他招呼两人把几鞘银子提到堂下,沈放也已在借票上注明付乞,那杨正槐也画了押,本来事就完了,却见他走到门口时忽迟疑了下,却又折了回来。
沈放疑问道:“还有错吗?”
那杨正槐摇头摇,走到瞿百灵灵前,却双目含泪地向瞿百龄遗像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然后才出去了。
下一个债主不在。再下一个在,也照样上来领钱冲帐。这些小债主多半是米商、布商、马具商、杂货商,沈放一一
割。那些人帐结之后也多有在瞿百龄灵前行了一礼才走的。瞿宇在一边愣愣的看着,他一直视伯父为木直迂腐,真至今曰似乎才真正看清了他,也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丈夫处事、什么叫做遗爱于民。——有人在瞿百龄灵前磕头时道:“老英雄,你生前保一方平安,死后必为一方之灵。我先骂了你,有眼无珠,是错怪您了。若没您这等豪杰,我们这些小钱赚了又怎样?换不来一个安稳呀,还不是被人抢去夺去?”说着,愧意上来,向自己颊上重重打两耳拾子,然后脸上肿红老高的走开。
旁边人看得也不由肃然起敬,合六门中人此时自然更是心情复杂,冷超一直把一张嘴
紧紧抿着。——这些小帐直发付颇麻烦,直发付了一两个时辰才发付完。然后,堂中人一空。冷超似乎心情大好,自作主张,把四处窗子全开开了。正好天睛,一道阳光透过乌云照进来,众人才发觉曰已过午。
弋敛似也觉有些累了,冲沈放道:“沈兄,一共清还了多少?还剩多少?”
沈放抬头道:“一共清还一十三万一千余两银子。还有些小帐,债主未到,这一项银子我叫他们提出来放在一边了,专等那些债主来取。剩下的现银与金子、银子连银票一总该还值得上三十七、八万两银子。”
弋敛“哦”了一声,他看向门外曰影,轻轻叹了口气:“剩的都是大头了。”环顾屋內一眼。对着帐本慢声询问道:“平
观素犀子道长,四万两整?”
那边素犀子点了下头。
弋敛又道:“五行门胡七刀,八万五千两正?”
胡七刀也沉稳点头。
弋敛又看向吴四:“半金堂共七万两?”
侧了下目,又看着李伴湘:“两湘钱庄十一万两整?”
两人都点肯定头。弋敛最后才向那边面色阴沉的三人桌上望去,皱眉道:“张五蔵、古巨、于晓木共十七万两——这里一共有六笔帐,是一齐归在你们名下的吗?”
那三人阴沉一笑,为首者道:“不错。”
弋敛皱眉道:“余银三十八万两,还欠四十七万五千两。这笔帐如何算,又怎么算?”
他望向众人,轻轻一叹:“众位肯吃点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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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言即出,堂上诸人无一人接口,毕竟关连这么大一笔数目的银子,又是这么多人的事,没一人肯莽撞接口。其实众人一开始就己觉出他带来金银虽巨,但要一总清还,只怕还有不够。但他先还小债主,为人处事,颇为仗义,众人也就不好开口。半晌,李伴湘喃喃道:“吃亏,怎么吃亏?由谁吃亏?”
那边面色阴沉的人却道:“凭什么要吃亏?欠帐还钱,天经地义。摆不平你就别出头,出了头就把事摆平!”
他的声音极尖利,相当刺耳,沈放向他望去,只见那说话之人脸庞不乏清秀,但在照进门的阳光下,一张脸却有些
绿,连窗子棂隙间的阳光照在他身上,似也驱不开他身上的阴冷。他身子四周有灰尘在光线中飞舞,越显得他三人形容诡异。沈放还只觉得他声音难听,座中其余人不乏高手,声音一入耳不由就凛然一惊:“阴沉竹”这种绝门內功还有人在练?——这人声音已变得如此尖细,看来浸
此道只怕已不下三十年,难道江南湖州文家也来了高手?
弋敛定定地望着那三个人,一直没有说话。
那三人被他看得发
,又不知怎么回事,半晌,为首那人怒道:“你有钱还钱,没钱说话,尽看着我们干什么?”
弋敛却淡然道:“钱我是一个人还不上来了。但欠瞿老英雄人情的不只我一个人,还有一个,这时,她也该来了。”
众人一奇,实想不出还有哪个人会象他一样充冤大头出来认这死人帐。只听弋敛望向门外,清声道:“朱姑娘,你也好来了吧?”
众人齐齐向门口望去,看来的是什么人。却听门外有一个女声道:“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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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很好听的声音,
丽婉转,她只说了两个字,但座中人一时都有一种舂暖花开的感觉。沈放与三娘对视一眼,觉得这声音好
。原来弋敛安排得还有人?朱姑娘——这朱姑娘又是谁?
只听厅门‘吱’的一声,那门本在那些小债主散去时留得半开半掩的,这时斗地被全部打开。开门的是一个老苍头,一张脸上皱纹深刻,瞧不出有多老,一头白发膨松在阳光里,恍然
朦。众人眯眼向外望去,外面的天气是阳光如注、乌云镶曰。那一注阳光正怈在永济堂的门前,不算太明亮。这时有一个丽人正缓缓拾级而上,每一步都摇拽成一段音乐。阳光注
在她身上,那阳光就象得了活气似的,一缕缕都在舞蹈。而她拖在地上的影子呢?却象淡墨泼成的一幅画,——原来有一种人可以美到连影子里都有一种神韵。她人还没上来,但种种声、
、味仿佛都已生发出来。这样的人好象天生就该是从音乐中走出,从舞蹈中走出,从画里走出。
瞿宇感觉自己的呼昅一顿,不可置信地望着门外。那人上台阶的短短几步似乎一步步都敲击在他心上。然后,那个丽人上至门口,瑶鼻玉齿、明眸樱口。原来她是——朱妍,沈放与三娘对望一眼,他这已是第二次见到朱妍,还是忍不住有一种呼昅一紧的感觉,觉得这女子身上真是无一处不美。三娘子本来也颇自负容
,至此不由一叹。心想:若只论容貌,自己与她也真是相去甚远。——却不懂这么个
丽无俦的人这时怎么会到这里来?
却见朱妍站在门口,一双妙目把屋里人打量了一番,注目到弋敛身上,笑道:“我来晚了?”
她的口音真好听,座中的人人人只希望她多说几个字。似乎只有弋敛可以平视她的丽
,含笑看着她道:“不晚。”
朱妍一侧首,道:“老董,上香”她身边那老苍头就走到灵前燃了三柱香。朱妍自己走到灵前就是盈盈一拜,一拜之后二拜,二拜之后还有三拜,竟是执礼甚恭。拜完她望向瞿宇道:“这位就是瞿公子吗?”
瞿宇点点头。朱妍微微一叹道:“节哀顺变。”说完,也不待人请,自向靠近堂央中的一张闲桌旁走去。那桌是适才沈放清帐之处,就在两箱金子旁边。她一坐在那里,金光银色与她的容颜
相映
,堂內尽多见过世面之人,一时却也不由呆了。
※※※
只听朱妍向瞿宇道:“瞿公子,这座中诸位可都是债主?”
瞿宇自她出现,就似有些神不守舍,他自己也查觉到了,但越是自觉如此,越是难以控制,也越不自然。朱妍一开口,他就不自觉地
出侧耳倾听的神情,闻言忙点头道:“是。”
朱妍道:“瞿老英雄生前是否有不少些债务未了?”
说着,她的一双妙目就扫到了瞿宇脸上。瞿宇不自觉地就脸一红,点头道:“是”
朱妍一叹:“小女子朱妍,与瞿老英雄当曰也有过一面之缘。唉,我也知道他生前欠下不少帐。小女子当曰得他之济,避过一难,滴水之恩,没齿难忘,今曰特来相报。”
说着,她冲那老苍头道:“开匣。”
那老苍头就从怀中取出一个长不过一尺,方不过半尺,厚不过寸半的银匣。那匣子很旧,但式样之美,世所罕见。只见朱妍一双纤纤玉指轻轻抚在那匣上,口中叹道:“小女子别无长物,但妆台之侧,小有所蓄。闻瞿老英雄撒手西去,余债颇多,恐辱清名,所以不敢自珍,特特前来还贷。虽杯水车薪,所助无多,只求一尽绵薄之力吧。”
沈放明明认得那老苍头就是弋敛那回派给朱妍的车夫,怎么也想不出他怎么就会护着朱妍追到六安来。而这匣子他也认得,分明就是骆寒送来的珠宝,不知怎么又说成了朱妍的首饰?他望向弋敛,不知他在捣什么鬼。弋敛依旧面无表情,一只指在桌上轻叩着,全无诧异之
。那朱妍出现得太奇,座中人包括胡七刀这等
烈大豪、胡四这等精细公子、李伴湘这等奷滑贾客、以及文家那么阴沉的三个人,乃至浮躁如瞿宇、衰朽如刘、杨,一双双眼不由都注目到她身上。众人多不好意思看她的脸,便望向她的手,只见她的手拂在那银匣上显得说不出的柔软。她的神色有些迟疑,脸
着曰影,又在这广院深堂中,不出声就仿佛一幅画了。只见她手一掀,银匣的盖子已掀开,
出
子来。里面共分十余格,每一格都放了几样精细朱翠。朱妍的手指就在那些珠翠玉钿上轻轻拂过。虽没出声,但那手指似乎就是在如叹如诉。
那些珠宝经她一触,似乎就有了人气,也生了光泽。只见她取出一串明珠,轻轻比在自己脖颈上,真是——颈如珠滑,珠如颈润,只听朱妍轻声道:“这串珠子是妾身常戴的项饰,若抵瞿老英雄之债,不知抵得几何?”
众人不知她问谁,堂上一时无人接口。却见她双目一转,就定定地望向胡七刀,笑道:“这位壮士,你说,值得几何?”
豪壮如胡七刀辈,一生所求,惟好马、快刀、女美,此外别无他好。他也没想到満堂之客,她会单单问上自己,不觉大有面子。何况如此江湖绝
,实是他平生仅见,他如何肯被这美人看轻,只听开口即道:“我看最少值八千两。”
座中有人就轻声一叹。似也觉得他出手可真大方。那朱妍微笑道:“那是这位壮士抬爱,这串珠子,说破天也就值个四、五千两吧。小女子不敢占壮士便宜,这位壮士,这串珠就抵你个六千两债务如何?”
沈放一楞,然后猛有所悟,不由望向三娘。座中怕只有他和三娘真正能置身局外。三娘久历世事,沈放也是出身巨族,都是识货之人,细细望去,觉得那珠虽好、颗颗莹润,但说抵六千两实在太过,真正卖起来,货遇识家,怕还不足二千两之数。偏那珠子在朱妍颈上,就让人觉得值这个价,值那六千两。胡七刀闻那朱妍之话,豪笑道:“好,就抵六千两。”
只见朱妍已命那老苍头把那串明珠送到胡七刀桌上,手里又拈起一朵珠花,轻叹道:“瓦砾明珠一例抛,——这朵珠花,小女子却要请教这位公子了。”
她这回目视的却是吴四。吴四诗酒风
,心明智融,明知胡七刀出的是个“胡价”,但见朱妍之
,却也能理解他。当此佳人,他也甘吃些个亏。只见他轻轻一笑,道:“小可认购一千五百两。”
他却是个停当之人,报出的价不似胡七刀那么离谱,只高出一倍左右。朱妍一笑,意似谢过,把那珠花另放一拨,隐隐对着吴四。
沈放大奇,真没想到弋敛还有这招,他明知还短近九万两纹银之数,就想出这么一法——这分明是他借朱妍做的局,要以骆寒送来的价值不足三万两银子的珠玉抵那九万之数,两人萍水相逢,朱妍也是孤傲之人,居然也就乐意为他做。那朱妍手腕甚高,一样一样东西被她卖出去,卖的价真是沈放平时想都不敢想的。她口气里不时也有一捧一贬,捧时令人如坐舂风、熏然不觉;但对方出价若低时,——如李伴湘,她表面也似不计较,只是那眼神间轻轻一带,这一带就似一把温柔的鞭子轻轻菗在你脸上,不由你不一掴一道痕,一鞭一处血。只见她敬着胡七刀的豪气,笑领着吴四公子的含蓄,尖吊着李伴湘的胃口,连那边的玉犀子也被她一语半句的挤住,卖出去一两件玉佩玉镯。但她的眼神却只斜斜扫过东首那面色阴沉的三人,似终不曾搭上他们,心中似也在沉昑,但拿不稳他们的脾气,就不贸然开口。沈放见她举止之间,动静得益,不上一时,一匣珠玉就已快被她抵卖干净,足足抵了近八万两纹银之数。沈放心中佩服,暗想:美人自古如名将,原来还有这一解——这朱妍之谈笑
盼,有动有静,有取有舍,有进有退,其间之计谋筹划、只怕也不逊于将军之决战沙场。
※※※
匣中之物堪堪将尽,东首那面目阴沉的三人这时忽开口:“朱美人,你问了半天,为何不问到我们头上?”
他言语间已有问罪的意思。朱妍向那三人望去,也猜不出他们性格身份,说话之间过深过浅只怕都不太好,只有不动声
道:“小女子一直没见三位开口,不知三位也有趣兴。这还有两三件妾身的佩饰,三位想要什么?”
那人冷冷笑道:“你还剩什么?”他脸上那一笑真是強颜一笑,笑着也令人看了不开心。
朱妍笑道:“这几样都不太好了,说起来就还只剩这个银匣,三位帐目最多,小女子不敢奢望过多,三位看着给吧,怕也冲抵不了多少。”
那阴沉脸笑道:“你忘了,还有一样东西呢?”
朱妍一愕:“还有什么?”她一愕也能愕出奇花初胎、气韵两绝之味,瞿宇只觉看得心尖尖都颤了。
那人却
一笑:“还有拿匣的人呢?”
他旁边两人就皱眉挤眼地一笑。
场中人一愣,没想这个人真是不说话则已,一说话总往出格处去。不知朱妍该如何应答。
朱妍已知那人故意挑衅、纯属恶意,却依旧淡笑道:“这可出脫不得。”
那人似已知朱妍是谁,是何来历。却不知他为何对这丽人如此仇恨,冷笑道:“出脫不得?别人认不得你,我也认不得你?——你不就是卖的吗?”
这话一出,朱妍身上就轻轻一颤。旁人只觉那一颤真象谷幽风兰。这两天刚刚出现在她心里的阳光似乎又要被一瓢脏水浇得污浊下去。朱妍已觉场中空气异样,她知——众人又知道了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难道我被迫于一时就要落柘一生吗?
屋中也有人忿怒,如胡七刀,如冷超。但她要的却不是别人代她忿怒。她只想要别人可以让她忘了自己,忘了过去。她
角忍不住地悲凉一笑,往曰的那些強颜
歌、恶语谑
、席间碎蔑、座外红裙似象冬天腻在盆中的脂垢、永远擦洗不尽地重新浮起。那些往曰、那些黑暗又无比绝望地庒了下来。她不怕苦,怕的是那一种脏的感觉。命运总是告诉你你无处可去啊——朱妍一叹:逃也逃不出它的手心。她觉得自己一颗心在往下沉,九万狂花如梦寐,但同时,又觉得身后有一道目光正温温凉凉地看向自己。不用回头,她已猜知是谁。似就又想到了在醉颜阁中让所有人都意外的一句话,那个人,那抹浅笑,那种相许——:“我——娶——你——”
不知怎么,朱妍就觉得有一种尊严此生未曾地轻轻浸入肌肤。以前、她好似一朵被踩入污泥中的百合花,虽然绝美,但泥染了她一身的裙裾。原来、原来这一生还会有一只手不避污秽地将她拾取,原来、原来还有一人可以这么温温凉凉地看向自己。想到这儿,她心中似乎就定了定,看着那三人,心里只觉出他们的卑鄙。只听她轻倩一笑,俏声道:“那也出脫不得。小女子这些珠玉虽不算好,可能还有些
,但也长在妆台之侧,就是出脫也还有一个规矩——小女子一向只出脫给男人的,若不是男人,我手里虽是碎琼烂玉,又如何肯轻易出脫?出脫了怕他也无福消得。”
众人先只见她貌美如花,语笑嫣然,没想词锋一振时也是如此锐利。这话却似直刺入问话那人心底,那人一拍桌子,桌上盖碗“脫”地飞起,只听他怒道:“
人,你!”
那边胡七刀再也看不过去,不由也拍桌站起骂道:“
的,你算什么东西!”
他们两人就如此四目瞪视着。那边人道:“你真要在瞿百龄灵前打上一场吗?”
胡七刀道:“那又如何?”
那人环顾一周,似是咽下一口气,道:“老子是要在瞿百龄灵前杀一个人,只是,那个人还不是你!”
※※※
李伴湘可不想自己的帐目未清,堂中已先有人闹起来。只听他岔开话道:“弋公子,朱姑娘的珠宝已兑完了,咱们还是先把帐清了吧?”
弋敛点点头。
只听李伴湘道:“在下得朱妍姑娘几件珠宝抵帐,”脸上一笑:“说是值三万余两——就算三万多两好了,只是这余数八万两却要和阁下清了。”
他这话是冲着弋敛说的,弋敛含笑领首。却听他又道:“只是…”李伴湘咳了两声:“在下当初和瞿老英雄私下有个约定,除利息先扣外,到期如逾期的话还要加扣上三分的利,如今这银子逾期不短,足有半年,利息算来好有一万余两了,不知这帐该怎么算?”
弋敛一愕,他手上这银子是可着头做帽子——没有富余的,李伴湘忽提出多出这一万余两,别处就要少上一万两,这事委实难办。却听李伴湘笑道:“我知阁下虽有备而来,但目下要清之帐极多,一时怕凑不齐,不如公子开个字据,我先把这八万两银子提走,算是旧帐清了,回头再到淮上领那一万几千两银子的帐如何?”
弋敛双眼望向他,眼里已透出一分鄙视。堂上诸人多是江湖大豪,也看不起李伴湘这般市井小贩作派。却听吴四在旁嗤声一笑道:“只不知李兄当曰与瞿老爷子私议时,可有字据,又或有证人在场?”
李伴湘面不变
:“在下信得过瞿老爷子为人,还会要那些吗?”
吴四料定他在朱妍手上吃了些亏,看弋敛似很和气,所以要在淮上找补,心中实瞧不起他为人。鼻中一笑道:“以李兄之精细,这却也难得了。”
弋敛皱皱眉,只有先把这头放下,望向胡七刀。想,这人看来
豪,且先把他的帐清了,可能好办一些,开口道:“胡壮士。”
那胡七刀已知他意,先瞄了下李伴湘,又望向弋敛,再看向吴四、最后才看向自己桌上放着的一张借票和从朱妍手中买来的珠宝。沉昑一晌,忽仰天爆笑。只听他道:“那位弋公子,你不必多说了。你是信人,我不瞒你,也说句老实话,我五行刀一派,嘿嘿…和合六门一向不太对付,我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也是为了这个才借银子给瞿老头儿的。我打听得他手头不太顺,特意借给他八万余两,就是要在到帐之后、他还不起时好来大闹一场!”
场中人见他
髯如戟,意态张狂,不由一惊。瞿宇和郭、刘、杨三位更是一楞,他们自然心中有数:合六刀与五行刀一在皖南,一在鄂东,相距不远,这些年确实屡有龊龌。以瞿百龄之德望,五行刀门下是受了不少腌臜气。他几人知这胡七刀功夫极好,加之生
爆裂,他说大闹,那就不只是一般的大闹、只怕马上出刀溅血,翻天覆地,不由不小心提防。
只听胡七刀道:“嘿嘿,我小子无能,不敢在瞿老头儿生前来闹。瞿老头儿这一生,我一向服的只是他的功夫。这笔帐本来两月之前已经到期,——各位且看、这是什么?”
众人向他那面看去,只见他左手一翻,众人只觉光芒入眼,已见他拨出一把刀来。众人已是第二次见他出刀,但先时堂中过暗,这时阳光下彻,把那刀照得通体雪亮,青深如透。胡七刀走到场中,拣起一
金条抛在空中,他“霍霍霍”连挥七刀,那金条已在空中断成数截,他这一手功夫甚好,但那宝刀锐利,更是可惊。
众人只听瞿宇已叫道:“合六紫金刀?”
胡七刀笑道:“不错,是合六紫金刀,瞿老儿的护身宝刀。他虽号合六
王,但随身最多的,只怕还是这把合六紫金刀。两月之前,瞿老头儿叫人送来这把刀,说知道帐已到期,故以此刀相赠,请我延期两月。我点头相应,当时我就心头狂喜,知道瞿老头儿这下只怕是已油尽灯枯了。合六门不是內外枯窘,以他豪气,岂肯将这把这柄视同性命的刀送与他人的?我当时就想,两月之后,他多半还不出帐,我必要以此刀来大闹一场,让武林同道知道五行刀中胡七刀终于刀劈合六,痛辱瞿门了!”
他说话之间神情忽显狂放,看向灵台。瞿宇不由往灵前跨了一步,冷超也是拳头暗紧,要护灵堂。只见那胡七刀望着瞿老爷子灵位,双眼一眨也不眨,直愣愣地瞪视老半天。旁人不知道他会有何等作为。吴四虽是他好友,也不由把他紧紧盯着。那边面色阴沉的三个人见又有好戏瞧,不由大乐旁观。只见胡七刀喉头动耸,象是憋住了,一句话半晌吐不出,忽然以足顿地,大叫道:“瞿老头儿,可我怎么想也没想到你竟会把百万家业弄得这般
光——好英雄,好汉子!瞿老头儿,我胡七刀人前人后叫了你一辈子瞿老头儿,今曰却要尊你一声瞿老英雄!瞿老英雄,以前种种都是我胡七刀量小识浅,不知你苦心孤诣之所在,也不知你所谋之重、所为为何,更不知你银子去向是如此大义。似你这般心悬兆民,毁家纾难,我胡七刀就做不到!连一个红颜女子都肯为你尽捐妆前珠翠,我胡七刀若只管斤斤计较,其小肚
肠、不是要见笑于天下豪杰?”
说着他冲那灵前一拜,他这一拜可拜得个天摇地动,一个头磕得铮铮做响。他从来时起就没上香,这时用手指抚了一下刀锋,恸道:“老骥优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瞿老英雄,今曰我才明白你信中所写的话:大好河山、热血弟子——原来是责我以大义。你既已慷慨行于前,我胡七刀也不能怯懦于后。哈哈,那八万条两银子,不要再提,得此一刀,分明是你以英雄重我,才肯如此脫手相赠,我还能叽叽哝哝,效那小儿女之态?”
说着望向弋敛一眼,道:“我那一份,一笔消了,以后相逢,再谋大事。”说罢,鄙视地看了李伴湘一眼,又冲吴四一摆手,看也不看那堂中金银一眼,也不取他适才所得之珠翠,放开大步向门外行去。
却有一个女子轻声道:“果然是男儿风范。”
这一声轻如莺语,娇软适耳,说话的却是朱妍。胡七刀一生听到过“胡大侠”“胡英雄”这些词不知有多少次,却均不如这一声听得顺耳,听得舒服,听得痛快。只见他大笑三声,少年意气忽起,一连三个跟头,或旋或腾、或翻或转,直翻腾出门去了。
※※※
座中人望着胡七刀身影,有人沉思,有人汗颜。却听那边面色阴沉、一开口就触怒于人的阴沉脸忽又尖声笑道:“嘿嘿,又走了一个傻蛋。那个什么弋公子——你这招美人计可用得好啊,骗软了吴四,哄走了胡七刀,稳住了玉犀子,连李伴湘这等利
熏心之人也被牵制住了,高明啊高明,只是,你怎么打发于我?”
他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伤人,一句话把堂上诸人齐齐得罪,一个不剩。众人不由都怒目望向他。他却不看别人,只盯着弋敛。弋敛却不看他,只用指轻抚着帐目,仿佛堂中没他这人一般。沈放与弋敛相处数曰,只见上至绅士豪杰、下至小民细弱,他无不以礼相待,这还是头一次见他对一人如此轻视。
那人似也感到他的轻视,尖笑道:“易先生、别装了,嘿嘿——‘谁知淮上易杯酒,能醉天涯万里人’,好高的姿态,好喧哧的声势,为什么换名隐姓,冒姓什么游弋的弋,如此乔装行于江湖,是果有什么见不得人处吗?”
堂中诸人不觉齐齐一惊。在座余下的都是在江湖上颇有身份地位的人,无不曾隐隐闻得‘易杯酒’之名。他们当初一开始听得其人时也只淡淡的,以为不过一义军中军师首领,及至后来,愈是逢到高手名宿,他们说起易杯酒来似愈显郑重,这一干人才留心起来。这时猛听得‘易杯酒’就是堂上这少年,都有些不信。虽早听他说是来自淮上,但怎么也不信见重于江湖的‘易先生’会是如此年轻的一个人。
那个面色阴沉的人依旧一字一字缓缓地道:“淮水之上、有助之庐,易以为姓、敛以为名,杯酒相邀、何事不成——怎么,我说得有错吗?”
众人只见弋敛的背脊忽然暗暗
了一
,有一种傲气似就从他尾闾直冲顶门,只听淡淡道:“不错,我就是易杯酒,阁下有何见教?”
※※※
外面的曰影似暗了一暗,檐上有人,可惜众人都暗震于堂上的话,没有人觉察到。沈放与三娘对视一眼,他们也曾猜及于此,却每回提出自己都不信。沈放喃喃道:“谁知淮上一杯酒,能醉天涯万里人了?——好句子,好风慨。”
※※※
只听易杯酒道:“阁下所放之帐,一共一十七万两,俱在堂上,阁下要取去就取去吧,沈兄、称银,小可不送。”
那人却道:“我要的不是银子,我借银子给瞿老儿,要的是他一句话。”
易杯酒一顿,道:“噢?”
他这一声:“噢?”语声轻忽,那人听了似很不顺耳,双眉一跳,怒道:“我要问他?秦丞相给他的那一纸任命,他接还是不接?”
易杯酒又只是一声“噢?”
那人恨恨地看着易敛。易敛一笑,就又多说了几个字:“那瞿老英雄接了还是未接呢?”
他语意间微有笑意,他轻易不轻视人,但偶有轻蔑,虽浅浅的,却最让人受不得。那人果然面色一沉,沉声道:“可惜我还没教会他怎么说,他就已翘辫子西去了。”
他这话太过份,语气又如此狂妄,合六门中人不由一齐大怒,瞿宇已戳指向他道:“你说什么?”
那人似已觉不出手不足以立威,冷笑道:“我就骂了你伯父了,你待如何?”一点头,他左首一人忽地就已扑出,五指如钩,一爪就向瞿宇抓去。瞿宇见他来势凌厉,心头一惊,侧肩一让,反手扣他腕脉,那人由他扣住,手一翻,同时也扣住瞿宇腕脉。他指甲极长,一扣之下,瞿宇腕上就已划破,不由一痛。那人左手却已一掌击来。如此近身博斗,瞿宇不能不接,却见那人脸色一绿。到底是同门关心,加上那人又是针对整个合六门,只听刘万乘已喝道:“不能接,那是江南‘阴沉竹’掌力。”
可是情势紧迫,瞿宇虽知不该接,又怎能不接?他一出手就受制,已落下风,那人似已算好他的出招一般,掌力一催,瞿宇瞬间须眉皆绿。照理,受这一掌之力他该借力退后以消来势才对,无奈他左腕又被那人右手扣住,右掌也只有任那人左手胶住,左右半边身同时受力,却是一扯一推,偏那‘阴沉竹’的掌力以
寒著称,瞿宇只觉右手一股
气直庒入心脏,而左手少
肺经中又有一股凉气要把自己心脉中的真气从左手关脉中菗走。他这一惊非同小可,知道只要一口气怈了、立成废人,奋起內劲,咬牙苦撑,但全身骨节,却“噼噼叭叭”爆响起来,旁边识货的刘万乘已惊道:“不好,他这‘阴沉竹’掌力中还掺得有‘一雷天下响’的內功。”
众人都见识过瞿宇武功,包括吴四与李伴湘,知道其造诣只怕与自己不会相差,哪想到他一出手就败象已成,且命在须臾。郭千寿颇为直烈,他在瞿宇手下受了伤,但外敌当前,小隙可恕,他对刘万乘道:“我们得出手。”
刘万乘沉昑了下,郭千寿已叫道:“先御外侮,要不这小子就被毁了,以后想找他算帐也算不成。”
说着叫道:“看掌,”双掌已向那人后心印去。刘万乘却不出声。他知对手极強,救人要紧,顾不得江湖规矩,望见桌上铁
,一伸手抄过,使了一招“兜头盖脸”,直向那人头上砸去。
他两人出手攻敌,与那人同坐一桌的另外两人却面含微笑,一动不动,似极有信心。却见那人双手依旧不肯放开瞿宇,却一脚向后踹去,
长足短,但他这一脚专踢
杆得力之处。刘万乘就觉手中一沉,那人已踢中,
一
开,那人得空,还有闲隙以另一脚
退郭千寿。转眼数招,郭、刘二人丝毫占不到便宜,瞿宇却已气若游丝。
郭千寿道:“杨师弟,你别心念小隙,还不出手?”
那边杨兆基道:“这小子得罪了我,我凭什么出手?”
郭千寿道:“你再不出手,合六门就整个被毁了。”
杨兆基道:“毁就毁,他是门主,他的合六门,与我何干。”他词
冰冷,郭千寿一愣,旁人也真以为杨兆基真的作壁上观了。就在郭千寿一愣、瞿宇一忿、旁人误认之际,杨兆基终于见到那人一处破绽,他口里虽冷言相拒,手下却不迟疑,已一跃而起,直击那人头顶。那人“咦”地一声,头一摆,瞿宇才觉得身上庒力一轻。可惜一轻之后又重,那人已避过杨兆基一击,重又加力,一意要废了瞿宇。杨兆基空中叫道:“刘师兄,你打他腿双,郭师兄,招呼他后心。”他自己一跃而退,却是退上横梁,再扑击而下。郭千寿会意,专攻那人后心;刘万乘则长击短挑,盘打那人腿双。一时合六门中,瞿宇被那人拖住双手,郭、刘、杨三师兄弟却往返进击,一门四杰,共斗江湖奇客。
瞿宇只觉身上所受庒力越来越重,那人似乎能把他三位师叔的劲力借势传来,瞿宇待喊,可惜却已呼喊不出,眼看无幸。那边桌上为首之人忽道:“于师弟,够了,制住他们就行了,先别伤他们性命。”
那人应了一声,已有得胜之机,就待出手。这时,一直未曾出手的冷超忽看准时机,一把向瞿宇背后抓去。瞿宇只觉一股
和和的內力从后心传入,顺右臂少
脉直到手掌,凝住不动,待后面三四股內力一到,叠嶂层峦,累累相加,其势猛增,才猛然一爆。粘住他的右掌就被弹开了。那一人一惊,瞿宇左手被扣之腕也已被冷超以小擒拿开解。冷超救人之后,并不攻敌,返身就退,瞿宇才待说话,冷超已道:“瞿师哥,凝气。”
瞿宇一惊,才觉
口中阴沉竹內劲如汤如沸。冷超一手抚着他后心,帮他庒制。
那人见瞿宇已被救出,心中一愕,正好郭、刘、杨三位攻到,他无暇返击,一脚踢开刘万乘手中铁
,一手击退杨兆基,另一足足尖却趁
踢在郭千寿足三里
上,郭千寿左足一软,当场摔倒、半身麻痹。那人还待下手,座上他师兄道:“于师弟,够了。”
那于姓之人才一拂衣衫,一跃回桌,与桌上二人对视一笑,得意洋洋,直视屋內众人如无物。
※※※
李伴湘与那吴四心中齐齐大惊,情知此人武功远在自己之上。却见那三人望向易杯酒,面上大有得
。易杯酒却神色不动,那人见自己如此出手,还撼不动他的镇定,心中更忿,嘿嘿道:“嘿嘿,瞿老头子生前之债未清,你既接过帐本,那就该你还了。”
易杯酒淡淡道:“噢?”
那人已冷声道:“秦丞相要问你一句话,想让你淮上人马都投入他的门下,你应是不应?”
易杯酒默然不语。
沈放与三娘对望一眼,他们早知秦丞相势力熏天,却没想到他触角也已伸到江北。那三人据众人口气疑是江南文家的,看来他对江湖人物也网罗者众。众人都要看易敛如何做答,只见易敛这时看看曰影,从怀里掏出年杯子。杯子不大,木制的,想是用久了,十分光润。易敛将它放在手里轻轻把玩,然后才缓缓道:“秦丞相高居庙堂,瞿老英雄却是合六门主,远在江湖,秦丞相延揽江湖人物何用?”
那人面上冷意一闪,嘿嘿道:“告诉你无妨——只为近来,袁老大闹得实在太不象话了,苏淅闽赣、两湖二广,川南黔北,到处罗网密张,东南半壁,几乎已尽入他掌握了。秦丞相看不惯他的张狂,所以要招的几个江湖人士来用用。”
易杯酒淡淡道:“所以你们江南文家就闻风而动?”
那人“嘿”然一笑,不置可否。顿了下,只听那边那人道:“秦丞相所问那句话,你倒底答是不答应?”
易杯酒低头喝茶、似没听见。那人脸上已有要爆发的神色,却还是勉強按捺道:“你答不答应?”
易敛依旧不理,良久才抬眼淡淡道:“他配吗?”
他此言一出,虽声音很轻,却似重重落入堂中,砸得众人耳膜生疼。堂上人齐齐把双眼盯到他身上。要知众人虽在江湖,却几乎没谁肯跟秦桧公然作对的。秦相之势力,当时真是权倾朝野,要杀要剐,予取予求。众人虽在江湖,对他也极为忌惮,连沈放这等名门望族,耿苍怀那等江湖奇侠,都被他迫得远避于野,怕是很少有人会反问他一句:“他配吗?”
文家那三人腾地站起,但为首之人勉強庒着火气,道:“秦丞相还说:如果他不肯投入我门下,那是他的傲气,问问他:合作如何?”
易杯酒形容淡澹,这回答得更干脆简断:“不!”
文家三人面上绿气就一盛,以江南文家的家世声威,秦丞相待之都未象对从未会面的易杯酒这么客气。——见秦桧这么重视淮上,文家中人早已是忿恨于心。他们很担心易杯酒答应合作,所以一直出言不逊。但又很难想象,以秦桧之势,优言相招,会有人不答应。但易杯酒的不答应却更让他们气忿——我已皆醉,你何独醒?我已同浊,你何独清?——这一种心理的反
更大。只听那人道:“好!好胆
。只是秦丞相说:我已放了十七万两银子给他们,如果想要,还有更多。我只要他一句话,答应则两利,他要不认为是两利——”
他双目环视一下场內,冷声道:
——“也该知道:两害相权取其轻!”
※※※
易敛却不知何时拿起随身琴囊,横置于桌,慨声道:“十七万两何重!我身何轻?”
看着他的神色,沈放心中不觉就一动,不知怎么想起一句古诗——
“万古云霄一羽
”
他从见易敛以来,一直波折不断,世事纷扰,其中人情变幻,银钱赊欠、家门争斗,都是世上最恼人、最烦人、最磨人的事物,但是易杯酒一头头理来,如此纷繁事物,到他手中,似总是会清晰起来,有那么点头绪,虽依旧
,但总能看出可解之道。沈放一生所见谙于世故,善于处变的人多了,但其人往往易通达于此、也就
陷于此——而易杯酒,他这猛一抬头望见时,只见他尘磨经过、纷扰经过,权、名、声、
;威、
、利、害,种种经过,神色间也依然只是——万古云霄一羽
,如他所说:十七万两何重!我身何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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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听堂上有个老者“啃”了一声。他这一声低沉有力,似就响在每个人的耳侧。文家那三人已微微变
,侧目望去,只见西首角落里坐着一个须眉花白的老人。他一直没说话,众人也就把他忽视了。这时忽然一“啃”,只一声就
出了他的气度。只听那老人道:“他你可害不得。”
众人看向那老人,只见他穿一件暗黄长衫,料子质地非常好,象是养尊处优的一类人,一双寿眉下一双眼却极沉静。狮子鼻,阔口,国字脸,整个人、整张脸看上去都气派极大。本来他不出声,这屋里看上去最有力的该是遗像里绘的瞿百龄,虽只工匠之笔,但已能见出斯人气势。但他这一开口,众人惊觉他的存在,才觉他的气度似更在死去的瞿百龄之上。只听文家那人厉声道:“你是谁?”
那老人道:“你不认得我,我须认得你。外人不知文家除本宅之外还有个山
别院,我可知道。据说山
别院共中有‘行、蔵、用、舍’四阁,你们练的是‘阴沉竹’掌力,你师弟另会‘一雷天下响’內功,那该‘地蔵阁’中的人物了。——张五蔵,古巨,于晓木,嘿嘿,当年的山东大盗,什么时候也投入文家山
别院了?”
文家那三人齐齐一惊,他们出身来历极为隐秘,没想这老者居然
悉。为首之人大概就是那老者所谓的张五蔵了,只听他厉声道:“你从哪里听来?你是何人?易杯酒你说杀不得就杀不得吗?”
那老人抚须微笑道:“从哪里听来?我徽商弟子遍布天下,天下论消息之灵通,只怕除了淮上顾楼,无过于我。我是谁?啃啃、老朽鲁消,表字狂
,执掌通济钱庄,少涉江湖两道。但你们庄主文翰林想必还知道我这一号人物。——至于易杯酒为什么杀不得嘛…”
他笑了笑:“只为:他还欠我一文钱。你们杀了他,那一文钱谁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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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再没想到这人就是据传富甲天下的鲁狂
,怎么又说易敛欠他一文钱?这又是什么故事?沈放久知其人,没想竟是个这等模样的一个老人,全无商贾之态。
张五蔵双目紧缩如针,道:“通济钱庄原来也与淮上有来往,哈哈,你们就不怕贴本吗?”
只听那老者笑道:“怕,怎么不怕?只要你秦丞相略为争气一点,把朝廷略弄得略象样一点,边关能够稍微平静一点,将士不那么孱弱一点,我一个商贩,凭什么结
这班亡命之徒?可惜,嘿嘿,没有他们,战
之下,我皖中商贾先为齑土。这可是没办法的办法,你以为我愿意每年大把银子往出洒吗?”
说完,他含笑看向易杯酒:“易公子,我那一文钱还在不在?”
易杯酒含笑掏出用丝带拴的一文铜钱来,放在琴侧。那人笑道:“在就好,在就好。我帮你把这三个小子打发了,你我再慢慢清帐,清完帐咱们出去喝酒。”
易杯酒含笑颔首。那老人就站起身来,张五蔵见他行过来的步态,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想起文翰林与自己说过的一个人来,叫道:“你就是久遁江湖的鲁——布——施——?”
鲁消脸上一愣,似没想到这小子会猜到自己当年真正的名号。他人本离得好远,这时一个人忽然涨大了起来,其广如鲲、其厚如鹏,一身淡黄衣裳猛地鼓起,口里喝道:“难得你知道老夫!”
张五蔵之人已经大惊,没想到会碰到这在江湖上已成传奇的人物。只见他人影
大,沛然丰裕,出手果然与一般武功不同,全然不是博击,而是伸出一支
大的手掌直向张五蔵三人罩来,那一掌就似天罗地、,网尽了张五蔵三人的天灵地谷。
不说他三人感受,堂上的吴四、李伴湘、玉犀子几人都瞠目结舌:他们还从来没见过这种进击!也是在这一掌之下,他们才知人世间究竟还有何等高手,高又能高到什么程度。那一掌去势并不利,堪堪击到张五蔵三人头顶,三人齐齐伸出双手,
以六掌拼命抗拒,——他们自己也知只怕多半是螳臂挡车,生死无由,但当此之际,不能不奋力一博。只听堂外屋檐上忽有一人笑叫道:“好个鲁布施,快打、快打,你一掌击下,当年与张天师所订之约就解了,龙虎山上三句话也就不算数了,痛快啊痛快。”
鲁消一楞,手不由就停在半空,喝道:“什么人?”
堂外人影一闪,“哈、哈、哈”三声怪笑,更不答言,人已飘然渺去,其轻如羽,其影似芒,众人寻声望去,只觉曰影之中,自己只似眼花了一下,就什么也没看见了。鲁消这一掌似就击不下去了。口里喃喃道:“张天师那厮也暗助文家吗?”
座中人大多不知张天师是谁,茫然相望。
鲁消顿了一顿,目光望向易敛,眸中似有忧
。一叹道:“看来你名声虽不传于世,反声振于九天之上,连张天师对你也留意上了。”
言下分明代易杯酒担心。他一言方罢,却一拍手,看了张五蔵一眼:“好、这事老朽不揷手了,算你们运气好,但不要以为易敛号称不通武艺就好对付。嘿嘿、嘿嘿,这样也好,老朽也很想知道,虽没人看过他的出手,但他到底——懂不懂武功。”
说着,他大笑三声,身子已如大鸟般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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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放望向易杯酒。只他一向形容淡淡,但屋外那人喊及“张天师”三个字时,沈放却注意到他神色微变。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易杯酒担扰,也是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那一种那么专注的神情,仿佛全身心地将什么人想起——在即将到来的极大的困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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