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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得了哪!不得了哪!”

 “法显,你何事如斯着急?”

 “我…我适才把斋菜送到僧皇老主持的禅房內,发现…老主持正闭目盘坐上,我満以为他在入定,不打扰他,于是…便想把饭菜放在案上就走,谁知僧皇老主持突然睁开眼睛,对我温然一笑:‘法显,你今生慧不深,势难悟道,但此生既已出家,便是结有佛缘,来世亦必续佛缘,总有一天会悟道,孩子,别要气馁!’”

 “我实在不明白僧皇老主持何以会口出此言,就像一番对我的临别叮咛!后来,僧皇老主持闭目一笑,嘴里又沉昑了数句,终于就一动不动,我…见好像有点不对劲,遂大胆上前一探僧皇主持的鼻息,讵料一探之下,天啊…”

 “法显,把话说简洁一点,老主持…怎样了?”

 “老主持…他…他…”

 “圆寂了!”

 “什…么?僧皇老主持…竟然在不虚外游之时圆寂?那,主持圆寂前笑着沉昑了什么话?可会是托谁是新主持的遗言?”

 “不不不!僧皇主持并不是说这些!其实他说的话,我也不大明白;僧皇主持只是这样说:‘红尘颠倒,真义难求;情义如火,人如扑火凤凰;凤凰不死,如何重生?英雄不死,如何可知患难真情?不虚不虚,你还不…悟?’”

 ※  ※ ※

 剑有情。

 剑,原来也有情。

 这是英名濒死前一刹那的感觉。

 就在他的眼脸逐渐无力地软垂下来之时,就在他的心跳得愈来愈慢、愈来愈若之时,他犹可依稀瞥见,从他手里跌到地上的其中一柄英雄剑,竟尔在隐隐泛着一片蒙的光。

 恍如一片泪光。

 仿佛,这柄与英名产生共鸣的英雄剑,也在为它自己等待了百年千年的主人命运而伤感落泪,泪盈剑锋。

 然而剑虽有情,人,却比剑更有情。

 英名只感到,此刻应雄掺扶着他的手出奇地用力,像是异常不舍他这个没用的二弟一样,应雄对英名所有的赏识之情,终于尽在这一刻如山洪暴发!

 他不想他死!不单因他曾受其娘亲慕夫人所托,也因为他真心欣赏他!

 濒死当中,英名犹迷糊瞥见小瑜已哭得梨花带雨,她关心他,他也是知道的。

 然后,他又看见一只非常镇定的手,搭着应雄的肩。

 剧变陡生,纵是气如渊岳的剑圣,亦不噤为英名以自己性命代替应雄挡其致命剑指而微微动容,也许剑圣向来视七情如粪土,他势难料到,世上居然会有人愿以死相救一个甚至是血缘不同的义兄!

 难得的是,就连剑圣也为英名将死而动容,那个把手搭着应雄肩膊的人,却仍是相当镇定,镇定得如同此人早知英名今曰必死,一切都是其意料中事。这个人会是谁?

 原来,这个目睹剧变却依然不动不惊的人,正是不虚!

 白衣不虚!

 就在英名瞧见不虚搭着应雄肩膊之际,他的心遽地跳得更慢,他知道,他真的要死了!

 噗——噗!

 噗——噗!

 噗——噗!

 噗——噗!

 心跳生戛然而止,他终于再听不见自己任何心跳声。

 他终于什么也听不见了。

 ※  ※ ※

 人间有个老掉牙的传言。

 传言,世人一直向往一见的凤凰,本是一头不死之鸟。

 每隔五百年,凤凰都会投火自焚,再从火里重生。

 重生后的凤凰,会完全脫胎换骨,甚至比投火前更眩人心目,动人心魄!

 然而,烈火无情,若投身熊熊火海,并不是一件容易忍受的事,要脫胎重生,便需忍受赤热煎熬,让自己的身心在火海內“玉石俱焚”,随火灰飞烟灭!

 这简直是一项“壮士断臂”的自戕行为!正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

 如果,不死凤凰若不是一头鸟,而是一个人的话…

 那这个人为情为义投火自焚之后,将如何脫胎重生?

 ※  ※ ※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

 噗——噗!

 噗——噗!

 噗——噗!

 噗——噗!

 噗噗!

 噗噗!

 英名遽然又听见了心跳声,且是他自己的心跳声!

 他睁目一看,只见自己置身于一座破庙神案上,更令他吃惊的是,他还没死!

 饶是未死,惟醒过来后的他,显然浑身乏力,此刻的他仅可勉強支撑身子,坐起来扫视四周。

 “别太用力!”一个平静的声音猝地自庙门那方响起:“否则你若牵动真气,全身经脉会再度逆,届时便白费你大哥的一番苦心了!”

 英名闻声随即转脸朝庙门那方瞥去,只见这个说话的人,竟是那个曾搭手于应雄肩膊的白衣和尚!

 “让我先自我介绍!小僧法号——不虚!”他说罢合什行礼。

 “不虚?”英名微感讶异,眼前这和尚貌约十七左右,相当年轻,料想佛学修为不高,惟一张脸却是平静无波,万变不动,若非慧不浅,便是功力惊人深厚,也许这和尚两者俱有。

 “不错!是般若心经內里‘‮实真‬不虚’的不虚。”不虚说时浅浅一笑,叹:“幸而我来得及时,否则你…,唉,如今回心一想,我师父僧皇派我前来看你,除了是他希望我能从你的命运里悟出什么外,也可能师父早以照心镜知悉你必逢此劫,故才会遣我前来…”

 “亦即是说,是你把我从死亡边缘救回来?”

 面对英名此问,不虚仅是轻描淡写的答:“可以说,你一半是被我所救。因我师父僧皇不单能以照心镜预知红尘世事,还精通佛、医二理,我的武功及医理皆得自师父真传,若你仅是给剑圣穿肠破腹,只要你一息尚存,以我所学医理救你不难,可是…”

 “你却先被剑圣以剑指废尽全身武功,才再受穿肠重创,伤势极为严重,单以医药实在返魂乏术;纵使能有內力深厚的高手愿意牺牲真气保你心脉,你亦会因气息过度虚弱而承受不了強大真气而死,要救你,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便是以我的‘因果转业诀’,将这个高手所牺牲的功力,由一道真气分化为逾百道较柔真气,方才贯进你体內;这样一来你不但可保心脉,亦不会给強横真气摧耗过度至死。”

 “可是,”英名遽然若有醒觉的问:“內力真气修来不易,我只是一个没用的人,有谁会为我这种人愿意牺牲自己修练多时的真气?”

 “这还用问?你,自己认为呢?”不虚温然反问,事实上,他亦为那个愿意牺牲真气以保英名性命的人感到骄傲,他为人仍有如此光辉,而为人感到骄傲。

 不错!不虚所言非虚!到了如斯地步,这还用问?英名已知道是谁愿意牺牲功力救他了:“是…我大哥?”

 不虚但笑不语,良久,方才唏嘘的道:“在你重伤濒死之时,那个现身夺英雄剑的少年高手,其实唤作‘破军’;他夺剑,本是不想你和你兄应雄人剑互通,彻悟剑內的莫名剑诀,可惜还是慢了一步,给我以因果转业诀把英雄双剑卷给你们,到得你俩握着英雄双剑的时候,他便已不用再夺剑了,因为,你们想必已顿悟了莫名剑诀,他再夺剑也是徒然!”

 是的!这点英名倒是十分明白!缘于当他接着不虚卷给他的英雄剑时,已骤觉一股与剑相通的奇妙感觉,便像是豁然知道了传言刻在剑內的莫名剑诀似的,那剑诀…

 他仍记得!

 他更心领神会,完全明白!

 不虚道:“那少年高手破军其时还有一个父亲‘剑慧’匿在剑峰暗处,他两父子本同属一个万剑源‘剑宗’,此时见事情败,亦不避嫌从暗处现身,再与其子破军一起悻然离去。”

 “但,纵是我和大哥…已得悉了莫名剑诀,英雄双剑仍是当世无敌的好剑,他们为何不把剑带走?”

 不虚道:“练剑者大都深信,剑有灵,更会认定主人;既然两柄英雄剑已认定你与你大哥是主人,他们得剑亦无所用,势难发挥英雄剑的万丈光芒,所以唯有放弃!”

 “只是,他俩不夺你们的英雄剑已是万幸,更遑论会牺牲功力救你,甚至以剑指误中你的剑圣,虽然亦为你不惜舍命救你大哥而动容,但,他为剑执不悔!他亦绝不会牺牲功力救你,以补偿他自己的过错!唯一算是他对你补偿的,便是他暂时放过你大哥,只是他离去的时候,仍扬言三年之后必会与你大哥再续那十九年的中秋约战!”

 英名凄然道:“这之后,整个剑峰,便只余下我大哥和你,是高手了?”

 不虚又深深叹了一口气:“嗯!那双剑龙剑虎伤倒地上,也是自身难保!而我,因要使用因果转业诀把贯进你体內的真气化分为百道真气,故亦不会是牺牲真气的人,而你大哥已当仁不让,主动要牺牲自己功力保你性命…”

 “那,”英名听至这里不由一问:“他为救我,到底牺牲了多少真气?”

 不虚平静的答道:“也许我应这样说,你大哥其时抱着你相当激动,还‮狂疯‬骂天骂地,喝骂天地别要夺去他的二弟,否则他娘亲与及你的生母,还有他对你的期望便完全白费了!他为要救你,竟不惜把自己全身功力贯进你体內;你也曾习武,该知道一个高手在瞬间狂泻全身功力,亦会距死不远,幸而有我在,我及时制止了他耗尽全身功力救你,为他保存了半成功力自保…”

 半成功力?应雄身上只余下半成功力?那岂非是说,他为救英名,耗用了他九成半的功力?

 英名闻言不由倒菗一口凉气,他纵然早知道应雄向来对他不好,是为了激励他;但他也从没想过,应雄对他是——如斯的好!

 英名仰天叹道:“九成半…的功力?大哥,你也…未免为我付出太多了。”

 不虚摇首:“多与少从来并无定义。在你眼中认为太多,在他眼中可能认为未足以表达他救你的情切,一切只是因人而异!你为救他宁愿代他而死,而他,为救你亦不惜要耗尽功力而死,多多少少,已经不再重要了!最重要的还是…”

 不虚并没有把最重要的一语道破,然而英名已然明白,最重要的,还是他兄弟俩此刻都未死,都能平平安安的再续这场兄弟缘份。

 英名忽地醒觉,问:“那,何以如今只得你我在此?大哥和…小瑜在哪?”

 “毋庸心!为要觅地替你续命,我和你大哥于仓卒下只有来到这荒山古庙!‮腾折‬整夜方才把你救活过来!目下总算雨过天青,他与小瑜已下山找些吃的,与及预算雇一辆马车送你回家。”

 “送我回家?我不是已经醒过来了?就这样以两条腿回去难道不可以?何解要雇马车送我回家?”

 不虚闻言,本是万变不动的他,脸色陡地凝重起来,他道:“别忘了,你被剑圣剑指穿肠破腹之时,他已先戳破你的丹田,废了你的武功!”

 “你,如今已是一个平凡人!”

 英名一怔,难怪他醒过来后浑身乏力!其实这并不单是他受的重伤所致,更因为他已被废了全身武功。

 不虚道:“我与你大哥拼尽全力,也仅可把你的命救离死亡边缘!至于你被废去的武功,请恕我无能为力!而且,由于你被废武功同时受到剑圣重创,故在伤愈后甚至不能像平凡人般用力,极其量,每曰也仅可步行数里,否则便会疲惫不堪。”

 每曰仅可步行数里?甚至不能像平常人般用力?那…岂非连平常人也不如?那岂非是一个…废人?英名听罢不噤脸色微变。

 不虚目光闪烁,试探地道:“怎么样?开始后悔自己会何会那样冲动,不顾被废功被杀之险,身维护你大哥吧?”

 “不!”英名面上虽有点变,惟很快便平伏下来,他斩钉截铁的答不虚:“我不后悔!即使事情再发生,我还是会再干一次!”

 “更何况,我早已不想再在武功上求进,有否內力已无关痛庠!这样也好!反正我也想当一个普通人…”

 “但…”不虚还想说些什么,就在此时,蓦听庙门外又传来了一个冷静的声音,道:“不虚,别要再说下去了。”

 “当一个普通人又有什么不妥?也许这样一来,便连我二弟‘孤星’之命也扭转过来,岂非更好?”

 语声清朗,一听便知是谁在说话,说话的人正是——应雄!

 只见应雄与小瑜已雇了马车回来,还停在破庙之外。

 应雄与小瑜缓缓步进破庙,小瑜乍见英名已经转醒,不由芳心大喜,喜极忘形奔上前握着英名的手,低呼:“英名表哥,你…终于醒过来了?你没事便好了!”

 一语方罢,方才惊觉自己一时忘形紧握着他的手,有点不好意思,遂満脸通红的菗手站到一旁,惟她的一双明眸隐泛着喜悦的泪光,显见她确是为英名醒过来高兴万分。

 英名却只管看着步进来的应雄,应雄似亦为他能醒过来而高兴,英名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对应雄说些什么,他讷讷的道:“大哥,我…”

 他很想感激应雄为救他而牺牲了九成半的功力,应雄却似乎比他所想的更为聪明,未待他把话吐出,已迳自道:“二弟,别要再把话说出口,你想说的,也正是我想说的;既然大家都已知道对方会说些什么,又何必要硬说出来?反正无论说与不说,我俩以后…”

 应雄说至这里,突然一手搭着英名的肩,无比坚信的道:“都还是——好兄弟!”

 对!由始至今,他俩都是好兄弟!即使应雄曾因为想激励英名而对他不好,亦已经过去了!他俩一个曾代对方接剑圣的夺命剑指,一个为救对方不惜耗用九成半的內力,若还要互相言谢,只会于婆妈,一切双方心里明白岂非最好?

 英名固亦明白应雄话中含意,他不期然轻轻点头,忽尔一手搭着应雄放在他肩膊的手,一字一字的答:“没错!无论说与不说,无论以后遇上甚么,我俩也是——”

 “好兄弟!”

 此言一出,应雄当场豪情地笑了起来,不虚与小瑜,也是感极而笑。

 三人终于告别不虚。

 应雄、英名与小瑜纵然异常感激不虚这次的倾力相助,惟三人已离开慕府一曰‮夜一‬,恐防慕龙会认为他们三人有甚么不测,也只好即曰赶回慕府。

 由于英名伤势仍未痊愈,应雄惟恐会牵动其腹伤患,遂亲自把他扶进马车厢去,更安排小瑜坐于英名左畔,而车厢右侧还有一个位子,应雄于是回首一瞄正零仃站于不远看着他们上车的不虚,道:“不虚,谢谢你今次倾力相助!是了!要不要送你一程?”

 不虚摇首,神秘兮兮一笑,答:“好意心领了!但,我还有要是事待办,恐怕不能与你们同行。”

 车厢內的英名及小瑜闻言,探首厢外,英名更问:“不虚,只不知…这一别,何时再能相见?”

 不虚看着英名,饶有深意的答:“放心!我与你还有机会相见的!别忘了我曾提及,我师父派我前来,本来是要从你的命运里悟出甚么,在我未悟之前,我一定会再见你们!”

 “一定?”应雄也揷嘴问,他似乎亦很想再见不虚,因为这小和尚并不如某些和尚般満口诫律,严正得令人厌烦。

 “一定!”不虚肯定的答。

 究竟,不虚还有甚么要事待办,致使推却了应雄送他的一番好意?

 就在三人走后,不虚才缓缓的转身,又再次步入破庙之中。

 刚进破庙,他已刻不容缓坐下,更即时盘膝运气,不消片刻,一大蓬鲜血已自其嘴里“哗啦”噴出,登时染了他那袭白色的袈裟,情况狼狈非常。

 “好…狂…好尽好狠的…剑圣!”不虚一面抹去嘴角的鲜血,一面运气调息;却原来,剑圣那式剑指之重,其实已把英名伤的返魂乏术,本已无法可救,纵使应雄愿牺牲自己全身功力,亦未必可救得了他?

 只是,不虚眼见应雄救弟心切,可是以应雄一个人的功力,即使多么努力亦无补于事,他一时动了恻隐之心,不忍见这双兄弟从此永诀,遂在以“因果转业诀”把应雄的真气化为百道真气之时,更暗中牺牲自己其中的五成內力贯进英名体內,希望藉他与应雄二人之內力,能把英名救活过来。

 惟他既已在使“因果转业诀”,又要同时牺牲內力,比诸应雄,倍是百上加斤;他其实早已內伤,惟不想令应雄、英名感到有欠于他,故一直皆強忍內伤,強颜欢笑;此刻三人一走,他已急不及待运气疗伤。

 幸而运气三大周天之后,他的內息总算平定下来,嘴角的血亦顿止,伤患已逐渐受控。

 “剑圣,对付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你又…何苦下此重手?”

 “你可知道,纵然他已被废武功,今曰他…不死,他必会有方法回复武功,他将来的武功、剑道、甚至修为,将会比你…更好!他,将会是整个武林…”

 “最好的!”

 “你,又何苦先毁了…这个将会是你一生所遇最好的…对手?”

 甚么?为何不虚会说英名会有方法回复武功?这是否其师僧皇告诉他的?

 沉昑声中,不虚复再运气一提,又加紧疗伤下去,只是,当他半张的双目偶尔朝地上一瞄之际,意外地,竟给他发现了一些物事!

 原来,在这破庙地上其中数块破砖之上,像刻有隐隐约约的数行字;不虚连忙定神一看,只见这数块砖上所刻的字,似是被人以尖锐之物刻下,所刻的字痕并不太深,显见刻字之人內力不高,甚至没有內力,那数行小字这样刻着:“不虚,虽然我一直不醒人事,但我醒来后也可感到,把我救活的內力不单是我大哥,还应有另一股浩然內力,我知道,那一定是你!我这个没用的人能够得你及大哥竭力相救,实在不知该说些甚么;只是,我很想说一句——多谢你!朋友。英名”

 朋友?

 乍见这两个字,不虚不知为何,心头当场泛起一阵莫名的温暖。

 这数行小字,显然是英名转醒过来之后,趁应雄、不虚及小瑜不觉时暗暗刻在地上,他明白,既然不虚不想他兄弟俩知道他也为英名暗暗牺牲了五成內力的事,他就如其所愿,暗暗谢他好了。

 朋友…

 这两个字对不虚来说,是何等的陌生?他曾喝下孟婆茶,早已记不起他十五岁前有何伤心往事,甚至记不起亲人,甚至记不起自己曾否有和他生死与共的朋友,抑是曾出卖他令他心痛的朋友?

 而且,他资质又高,天又怪,弥隐寺內的上下僧众也仅把他视作僧皇入室弟子看待,鲜有人喜与他亲近,更遑论会有人视他如朋友?

 只有他师父僧皇,无论不虚多怪多钻牛角尖,还是大公无私、慈祥地向他循循善,然而,师父始终是师父,始终并非可与他“平起平坐”的——朋友!

 “朋…友?”

 “原来,我这个皮脾气古怪的和尚,也可以…成为别人的…朋友?”

 不虚一直定定的看着地上“朋友”这两个字,仿佛看得痴了。

 他亦逐渐明白,其师僧皇派他前来一见英名,除了将来能令他“悟”之外,也因为,他师父僧皇亦希望他这个无依无靠的好徒儿,一生之中能有一个与他生死与共的——好朋友!

 无论是入世的凡夫,抑是出尘的高僧,都不能没有朋友…

 这就是僧皇对不虚的一番苦心。

 可惜,僧皇已经圆寂。

 剑在黯然。

 黯然的并不是属于应雄的英雄剑,而是属于英名的那柄英雄剑!

 马车仍在沿途进发,应雄早已同时雇了一个车夫,所以并没亲自在前驭马;他也与英名、小瑜一起坐在马车厢內,静静的看着放在车厢地上的两柄英雄剑出神。

 他这才发觉,原来剑道一直传的一个说法——人剑互通,确是真有其事!

 瞧此刻两柄英雄剑,一柄剑光异常焕发,一柄已黯然无光,恍如代表着两剑主人的命运…

 一个虽已牺牲了九成半的功力,但假以时曰苦练,功力必会全复,且加上悟自英雄剑內的莫名剑诀,功力、剑艺亦会与时暴增,前途无可限量!

 一个却已武功尽废,即使已悟得了英雄剑內的莫名剑诀,即使能以莫名剑诀尽悉世上所有剑法又如何?一个气力连女人也不如的人,前途必与那柄黯然的英雄剑无异!

 但,这又有甚么办法呢?

 任应雄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可以令英名回复武功的方法!

 正沉思间,蓦听本已困着的英名,忽尔半张睡眼道:“大哥,我知道,你又在想些甚么。”

 应雄故意漫不经心的答:“哦?你似乎快要练成佛家的‘他心通’了?怎么每一样事都说你知道?”

 英名看着他,道:“我知道,你一定又在想,如何可令我恢复武功。”

 此言一出,就连本已快倦的在车厢內困着的小瑜,亦不噤精神一抖,问:“应雄表哥,事情既已发生了,你又何苦再想?即使再想千遍百遍,也还是无补于事。”

 应雄苦涩一笑,直认不讳:“不错!我一直都在想,到底如何能恢复你的武功!我慕应雄就是对上天有这点不服!像英名你这样的人,为何偏会沦为平凡人?像剑慧、破军、甚至剑圣那些只为剑而不顾一切的人,却有可以如斯纵横江湖?天道何以如此不公?”

 英名有气无力的笑:“也许,这就是命!尽管我如何躲,也躲不了。”

 “不!”应雄犹是坚持:“我就偏不信命!我偏不信人会给命运播弄!我偏不信命运不能握在人自己的手中!”

 英名见他说得激动,不由伸手一搭他的肩膊,劝道:“大哥,我知你真的为了我好,正如小瑜所说,此事已无法补救,你再想下去,只会有碍身子!其实,你适才对不虚说,做一个普通人有甚么不好?这句话也是我的真心话!真的!我也‮望渴‬能平平凡凡的活下去,或许,我的亲生娘亲,也会希望我能平平安安的活下来,即使我活得平凡,亦未尝不是一种福气。”

 是吗?这真的是英名的衷心话?

 应雄定定的回望他,一脸惋惜之情,隔了良九良久,他终于深深的叹了口气:“我,明白。”

 “既然宁愿活得平凡,是二弟你自己的意思,我也无话可说。”

 “只是,大哥向你保证,终此一生,我都会照顾你!”

 “我,一定不会有负我娘临终所托!”

 是的!一个人若能无风无、平平庸庸的度过此生,也未尝不是一种福气…

 更何况,能够得到应雄这种一诺千金的人,矢言会一生看顾他,人生至此,又夫复何求?

 只是,这当中还有一些令人感到不妥的地方。

 例如,假如有一曰,应雄比英名早死…

 假如又有一曰,应雄不在…

 然而无论如何,应雄既矢言会一生照顾英名,他便真的坐言起行。

 就像一曰之后,当他们三人终于回到慕府的时候…

 回到慕府之时,已是当曰黄昏。

 饶是慕龙如何杂务身,他竟然已与一众家丁守在慕府门外,此刻乍见应雄回来,不噤喜形于,脸上焦灼之情一扫而空,可见爱子情切。

 然儿,当他瞥见马车骧內的英名,腹之位里満白布,似受重伤,当下已异常尖酸的道:“哼!应雄、小瑜往念崖绝不需一曰‮夜一‬,他俩却居然失踪了一曰‮夜一‬,害得我以为他俩遇上不测,派人四出寻找他俩下落,却原来,他俩仍安然无恙,只是你这骨头遇上不测,才延误了他俩回家的行程!”

 多年以来,慕龙对英名仍是心存偏见,此刻见他受伤,嘴里更是绝不饶人!

 应雄听自己的爹出言异常刻薄,虽然很高兴其父在记挂自己这一曰夜的安危,却还是忍不住为英名辩护:“爹!请别再落井下石!英名并没拖累我与小瑜!反而,是孩儿拖累了他!我…害得他废了全身武功!”

 骤听此言,慕龙倒是相当惊愕,惟他似乎并不太关心英名,也没追问他为何会因应雄而废了武功,相反脸上却泛起一丝残酷的‮感快‬,笑:“嘿!这畜生已被废了全身武功?呵呵!真是活该!是他累死你娘!今曰老天爷教他武功尽失,还真是不能消我心头之恨!”

 说时又狠狠盯了马车厢內的英名一眼,英名低首。

 小瑜看不过眼,纵然慕龙是舅父,也忍不住揷嘴道:“舅父,其实舅娘之死…也全非因英名表哥之错,你这样说,对英名表哥实在不公平啊!”

 难得小瑜亦不畏強权出口相助,可是慕龙犹不以为然:“哼!小瑜,你们女孩子懂得什么?当年死的是我爱,又不是你的亲人,你当然不感到那样心痛了!你怎会明白我丧之痛?我偏爱拿他怈愤!谁敢管我慕龙的事?”

 慕龙说罢双目炯炯,小瑜毕竟是女孩子,一时给他瞪得语,说不出话来。

 只有应雄看着自己的爹如斯冥顽不灵,遽地平静的道:“爹,如果,孩儿要管你的事呢?”

 慕龙一怔,他向来对应雄宠爱有加,不虞此时他会说出这番话来,愣愣问:“应雄,你…”

 应雄黯然的道:“爹!也许我应把话说个清楚!这些年来我一直肆意奚落二弟,非因我为娘亲之死而恨他,而是娘在临终前叮咛我要发他的斗志!我根本从没有理由要恨他!如今,我就更没有理由要恨他了,因为…”

 “他为了救我,不惜以身为我挡了剑圣的夺命一剑,才会沦至如此武功尽废!”

 “什么?”骤闻剑圣二字,慕龙不由大吃一惊:“你们…已遇上剑圣了?”

 “嗯!”应雄微应:“而且,他比我想像的还要利害!三年之后,他一定会来——再战孩儿!”

 慕龙道:“嘿!既然这骨头已废尽武功,三年之后他也不能代你出战剑圣!他已连半点残余利用价值也没有了,我们慕家还留他这骨头下来干啥?哼!我今曰就要撵走他!”

 “爹!”应雄见慕龙说话之间,竟作势步近,拉下马车厢內的英名,连忙一马当先,拦在其父跟前,朗声道:“如今英名武功尽失,需要人悉心照顾,你若要他走,就先杀了孩儿吧!”

 “你…”慕龙给应雄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唬得止步。

 但见应雄无比坚定的道:“爹!我的命是英名以命所救!所以,他的命就是我的命!孩儿更曾矢言要一生照顾他!我重申一次,你若真的要他走,便先杀掉孩儿,否则孩儿便会变为言而无信的人,被天下人聇笑!”

 势难料到,慕龙向来对应雄无比疼爱,骨情浓,今曰竟为一个毫无血缘的英名弄至父子对峙的局面,其中实是牵惹了多少忿怨纠葛?恩义晴仇?

 然而,在一众家丁婢仆众目睽睽之下,慕龙被儿子如此阻拦,威风何在?为了下台,也不得不怒极狂吼:“畜生!你竟为了他而反我?你竟为了他而反我?”

 “好!我就当作从没有你这个忤逆子!”

 狂吼声中,慕龙已鼓尽全力挥掌向应雄猛掴下去,“碰”的一声!当场把应雄掴得口里狂噴鲜血,就连牙也给掉了数,和血噴出!足见慕龙确是掌中高手!

 可是应雄犹是傲立如故,为了英名依旧坚持已见,不屈不服!

 就连车厢內的英名亦劝道:“大…哥,算了吧!就…让…我离开好了!反正…我…真的没有…价值…”

 应雄闻言,登时回头一瞪英名,暴喝:“不!二弟,别要退让!你天实太仁厚太喜欢退让了!你可知道,适当的退让当然可息事宁然,但过份的退让,却会令你永远被人瞧不起!”

 “我们身为男人大丈夫,只要自己认为对,认为无愧于心的事,便绝对不能退让!即使退半步也不行!”

 应雄说着,又双目炯炯的瞪着其父慕龙,慕龙只觉心头更痛,他又再次怒火中烧:“好!畜生!那这次爹再不留手了!你就给我去死吧!”

 说时迟那时快,慕龙又已迭连挥出数十掌!每一掌皆豁尽他的心力,霎时“彭彭”之声不绝于耳,顷刻之间已把应雄一张冷峻的脸,重掴的鲜血淋漓,不似人形!

 可怕的是,应雄竟然仍不哼半声!为了他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更为了守诺维护英名,他就像铁铸一样!好一条铁铸的汉子!好一颗铁铸的心!

 “应雄…表哥…”小瑜更是看得呆了,一颗芳心,也在为应雄所受的煎熬而心痛不已,原来,她不单关心英名,其实,她也同样关心应雄?

 慕龙亦是愈掴愈痛,他势难料到,他父子俩因一言不合,竟会弄至这个田地!他已迭连掴了应雄四、五十记耳光,掴得他自己的掌心也在发痛,他的心更痛…

 蓦地,毫无间断的掌声戛止。只因为,慕龙蒲扇般的大手掌已停了下来。

 所有家丁婢仆,甚至应雄、英名及小瑜皆在诧异于慕龙何以会停手的时候,慕龙已忽地仰添长叹一声,道:“我…老了…”

 “看来,我真的老了,实在不及如今的青壮一般心硬口硬!唉…”

 是的!慕龙真的老了!他心中自知,他每掴应雄一记耳光,心头就在绞痛!换了是十年前,他一定会先干掉这忤逆子再说!但,如今的他,竟不能真的忍心下手掴死他,掴死这个他极疼惜的爱子。

 “爹…”霎时之间,应雄也感到其父对他的掌下留情。

 “应雄,”慕龙霍地转过脸不看他,怅然的道:“你很勇敢!你认为正确的事,便一定坚持到底!爹,真的老了,实在斗不过你!就随你的意思让这畜生留下来吧!不过…”

 慕龙说至这里语音稍顿,方才续道:“纵然给他留下来,我,也绝不会视他作儿子!我也有我自己坚持的事!”

 能让英名留下来,应雄已觉幸运,怎还再有苛求?他答:“放心!爹!应雄也不敢再要求你对英名怎样!反正他有我这个大哥对他好便足够了!”

 应雄说着一瞄正惘然的英名,续道:“只要我慕应雄有生一曰,谁都无法伤我二弟半毫发!”

 应雄这句话说得不无气概,小瑜闻言亦有一丝丝的感动,没料到平素如子般不羁的应雄表哥,在说正经话时竟可如此义正词严,然而,偌大的慕府,似乎还有人并不认同他这一句话。

 但听慕府门內戛地传出一个冷冷声音道:“是吗?真的没有人能伤你二弟半毫发?”

 “哈!就让我来一试!”

 “看!”

 “剑!”

 语声方歇,一条矫健人影已自慕府门內电而出,出的不单是这条人影,还有这条人影手中的一柄金剑!

 金色蛇剑!

 天!赫见这条人影,就以手中金色蛇剑朝已武功尽废的英名直刺过去!

 剑法之快之劲之辣,弹指之间已近至英名眉睫!

 这条身影不单要伤英名半毫发!

 看来还要取英名的——

 命!

 慕府向来只有三个高手。

 慕龙!

 应雄!

 英名!

 如今英名已废,极其量,也仅余下慕龙与应雄两个高手!

 那,又何来第三个高手?

 何来一柄招出便要夺命的金色蛇剑?

 “波”的一声!就在蛇剑已刺至毫无抵抗之力的英名两寸之前时,千钧一发间,金蛇剑尖赫地被人以两指一夹,剑势当场硬生生顿止!

 饶是如此,顿止的剑势仍把英名轰得头昏脑,显见出剑者剑艺不轻,但更令人哗然的是及时以双指夹止剑势的人,因为那人,正是目前仅于下半成功力的应雄!

 仅是以半成功力便可以指紧夹伤害英名的剑?看来,应雄的剑艺较诸来者,更是优胜逾倍!

 那蛇剑的主人见自己剑尖被夹,也是不再进,霍地收剑回势,哈哈笑道:“哈哈!好!好一个义勇双全的汉子!慕将军,你的儿子应雄,武功看来已不在你之下啊!”

 这个手持金色蛇剑的人,所说的话似并非中原口音,应雄、英名、小瑜定神一望,只见这个适才出手杀英名的人,是一个貌约二十来岁的青年。

 这青年虽是一身儒生装扮,惟一双眼睛却是棕褐色的,且轮廓角分明,鼻如鹰嘴,一头束着的长发尽管乌亮如漆,细看之下,那种乌黑,却像是浸染而成。

 他整个人给人一种怪怪的感觉,一种不是纯正中土人仕的感觉。

 就在应雄三人愣愣瞥着这青年之际,慕府门內复又传出一个娇滴滴的声音,笑道:“这个当然是了!我们的慕将军爱子有加,怎会不把所习所学倾囊相授?慕将军之子能青出于蓝又何足为奇呀?”

 这个娇滴滴的声音,属于一个娇滴滴的人;可是这个人本来绝不应娇滴滴的!只见慕府门內步出另一个人,却不是一个娇滴滴的女郎,而是一个娇滴滴的男人!

 不!应该说,其实是一个娇滴滴的老太监!

 这老太监看上去至少也有六十上下年纪,満头白发,但眉稍眼角孕含无限娇俏笑意,看得人骨悚然。

 慕府怎会来了一个不像中原人、却作中原打扮的人?还有一个不像男人更不像女人的人?

 应雄骤见此二人,不由眉头一皱,朗声问:“你们到底是谁?为何要伤我二弟?”

 那个不男不女的老太监涎着脸道:“嘻嘻!小子正经起来的样子更是人!不怕告诉你,我是宮內的太监总管‘曹公公’,这位公子,是我与你爹的朋友——‘鸠罗公子’!”

 “我们在你家作客已经一整天,适才我两在门內见你如此悍卫你那个不中用的二弟,鸠罗公子一时兴起,便故意作势要杀你二弟,看看你是否真是一个言而有信的人?还有,也顺势试试你是否有实力将来为我们‘办事’!”

 办事?应雄听毕,一双眉更是皱得连成一线,英名亦是惑然,应雄问:“我为何要为你们‘办事’?究竟所办何事?”

 那个一直未有作声的鸠罗公子此时也笑道:“呵呵!原来你爹还没有告诉你?很好!那就让你爹亲自告诉你好了!”

 随即朝慕龙一瞄,道:“慕将军!刚才一试,我已试出令郎确实有为我们办‘那件事’的实力!只是以他这种子的人,恐怕未必会愿办那件事啊!就劳烦慕将军多费舌劝劝他了!”

 慕龙适才曾与应雄父子对峙,本已显得心不在焉,此时乍听这鸠罗公子之言,脸容霎时却再度凝重起来,一丝不苟、慎重的答:“我,会的!鸠罗公子,毋庸心!”

 得慕龙重许承诺,那鸠罗公子又道:“很好!事关重大,那一切都要靠慕将军了!曹公公!我们走吧!”

 说着已向曹公公使了一个眼色,二人不由分说已举步离开。

 惟是,当那个曹公公正与英名擦身而过时,却上下打量了英名一眼,像一个泼妇般冷嘲热讽的道:“啐!素闻慕将军不但有一个智勇双全的儿子!还有一个据说命带孤星、武功也不错的义子!今曰一见,这孤星真是见面不如闻名,原来只是一毫无斗志要兄长保护的——懦夫!真是羞死奴家了!”

 英名闻言,登时无地自容,不知该将颜脸蔵往何处?然而就在曹公公说毕此话之际,一股雄猛劲风已向曹公公背门疾劈,还有应雄怒极的喝声:“谁敢侮辱我二弟,便是侮辱我慕应雄!”

 “给我滚!”

 碰的一声!那曹公公所习的想必只是花拳绣腿,那里可挡应雄的怒极一击?当场被应雄轰的人仰马翻,像一条母狗般直向前翻滚数丈方止!

 可知应雄有多怒!为英名的自尊被辱而怒!

 应雄怒气未消,还上前向曹公公再添数掌,讵料此时英名却道:“大哥,算了!他毕竟是爹的朋友,你何苦要为我…”

 话未说完,应雄的掌已被人一格,原来慕龙终于出手,但听慕龙沉声道:“应雄!曹公公是朝廷命官,不得无礼!”

 应雄辩驳:“但他却对英名无礼!”

 “哼!侮辱一条狗有什么大不了?应雄,为父已对你诸多宽容,今曰大家总算扯平,算了吧!”

 既然慕龙已如此说,应雄顾虑自己若坚持要教训那曹公公,恐怕慕龙曰后亦会诸多难为英名,只好收手。  m.uJ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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