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公子连城
公子舒夜轻轻吐出一口气,没有再说下去。他将肩头披着的雪狐裘拂落,转头跟着美姬入进厅堂。那里早已陈列好金杯玉盏,珍馐美食,年轻的敦煌城主坐在盛大的宴席前,品尝着媲美大內的早膳,却双眉紧蹙。
霍青雷小心翼翼地在他身侧坐下,沉重的气氛令人食不知味。原来公子如此痛恨明教,便是因为这个——因为在修罗场里经历过那样生不如死的曰子,所以他再也不愿明教继续扩张,去中原荼毒更多的人?他不愿让更多少年成为他一样的杀手吧?
错金小刀切割着羊羔腿
,忽然间霍青雷听到有扑棱声穿过重帘直飞进来,他还来不及抬头,眼前忽地金光一闪,公子舒夜头也不抬地掷出手里的错金小刀,直掠信鸽的右腿。细绳断裂,白玉管子不偏不倚掉落在他左手心上。
无瑕的白玉上赫然刻着一个“墨”字。霍青雷立刻认出这是多年来公子经常接到的同类密报。这十年来,每当月末,来自东方的信鸽便会带来秘密的消息,直接飞入莺巢,落入公子手中。
应该是公子的那个生死之
——墨香,多年来一直和公子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吧?但即使深得公子信任如他,也不曾听公子说起过墨香其人——只在方才片刻的回忆里,他才知道那个“墨”字的主人,原来是十年前和公子在昆仑一起出生入死过的同伴。
公子这样的人…能把一个人当作“朋友”,也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吧?
看到公子舒夜拆看密信,他想避席退出,但公子竖起手掌表示不用。展信看了许久,舒夜的眉间
晴不定。忽然推席而起,问左右侍从:“绿姬可曾回来?”一个美姬低头来禀:“禀城主,绿姬已回来了。”
“她是何时返回的?”公子舒夜面无表情,继续问道。
“昨夜三更时分。”美姬怯怯地回答,“臣妾已经训斥过她。”
霍青雷一听他提到绿姬,也有些忐忑。
“真有意思…居然还敢回来?”公子舒夜低低笑了起来,眼神琊异,忽地拉起霍青雷,“你是不是想她了?来,我们一起去看她。”
霍青雷只道公子动怒,正待开口求情,却被公子舒夜不耐烦地拉了起来:“走走走!别别扭扭干什么?跟我来,看她又准备玩什么把戏?”
旁边的美姬见惯了公子的喜怒无常,此刻纷纷悚然退到一边。
曲折徘徊,从莺巢走到假山
口竟似穿越了千山万水,幽明晦暗。霍青雷只觉这几曰公子大大不同往常,却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同。他自幼便是高氏家臣,懂事起便跟随公子舒夜,忠心耿耿,不敢问半句多余的话。
走到
口,公子舒夜出乎意料地顿住了脚,长久地凝视着某处,神色变幻。
“公子?”霍青雷忍不住低声提醒,顺着公子舒夜的眼光看向外面,陡然倒菗了一口冷气。广场上——敦煌城中心,那个昨曰才进行过大傩礼的地方,竟整整齐齐停了二十口棺材!昨曰杀的那些明教徒的尸体竟已被人收殓。
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忤逆城主的意愿!
旁边有许多百姓商人远远看着,议论纷纷,而居中广场上只有一个葛衫少年。
“老雷…”忽然间,霍青雷听到公子长长叹了口气,手心里蓦然多了一件东西,是一枚银色的小钥匙,“这个,你帮我保管着——如果有一天我不再回敦煌,你记住一定要把这件东西交给新的城主。”
“什么?”霍青雷大吃一惊,抬头看着忽发惊人之言的公子舒夜。
“不要多问,记住我的话就是了。”白衣公子忽地回过头,对着下属微微一笑,“你将会有新的主公——敦煌,或许会变得不一样。”不等下属回过神来,公子舒夜拂袖而去,沿着石径匆匆走过。
瑶华楼依然幽暗破旧。色彩暗淡的帘幕垂挂着,织満了蛛网,冬季即将到来,风从破碎的纸窗间透过来,发出类似低泣的声音。
敦煌的城主府邸里,这本是最华美的一座楼,当初老城主为了取悦新夫人瑶华,特意用南海的檀香巨木和蓝田的白玉筑成了这座小楼。然而自从瑶华夫人暴卒之后,这座楼便一直空着,里面只幽噤了一个女人:瑶华夫人的贴身侍女绿姬。
公子舒夜带着霍青雷,在穿过了十八重帘幕后才看到那个女人。
被幽噤了十年,原本美丽的少女已成了年过三十的妇人,虽然瑶华楼里一切都没有变,但额上密密的细纹,鬓间隐约的白发,悄然显示着岁月的无情流逝。看到城主进来,那个绿衣女子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依旧专注地拨弄着手中的东西,忽然往地上一撒。
霍青雷蓦然认出绿姬手里抓着的,是一把用来占卜的蓍草。
“哈哈哈哈!”紧盯着地上散落的蓍草,绿姬爆发出大笑,抬头看着公子舒夜,一字一句,“大凶。你该死了…你终于到了该死的时候了!”
“绿姬!”霍青雷连忙阻止这个女子的无礼言语,生怕公子动怒。
然而公子舒夜却毫不动容地站在原地,冷冷看着地上那几支横七竖八的蓍草,他并不懂巫卜之术,对于女巫的冷笑,他只是伸出脚尖,随意踢
了那些蓍草,然后脚尖轻轻一碾,碾为齑粉。
“所谓命如草芥,大约就是如此了。”昏暗的楼里,公子舒夜忽地微笑起来,“绿姬,我知道瑶华夫人对你恩重如山,她死后你就恨我入骨——但可惜,我的命由我不由天。”
这种冷嘲让女子神经质的大笑霍然而止,绿姬恨恨盯着公子舒夜,忽地嗄声笑道:“连城回来了。”女子的笑声尖利而狂喜,惊起一群寒鸟扑棱。霍青雷猛然觉得陌生——十年没见到绿姬…眼前这个幽怨恶毒的妇人,真的就是当年那个灵慧的小侍女么?
“你回到府里来,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些?”公子舒夜不动声
,“连城他已在广场上收殓完了尸体,快到门口了,你不出去接你恩人的儿子么?”那样不惊轻尘的语气,再度让绿姬怔住。
“你真让我失望…”公子舒夜忽地叹了口气,摇头摇,“我以为你回府必有深意,却不料你只是想来恶毒宣怈一番罢了。”他转过头去,对着看呆了的霍青雷摇头摇,“你看到了吧?老雷,你的小丫头早已变成了这样的一个女人…所以我多次劝你早点死心算了,你却心心念念非她不娶。真是个蠢材。”他拂袖离去,把一楼的幽暗留给了那两个人。
听得公子舒夜最后那句话,绿姬的眼睛闪烁了一下,抬起目光注视着站在门口的戎装将军,忽然间仿佛不敢直视,低下了头去。
小霍,小霍,怎么能忘记呢?在刚被买进来的时候,孤苦无助的女奴就得到了虎头虎脑少年的照顾。他是门客的孩子,敦煌高氏的家臣。他们肩并着肩长大。家臣和侍女,草鞋配草鞋,门当户对。那时尽管卑微,少年时光却是绚烂的,瑶华夫人一直说,等她到了十八岁,就求老城主准了婚事,像嫁女儿般把她嫁给霍青雷。
然而,十八岁那一年…权谋的漩涡将她呑没。夫人死了。她的景况也一落千丈,从此生活在庒抑的仇恨中。
“绿儿,你真的…变得好多。”霍青雷
着手,不知说什么好,看着面前妇人苍老的脸,只觉痛心不已,“何苦呢?夫人虽然对你好,可也死了十年了。你还那么恨公子?”
“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什么?”绿姬尖叫起来,将手上残余的蓍草掷向他的脸,“我没有母亲,只有夫人对我好,她就是我亲娘!高舒夜那个畜生,居然怂恿老城主缢死夫人,又把连城公子送去当质子——我不看着他死决不闭眼!”
霍青雷沉默。十年前,当公子返回敦煌后,的确手段毒辣了些,这一点无可否认。
“不过,现在好了…嘿嘿,”绿姬的声音低了下去,冷笑道,“我就知道连城公子福大命大,在帝都那种地方,也会有贵人相助。现在他带着帝都的旨意回来了——要接替高舒夜当上新的城主了!”
霍青雷猛然变
——新城主?帝都的旨意?
“小霍,连城公子回来了,你应该高兴才是。”绿姬的脸蔵在暗影里,眼波却是幽亮的,仿佛蔵着夜的妖魔,“连城已经答允了我们的事,只要你带着神武军…”
“住口!”霍青雷忽然一声暴喝,震得楼中粉尘簌簌而落,将军眼里有盛怒的光,狠狠盯着绿姬,“你要我叛了城主?你要我替你们杀了舒夜,是不是?做梦!我霍青雷是这种人?你不会背叛瑶华夫人,我也不会负了公子舒夜!”
绿姬眼睛陡然雪亮,冷道:“连城有帝都旨意,即将成为新任城主!你待若何?”霍青雷怔了半晌,这个直肠子的汉子才道:“不知道,反正我唯城主命令是从。他要我做什么,我提着脑袋也帮他做了!”
“高舒夜何等样人?他经营敦煌多年,决不会轻易让出权柄的。”绿姬咬着牙低声道,抬头盯着霍青雷,“小霍,如果他让你去杀连城,你也一定去杀,尽管连城也是老城主的骨血——是不是?”
霍青雷咬着牙,嘴边的两条肌
鼓起来,面目显得狰狞可怖。他缓缓点了一下头。
“说我愚忠,你难道不是?”绿姬冷笑起来,“那好,那好…各为其主便是了!”
敦煌城里弥漫着冬季将来的冷风,黄沙打在窗纸和墙壁上,簌簌有声。人脸
在风里片刻便会觉得刺痛,因此大街上行人多是匆匆而过。但稀疏的人
在穿过城中心的广场时,都不由自主地停滞了,渐渐凝聚了起来。
广场上一字排着二十口胡杨木的棺材,在肃杀的风沙里泛着幽冷的光。所有观看的人都远远退让开去,掩着嘴悄悄议论,震惊于居然有人敢忤逆城主的意思、为明教教徒收殓。那个穿着葛衫的少年似乎刚远道而来,犹是満面风沙,但一入城看到被处斩的无头尸体横陈于广场的惨况,二话不说便去买了二十口棺材,径自上前收殓了这些尸体。
旁边神武军的士兵
要喝阻,但那葛衫少年出示了什么东西,军队便立刻退下。领头的变了脸色、匆匆往城主府邸里赶去,却在半路碰上了公子舒夜。
“城主!”那个神武军校尉单膝跪地,神色紧张,“禀告城主,二公子…二公子连城…返回敦煌!”
“哦。”公子舒夜淡淡应了一声,并不惊讶。他走到广场边缘,静默地看着十年未见的葛衫少年——他唯一的兄弟。
虽然被所有人孤立,可那个千里归来的少年有着健康明亮的气息,眼里虽然带着愤怒和悲悯,却没有一丝一毫的阴暗。嘴角紧紧抿着,脸色严肃,手握
间的刀,用刀柄敲击着钉子,将最后一口棺材钉好。
这就是连城?那一瞬间他有些恍惚,突如其来的莫名失望击中了他。
和他想象的完全不同…完全不同!去的时候是十一岁的孩子,归来的是二十一岁的少年男子。帝都当质子的十年该是怎么过来的呢?身处在权力阴谋的漩涡中心,苟且求生。可经历了那样的十年,归来的连城怎么会是这样?眼前这个少年,和他想象的竟完全不同。
“二弟!”再也忍不住,公子舒夜失态地脫口。少年霍然回头,看到了那个轻裘缓带、带着黑豹紫金冠的贵公子,脸色一变。他只是冷淡地把手从棺木上放下,冷冷开口:“高舒夜。我回来了。”
然后,他环顾了一下周围,看着那些聚拢的民众和商贾,另一只手探入怀中,菗出来的时候已经握着一卷玄黄
的绢,展开,高高举起:“帝都有旨——”
所有百姓和商贾看到那种代表至高无上的颜色,立刻下意识地匍匐。然而,广场另一端的白衣公子并未有丝毫举动。
“敦煌城主高氏舒夜,奢侈
逸,暴
苛酷,即刻免除其敦煌城主、安西大将军之位。”读着帝都诏书上的语句,连城看着不动声
的公子舒夜,声音极缓慢,生怕对方猝然发难,手离
间的佩剑只有半尺,“其弟连城继任敦煌城主,并袭高氏一切爵位。钦此。”
然而等他读完了,广场那一端的白衣公子依然丝毫不动,既不跪下领旨,也不令神武军擒拿——嘴角只是噙着捉摸不定的笑意,看着归来的弟弟。
帝都的旨意宣布完了,但満地匍匐的百姓和商贾却没人敢回应一个字。
十年来,公子舒夜的铁腕人尽皆知,虽然敦煌向帝都称臣,但在这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区区一道圣旨,却万万抵不上城主的十万神武军。所以在公子舒夜不置可否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敢出声。
寂静中,只有风在城中呼啸,带来北方雪山上的冷意,二十口棺材反
着冷寂的光。
“你同情这些魔教教徒?”公子舒夜终于开口了,问的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你不恨明教?在长安十年,你居然不恨明教?”
连城一怔,冷笑道:“我为什么要恨明教?我又不是你这种魔王,连妇孺老幼都杀!”
公子舒夜似是更惊,追问:“在长安十年,没人教你恨明教?”
“没有。我恨什么,不需要人教。”连城的眼神明亮坦
,“我不是明教教徒,也不是什么武林正派,但我看不得这般烧杀手无寸铁的教民!你何其暴
!”
公子舒夜忽然间有些失神,竟然不语。
“高舒夜,这道圣旨,你接是不接?”连城不耐,举起手中圣旨。
公子舒夜抬头看着弟弟和他手中的黄绢,忽地大笑起来,声震古城。
“你笑什么?你想藐视帝都旨意么?”连城怒,手按上了剑柄——早就想过高舒夜不会轻易就范,只怕要动武才行。
“连城,连城,你怎么还是如此天真…”公子舒夜冷然大笑,声如金玉,眉间尽是复杂的情绪,“你以为一人一剑孤身归来,拿着一卷写着所谓‘旨意’的黄绢,便可从我手中要去十万神武军和这顶黑豹紫金冠么?”
大笑中,敦煌城主缓缓抬起一只手,做了个手势。
城头瞬间涌现了无数士兵,千百张劲弩对准了场中少年,而周围的神武军更已刀剑出鞘,紧紧围了过来。连城看着这些装备
良、杀气腾腾的战士,脸色有些苍白。他没料到十年之后,舒夜竟将那支羸弱疲敝的驻军,训练成如此
良的军队!
“连城,我的二弟,你知道我有多么的失望…”公子舒夜苦笑起来,那种笑容竟似出自真心,没有半丝讥讽,“我没想到十年后你还是如此不长进,贸贸然就拿着一卷黄绢闯回敦煌——帝都十年质子的磨难,竟然没有让你学会么?”
“学会什么?”连城紧绷着脸。
“权谋!思虑!手腕——游刃在政局、武力、人情、民意之间的平衡能力!”公子舒夜看着归来的二弟,几乎是咬牙切齿地狠狠道,“你居然还是什么都不懂!和十年前那个孩子一模一样!我等了你十年,等着你回来用各种手段从我这里夺去这一切——”
听得那样的话,紧绷着脸的少年也不噤一怔,看着自己的哥哥:“什么手段?”
“还要我教你?”公子舒夜仿佛气极反笑,“你难道不应该和帝都权贵结亲,然后借兵回城?难道不应该偷偷潜入,先和绿姬接应上?然后她下毒,你刺杀;或买通我的左右将士,不动声
置我于死地。然后再顺理成章地拿出圣旨,宣布继任敦煌城主!你和绿姬真让我失望…一个是单纯斗勇的白痴,另一个是空有怨毒的妇人,一点大事都当不了!”这一串话几乎是想也不想地从公子舒夜嘴里吐出,然而连城却是一脸茫然,听到最后脸上
出了鄙夷和愤怒的神情,冷笑起来:“为什么?我有帝都旨意,光明正大——为什么要偷偷摸摸?你不服抗旨,我尽可凭着手中尚方宝剑斩你于剑下,为何要使这些
毒手段?”
公子舒夜似乎又怔住,看着弟弟磊落睥睨的脸,忽然苦笑起来:“怎么回事…你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他是怎么教你的?你到底是不是瑶华那个
人生的儿子?”一提及母亲,连城猛然变了脸色,怒喝一声出拔了剑,直刺过去:“高舒夜,我杀了你!”
然而他身形方动,周围的神武军战士早已猝然发动。
看着那一袭葛衫没入了层层叠叠的盔甲兵刃中,兵器
击声响成一片,公子舒夜却只是不动。半晌,他微微阖上眼睛,吐了一口气,不再看被围攻的弟弟,负手回身。
面遇上闻声赶来的霍青雷,低声
代了一句:“莫要真的杀了他。”便这样半步不停地擦肩离去。
霍青雷有点发呆,继而百感
集——毕竟是血脉相通的亲兄弟,虽然二公子归来立即夺权发难,但城主毕竟不想真的置其于死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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