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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事如春梦了无痕
 这是条精美的三桅船,洁白的帆,狭长的船身,坚实而光润的本质给人一种‮定安‬迅速而华丽的感觉。

 阳光灿烂,海水湛蓝,海鸥轻巧地自船桅间滑过,远处的海岸已经只剩下一片照脆的灰影,船舱下不时传来娇美的笑声。

 这是他自己的世界,绝不会有他厌恶的访客。

 他已经回来了,正舒舒服服的躺在甲板上,喝着用海水镇过的冰冷的葡萄酒。

 只可惜这时侯车马忽然停下,他的梦又醒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懒洋洋的坐起来,车窗外仍然是一片黑暗,距离天亮的时候还早得很。──车马为什么要在这时候停下?难道前面又出了什么事?

 楚留香已经发现有点不对了,就在这时,车厢的门忽然被从外面拉开,一条黑凛凛的大汉铁塔似地站在车门外,赤膊、秃顶,左耳上接着个闪亮的金球,身上的肌一块块‮起凸‬,黑铁般的膛上刺着条人立而起的灰熊,大汉的肌弹动,灰熊也仿佛在作势扑人。

 三更半夜,荒郊野地骤然看到这么样一条凶恶的大汉,实在很不好玩。

 楚留香又叹了口气:“老兄,你这是什么意思,要是我的胆子小一点,岂非要被你活活吓死?”

 大汉也不说话,只是用一双铜铃般的大眼瞪着他。

 楚留香只有再问他“你是不是来找我的?”

 大汉点了点头,却还是一声不响。

 “你知道我是谁?来找我干什么?”楚留香又问:“你能不能打开你的尊口说话?”

 大汉忽然对他咧嘴一笑,终于把嘴张开了,出了一嘴野兽般的森森白牙,就好像要把楚留香连皮带骨一口呑下去。

 楚留香吓一跳,倒不是因为他的样子可怕而吓一跳。

 就算他真的要吃人,楚留香也不是这么容易就会被吃掉的人。

 楚留香之所以被他吓一跳,只不过因为他忽然发现这条大汉的嘴里少样东西,而且是样最不能少的东西。

 这条大汉的嘴里居然只有牙齿,没有‮头舌‬。

 他的‮头舌‬已经被人齐割掉了。

 楚留香苦笑,“老兄,你既然不能说话,我又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你说怎么办?”

 大汉又咧开嘴笑了笑,看起来对楚留香好像并没有恶意,而且好像还在尽量表现出很友善的样子,但却忽然伸出一双比熊掌还大的大手去抓楚留香。

 原来这条四肢发达的大汉头脑也不简单,居然还懂使诈。

 可是楚留香当然不会被他抓住了,这一点小小的花样怎么能骗得过聪明绝顶的楚留香。

 就算他的手再大十倍,也休想沾到楚留香一点边,就算有十双这么大的手来抓他,楚留香也依然可以从容游走,挥手而去。

 令人想不到的是,轻功天下无双的楚香帅,居然一下子就被他抓住了。这双手就好像是凶神的魔掌,随便什么都能抓得住。抓住就再也不会放松。

 密林里有个小湖,湖旁有个水阁,碧纱窗里居然还有灯光亮着,而且还有人。

 这个人居然就是楚留香。

 布置雅的水阁里每一样东西都是经过细心挑选的,窗外水声潺潺,从两盏‮红粉‬纱灯里照出来的灯光幽美而柔和。

 一张仿佛是来自波斯宮廷的小桌上,还摆着六碟精致的小菜和一壶酒。

 杯筷有两副,人却只有一个。

 他一把就被那大汉抓住,只因为他看得出那大汉对他并没有恶意,抓的也不是他的要害。

 他当然也有把握随时都能从那大汉的掌握中安然脫走。

 最重耍的一点还是,他实在很想看看那大汉究竟要对他怎么样。

 但是直到现在他还是不明白那大汉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把楚留香架在肩上,送到这里来,替楚留香扯直了‮服衣‬,拿了张椅子让楚留香坐下,又对楚留香咧嘴一笑,用最支吾的态度拍了拍楚留香的肩,然后就走了。

 ──他这是什么意思,是谁要他把楚留香送到这里来的?

 ──这地方的主人是谁?人在哪里?

 楚留香连一点头绪都没有。

 碧纱窗外星光朦胧,他推开窗户,湖上水波邻邻,満天星光仿沸都已落人湖水中。

 天地间悄然无声,他身后却传来了一阵轻轻曲足音。

 楚留香回过头,就看到了一弯足以让満天星光都失却湖色的新月。

 “是你?”楚留香尽量不让自己显得太惊讶:“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新月的眼波也如新月。“我常到这里来。”她幽幽的说,“每当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到这里来。”她忽然笑了笑,笑容中带着种说不出的寂寞。“车子的轮轴常常都需要加一点油,人也一样,往往也需要一个人静下来想一想。”她说,“有时候寂寞就像是加在车轴上的那种油,可以让人心转动起来轻快得多。”她的样子看起来好像有点怪怪的,说出来的话也有点怪怪的,好像已经不是楚留香那天在箱子里见到的那个女孩子,和那个冷淡而华贵的玉剑公主更好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只可惜今天晚上你好像已经没法子一个人静下来了。”楚留香故意说“因为我暂时还不想走。”

 “就算你要走,我也不会让你走。”新月说,“我好不容易才把你请来,怎么会让你走?”

 “是你请我来的?”楚留香苦笑“用那种法子请客,我好像还没有听说过。”

 新月眨着眼笑了。

 “就因为你是个特别的人,所以我才会用那种特别法子请你。”她说,“如果不是因为你又动了好奇心,谁能把你请来?”

 楚留香也笑了。“不管怎么,能找到那么样一个人来替你请客,也算你真有本事。”楚留香说,“我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还以为是看到了一条熊。”

 “他本来就叫做老熊。”

 “他的‮头舌‬是怎么回事?”楚留香忍不住问,“是谁有那么大的本事,能把那么样一条大汉的‮头舌‬割下来?”

 “是他自己。”

 楚留香又怔住“他自己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头舌‬割下来?”

 “因为他生怕自己会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

 新月淡淡的说“你也应该知道,我这个人经常都有一些不能让别人知道的秘密。”

 楚留香又贻d始在摸鼻子:“今天你找我来,也是个秘密?”

 “是的。”

 新月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楚留香:“直到现在为止,除了我们自己之外,绝不会有别人知道你来过这里。”

 “以后呢?”“以后?”新月的声音也很奇怪,“以后恐怕就更没有人知道了,连我们自已都不知道。”

 “为什么?”

 “因为我们一定会把这件事忘记的。”

 说完了这句话,她又做了件更奇怪的事。”

 她忽然拉开了衣带,让身上穿着的一件轻袍自肩头滑落,让柔和的灯光洒満她全身。

 于是楚留香又看到了她那一弯赤红的新月。

 新月落入怀中。

 她的体柔软‮滑光‬且温暖。

 “我只要你记住,”她在他耳边低语“你是我第一个男人,在我心里,以后恐怕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要为我去找史天王,而且明明知道这一去很可能就永远回不来了。”她问楚留香,“这种事你以前会不会做?”

 “大概不会。”

 “像今天我做的这种事,我本来也不会做的。”她柔声说:“可是你既然能做,我为什么不能?”

 水游漾,水被上已有一层轻纱般的晨雾升起,掩末了一湖星光。

 夜已将去,人也已将去。

 “我见过我父亲一次。”新月忽然说,“那还是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母亲叫我一个妈带着我去的,现在我还记得他那时候的样子。”

 此时此刻,她忽然提起她的父母,实在是件让人想不到的事。

 楚留香本来有很多事想问她的。

 ──你的母亲自己为什么不去见他?他们为什么要分手?

 他还没有问,新月又接着说:“我还记得他是个很英俊的男人,笑起来的时候样子更好看,我实在很想要他抱一抱我。”

 新月的声音很平静:“可是他的手一直都在握着他的剑,握得好紧好紧,吓得我一直都不敢开口。”

 “他出一直都没有抱你?”

 “他没有。”

 楚留香什么事都不再问了。

 一个落在天涯的子,剑锋上可能还带着仇人的血,忽然看到自己亲生的女儿已经长得那么大了,那么纯洁那么可爱,他怎么忍心让她为了掂记着他而终身痛苦?他怎么能伸出他的手?

 这是有情?还是无情?就让人认为无情又何妨?

 一个落在天涯的江湖人,又有谁能了解他心里的孤独和寂寞?

 他又何尝不要别人去了解他?

 晨雾如烟,往事也如烟。

 “从此我就没有再见到过他,以后我恐怕也不会再见到他了。”新月说,“我只希望你能告诉他,我一直都活得很好。”

 楚留香沉默着,沉默了很久“以后我恐怕也未必能见到他。”

 “是的,以后你也未必能见到他了。”新月幽幽的说,“以后你恐伯也不会再见到我。”

 长江、野渡。

 野渡的人,却没有空舟,人就像空舟一样横卧在渡头边,仰望着天上一沉悠悠的白云。

 白云去了,还有白云来。

 人呢?

 “睡在那里的人是不是楚香帅?”

 一条江船顺而下,一个白衣童子站在船头上,远远的就在放声大呼:“船上有个人想见楚香帅;楚香帅一定也很想见他的。”童子嗓音清亮:“楚香帅,你要见就请上船来,否则你一定会后悔的。”

 可是这条船并没有停下来客的意思,仰卧在渡头上的人也没有动。

 江水滔滔,一去不返。

 这条船眼看着也将随着水而去了。

 人却已飞起,忽然间飞起,掠过了四丈江,凌空翻身,足尖踢起

 了一大片水花。

 然后他的人就已经落在船头上,看着那个已经吓呆了的白衣童子微笑。

 “我就是楚留香,你叫我上船,我就上来了。”他说,“可是船上如果没有我想见的人,你最好就自己先脫下子等着我来打庇股。”

 他笑得似乎有点不怀好意。

 “樱子姑娘你自己也应该知道,我完全没有一点想要见你的意思。”

 船舱里一片‮白雪‬,一尘不染,舱扳上铺着‮白雪‬的草席。

 白发如云的石田齐彦左卫门盘膝坐在一张很低矮的紫擅木桌前,态度还是那么温和高雅而有礼。“能够再见到香帅,实在是在下的幸运。”老人说,“在下特地为香帅准备了敝国的无上佳醉──菊正宗,但愿能与香帅共谋一醉。”

 带着淡香的酒,盛在精致的浅盏里,酒澄清,全无混浊。

 他自己先尽一盏,让跪侍在旁边的侍女将酒器斟満,再以双手奉给楚留香。

 这是他们最尊敬的待客之礼。

 “在下是希望香帅能明白,樱子上次去找香帅,绝不是在下的意思。”

 “不是?”

 “香帅风倜傥,当世无双,世上也不知有多少的女子愿意献身以进,又岂是别人的主意?”老人微笑,“这一点香帅想必也应该能明白的。”

 他的态度虽然温和有礼,一双笑眼中却仿佛另有深意。

 楚留香凝视着他,忽然问:“你怎么知道我会在这里?怎么能找到我的!”

 石田齐的目光闪动。

 “实不相瞒,在下对香帅这两天的行踪确实清楚得很。”

 “有多清楚?”

 “也许比香帅想像中更清楚。”

 楚留香霍然站起,又慢馒的坐下,将一盏酒慢慢的喝了下去,脸上也出了笑容。

 “此酒清而不涩,甜而不腻,淡中另有真味,果然是好酒。”

 他也让侍女将酒器斟満,奉送给老人,忽然改变了话题“你知道我想见的人是谁?这个人此刻也在这里。”

 石田齐却不回答,只是静静望着窗外的滚滚江,过很久之后忽然轻轻叹息“你看这江水夯终曰不停,就算有人将万两黄金丢下去,也只不过会溅起一片水花而已,等到水花消失时,江还是不改,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老人说,“不管你投人的是万两黄金,还是百斤废铁,结果都是这样子的。”

 楚留香也在看着窗外的江水,仿佛也看得痴了。又过很久,老人才接着道:“世事本就如此,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有很多无可奈何的事,一过去之后,便如舂梦般了无痕迹可寻。”

 石田齐的叹息声中的确像是充満了悲伤。

 “事如舂梦了无痕,此情只能成追亿,让人根本没有选择余地。”

 他的笑眼中忽然出了利刃般的光,视着楚留香

 “可是你有。”石田齐说,“别人虽然没有,可是你有。”

 “我有什么?”

 “你可以选择,是要成全别人,让此情永成追亿?还是要成全你自己?”

 他的声音也如利刃般人:“只耍你愿意,我可以助你寻回你的梦中人,载你们到一处世外桃源去,让位们两情洽,共渡一生。”石囚齐厉声道:“这是别人梦寐以求而求之不得的,你若轻易放弃了,必将后侮痛苦终生。”

 楚留香静静的听着,好像连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有他最亲近的朋友,才能看出深蔵在眼中的那一抹痛苦之

 可是他最亲近的朋友不在这里。

 老人的声音又转为温和“这是你的事,选择当然在你。”

 这种选择无疑是非常痛苦的,甚至比没有选择更痛苦。

 楚留香却忽然笑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说,“你劫人不成,杀我又不成,所以只有用这种法子,要我助你破坏这门亲事,因为史天王和杜先生联婚之后,你更没法子对付他了,简直一点机会都没有。”

 石田齐神色不变。

 “纵然我确有此意,对你也是有好处的。”老人说,“既然是对彼此都有利的事,又有何不可行?”

 “只有一点不可。”

 “哪一点?”

 “其实还不止一点,最少也有两点,”楚留香悠然道:“第一,我并不想到什么见鬼的世外桃源去,灯红酒绿处,罗襦半解时,就是我的桃源乐土。”

 他自女侍手中接过了酒壶“第二,我根本就不想娶老婆,我这一辈子连想都没有去想过。”

 石田齐沉默。

 楚留香一手托酒盏,手持酒壶,自斟自饮,一杯接着一杯喝个不停。

 石田齐看着他,瞳孔仿佛在渐渐收缩,声音却变得更温和“江湖传言,昔年血衣剑客薛衣人剑法号称当世第一,可是也会败在香帅手下。”老人说,“在下也曾学剑多年,也想领教香帅的剑法,就请香帅赐教。”

 他并没有站起来,他的手中也没有剑。

 这个自称曾经学剑多年的老人只不过用两极手指拈起了一筷子,平举在眼前。

 这不是攻击的‮势姿‬。

 可是一个真正学过剑的人,立刻就可以看出,这种‮势姿‬远比世上所有的攻击都凶险,甚至远比舂雷的刀和杜先生的花枝更凶险。

 就在这完全静止不动的一姿一势一态闯,已蔵着有无穷无尽的变化与杀手。

 他的手中虽然没有舂雷伊次那种势如雷霆的刀剑,但却完全占取了优势。

 因为楚留香全身上下每一处空门都已完全暴在他眼前。

 他手里的这筷子虽然没有采取杜先生那种抢尽先机的一刺,可是他也没有让楚留香抢得先机。

 抢就是不抢,不抢就是抢,后发制人,以静制动,剑法的义,已尽在其中。

 何况楚留香根本不能抢,也不能动。

 楚留香正在倒酒。用一只手托酒盏一只手持酒壶,为自已倒酒。

 他自己已经将自己的两只手全都用在这种最闲适最懒散最没有杀气的行动中,他心里就算有杀机与戒备,也已随着壶中的酒出。

 他怎么能动?

 可是壶中酒总有倒完的时候,酒盏也总有勘満的时候。

 无论是壶中的酒已倒完,还是酒盏已被斟満,在那一刹那间,他不动也要动的。

 石田齐的杀手也必将出于那一瞬间。

 这一杯酒大概已经是楚留香最后的一杯酒了。

 酒在杯中。

 花姑妈満満的为胡铁花倒了一杯酒,虽然是金杯,也只不过是一杯。

 一杯酒就是一杯酒,不是三杯,也不是三百杯。

 这一杯酒和别人喝的一杯酒唯一不同的地方是这个杯子。

 连胡铁花都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杯子。

 幸好他是胡铁花,他喝酒的历史已经有二十年了,喝醉的次数大概已经有四五千次,有时候他一天喝的酒甚至比别人一辈子喝的加起来都多。

 可是他喝了这杯酒之后,还是了半天气才能开得了口。

 “我的妈蚜”胡铁花大叫“你给我喝酒的这玩意几到底是个洒杯还是个‮澡洗‬盆?”

 花姑妈吃吃的笑,又捧起了个大酒坛好像又要替他斟酒杯的样子。

 胡铁花的眼睛立刻瞪得比牛弹子还圆。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会有什么别的意思?我只不过想再敬你一杯而已,因为你马上就要走了,要去办大事去了,虽然不是西出关,我也要劝你更进一杯。”

 花姑妈的声音温柔,笑得也温柔,笑容中居然还带着点淡淡的离愁。“劝君再进一杯酒,东海之滨无故人。”她说,“来,我也陪你喝一杯。”

 “就算没有故人,我也会回来的,何况那个老臭虫现在一定已经到了那里。”胡铁花苦笑,“可是我如果真的再喝这一杯,恐怕就要死在这里了。”

 花姑妈笑了笑“你认为楚留香真的会去?”

 “他说他会去,就一定会去,就算是上刀山、下油锅,也一定会去。”“要是他去不成呢?”

 “怎么会去不成?”胡铁花又瞪起了眼,“如果他自已要去,有谁能不让他去?有谁能拦得住他?”

 花姑妈叹了口气“如果没有人知道他要去,现在他确实很可能已经到了那里,只可惜他有个朋友的嘴巴比‮澡洗‬盆还大。”

 “不错,我是个大嘴巴。”胡铁花理直气壮,“这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我为什么不能告诉别人?”

 “你当然可以告诉别人,随便你要告诉谁都行。”花姑妈说:“只不过知道这件事的人越多,他的麻烦也就越多。”

 她又昅了口气:“史天王的手下又不是吃素的,单只一个白云生,就已经足够让他吃不消了。”花姑妈说得很慎重“我可以保证,白云生的剑法绝不在当年的薛衣人之下。”

 胡铁花不服气,还要争辩;可是外面已有人通报,送亲的行列已将启程了。

 花妈忽然抱住了胡铁花;“这一路上凶险必多,你一定要特别注意,多多保重。”她在他耳边轻轻的说“我虽然不是你的亲妈,可是一直都把你当宝贝儿子一样,你千万不能死在路上。”

 夜已渐深,江上已亮起了点点渔火,看来仿佛比天上的星光更亮。

 船舱里却仍是一片黑暗,石田齐彦左卫门一个人静静的坐在黑暗里,那个装着京都御守屋制的火镜和火石的锦囊虽然就近在他手边,可是他并没有击石点火烧灯的意思。灯光是樱子带进船舱的。

 娇小的樱子仍着童子装,漆黑的长发娩成一对垂髻,闪亮着的大眼中充満惊奇:“只有先生一个人在这里?”

 “这里本来就只有我一个人。”石田齐的声音疲倦而沉郁,听起来就像是个刚跋涉过长途自远方归来的旅人。

 “楚留香呢?”

 “他走了。”

 “他怎么能走的?”

 “来者自来,去者自去,来来去去,谁管得着。”

 樱子睁大了眼睛显得更吃惊。

 “可是我刚才还看见先生以筷作剑,成青眼之势,楚香帅明明已完全被控制在先生的剑势中,怎么能走掉了呢?”

 樱子又问,“难道他能躲得过先生那必胜必杀的出手一击?”

 石田齐遥望着江上的一点渔火,过了很久,才悠悠的说:“他没有躲,也不必躲。”

 “为什么?”

 “因为我根本没有出手。”

 樱子坐下来了,吃惊的看着他“先生为什么不出手?”

 “我不能出手。”石田齐说“因为我完全没有把握。”

 远方的渔火在他眼中闪烁,老人的眼中却已失去原有的光采。

 “当时他正在斟酒,我本来准备在他那杯酒倒満时出手的。”石田齐说“酒杯一満,他倒酒的动作势必要停下来,否则杯中的酒就要溢出,那一瞬间,正是我最好的机会。”

 “我明白。”

 樱子说:“在那种情况下,牵一发已足动全身,无论是酒杯満隘还是他本身的动作和‮势姿‬改变,都会影响到他的气与神貌,只要他的神体有一点破绽,先生就可以将他刺于剑下。”

 “是的。”石田齐默然叹息,“当时的情况本来应该是这样子的。”

 “难道后来有了什么特别的变化?”

 石田齐苦笑:“楚留香实在是非常人,他应变的方法实在令人想象不到。”“难道他那杯酒始终都没有倒満?”樱子说,“难道那壶酒恰巧在那一瞬间倒空了?”

 “你这种想法已经很好。”石田齐说,“可惜你还是想得不对。”

 “哦!”

 “如果那壶酒真的恰巧在那一瞬倒完,现在他已死在我剑下。”石田齐说“酒壶倒完,气怈出,也是我的机会。”

 “那壶没有倒完?”

 “没有。”

 “酒杯也没有倒満?”

 “也没有。”

 樱子看着灯下的酒杯和酒壶:“他一直在倒酒,可是一直都没有把酒壶倒完,杯中的酒也一直都没有溢出来?”

 “是的。”

 “那么我也实在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了。”樱子也不噤苦笑,“难道这个酒杯有什么魔法?”

 “酒杯无法,他的人却有法。”

 “什么法?”

 “循环转,生生不息。”石田齐说“这八个字就是他的法。”

 “这是什么法?我不懂。”

 “他以一只手持酒盏,只手持酒壶,壶中的酒入杯中时,已将他左手与右手间的真气贯通。”石田齐说“真气一贯通,就循徊转不息,杯中与壶中的酒也随之循徊转不息。”

 “所以壶中的酒永远倒不完,杯中的酒也永远倒不満。”

 “是的。”

 “真气与酒两相在循徊转,就把他的势造成了一个圆。”“是。”

 “所以先生一直都等不到出手的机会。”

 石田齐长长叹息:“圆如太极相,生生不息,我哪里会有机会?”

 樱子也叹了口气。

 “这么样一个花天酒地不务正业的人,居然有这么大的本事,这种事有谁会相信?”樱子苦笑:“可是现在我好像也不能不相信了。”

 石田齐沉默了很久。

 “你相信,我也相信,”他说“除了你我之外,最少还有一个人。”

 “什么人?”

 “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可是我知道的确有这么样一个人,而且的确到过这里。”

 “先生没有看见他?”

 “我没有。”石田齐说,“就在我与楚留香以至高无上的剑意剑势互相对峙时,这个人就在无声无息中忽然出现了,在那种情况下,我根本没有分心去看他一眼的余力。”

 “他也没有什么举动?”

 “他一直都在静静的看着我们,一直到最后,才说了几句话。”

 ──石田先生巳经败了,楚香帅也不妨走了,再这么样坚持下去对两位恐怕都没有什么好处的,对我却很有利。

 “对他有利?”樱子问:“有什么利?”

 “渔翁之利。”石田齐说“如果我们再坚持下去,他出手间就可以将我们置之于死地。”

 “楚留香不是常人,这其间的利害他一定能看得清楚的。”

 “我也一样能分得清,所以我们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罢手的。”石田齐说,“也就在那一瞬之间,这个人也已悄然而去”

 樱子痴痴的出了半天神,才轻轻的叹了口气。

 “这人究竟是什么人呢?”她幽幽的说“像这么样一个人,一定也跟楚留香一样,一定也有很多女人喜欢他的。不管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丑是俊,都会有很多女人喜欢他。”

 樱子说“女人总是会喜欢这种聪明人的。”  m.uJ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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