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箭神的神箭
班察巴那沉思着,过了很久,才慢慢他说:“我是蔵人,蔵人们都很迷信,我们都相信,没有罪的人,是绝不会被冤杀的。”
现在已是黎明,帐篷中已有了光,已经可以看见他的一张弓和一壶箭。
他忽然提起了弓箭,走出去:“你也出来。”
小方走出帐篷时,才发现外面已聚了很多人。
每个人都像石像般静静地站着,等着他们的英雄来裁决这件事。
班察巴那将弓弦指着五丈外一个帐篷。
“你先站到那里去,我再开始数,数到‘五’字,我才会出手,我数得绝不会太快,以你的轻功,等我数到‘五’时,你已可走出很远。”
他轻拍
畔的箭壶:“我只有五
箭,如果你真是无辜的,我的箭一定
不中你。”
小方忽然笑了。
“百发百中的五花箭神,要用这种法子来证明一个人是不是无辜,这真是个好主意。”
班察巴那没有笑。“如果你认为这法子不好,另外还有个法子。”
小方问:“什么法子?”
班察巴那另一只手上,还提着小方的“魔眼”,他忽然把这柄剑揷在小方面前的沙地上。
“用这柄剑杀了我。”他淡淡他说,“只要你能杀了我,就不必再证明你是否无辜了。只要你能杀我,不管你做过什么事,都绝对没有人再问。”
凌晨,阳光初
。
剑锋在旭曰下闪着光,班察巴那的眼睛里也在闪着光。
他是人,不是青舂永驻的神,他的眼角已经有了皱纹。
但是在这初升的阳光下,他看来还是神。
小方相信他说的活。
他的族人和属下还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不管他说什么,他们都会服从的。
拔剑杀人并不难。
小方对自己的剑法一向有自信,应该拔剑的时候,他从不退缩逃避。
班察巴那又在问:“两种法于,你选哪一种?”
小方没有回答,默默地开始往前走,走到五丈外的帐篷前停下。
他已用行动代替了回答;
他转过身,面对班察巴那:“你已经可以开始数了,最好数得快一点,我最怕久等。”
班察巴那只说了一个字:“好!”
所有的人都已散开,在他们之间留下块空地。
“一、一、二、四…”
五花箭神慢慢地菗出了他的第一枝神箭,黄金色的箭杆,黄金色的箭镞。
百发百中、直
人心的神箭,温柔如舂、媚娇如花、热烈如火、尖利如锥、坚強如金。
他数得并不炔,可是终于已数到“五”字。
小方居然站在那里连动都没有动。
以他的轻功,不管班察巴那数得多快,数全“五”字时,他至少已在数丈外。
可是他连一寸都没有动。
“五!”
这个字说出口,每个人都听见了一阵尖锐的风声响起,尖锐得就像是群魔的呼啸。
每个人都看见班察巴那菗出他的第一
箭,可是箭壶忽然已空了。
他的五枝箭几乎是在同一刹那间发出去的。
小方还是没有动。
急箭破空的风声已停止,五枝黄金般的箭,并排揷在他的脚下。
他根本没有闪避。
也不知是因为他算准班察巴那只不过是在试探他,所以根本不必闪避,还是因为他知道如果闪避,反而避不开了。
不管他心里是怎么想的,这次他又是在用他的命做赌注。
这一注他又押对了。
可是一个人如果没有钢铁般的意志力,怎么敢像他这样下注?
人群中忽然爆起吹呼,加答忽然冲出来,跪下去吻他的脚。
班察巴那那孤独的冷眼里也
出笑意。
“现在你总该相信了,一个无辜的人,是绝不会被杀的。只要你无辜,这五枝箭就绝对
不到你身上,不管我是不是五花箭神都一样。”
这不是迷信,这是种睿智的试探,只有无罪的人,才敢接受这种考验。
只有小方自己知道,他全身服衣几乎都已
透了。
他一直不停地在冒冷汗。
班察巴那走过去拍他的肩,手上立刻沾到他的冷汗。
“原来你也有点害怕。”
“不是有一点害怕。”小方叹了口气,“我怕得要命。”
班察巴那笑了,他的族人和属下也笑了,大家都已有很久未曾看过他的笑容。
就在他们笑得最愉快时,忽然又听见一声惨呼,每个人都听得出惨呼声赫然竟是那驼子发出来的。
本来堆得很整齐的货物包裹,现在已变得很凌乱,有很多包裹都已被割开,
出了各种货物和珍贵的药材。
——只有货物和药材,没有黄金。
小方已经注意到这一点,割开这些包裹的人,是不是也为了要查明这一点?
卫天鹏他们是不是已经来了?
驼于就倒在一包麝香旁,服衣已被鲜血染红,他自己的血,他同伴的血。
致命的一击是刺在他
膛上的,用的是剑。
小方立刻想到那无情又无名的剑客。
驼子不但武功极高,从他身上的无数伤痕,也可看出他必定身经百战,能够一剑刺入他致命要害的人,除了那无名的剑客还有谁?
这一剑虽然必定致命,驼于却还没有死。
有种人不但生命力比别人強,求生的意志也比别人強。
驼子就是这种人。
他还在
息、挣扎,为生命而挣扎,他的脸已因痛苦恐惧而扭曲。
但是他的眼睛里却是另外一种表情,一种混合了惊讶和怀疑的表情。
一个人只有在看见自己认为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却发生了的时候,眼睛里才会有种表情。
——他看见了什么?
班察巴那俯身下,将一块蔵人认为可治百病的臭酥油
入他嘴里。
“我知道你有话要告诉我。”班察巴那轻拍他的脸,想振起他的生命力:“你一定要说出来。”
驼子的眼角跳动,终于,说出了几个字。
“想不到…想不到…”
“想不到什么?”班察巴那又问。
“想不到杀人的竟是他。”
“他是什么人?到哪里去了?”
驼子的呼昅已急促,已经没法子再发出声音,没法再说话。
可是他还有一只眼睛,有时眼睛也可以说话的。
他的眼睛在看着最远的一个帐篷。
一个顶上挂着黑色鹰羽的帐篷——黑色的鹰羽,象征的是疾病。灾难和死亡。
这个帐篷里的人,都是伤病已极重、已经快死了的人。
除了负责救治他们的那位夫子先生外,谁也不愿入进那帐篷。
——凶手是不是已逃人那帐篷去了?
班察巴那没有再问,也不必再问,他的人已像他的箭一般窜了过去。
小方也跟了过去。
他们几乎是同时窜入这帐篷的,所以同时看见了两个人。
小方连做梦都没有想到,会在这个帐篷里,看见这两个人。
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第一个看见的人竟是波娃,本来应该在他的帐篷里等候他的波娃。
他第二个看见的赫然竟是卜鹰!
卜鹰静静地站在那里,依然冷酷镇定,依然白衣如雪。
波娃蜷伏在他面前,美丽的眼睛里充満了惊骇与恐惧。
他们都不该在这帐篷里的,可是他们都在。
凶手已逃入这帐篷,帐篷里别无退路,他们之间,必定有个人是凶手。
这两个人之间,谁会杀人?
小方冷冷地看着卜鹰,沉重叹息:“我也想不到是你,我一直都认为你真的从不杀人。”
卜鹰的脸上全无表情:“世上本来就有很多令人想不到的事,金子可以让人做出很多很多连他自己都想不到的事来。”
小方道:“我知道你也在找那批金子,可是你…”
他没有说下去。
波娃已投入他的怀抱,眼睛里已有泪水涌出:“带我走,求求你带我走吧!”
小方轻抚她的柔发:“我一定会带你走,你本就不该来的。”
可是她已经来了。
小方不能不问:“你怎么会来的?”
波娃含着泪头摇:“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想赶快走。”
班察巴那忽然开口。
“她不能走。”他的声音不再温柔,“谁也不能带她走。”
“为什么?”小方问。
“因为要别人
血的人,自己也得
血。”班察巴那又将他自己说过的话重复一遍,“杀人者死,以血还血。”
这是江湖的真理,无论在中原、在江南、在沙漠都同样适用。
小方紧紧握住波娃的手:“你应该看得出杀人的不是她。”
班察巴那道:“你看得出?你看出了什么?”
他忽然改变话题:“我们这些人,这些货物,都是属于一个商家的。”
“哪一个商家?”
“鹰记。”
“鹰记?”小方的手已发冷,“飞鹰的鹰?”
飞鹰的鹰,就是卜鹰的鹰,他吃惊地看着卜鹰:“你就是他们的东主?”
“他就是。”班察巴那道:“我们收容你,就因为他是我们的东主;我们信任你,也是因为他,否则,你刚才很可能已死在我的箭下。”
小方全身都已冰冷。
班察巴那道:“就算他要搜索那批黄金,也不会搜到他自己的队伍中来,就算他要搜查这批货,也用不着杀人。”
他冷冷地问:“现在你是不是已经应该知道杀人的是谁了?”
波娃的手比小方更冷,泪比手更冷。
她紧紧拥抱住小方,她全身都在颤抖,像她这么样一个女孩子,怎么会是个冷血的凶手?
小方不信。
小方宁死也不愿相信。
“我只知道杀人的绝不是她。”他把她抱得更紧:“谁也没有看见杀人的是谁。”
“你一定要亲眼看见才相信?”班察巴那问。
卜鹰忽然叹了口气:“就算他真的亲眼看见了,也不会相信的。”
如果小方是个很理智、很有分析力的人,现在已经应该明白了。
事实已经很明显。
卫天鹏他们早已知道卜鹰是这队商旅的东主,一直都在怀疑卜鹰用这队商旅做掩护,来运送那三十万两失劫的黄金。
可是他们不敢动这个队伍。
卜鹰的武功深不可测,江湖中人都知道他从未败过。
“五花箭神”班察巴那名震关外,是蔵人中的第一位勇士、第一高手。
卫天鹏不但对这两个人心存畏惧,对这队伍中的每个人都不能不提防。
因为这队伍中每个人都可能是猫盗,如果真的火并起来,他们绝对没有致胜的把握。
他们只有在暗中来侦察,黄金是不是在这队伍的货物包裹里。
他们本来想利用小方来做这件事。
想不到这个要命的小方偏偏是个不要命的人,他们只有想别的法子。
要查出黄金是否在这些货物包裹里,一定要先派个人混入这队伍中来。
这个人一定要是个绝对不引人注意、绝不会被怀疑的人。
这个人一定要像尺蠖虫般善于伪装,一定要有猫一般灵巧轻巧的动作、蛇一般准确毒辣的攻击、巨象般的镇定沉着,还要有藌一般的甜美、水一般的温柔,才能先服征小方。
因为小方是唯一能让这个人混入这队伍来的桥梁。
他们居然找到了一个这样的人。
波娃。
如果小方还有一点理智,现在就应该看出这件事的真相。
可惜小方不是这种人。
他并不是没有理智,只不过他的理智时常都会被情感淹没。
他并不是想不到这些事,只不过他根本拒绝去想。
他根本拒绝承认波娃是凶手。
班察巴那当然也看出了这一点。
“没有人看见她杀人,没有人能证明她杀过人。”班察巴那说,“可是你也同样不能证明她是无辜的。”
小方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你是不是又想用刚才那法子证明?”
“是的。”班察巴那说:“五花神的箭,绝不会伤及无辜的人。”
小方冷笑。
“只可惜你并不是真的五花箭神,你只不过是人,你心里已认定了她有罪。”
班察巴那道:“这次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更好的法于?”
小方没有更好的法子。
世上已没有任何人,能想出任何方法来证明她是无辜的。
波娃忽然挣脫小方的怀抱,
着泪道:“你虽然说过,只要你活着,就不让别人欺负我,可是我早就知道这是做不到的,每件事都会改变,每个人都会改变。”
她的泪珠晶莹:“所以现在你已经可以忘记这些话,就让他们杀了我,就让我死吧!”
她还是那柔弱,这么温顺,她还是完全依赖着小方的。
她已将她的生命、她的整个人都交给了小方,她宁愿死,只因为她不愿连累小方。谁也没有看见她杀人,可是这一点每个人都看得清楚。
卜鹰忽然叹了口气:“让她走。”
班察巴那很惊讶道:“就这么样放她走?”
“不是这么样放她走。”卜鹰冷声道:“你还得给她一袋水、一袋粮食、一匹马。”
他淡淡地接着又道:“最快的一匹马,我要让她走得越快越好。”
班察巴那没有再说话。
他对卜鹰的服从,就好像别人对他一样。小方也没有再说什么,卜鹰做的事,每次都让他无话可说。
他默默地拉着波娃的手,转过身。
卜鹰忽然又说:“她走,你留下。”
“我留下?”小方回头:“你要我留下?”
“你要我放她走,你就得留下。”
“这是条件?”
“是!”卜鹰的回答简短而坚决,这已是他最后的决定,任何人都不能改变的决定。
小方明了这一点。
他放开了波娃的手。
“只要我不死,我一定会去找你,一定能找到你。”
这就是他对波娃最后说的话,除此之外他还能说什么?
波娃默默地走了。
她也没有再说什么。小方目送她走出去,看着她柔弱纤秀的背影。
他希望她再回头看他,又怕她回头。
如果她再回头,他说不定会就不顾一切,跟着她闯出去。
她没有回头。
班察巴那也走了,临走的时候,忽然对小方说了句很有深意的话。“如果我是你,我也会像你一样这么做的。”他的声音中绝没有讥笑之意,“像她这样的女人实在不多。”
快走到帐篷外时,他又回过头:“可是如果我是你,以后我绝不会再见她。”
小方紧握双拳,又慢慢松开,然后再慢慢地转过身,面对卜鹰。
他想问卜鹰:“你既然肯放她走,为什么要我留下?”
他没有问出来。
波娃和班察巴那一走出去,卜鹰的样子就变了。小方面对他时,他已经倒了下去,倒在用兽皮堆成的软垫上。小方从未见过他如此疲倦衰弱。
他苍白的脸上全无血
,可是他白雪的服衣已有鲜血渗出。血迹就在他
膛上,距离他的心口很近。“你受了伤?”小方失声问:“你怎么会受伤?”
卜鹰苦笑:“只要是人,就会受伤,利剑刺人
膛,无论谁都会受伤的。”
小方更吃惊。
“江湖中人都说你是从来不败的,我也知道你身经数十战,从未败过一次。”
“每件事都有第一次。”
“是谁刺伤了你?”
卜鹰还没有回答,小方已经想到了一个人,如果有人能刺伤卜鹰,一定就是这个人。
——无名的剑客,无情的剑。
小方立刻问道:“你已经跟他
过手了?”
卜鹰沉默了很久,才慢慢他说:“当代的七大剑客,我都见过,虽然我并没有跟他
手,但是他们的剑法我都见过。”
他在叹息:“他们之中,有的人已老,有的人生命太奢华,有的人剑法大拘谨,当年被江湖公认的当代七大剑客,如今都已过去,所以我没有跟他们
手,因为我知道我一定能胜过他们。”
这不是回答,所以小方又问:“他呢?”
卜鹰当然也知道小方说的“他”是什么人。
“我已经跟他
过手。”卜鹰终于回答,“我敢保证,七大剑客中,绝没有一个人能接得住他这一剑的…”
“这一剑。”无疑就是刺伤卜鹰的这一剑…
“我从未见过那样的剑法,我甚至连想都没有想到过。”卜鹰慢慢地接着道:“我只能用六个字来形容这一剑。”
“哪六个字?”
“必杀!必胜!必死!”
“可是你还没有死。”小方仿佛在安慰他,又仿佛在安慰自己,“我看得出你绝不会死的。”
卜鹰忽然笑了笑:“你怎的看得出我不会死?”
他的笑容中带讥俏:“我留下你,说不定就是为了要你在这里等我死,因为我也曾留在你身边,等着你死。”
讥消有时也是种悲伤,悲伤有时往往会用讥消的方式表达。
小方也了解。
除了对自己的感情外,对别的事他通常都能了解。
他慢慢地坐下来,坐在卜鹰身旁。“我等你。”他说,“不是等你死,是等你站起来。”
烈曰又升起,帐篷里却显得分外阴暗寒冷。
卜鹰已闭着眼睛躺了许久,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这时忽然又张开眼,看着小方:“有两件事,一定要告诉你。”
“你说。”
“那个无名的剑客并不是真的没有名字,他姓独孤,叫独孤痴,不是痴于情,是痴于剑。”
卜鹰叹息着:“所以你千万不能与他
手。痴于情的人,一定会死在痴于剑的人之剑下,这一点你绝对不能不信。”
小方只问:“第二件事呢?”
卜鹰又沉默了很久才开口。
“你是个
子。”他说:“有的
子多金,有的
子多情,有的
子爱笑,有的
子爱哭,不过所有的
子都有一点相同。”
“哪一点?”
“空虚。”卜鹰強调:“孤独、寂寞、空虚。”
他慢慢地接着道:“所以
子们如果找到一个可以让自己觉得不再孤独的人,就会像一个溺水者抓到一
木头,死也不肯放手了。至于这
木头是不是能载他到岸,他并不在乎,因为他心里已经有了种全安的感觉,对
子们来说,这已足够。”
小方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他说的正是小方一直隐蔵在心底,连碰都不敢去碰的痛苦。
一个人,一柄剑,纵横江湖,快意思仇,
子的豪情,也不知有多少人羡慕。
因为别人永远不会知道他们心底的空虚和痛苦。
卜鹰道:“可是你抓到的那
木头,有时非但不能载你到岸,反而会让你沉得更快,所以你应该放手时,就一定要放手。”
小方握紧双拳,又慢慢松开:“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话。”
卜鹰道:“因为你是我的朋友。”
朋友。
听到这两个字从卜鹰嘴里说出来,小方真的吃了一惊,甚至比看见他白衣上的血迹时更吃惊,只觉得心里忽然有一股热血上涌,
住了咽喉。
卜鹰坐起,从身旁拿起一个羊皮袋,袋里不是那种淡而微酸的青棵酒。
“这是天山北路的古城烧。”
他说:“这种酒比大麦还烈得多。”
他自己先喝了一口,将羊皮袋交给小方。
辛辣的烈酒,喝下去就像是热血一样。
“你怕不怕醉?”
“连死都不怕,为什么要怕醉?”
卜鹰锐眼中又有了笑意,忽然漫声而歌。
——儿须有名。
酒须醉,
醉后畅谈,
见心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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