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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回 鬼公子
 假如你住在个很荒僻的地方。

假如有个人在半夜三更里,来敲你的门,但客气的对你说:“我又累又渴,又错过了宿头,想在你们这里借宿一宵,讨点水喝。”

那么,只要你是个人,你就一定会说:“请进。”

郭大路是个人。

他平时就是个很豪慡、很好客的人,喝了酒之后,就比平时更豪慡,更好客十倍。

现在他喝了酒,而且喝得真不少。

金大帅刚才走了没多久,他就听到敲门,就抢着出去开门。

敲门的人就客气的对他说:“我又累又渴,又错过了宿头,想到这里借宿一宵,讨点水喝。”

郭大路本来当然应该说:“请进。”可是这两个字他竟偏偏说不出口来。

看见了这个人,他喉咙就好像忽然被住了,简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

来敲门的是个黑衣人。

这人満身黑衣,黑子、黑靴子,脸上也蒙着块黑巾,只出一双乌黑有光的眼睛,身后还背着柄乌黑的长剑。

一柄五尺多长的剑。

门口没有灯。

这人静静地站在那里,简直就好像是黑暗的化身。

一看见这个人,郭大路的酒意就好像已经清醒了三分。

再看到这人的剑,酒意就清醒了三分。

他几乎忍不住要失声叫了出来:

“南宮丑!”

其实,南宮丑究竟是什么样子,他并没有真的看见过。

他看见的是梅汝甲。

虽然他的装束打扮,甚至连身上佩的剑,都和梅汝男那次和子他们在麦老广的烧腊店里出现时,完全一样。

但郭大路却知道他绝不是梅汝甲。

那倒并不是因为他比梅汝男更高一点,更瘦一点——究竟是为什么呢?连郭大路自己也不太清楚。

梅汝男穿上黑‮服衣‬的时候,仿佛也带着种凌厉人的杀气。

这人却没有。

他既然没有杀气,也没有人气,简直连什么气都没有,你就算踢他一脚,他好像也不会有一点反应。

但郭大路却可以保证,无论谁都绝不敢去沾他一手指。

他眸子很黑、很亮,和普通练武的人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同。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只要他看你一眼,你立刻就会觉得全身不舒服。

他正在看着郭大路。

郭大路只觉得全身不舒服,就好像喝醉酒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一样,手心里着冷汗,头疼得恨不得拿把刀来将脑袋砍掉。

黑衣人看着他,显然还在等着他的答复。

郭大路却似已忘了答复。

黑衣人什么话都没有再说,忽然转过身,慢慢地走了。

他走路的样子也很正常,只不过走得特别慢而已,每走一步,都要先往前面看一眼才落脚,就好像生怕一脚踩空,跌进个很深的水沟里,又好像生怕踩死了地上的蚂蚁。

像他这样子走路,走到明天下午,只怕也走不到山下去。

郭大路忽然忍不住道:“等一等。”

黑衣人头也不回,道:“不必等了。”

郭大路道:“为什么?”

黑衣人道:“这里既不便,我也不勉強。”

这几句话说完,他才走出了两步。

郭大路大笑道:“谁说这里不便?附近八百里內,绝没有比这里更客人的地方了,你快请进来吧。”

黑衣人还在犹豫着,过了很久,才慢慢地转过头。

郭大路又等了很久,他才走回门口,道:“阁下真请我进去?”

他说话也慢呑呑的,但用的字却很少,别人要用十个字才能说完的话,他最多只用六七个字。

郭大路道:“真的,请进。”

黑衣人道:“不后悔?”

郭大路笑着道:“为什么要后悔?阁下莫说只借宿一宵,就算住上三五个月,我们也是一样的。”

他的豪气又发作了。

黑衣人道:“谢。”

他终于慢慢地走进院子,眼睛只看看前面的路,别的什么地方都不看。

燕七和王动都在窗户里看着他,两人的神色也显得很惊讶。

黑衣人走到长廊上,就停下。

郭大路笑道:“先请进来喝杯酒吧。

黑衣人道:“不。”

郭大路道:“你从来不喝酒?”

黑衣人道:“有时喝。”

郭大路道:“什么时候才喝?”

黑衣人道:“杀过人后。”

郭大路怔了怔,喃喃道:“这么样说来,你还是不要喝酒的好。”

后来他自己想想又觉得很好笑。

郭先生居然叫人不要喝酒,这倒真是平生第一遭。

黑衣人就在长廊上,不动了。

郭大路道:“后面有客房,你既然不喝酒,就请过去吧。”

黑衣人道:“不必。”

郭大路又怔了怔,道:“不必?不必干什么?”

黑衣人道:“不必去客房。”

郭大路道:“你难道就睡在这里?”

黑衣人道:“是。”

他似已懒得再跟郭大路说话,慢慢地闭起了眼睛,倚在廊前的柱子上。

郭大路忍不住道:“你既然要睡在这里,为什么不躺下?”

黑衣人道:“不必。”

郭大路道:“不必躺下?”

黑衣人道:“是。”

郭大路说不出话了,脸上的表情就好像看到了一匹会说话的马一样。

******

“马不会说话。”

“但只有马才站着‮觉睡‬。”

“他是匹马?”

“不是。”

“你看是什么人?”

“南宮丑!”

燕七点点头,这一次总算同意了郭大路的话。

黑衣人倚在廊下柱子上,竟似真的睡着了,他这人本身就像是柱子,直、冷、硬,没有反应,没有感情。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这人若不是南宮丑,天下就绝不可能再有别的人是南宮丑了。”

王动忽然道:“无论他是马也好,是南宮丑也好,都跟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郭大路道:“有。”

王动道:“有什么关系?”

郭大路道:“像南宮丑这种人,若没有目的,怎么会到这里来?”

王动道:“他为什么不能来?”

郭大路道:“他为什么要来?”

王动道:“无论哪一种人,晚上都要找个地方‮觉睡‬的。”

郭大路道:“你真认为他是来‮觉睡‬的?”

王动道:“他正在‮觉睡‬。”

郭大路道:“像这样子‮觉睡‬,什么地方不能睡,为什么偏偏要到这里来睡?”

王动道:“无论他为的是什么,他现在总是在‮觉睡‬,所以…”

郭大路道:“所以怎么样?”

王动道:“所以我们大家都应该去‮觉睡‬。”

这就是他的结论。

所以他就去‮觉睡‬了。

王动说要去‮觉睡‬的时候,你无论想叫他去做任何别的事都不行。

但郭大路却还站在窗口,看着。

燕七道:“你为什么还不去睡?”

郭大路道:“我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睡着了,能睡多久?”

燕七咬着嘴,说道:“但这是我的房间,我要睡了。”

郭大路道:“你睡你的,我又不会吵你。”

燕七道:“不行。”

郭大路道:“为什么不行?”

燕七道:“有别人在我屋里,我睡不着。”

郭大路笑了,道:“你以后若娶了老婆,难道还要她到别的屋里去‮觉睡‬?”

燕七的脸仿佛又有些红了,瞪着眼道:“你怎么知道我一定要娶老婆?”

郭大路道:“因为世上只有两种人不娶老婆。”

燕七道:“哪两种人?”

郭大路笑道:“一种和尚,一种是半男不女的人,你总不是这两种人吧。”

燕七有些生气了,道:“就算我要娶老婆,也不会娶个像你这样的臭男人吧。”

他本来有些生气的,但说完了这句话,脸却反而更红了。

郭大路忽然一把将他拉了过来,悄声道:“你看,那边墙上是什么?”

燕七刚准备甩脫他的时候,已看到对面墙头上伸出一个脑袋来。

很暗。

他也没有看清这人的脸长得什么样子,只看见一双炯炯有光的眼睛四面看了看。

幸好这屋里并没有燃灯,所以这人也没有看见他们,四面看了几眼,忽然又缩了回去。

郭大路轻轻地冷笑道:“你看,我猜的不错,这人非但不怀好意,而且来的还不止他一个。”

燕七道:“你认为他是先到这里来卧底的?”

郭大路道:“一定是。”

那黑衣人虽然还是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但燕七却也不噤看得出神了。

没有动作,往往也是种很可怕的动作。

燕七就算真的想‮觉睡‬,现在也早巳忘得干干净净。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听郭大路喃喃道:“奇怪,真奇怪。”

燕七道:“什么事奇怪?”

郭大路道:“你身上为什么一点也不臭?”

燕七这才发觉他站得离郭大路很近,几乎已靠在郭大路怀里。

幸好屋里没有灯,也看不出他脸上是什么颜色,什么表情。

他立刻退出了两步,咬着嘴,道:“我能不能不臭?”

郭大路道:“不能。”

燕七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郭大路道:“因为我从来没看过你‮澡洗‬,也没看过你换‮服衣‬,你本来应该臭得要命才对的。”

燕七道:“放庇。”

郭大路笑道:“放庇就更臭了。”

燕七狠狠的瞪着他,好像很想给他一个耳刮子,幸好就在这时,墙外忽然有个人轻风般掠了进来。

他当然不会真的像风一样,但却真轻,一掠三丈后,落在地上,居然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他身子不但轻,而且特别瘦小,简直跟小孩子的身材差不多。

可是他脸上却已有了很长的胡子,几乎已和松松的头发连在一起,遮住了大半个脸,只能看到一双狐狸般狡猾的眼睛。

他眼睛四下一转,就盯在倚着柱子的黑衣人身上。

黑衣人还是没有动,也没有睁开眼睛。

这人忽然一招手,墙外立刻就又掠人了三个人来。

这三个人的身材当然高大些,但轻功却都不弱,三个人都是轻装,一身夜行装,手上都拿着兵器。

一个人用的是判官笔,一个人用的是弧形剑,一个人用的是链子,那枯瘦的老人也亮出了一对双环。

四种都是很犀利,也很难练的外门兵器。

能用这种兵器的人,武功绝不会差。

但黑衣人还是不动的站着,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四个人的神情都很紧张,眼睛眨也不眨地盯在他身上,一步步地了过去,显然随时都可能使出杀手,一下子就要他的命。

郭大路看了燕七一眼,意思像是说:“原来他们并不是同路的。”

燕七点点头。

两个人都按兵不动,心头都有同样的打算,要看看这四个用外门兵器的夜行盗,怎么样来对付这神秘的黑衣人。

谁知就在这时,大门忽然开了。

郭大路本来明明记得已将大门拴上了,现在不知怎的,竟又无声无息的开了。

一个穿着碧绿长衫的人,手里摇着折扇,施施然走了进来。

他穿得很华丽,神情很潇洒,看来就像是个走马章台的花花公子。

郭大路看清他的脸时,却不噤吓了一跳。

那简直就不像是张人的脸,就连西蔵喇嘛庙里的魔鬼面具,都没有这张脸可怕。

因为这确是一张活生生的脸,而且脸上还有表情。

一种令人看了之后,睡着了都会在半夜里惊醒的表情。

郭大路若非亲眼看到,简直不相信这么样一个人身上,会长着这么一张脸。

那四个用外门兵器的人,居然还没有发觉又有个人进来了。

这绿衫人的脚步,轻得就好像根本没有沾着地似的,飘飘然走到那用判官笔的人背后,用手里的折扇轻轻拍这人的肩。

这人立刻就像只中了箭的兔子般跳了起来,凌空一个翻身,落在那枯瘦老人的旁边。

他们这才看见了这绿衫人,脸上立刻充満了惊骇之意。

郭大路又和燕七换了个眼色:“原来这些人也不是一路来的。”

这些人就像是正在演一出无声的哑剧,但却实在很神秘、很刺

绿衫人手里还在轻摇着折扇,显得从容得很。

那四个用外门兵器的人却更紧张,手里的兵器握得更紧。

绿衫人忽然用手里的折扇,指了指他们,又向门外指了指。

这意思显然是叫出去。

四个用外门兵器的人对望了一眼,那老人咬了咬牙,摇了‮头摇‬,用手里的钢环指了指这栋屋子,又向他们自己指了指。

他的意思显然是说:“这地盘是我们的,我们不出去。”

绿衫人忽然笑了。

无论谁都不可能看到这样子的笑。

无论谁看到这样子的笑,都一定会为之骨悚然。

四个用外门兵器的人脚步移动,已站在一起,额上冒着光,显见已是満头冷汗。

绿衫人折扇又向他们手里的兵器指了指,好像是在说:“你们一起上来吧!”

四个人对望了一眼,像是已准备出手,但就在这时,绿衫人忽然间已到了他们面前。

他手里的折扇轻轻在那用链子的人头上一敲。

敲得好像并不重。

但这人立刻就像是一滩泥般软软地倒了下去,一个大好的头颅竟已被敲得裂开,飞溅出的血浆在夜中看来,就仿佛是一片落花。

他倒下去的时候,弧形剑已划向绿衫人的膛。

剑走轻灵,滑、狠,而且快。

但绿衫人更快。他一伸手,就听到“嚓”一声,接着,又是“嚓”一声。

弧形剑“叮”的掉在地上,这人的两只手已齐腕折断,只剩下一层皮连在腕子上。

他本来还是站着的,但看了看自己这双手,突然就晕了过去。

这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另外两个已吓得面无人,两条腿不停的在弹琵琶。

那老人总算沉得住气,忽然向绿衫人弯了弯,用钢环向门外指了指。

谁都看得出他已认输了,已准备要走。

绿衫人又笑了笑,点了点头。

这两人立刻将地上的两个尸体抬起来,大步奔了出去。

他们刚走出门,绿衫人身形一闪,忽然间也已到了门外。

门外发生了什么事,郭大路并没有看见,只听到两声惨呼。

接着,几样东西从门口飞了进来,跌在地上,原来正是一对判官笔,一对钢环。

但判官笔已断成四截,钢环也已弯曲,根本已不像是个钢环。

郭大路倒菗了口凉气,看着燕七。

燕七眼睛里似也有些惊恐之

这绿衫人的武功不但高,而且高得琊气。

最可怕的是,他杀起人来,简直就好像别人在切菜似的。

无论谁看到他杀人的样子,想不冷汗都不行。

但那黑衣人还是没看见,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动,没有睁开眼来。

院子里发生了这么多事,就在他面前死了这些人,他还是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就算天下的人都在他面前死光了,他好像也不会有一点反应。

这时那绿衫人又施施然从门外走了进来,手里轻摇折扇,显得又潇洒、又悠闲。

若有谁能看得出他刚才一口气杀了四个人,那才是怪事。

他有意无意,向郭大路他们那窗口瞟了一眼,但还是笔直地走到了黑衣人的面前。

走廊前有几级石阶。

他走到第二级石阶,就站住,看着黑衣人。

郭大路忽然发现这黑衣人不知什么时候也张开眼睛来了,也正在看着他。

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那样子看来本该很滑稽的。

但郭大路却连一点滑稽的感觉都没有,只觉得手心里有点发冷。

连他手心都已沁出了冷汗。

又过了很久,绿衫人忽然道:“刚才‘恶鸟’康同已带着他的兄弟来过了。”

这是他第一次开口,原来他不但风度翩翩,说话的声音也很好听。

只要不看他的脸,只听他说话,只看他的风姿,真是位浊世佳公子。

黑衣人:“嗯。”

绿衫人道:“我生怕他们打扰了你的清梦,已打发了他们。”

黑衣人道:“嗯。”

绿衫人道:“莫非你已知道他们要来,所以先在这里等着他们?”

黑衣人道:“他们不配。”

绿衫人道:“不错,这些人的确不配你出手,那么你是在等谁呢?”

黑衣人道:“鬼公子。”

绿衫人笑道:“承蒙你看得起,真是荣幸之至。”

原来他叫做鬼公子。

郭大路觉得这名字真是再恰当也没有了。

但这黑衣人是谁呢?

是不是南宮丑?他为什么要在这里等这鬼公子?

鬼公子又道:“你在这里既然等我的,莫非已知道我的来意?”

黑衣人道:“嗯。”

鬼公子道:“我们以前也见过面,彼此一直都很客气。”

黑衣人道:“你客气。”

鬼公子笑道: “不错,我对你当然很客气,但你却也曾找过我的麻烦。”

黑衣人道:“嗯。”

鬼公子道: “这次我希望大家还是客客气气的见面,客客气气的分手。”

黑衣人道:“嗯。”

鬼公子道:“我只要问这里的主人几句话,立刻就走。”

黑衣人道:“不行。”

鬼公子道:“只问两句。”

黑衣人道:“不行!”

鬼公子居然还是客客气气的,微笑着道:“为什么不行,难道你和这里的主人是朋友?”

黑衣人道:“不是。”

鬼公子笑道:“当然不是,你和我一样,从来都没有朋友的。”

黑衣人道:“嗯。”

鬼公子道:“既然不是朋友,你为什么要管这闲事呢?”

黑衣人道:“我已管了。”

鬼公子目光闪动,道:“莫非你也在跟我打一样的主意?”

黑衣人道:“嗯。”

鬼公子道:“催命符的钱是不是在这里,不一定,我们又何必为此伤了和气?”

黑衣人道:“滚!”

鬼公子笑道:“我不会滚。”

黑衣人道:“不滚就死!”

鬼公子道:“谁死谁活也还不一定,你又何必要出手?”

他看来居然还是一点火气都没有,一直都好像是忍气呑声,委曲求全。

无论谁来看,都绝对看不出他出手的样子。

但在那边窗口看着的郭大路和燕七,却突然同时道:“看,这人要出手了!”

说到第三个字时,鬼公子果然出手。

也就在同一刹那间,黑衣人的双手一抬,握住了肩后的剑柄。

他两只手全都举起,整个人前面都变成了空门,就好像个完全不设防的城市,等着敌军长驱直人。

鬼公子的折扇本来是以判宮笔的招式,点他前玄机的,这时折扇突然撒开,扇沿随着一撒之势,自他的‮腹小‬刺向咽喉。

这一着的变化看来好像并没有什么特别妙之处,其实就在这折扇一撒之间,出手的方向,招式的路数,就好像他手里突然间已换了种兵器。

这一着突然已由点,变成了划,攻势也突然由点,变成了面。

其变化之妙奇突,实在能令他的对手无法想像。

黑衣人背后倚着柱子,站着的地方本来是个退无可退的死地。

再加上他双手高举,空门全,只要是个稍微懂得点武功的人,对敌时都绝不会选择这种地方,更不会选择这种‮势姿‬。

他的剑长达六尺,在这种情况下,根本就没法子‮出拔‬来。

别人根本就没法子‮出拔‬来。

黑衣人有。

一个人若选择了个这么坏的地势,这么坏的‮势姿‬来和人手,他若不是笨蛋,就一定有他自己独特的法子。

鬼公子一扇划出,黑衣人身子突然一转,变成面对着柱子,好像要和这柱子拥抱一样。

他虽然堪堪将这一着避开了,但却把背部完全卖给了对方。

这法子更是笨不可言。

连鬼公子都不噤怔了怔。他平生和人手至少也有两三百次,其中当然有各式各样的人,有的很高明,也有的很差劲。

但像这样笨的人,他倒还真是平生第一次见到。

谁知就在这时,黑衣人的手突然用力向柱子上一推,两条腿也同时向柱子上一顶,‮部腹‬向后收缩,臋部向后突起。

他的人也箭一般向后窜了出去,整个人像是突然自中间折成了两截,手和腿都聚到一起。

也就在这时,剑光一闪。

一柄六尺长的寒机剑已出鞘。

这种拔剑的法子,不但奇特已极,而且诡秘已极。

鬼公子想转身追击时,就发现这柄寒机剑的剑尖正在指着他。

黑衣人的整个身子都在长剑的后面,已连一点空门都没有了。

最笨的法子,突然已变成了最绝的法子。

鬼公子突然发现自己已连一点进攻的机会都没有。

他只有退,身形一闪,退到柱子后。

柱子是圆的,黑衣人的剑太长,也绝对无法围着柱子向他进攻。

他只要贴着柱子转,黑衣人的剑就不可能刺到他。

他就可以等到第二次进击的机会。

这正是败中求胜、死中求活的法子,这法子实在不错。

鬼公子贴在柱子上,只等着黑衣人从前面绕过来。

黑衣人还在柱子的另一边,连一点动静都没有。

难道他也在等机会?

鬼公子松了口气,他不怕等,不怕耗时间,反正他已先立于不败之地。

黑衣人要来攻,就得从前面绕大圈子,他却只要贴着柱子转小圈,两个人体力的消耗,相差最少有三四倍。

那么用不着多久,黑衣人体力就会耗尽,他的机会就来了。

这笔账他算得很清楚,所以他很放心。

他好像听到柱子后面有“笃”的一响,就像是啄木鸟在啄树的声音。

他并没有留意。

但就在这一刹那,他突又觉得脊背上一凉。

等他发觉不妙时,已感觉到有样冰冷的东西刺入了他的脊背。

接着,他就看到这样东西从他前穿了出来。

一截闪乌光的剑尖。

鲜血正一滴滴从剑尖上滴下来。

你若突然看到一截剑尖,从你的膛腹穿出来,你会有什么感觉呢?

这种感觉只怕很少有人能体会得到。

鬼公子看着这段剑尖,脸上的表情显得很惊讶,好像突然看到了一样很奇怪,很有趣的事。

他呆呆的看了两眼,一张脸突然因恐惧而扭曲变形,张大了嘴,像是想放声大喊。

可是,他的喊声还没有发出来,整个人就突然冰凉僵硬。

完全僵硬。

远远看过来,好像他还在凝视着自己前的剑尖沉思着。

鲜血还在不停地自剑尖滴落。

滴得很慢,越来越慢…

他的人还是保持着同样的‮势姿‬——一种说不出多么诡秘可怖的‮势姿‬。

燕七已转过头,不忍再看。

郭大路的眼睛虽然张得很大,其实也并没有真的看见什么。刚才那一幕,已经把他看得呆住了。

他清清楚楚地看见,黑衣人鼓气作势,突然一剑刺入了柱子。

他也清清楚楚地看见,剑尖没入柱子,突然又从鬼公子的前穿出。

他实在很难相信自己看到的这件事是真的。

——你听来也许会立刻相信,但若亲眼看到,反而很难相信。

这是柄什么剑,这是什么剑法?

郭大路叹了口气,等他眼睛再能看到东西时,就发现黑衣人不知何时已将剑拔了出来。

但鬼公子的人却还留在剑尖上。

黑衣人正用剑尖挑着鬼公子的尸体,慢慢地走了出去。

一个看不见面目的黑衣人,肩上扛柄六尺长的剑。

剑锋发乌光,剑尖上挑着个僵硬扭曲的绿衣人…

凄清,庭院寂静。

假如这纵然只不过是一幅图画,看见这幅画图的人,也一定会骨悚然的。

何况这并不是图画。

郭大路忽然觉得很冷,突然想找件‮服衣‬披起来。

他只希望今天晚上发生的这件事,只不过是场噩梦而已。

现在梦已醒了。

黑衣人已走了出去,院子里已没有人。

还是同样的院子,同样的夜,他喃喃道:“现在到这里来的人,若能想像到刚才这里发生过什么事情,我就佩服他。”

王动忽然道:“刚才这里发生过什么事?”

郭大路道:“你不知道?”

王动道:“不知道。”

郭大路道:“刚才这里难道什么都没有?”

王动道:“没有。”

郭大路笑了,道:“不错,已经过去了的事,根本就跟从未发生过没什么两样。”

王动道:“答对了。”

郭大路道:“所以你最好莫要多想,想多了反而烦恼。”

王动道:“又答对了。”

燕七忽然道:“这次不对。”

王动道:“哦?”

燕七道:“因为这件事无论你想不想,都一样会有烦恼。”

郭大路道:“什么烦恼?”

燕七叹了口气,道:“现在我还看不出,也想不通,所以我才知道那一定是很大的烦恼。”

他们忽然同时闭上了嘴。

因为这时那黑衣人又慢慢地走了进来,穿过院子,走上石阶,站在柱子前。

他背后的长剑已入鞘。

郭大路忍不住道:“我去问问他。”他不等别人开口,已跳出窗子,冲了过去。

黑衣人倚着柱子,闭着眼睛,似又睡着。

郭大路故意大声咳嗽,咳得自己的嗓子真的已有些发庠了。

黑衣人这才张开眼,冷冷地看着他,冷冷道:“看来你应该赶快去找个大夫才对。”

郭大路勉強笑了笑,道:“我用不着找大夫,我自己也有专治咳嗽的药。”

黑衣人道:“哦。”

郭大路道:“我无论有什么大大小小的毛病,一喝酒就好。”

黑衣人道:“哦。”

郭大路道:“现在你是不是也想喝两杯了。”

黑衣人道:“不想。”

郭大路道:“为什么?你刚才不是已经…已经杀过人了吗?”

黑衣人道:“谁说我杀过人?”

郭大路怔了怔,道:“你没有?”

黑衣人道:“没有。”

郭大路道:“刚才你杀的那…”

黑衣人道:“那不是人!”

郭大路讶然道:“那不是人?要什么样的才能算是人?”

黑衣人道:“这世上的人很少。”

郭大路又笑了,道:“我呢?能不能算是人?”

黑衣人道:“你要我杀你?”

郭大路目光闪动,道:“你若不杀我,怎么能得到催命符的贼赃呢?”

黑衣人道:“这里没有贼赃,这里什么都没有。”

郭大路道:“你知道?”

黑衣人道:“嗯。”

郭大路道:“那么你为什么来的?”

黑衣人道:“错过宿头,来借宿一宵。”

郭大路道:“可是刚才你却为这件事杀了那个不是人的人?”

黑衣人道:“不是为这件事。”

郭大路道:“你是为了我们杀他的?”

黑衣人道:“不是。”

郭大路道:“你为了什么?”

黑衣人冷冷道:“我要睡了,我睡的时候,不喜欢别人打扰。”

他果然又慢慢地闭起眼睛,再也不说一个字。

郭大路看着他,看着他肩后的长剑,竟然觉得自己很走运。

第二天一早,黑衣人果然不见了。

他什么也没有带走,什么也没有留下——只留下了柱子上的一个

郭大路看着柱子上的这个,忽然笑道:“你知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燕七摇‮头摇‬。

郭大路道:“我想我实在很走运。”

燕七道:“走运?为什么?”

郭大路道:“因为我上次遇见的那黑衣人,不是这个。”

燕七沉昑着,道:“但这次你还是遇见了他。”

郭大路道: “这次我也没有倒霉,他对我们非但连一点恶意都没有,而且还好像是特地来帮我们的忙的。”

燕七道:“他是你的朋友?”

郭大路道:“不是。”

燕七道:“是你儿子?”

郭大路笑道:“我若有这么样一个儿子,不发疯也差不多了。”

燕七道:“你以为他真的无意中到这里来的,帮了我们一个忙之后,就不声不响的走了,非但不要我们道谢,连我们的酒都不肯喝一杯。”

他摇着头,冷笑道:“你以为天下真有这么样的好人好事?”

郭大路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他一定还另有目的?”

燕七道:“是。”

郭大路道:“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燕七道:“不知道。”

郭大路道:“就因为你不知道,所以才认为他一定会为我们带来很多麻烦的,是不是?”

燕七道:“是。”

郭大路道:“你想这麻烦什么时候会来呢?”

燕七目光凝视着远方,缓缓道:“就因为我不知道那是什么麻烦,否则就也用不着担心了。”  m.uJ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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