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人间地狱
寸草不生。
石头是死灰色的,冷、硬、狰狞。
怒涛拍打着海岸,宛如千军呼啸,万马奔腾。
岛的四周礁石罗列,几乎每一个方向都有触礁的船只,看来就像是一只只被恶兽巨牙咬住的小兔。
无论多轻巧,多坚固的船,都休想能泊海上岸。
天地萧杀。
胡铁花披襟当风,站在海岸旁的一块黑石上,纵目四览,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动容道:“好个险恶的所在!”
张三苦笑道:“我若非自己亲眼看到,就算杀了我,我也不信世上竟会有这样的地方,竞有人能在这种地方活得下去!”
胡铁花也道:“也许他们根本不是人,是鬼,因为这地方根本就像是个坟墓,连一样活的东西都瞧不见。”
张三道:“甚至连一条完整的船都没有,看来无论谁到了这里,都休想走得了。”
胡铁花转向金灵芝,问道:“你真的到这里来过一次?”
金灵芝:“嗯。”
胡铁花道:“那次你怎么走的?”
金灵芝道:“是蝙蝠公子叫人送我走的。”
胡铁花道:“他若不送你呢?”
金灵芝垂下头,一字字道:“他若不送,我只有死在这里!”
她一踏上岛屿,连头舌都似乎已紧张得僵硬起来,每说一个宇,都要费很大的力气。
说完了这两句话,她头上已沁出了冷汗。
听完了这两句话,胡铁花身上似已觉得冷飕飕的,手心竞也有些发
。
他现在才相信确实比石观音的
魂窟,水母的神水宮都可怕得多,因为那些地方毕竟还有活路可退。
这里却是个无路可退的死地!
楚留香沉昑着,忽然道:“你说的那蝙蝠公子就是这里的岛主?”
金灵芝道:“嗯。”
楚留香道:“你可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金灵芝道:“不知道——没有人知道。”
楚留香道:“也没有人看到过他?”
金灵芝道:“没有——我已说过,到了这里的人,都会变成瞎子。”
楚留香淡淡的笑了笑,道:“如此说来,这次原公子倒反而占了便宜。”
胡铁花道:“占了便宜?为什么?”
楚留香道:“因为他本来就是瞎子。”
金灵芝忽然抬起头,道:“香帅…现在我们赶快离开这里,也许还来得及…”
楚留香道:“离开这里?到哪里去?”
金灵芝道:“随便到哪里去,都比这里好得多。”
楚留香道:“但这里岂非无路可退么?”
金灵芝道:“我们可找条破船,躲在里面等,等到有别的船来的时候…”
胡铁花打断了她的话,道:“也许我也愿意陪你等,但你却不知道这老臭虫的脾气。”
金灵芝道:“可是…香帅,这地方实在太凶险,你难道不想活着回去么?”
胡铁花叹道:“你越这么说,他越不会定的。?”
金灵芝道:“为什么?”
胡铁花道:“因为越危险的事,他越觉得有趣。他这人一辈子就是喜欢冒险,喜欢刺
,至于能不能活着回去,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金灵芝垂下了头,缓缓道:“我知道你们一定以为我怕死——其实我怕的并不是死。”
楚留香柔声道:“我明白,这世上的确有些事比死还可怕的多,所以…金姑娘若想留下来,我们绝不会勉強。”
胡铁花道:“你也可以叫张三留下来陪你,他本就应该这么样做的。”
张三咬着牙,瞪了他一眼,道:“只要金姑娘愿意,我当然可以留下陪她,只怕她却不要我陪的,要你…”
金灵芝忽又抬起头,凝注着胡铁花,道:“你愿不愿陪我?”
胡铁花擦了擦汗,道:“我当然愿意,可是…”
金灵芝道:“可是怎么样?”
胡铁花抬起头,触及她的眼波,终予轻轻叹了口气,道:“没有什么,我陪你。”
金灵芝凝注着他,良久良久,才轻轻道:“只要能听到你这句话,我还怕什么?…”
一块屏风的岩石后,悬着条钢索,吊着辆滑车。
钢索通向一个黑黝黝的山
。
金灵芝将他们带到这里,胡铁花就忍不住问道:“这里就是入口?”
金灵芝道:“上次我就是从这里进去的。”
胡铁花道:“为什么连一个看守的人都没有?”
金灵芝叹道:“有些地方要进去本就很容易,要出来——就难如登天了!”
楚留香道:“这滑车的终点在什么地方?”
金灵芝道:“就是他们的
宾之处。”
楚留香道:”蝙蝠公子就是在那里
接宾客?”
金灵芝道:“有时是丁枫在那里。”
楚留香道:“丁枫究竟是蝙蝠公子的什么人?”
金灵芝道:“好像是他的徒弟。”
楚留香沉昑了半晌,又问道:“从这里到那地方有多远?”
金灵芝道:“我也不知道有多远,只知道我数列七十九的时候,滑车才停止。”
胡铁花笑道:“看来女孩子的确比男人细心得多,我就算来过,也绝不会数的。”
张三道:“就算数,也数不对,你根本不识数,连自己喝了多少杯酒都数不清——有时明明只喝了二三十杯,却硬要说自己已喝了八十多杯。”
胡铁花道:“我知道你会数,因为你喝的酒从来没有超过三杯。”
楚留香忽然笑了笑,道:“你能数到五十么?”
胡铁花瞪跟道:当然…”
楚留香道:“好,一上车,我们就开始数,数到五十的时候,我们就往上跳。”
数到“十”的时候,滑车已入进了黑暗。
无边无际,深不见底的黑暗,连一点光都没有。
也没有声音。
每个人的身子随着滑车往下滑,心也在往下沉。
“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的确就是黑暗,就是看不见!”
数到“三十”以后,就连入口处的天光都瞧不见了,每个人都觉得越来越闷,越来越热。
难道这真是地狱的入口?
胡铁花紧紧握着金灵芝的手,数到“四十六”的时候,他的手才放开,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
“四十七、四十八、四十九、五十…跳!”
张三只觉自己的人就像是块石头,往下直坠。
下面是什么地方?
是刀山?是油锅?还是火坑?
无论下面是什么,他都只有认命了。
他根本已无法停住!
好深,还没有到底…
张三索
闭起眼睛,就在这时,他忽然觉得足尖触及了一样东西。
他再想提住气,已来不及了。
就算下面只不过是石头,这一下他的两条腿只怕也要跌断。
忽然间,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将他轻轻托住——他当然看不到这只手是谁的,但是除了楚留香还有谁?
“唉,有楚留香这种朋友在身边,真是运气。”
但这念头刚在他心里升起,这只手已点了他身上七八处
道!
更闷,更热。
张三就像条死鱼般被人摔在地上。
他咬住牙,不出声。
这人居然也什么都没有问,只听他脚步缓缓的走出去.
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牢狱?
楚留香、胡铁花和金灵芝呢?
张三只希望他们比自己的运气好些。
就在这时,又有一个人的脚步声走了进来。
接着,又有一个人被摔在地上,摔得更重。
胡铁花的运气并不比张三好,他落下时,落入了一只网。
一只仿佛是铁丝编成的网。
他全身骨头都被勒得发疼,这一摔,更几乎将他的骨头都拆散.
他忍不住破口大骂,但无论他怎么骂,都没有人理他。
脚步声已走了出去。
“砰”的一声,门关起,听声音不是石门,就是铁门。
突听一人轻唤道:“小胡?…”
胡铁花一惊,道:“张三吗?”
张三叹道:“是我,想不到你也来了。”
胡铁花恨恨道:“这个筋斗栽得真***冤枉,连人家的影子都没有瞧见,就糊里糊涂的落人了人家的手里。”
他这一生也充満了危险和刺
,出生入死也不知有多少次,每一次都至少还能反抗!
这一次他竟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张三叹了口气,道:“我现在才懂得她为什么要害怕了,也许我们真该听她的话的。”
胡铁花咬着牙道:“我现在才知道那煽蝎公于简直不是人,只要是人,就不会可能想出这么恶毒的主意。”
张三道:“石观音比他如何?”
胡铁花也不噤叹了口气,道:“石观音和他一比,简直就像个还没有断
的小孩子。”
张三苦笑道:“看来我们一到这里,他们就已知道了…我们的一举一动他都知道,我们却看不到他,这才叫可怕。”
他忽又问道:“金姑娘呢?”
胡铁花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反问道:“老臭虫呢?怎么还没有来?”
张三道:“你希望他来?”
胡铁花叹道:“就算他的本事比我们大,毕竟不是神仙,到了这种鬼地方,他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使不出来的。”
张三沉默了半晌,缓缓道:“也许他的运气比我们好,他…”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门又开了。
又有一个人的脚步声走了进来,将一个人重重摔在地上。
胡铁花和张三心都沉了下去。
门又关起。
胡铁花立刻唤道:“老臭虫,是你么?”
没有人回答。
张三失声道:“莫非他运气比我们还坏,已遭了毒手?”
胡铁花道:“绝不会,他们绝不会将一个死人关到这里来。”
张三道:“就算未死,受的伤出必定不轻,否则怎会说不出话?”
胡铁花沉昑着,问道:“你还能不能动?过去瞧瞧他I”
张三叹道:“我现在简直像只死蟹——你呢?”
胡铁花叹道:“简直比死蟹还糟1”
张三道:“也许…也许这人不是老臭虫,是金姑娘。”
只要楚留香还没有死,他们就有希望。
所以他希望这人是金灵芝。
胡铁花却断然道:“绝不是。”
张三道:“为什么?”
胡铁花又不回答了。
张三着急道:“你呑呑吐吐的,究竟有什么事不肯说出来?”
胡铁花还是不说。
张三沉默了很久,黯缀然道:“老臭虫若也到了这里,我们就死定了。”
突听一人道:“我不是楚留香。”
这声音正是方才那人发出来的。
这声音听来竞仿佛很
。
胡铁花、张三同时脫口问道:“你是谁?”
这人长长叹了口气,道:“我不是人,是畜牲——不知好歹的畜牲。”
张三失声道:“勾子长,你是勾子长。”胡铁花也听出来了,也失声道:“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
勾子长惨笑道:“这就是我的报应。”
张三道:“难道是丁枫…?”
勾子长恨恨道:他更不是人,连畜牲都不如。”
胡铁花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对你?”
勾子长闭上了嘴。
但他纵然不说,胡铁心花里也明白。
“兔死狗烹”
一个人出卖了朋友,自然也会有别人出卖他。
这正是天下所有走狗们的悲哀。
勾子长仿佛在呻昑,显然已受了伤。
胡铁花本想讥讽他几句,臭骂他一顿的,现在又觉得有些不忍心了,只是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幸好老臭虫还没有来。”
张三道:“我早就知道,无论在多凶险的情况下,他都有本事…”
这句话没有说完,又有开门声音响起,又有脚步声走了进来。
这次来的竟似有两个人…
胡铁花和张三的心立刻又凉了。
“楚留香毕竟也是个人,不是神仙,在这黑暗中,一个人无论有多大的本事,也是使不出来的。”
楚留香一跃下滑车,立刻就觉得不对了。
他天生有奇异的本能,总能感觉到危险在哪里。
现在,危险就在他脚下!
他的身子已往下坠,已无法回头,更无法停顿。世上仿佛已没有什么人能改变他悲惨的命运。
能改变他命运的,只有他自已——无论谁要改变自已的命运,都只有靠自己。
车已滑出去很远。
楚留香突然蜷起了腿双,凌空一个翻身,头朝下,蜷曲的腿用力向上一蹴,身子乘势向上弹,足尖已勾佐悬空的钢索。
他这才松了口气。
只要他的反应稍微慢了些,足尖搭不上钢索,他也只有坠下,坠入和胡铁花他们同样的陷阱。
这时他已听到了胡铁花的愤怒的谅呼声。
声音很短促,然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但平静并不代表全安,黑暗中仍然到处都潜伏着危险!
楚留香倒接在钢索上,又必须在最短时间里作一个最重要的决定——也许就是他生死的决定。
他可以跃上网索,退出去,也可以沿着钢索定向蝙蝠岛的中心。
但他立刻判断出这两条路都不能走。
钢索的另一端,必定还有更凶险的陷阱在等着他。
他更不能抛下他的朋友。
钢索在轻微的震动,滑车似已退回。
楚留香立刻在钢索上摇
了起来,摆动的幅度越来越大,终于渐渐和钢索的高度平行。
他的人突然箭一般
了出去。
“楚香帅轻功高绝天下,非但没有人能比得上,甚至连有翅膀的鸟都比不上。”
这虽是江湖中的传言,却并不十分夸张。
借着这摆动的力量,他横空一掠,竞达七丈。
若是换了别人,纵然能一掠七丈,也难免要撞上石壁,撞得头破血
。
但他掠出时脚在后,手在前,指尖一触及山壁,全身的肌
立刻放松,整个人立刻贴上山壁,缓缓的向下滑。
滑了一两丈后,才慢慢停顿,像是只壁虎般静静的贴在山壁上,先让自己情绪稳定下来。
然后,他就开始听。
没有声音,却充満了一种复杂的香气,有酒香、有果香、有莱香、仿佛有女人的脂粉香。
这里究竟是个怎么样的地方?
楚留香耳朵贴上了石壁,才听到石壁下仿佛有一阵阵断续的、轻微的、妖
的笑声、女人的笑声。
他是个有经验的男人,当然知道女人在什么时候才会发出这种笑声来,他实在想不到会在这种地方听到这种笑声。
他也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等心跳也稳定下来,他就开始用壁虎功向左面慢慢移动。
他终于找到声音是从什么地方发出来的。
他就认这地方滑下去。
有这种笑声的地方,总比别的地方全安些。
黑暗虽然可怕,但现在却反而帮了他的忙,只要他能不发出一丝声音,就没有人能发现他。
轻功无双的楚香帅当然不会发出任何声音。
他一直滑到底,下面是一扇门。笑声就是从门后发出来的,只不过这时笑声已变成了令人心跳的呻昑声。
楚留香考虑着,终于没有推开这扇门。
“有所不为,有所必为”,有些事,他是死也不肯做的。
他再向左移动,又找着另一扇门。
这扇门后没有声音,他试探着,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门后立刻响起了人语声:“请进来呀。”
声音妖媚而
惑,简直令人无法拒绝。
楚留香看不到这扇门后有些什么,也猜不出她是什么人?有多少人?也许他一定进这屋子,就永远不会活着走出来。
但他还是走了进去。
判断虽只是刹那间的事,但其决定却往往会影响到一个人的一生。
屋子里的香气更浓,浓得几乎可以令人溶化。
楚留香一定进门,就有一个人投入他的怀抱。
一个女人,赤
的女人。
她的肤皮
滑光而柔腻,她的
膛紧
。
她整个人热得就像是一团火。
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女人,黑暗…
世上又有哪个男人能抵抗这种可怕的
惑,楚留香的本能似也有反应…
女人吃吃的笑着,探索着他的反应,用甜得发腻的声音笑道:“你还年轻,我已有很久没有接到过年轻人了,到这里来的,几乎全是老头子…又脏又臭的老头子…”
她紧紧的
着楚留香,就像是恨不得将他整个人都呑下去。
她的需要竟如此热烈,几乎连楚留香都觉得吃惊了,这女人简直已不像是人,像是一只思舂的母狼。
她的手几乎比男人还
野,
息着道:“来呀…你已经来了,还等什么?”
这匹母狼仿佛已渴饥了很久很久,一得到猎物,无法忍耐,恨不得立刻就将她的猎物撕裂!
她简直已狂疯。
楚留香暗中叹了口气。
这样的女人,他还没有遇到过,他也并不是不想尝试。
只可惜现在却不是时候。
女人呻昑着,道:“求求你,莫要再逗我好不好?我…”
楚留香突然打断了她的话,道:“我至少应该先知道你是谁?”
女人道:“我没有姓,也没有名字,你只要知道我是个女人就够了——在这里的女人,反正全部都是一样的。”
楚留香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女人像是吃了一惊,道:“你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楚留香道:“不知道!”
女人道:“你…你既然不知道,是怎么来的?”
楚留香还没有回答,她又
了上来,腻声道:“我不管你是谁,也不管你是怎么来的,只要你是个男人——只要你能证明自已是个男人,我就什么都不管了。”
楚留香道:“若是我不愿证明呢?”
女人长长吐出口气,道:“那么你就得死!”
楚留香知道这并不是威胁,一个人到了这里,本就随时随地都可能死,而且死得很快。
他若想全安,若想探听这里的秘密,就得先服征这女人。
要服征这种女人,只有一种法子。
楚留香却想用另一种法子。
他突然出手,捏佐了她致命的
道,沉声道:“我若死,你就得先死,你若想活着,最好先想法子让我活着。”
女人非但没有害怕,反而笑了,道:“死?你以为我怕死?”
楚留香道:“嘴里说不怕死的人很多,但真不怕死的人我还未见过。”
女人笑道:“那么你现在就见到了。”
楚留香道:“我也可以让你比死更痛苦。”
女人道:“痛苦?像我这样的人,还有什么样的痛苦能磨折我?”
楚留香说不出话来,他知道她说的是真话。
女人又道:“你无论用什么法子都吓不到我的,因为我根本已不是人!”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只要你帮裁忙,我也会帮你的忙,无论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答应。”
女人道:“我只要男人,只要你!”
要服征这种女人,只有一种法子,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无论多大的
,都会过去的,来得着快,去得也快。
现在,
已过去。
她躺在那里,整个人都已崩溃。
她活着,也许就为了要这片刻的
愉。
一个人若只为了片刻的欢乐才活着,这悲痛又是多么深邃。
楚留香忽然觉得他比自己所遇到的任何女人都可怜,都值得同情。
因为她的生命已完全没有意义,既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过去是一片黑暗,前程更黑暗。
她活着,就是在等死。
楚留香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只要我能活着出去,我一定也带你出去。”
女人道:“你不必。”
楚留香道:“你难道想在这里过一辈子?”
女人道:“是。”
楚留香柔声道:“你也许已忘了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了,人间并不是如此黑暗的,那里不但有光明,也有欢乐。”
女人道:“我不要,什么都不要,我喜欢黑暗。”
无论她说什么,都是同样的声音,永远是那么甜、那么媚。
一个人竟会用这样的声音说出这种话,简直是谁都无法想象的事。
她竟似已完全没有情感,接着又道:“我要的,你已给了我,你要的是什么?”
楚留香道:“我…我想问你几件事。”
女人道:“你不必问我是谁,我根本不是人,只不过是
女;只要是到了这里的人,都可以来找我,我都
。”
这窄小的、黑暗的房子,就是她的全部生命,全部世界。
在这里没有年,没有月,也分不出曰夜。
她只能永远在黑暗中等着,赤
的等着,等到她死。
这种生活简直不是人道的生活,简直没有人能够忍受。
但勉却在忍受着。
像这种生活无论谁只要忍受一天,都会发疯,都会变成野兽,贪婪的野兽。所以无论做出什么事,都是可以原谅的。
楚留香忽然悄悄下了
,穿好了衣裳。
她也没有挽留,只是问了旬,你要走了?”
楚留香道:“我不能不走。”
女人道:“到哪里去?”
楚留香叹了口气,说道:“现在我还不知道到哪里去。”
女人道:“你知道外面是什么地方?”
楚留香道:“不知道。”
女人道:“既然不知道,你根本就连一步都不能走,也许你只要走出这屋子,就得死!”
楚留香淡然接道:“也许…但我无论如何也要试试。”
女人道:“你为什么不要我帮你的忙?”
楚留香沉默着,只因他不忍。他既不忍说,也不忍再要她做任何事,更不忍再利用她。
现在他已有了种负罪的感觉。
若有人能忍心利用她这样的可怜人,那罪恶简直不可饶恕。
沉默了很久,楚留香才叹息着,道:“无论如何,只要我能活着出去,我还是会来带你走。”
女人也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你…你是个好人。”
她声音里竟忽然有了感情,接着又道:“无论你想到哪里去,我都可以跟你去。”
楚留香说道:“你不必…只要跟着我,就会有危险。”
女人笑了笑,道:“危险?我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危险?”
楚留香道:“可是我…”
女人接口说道:“这是我自己愿意的,我几乎从没有做过一件我自己愿意做的事,你至少应该给个机会给我。”
世上虽没有永恒的黑暗,却也没有永恒的光明,所以人间总是有很多悲惨的故事,产生了许许多多哀
的诗赋、凄凉的歌曲…
但无论多凄凉哀
的诗歌,都比不上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这句实在太令人心酸。
“我几乎从来没有做过一件我自已愿意做的事…”
也许很少有人能真正了解这句话里所含蕴的悲痛是多么深邃,因为也很少有人会遭遇到如此悲惨的命运。
何况,人们总觉得只有自己的悲哀才是实真的,根本就不愿去体会别人的痛苦。
楚留香却很了解。
他不但懂得如何去分享别人的成功与快乐,也很能了解别人的不幸,他一心想将某些人过剩的快乐分些给另一些太不幸的人。
所以他
、拼命管闲事,甚至不借去偷、去抢。
所以他才是楚留香——独一无二,无可比拟的“盗帅”楚留香。盗贼中的大元帅,
氓中的佳公子。
若没有这种悲天悯人的心肠,他又怎会有如此多姿多采,辉煌丰富的一生?
那么,后人也就不会听到他这么多惊险刺
,可歌可泣的故事。
黑暗。
这地方的黑暗似已接近永恒。
楚留香被她拉着手,默默的向前走,心里还带着歉疚和伤感!“我没有名字…我只不过是个工具,你若一定要问,不妨就叫我'东三娘'吧,因为我住的是第三间屋子。”
无论多卑
的人,都有个名字,有时甚至连猫狗都有名字.
为什么她没有?
“你要我带你到哪里去,逃出去?”
当然不是。
“也许你要去找蝙蝠公子?”
也不是。
“我先要去救我的朋友。”
朋友永远第一,朋友的事永远最要紧。有些人甚至会认为,楚留香也是为别人活着的。
可是他愿意,他只做他愿意做的事。
从没有人能勉強他——以后他若遇到不幸时,只要想起现在握住他手的女人,他就会觉得自己还是幸运的。
“她就算不能逃出去,为什么没有勇气死呢?”
也许会有人问这话。
但楚留香却知道,死,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容易。
尤其是当一个人被痛苦磨折得太久时,反而不会死了。
因为他们连勇气都已被磨折得麻木,也太疲倦了,疲倦得什么都不想做,疲倦得连死都懒得去死。
“我知道那边有间牢狱,却不知你朋友是不是被关到那里去了,说不定他们已经遭了毒手。”
这正是楚留香想都不敢想的事。
“这地方有三层,我们现在是在最下面一层。”
她的确是活在地狱中的地狱里。
“下面这一层有东,西,南三排屋子,中间是厅,有时我们也会到厅里去陪人喝酒。”
楚留香忽然想起了他以前去过的
院。
那种地方通常也有个大厅,姑娘们就住在四面的小屋子里,等着,等着人用金钱来换取她们的青舂。
比起这地方的人来,她们也许要比较幸运些.
但又能幸运多少呢?
又有谁真正愿意做这种事?
又有谁能看到她们脂粉下的泪痕?
在这种地方做久了,岂非也会变得同样麻木,同样疲倦。
她们当然也想逃,但又能逃到哪里去?
“上面那两层,我只去过一两次,幸好牢狱就在下面这一层,我们出门后,沿着墙向右走,再走到后面,就到了。”
听来这只不过是很短的一段路,但现在,楚留香部觉得这段路简直就好像永远边走不到头似的。
无论走多远,都是同样的黑暗。
他简直就像是从未移动过。
“在这屋里,我们还可说话,但一走出门就绝不能再发出任何声音来,这里到处部是要命的埋伏,走得慢些,总比永远走不到好。”
在屋里,她已将这些话全都说出来了。
现在,她只是静静的往前走,走得很慢。
楚留香已能感觉到她的手心渐渐发
,正在
着冷汗。
他自己似也感觉到有种不样的警兆!
就在这时,东三娘的脚也停下,手握得更紧。
楚留香虽然什么都瞧不见,却己感觉到有人来了。
来的有两个人。
两个人走路虽然都很小心,但还是带着很轻微的脚步声。
蝙蝠岛上的人,当然绝不会人人都是轻功高手,但是这两个人发觉了他们,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楚留香背贴着石壁,连呼昅都已停止。
这两人侵慢的走了过来,仿佛是在巡逻,又仿佛是在搜索!
只有一线光,他们就立刻会发觉楚留香距离他们还不到两尺。
但在蝙蝠岛上,绝不许有一线光,无论任何人,都绝不允许带任何一种可以引火的东西上岸。
就连吃的东西,也都是冷食,因为只要有火,就有光。
“要绝对黑暗!”
这就是蝙蝠公子的命令。
这命令一向执行得很严格,很有效!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但楚留香却忽然听到说话的声音。把又没
原来他身旁就是扇门,声音就是从门里发出来的。
不知什么时候,这扇门已开了。
一个男人的声音道:“你还拉住我干什么?是不是还想问我要这鼻烟壶?”
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软语央求,道:“只要你把它给我,我什么都给你。”
男人淡淡道:“你本就已将什么都给我了。”
女人的声音更软,道:“可是,你下次来…”
男人冷笑道:“下次?你怎知我下次还会来找你?这地方的女人又只你一个人!”
女人不说话了,这件事似已结束。
男人忽又道:“你又不昅鼻烟,为什么一定要这鼻烟壶?”
女人轻轻道:“我喜欢它…我喜欢那上面刻的图画。”
男人笑了,道:“你看得到么?”
女人道:“可是我却能摸得出,我知道上面刻的是山水,就好像我家那边的山和水一样,我摸着它时,就好像又回到了家…”
她的声音轻得就像是梦议,忽然拉住男人,哀求着道:“求求你,把它给我吧,我本来以为自己是个死人,但摸着它的时候,我就像是又活了…摸着它时,我就好像觉得什么痛苦都可以忍受,我从来也没有这么样喜欢过一样东西,求求你给我吧,你下次来,我一定…”
这些话就正如东三娘说的同样令人心酸。
楚留香几乎忍不住要替她求他了。
但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到“拍”的一声清脆的掌声。她的人已被打得跌倒。
那男人却冷笑道:“你的手还是留着摸男人吧,凭你这样的
货,配问我要…”
东三娘突然甩脫楚留香的手,向这人扑了过去I
愤怒!只有愤怒才能令人自麻木中清醒,只有愤怒才能令人不顾一切。
东三娘扑上去时,已不顾一切!她觉得那男人的耳光就像是掴在她自己脸上一样!
那男人显然做梦也末想到旁边有人扑过来,忍不住惊呼一声,“叮”的,一样东西跌在地上,显然就是那鼻烟壶。
本来在巡逻的两个人,一听到人声,就停了下来,始终静静的站在一旁,听到这一声惊呼,也立刻扑过来!也许就在这刹那间,所有的埋伏都要被引发!
也许楚留香立刻也要落入“蝙蝠”的掌握,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计划眼看就己将全都毁了。
就毁在一只小小的鼻烟壶上!
楚留香为了要到这里,不知经过多少苦难,付出多少代价,此刻却为了一只鼻姻壶而被牺牲。
若有人知道他的遭遇,一定会为他扼腕叹息,甚至放声一哭。
但他自己却并没有抱怨。因为他知道这并不是为了一只鼻烟壶,而是为了人的尊严。
为了维护人类的尊严,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都是值得的!甚至要他牺牲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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