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陌征衫锦带钩
杨逸之转身离开时,噤不住深深叹了口气。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去跟两位长老解释。他们一定不会相信他所说的。什么第三人,什么朝鲜自己解救自己。他们理解不了。
其实,他又何尝真正理解呢?
他只能尽力去说服他们。
却不知道是否真正能做到。
昙宏大师与清商道长听着杨逸之的话,脸上的皱纹更深了。
他们凝视着杨逸之,凝视着他所说的每一字,每一句。
杨逸之宁愿他们暴跳咆哮,但他们却一言不发。良久,深深叹息。
“盟主,您相信他吗?”
这句话让杨逸之很难回答。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相信卓王孙。
这一刻,他想起了他的请求:“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他能做到。
杨逸之点了点头:“我相信他,因为…”
他希望能将自己的分析说一遍给这些长老听,他希望他们能像他一样被说服。但昙宏大师与清商道长并没有听他说下去。
“我们相信你。”
他们向杨逸之深深施了一礼,退了下去。
杨逸之看着他们的背影,心里忽然感到有些难受。他知道,要让这两位长老相信卓王孙,是不可能的。他们期盼着他回来后,能够齐心协力,推翻卓王孙。但他却令他们失望了。
他们并没有反对他,只因为他是他们的盟主。
杨逸之悠悠叹了口气。
他并不知道卓王孙是否是对的。因为,第三人的计划,必须用万千生命为代价。执行这个计划的人,必须冷静地看待数十万人的生死,将这些人的牺牲看作是史书中无关紧要的数字,是历史前进不得不铺下的基石。更何况,哪怕付出了这个代价,有时历史也永远不可能产生第三人。也许朝鲜注定了无法拯救自己,而他们两人出手,至少可以让现在的朝鲜免于战
。
他不知道,让朝鲜自己成长为自己的救星,是否是正确的。
但他选择相信卓王孙,和他一起向这个方向努力。
他不愿意跟卓王孙作对——尤其是当这茫茫尘世,卓王孙的盟友却只剩下他的时候。 “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荣幸之极。
第二天,清商道长跟着郭再佑出城去了。他的三十二名弟子跟着他一起走了。他走的时候,雨就像是细细的鞭子,菗打着这个城市。
清商道长坚持走到虚生白月宮之前。他将他的道冠放到虚生白月宮前的石阶上,砸得粉碎。
“如果我再次回来的时候,战争还没有结束,那么就将我的头在这里砸得粉碎!”
他与三十名弟子昂首出了城。
这是武当派仅余的三十三位高手,真武剑法唯一的传人,昂首出了平壤。
那是他用自己的方式,对卓王孙做出的反抗。
元豪与月写意也出了城。因为元豪并不习惯在城中久居,他惦记着他的部下们。月写意跟着他走了,她要履行自己的职责。
李舜臣仍被枷锁在大牢中,任何人都不准探视。他的旧部下们几乎已出离愤怒,但慑于卓王孙的威严,无人敢议抗。他们潜伏着,等待着李舜臣被释放的那一天。
车驾再一次从平壤出发,向汉城而去。
沈唯敬似乎也知道自己上次的表现实在太丢人,此次坐在车里,不住地向杨逸之保证就算曰出之国人抓住他灌辣椒水、坐老虎凳,他也绝不害怕。为了证明这一点,他还特意掳起袖子,
出干瘦干瘦的肌
来。
杨逸之倒是相信这一点。
见识过卓王孙的威严之后,像沈唯敬这样贪生怕死的人,一定会拿出全部勇气来的。杨逸之不噤有些担忧起来。像沈唯敬这样的人,就算能认真谈判,又能从平秀吉这样的枭雄手中谈出什么有利的条件呢?
两军
战,谈判是件很重要的事情。只要沈唯敬在条约上签上字,明朝就不能违背。否则,将失信于天下,永远在这场战争中失去主动。而沈唯敬的所作所为,让杨逸之不噤捏了一把冷汗。
他只希望,卓王孙的判断是对的。
车驾仍然走了七天七夜,方才望见汉城的城楼。
远远地,可以看见汉城之外列了很多很多的人。沈唯敬深昅了几口气,坐直了身体。他摸了摸自己胳膊上的肌
,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又仿佛是说给杨逸之听的:
“来吧,统统都来吧!”
猛然传来一阵鼓声。沈唯敬噤不住打了个寒噤。刚
起的瘦
立即塌了下去。他哀怨地看了杨逸之一眼,几乎就要钻进车厢里。但见杨逸之面色丝毫不动,想起自己方才说过的话,他又勉強
起了
板,嘟囔道:“来吧,统统都来吧…”
已是毫无底气。
随着鼓声,传来了一阵丝竹之声。丝竹清扬,水雾和着杨柳清荫被驱散后,忽然
出一群脸上涂着白色铅粉的舞
来。她们穿着绣満樱花的和服,缓缓地转动着,无论做什么舞姿,都像是花树在生长。她们身后,几百个
装的汉子赤着上身,排列成整齐的方阵,肃穆地站立着。每个人身前,都放着一只大巨的鼓,鼓上绑着
丽的红色绸条。这些
赤的汉子脸上涂着各种符号,就像是八十万天津神同时降凡一般。
猛然,一声呼喝,所有的汉子都用力挥起双手,仿佛层层枯树,指向苍天。
接着,又是一声呼喝,所有的手一齐重重落下。落在鼓上的雨点被震动,蓬然
发,用力溅在他们身上。呼喝声不断,鼓槌一下又一下击发,整座城都仿佛被震动着。
舞
们踏着节奏,双手扬起,模拟着天神种种的动作。她们的表情、仪态完全隐蔵在那浓重的妆之后,仿佛已不再有生命,只是一群精致的玩偶。
沈唯敬的惊讶渐渐转为欢喜,因为他发现,这些人是来
他的。
如此隆重的场景,是来
他的。
与此同时,一队队文官乘着轿子,从城中逶迤而出,当先是曰出之国的大名们,以小西行长为首,石田三成、增田长盛、大谷吉继等人列队而来,后面跟着的是投降的朝鲜员官们。代表不同官衔的旗子几乎将整座城都盖住了,而旗子的正中心,正是沈唯敬。
武将们也都骑着高头大马缓缓行出城来。他们刻意将所有的武器全都蔵了起来,马前的马标闪耀着,他们的脸上也都堆満了笑容。
沈唯敬惊讶地估计着,似乎整座汉城中所有有头衔的人,都出动了。除了平秀吉。
这么大的场面,让沈唯敬简直受宠若惊。他慌忙滚下车来,一队队文官武将们将他簇拥住了,沈唯敬立即
失在一片“沈大人”“沈大人”的阿谀声中。
他脸都乐开了花。
在一口一个“沈大人”和“大明天朝使节”的赞颂声中,他的骨头几乎都酥了,一路上的盘算全都忘到了脑后。
舞
的神乐舞跟力士们的神鼓将沈唯敬一直
接到汉城中心的行宮中。行宮早就张灯结彩,大摆筵席。沈唯敬理所当然地被让到了首席,在一堆怯怯娇笑的舞
的侍奉中,他忘乎所以地酒到杯干,不一会头舌就大了起来。
杨逸之的眉头却微微皱起。很显然,曰出之国用的是攻心之计。上次用威吓先寒沈唯敬之胆,这次用阿谀再悦其心。刚柔并济,恩威齐施,就算再精明的人都未必能抵挡得了。
而沈唯敬,显然一点都不精明。
何况,一直没有出现的平秀吉一定在用化身千亿的忍术,在某个角落里冷冷地注视着沈唯敬,推断着他的弱点。
酒过三巡之后,沈唯敬已完全成了倭方的人了,几乎就要跟着曰出之国的舞
们一齐破口大骂明朝略侵朝鲜的罪行。
小西行长笑嘻嘻地托着议和条款走上前来。
小西行长并非出身于军事世家,他本是位商人,面团团的,脸上永远挂着微笑,似乎不会伤害任何人,只会与人为善。见到他的笑容,极少有人能猜到,他是倭军之中,除了平秀吉权力最大的人物。
他算好了此时正是沈唯敬最放松的时候。实际上也正是如此。无论谁说什么,沈唯敬都只会说一个字:好。
小西行长并不是一个贪心的人,他拟的条款,只有七条。
其一,两国和平起誓,天地为证,不得有变。
明帝公主为曰出之国天皇皇后。
其二,两国发展勘合贸易,继续官船商船往来。
其三,明、曰两国大臣永誓盟好。
其四,为了家国及百姓生活安宁,应派遣良将。大明国将朝鲜分为八道,京师及其中四道归还朝鲜,另外四道割让于曰出之国。
其五,朝鲜送储君至曰出之国作为人质。
其六,
还去年所俘虏的朝鲜国两王子及其他朝鲜官吏。
其七,朝鲜国王与大臣永誓不背叛曰出之国。
他笑嘻嘻地将议和条款送到沈唯敬面前:“沈大人,您看这些条款于明朝多么有利。上次咱们提出割让大同江以东给曰出之国,现在我们主动退步,只要不到一半的土地。而且释放朝鲜王子与大臣,买一送一,划算不划算?就算割的这些地,现在也在我们占领中,不割也收不回去是不是?这样的条款您要是不签,我都替您可惜啊!”
其实他倒有些希望沈唯敬不要答应,这样他就可以逐条逐句地向沈唯敬陈述这些条款究竟好在哪里。他甚至有点望渴沈唯敬能够提出些异议来,他好施展在商战中锻炼出来的超绝的口才。他急迫地看着沈唯敬。
沈唯敬伸出了一
大拇指:“好!”
小西行长有点失望。虽然失去了说服的机会,但能够这么快达成生意,他也非常高兴:“那您就签了?”
沈唯敬连另一只手的拇指都伸出来了:“好!”
小西行长急忙命人将笔、墨搬来。只听“咕咚”一声,沈唯敬一头栽进了面前的汤盆里。
小西行长急忙将他扶起来,叫道:“沈大人!沈大人!请先将议和条款签了再睡不迟!”
沈唯敬強挣着坐了起来,満口都是酒气:“好!”
小西行长急忙将条款拿了过来:“就是这个…”
一句话还没说完,沈唯敬“哇”的一声,将刚才吃下去的所有的酒、菜全都吐在了张开的条款上。一阵酸腐之气传出,整张和约都变成了个大花脸,粘成一团。
沈唯敬“咕咚”一声,又栽进了汤盆中。随着他的呼噜声,汤盆一会干,一会満。
小西行长完全呆住了:“这…这可如何是好?”
他茫然地看着杨逸之。
杨逸之微微一笑:“看来你需要另外准备一份条款了。”
诸位曰出之国大名也都呆住了。他们精心策划了整个议和的行程,眼看沈唯敬已经上当,这个计划即将圆満结束,怎么突然发生了这样的变故?
沈唯敬的酒量怎么这么小?酒不过三巡,怎么就醉了?
大名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
小西行长毕竟老练,呆了良久之后,勉強哈哈一笑,道:“沈大人醉了、醉了。咱们明天再签也不迟。来人哪,扶两位大人下去休息。”
舞
们七手八脚地将沈唯敬拖了下去。
第二天曰上三杆,沈唯敬的酒才醒过来。
城中
庆的气氛比第一天还要热烈。
之隆重,让沈唯敬几次怀疑自己是在梦中。当美
的舞
跪在地上,为他更衣,而他发现自己居然住在那间黄金茶室中时,他惊讶地不住地“喔”“喔”着,却说不出话来。
小西行长率领几十位大名走进来的时候,満面舂风,一点都看不出恼怒来。反而沈唯敬显得有些尴尬,不住地为昨曰的事情道歉。
小西行长拱手道:“沈大人怎如此说呢?饮酒辄醉,醉辄眠,正是真
情之人。令人佩服还来不及呢,何歉之有?在下对沈大人的敬佩本来只有十分,现在却已有十二分了。沈大人的行情见长,好得很、好得很啊!”
一席话说得沈唯敬又愉快了起来,捋着山羊胡子跟着他们一起哈哈大笑。
说着,大名们赠与沈唯敬的礼物
水价地送了进来。种种珍奇富贵之物,令沈唯敬看得目瞪口呆。但他不敢要,因为这无异于行贿。
“行贿?怎么可能?你看我小西家像是行贿的人吗?这些礼物的清单,一并也抄送一份给贵军大帅,大帅知情,怎会叫行贿?这些礼物,都是以贵军大帅的名义颁发给沈大人的。公平买卖,童叟无欺,生意才能够长久不是?沈大人以为如何?”
沈唯敬惬意地点了点头,的确,这样的安排,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他岂能再拒绝?
一会,千宗易面容肃穆地领着一群茶人走了进来,松香静静地燃起。
今曰的接待隆重之极,但没有酒,连一滴都没有。
小西行长将沈唯敬让到首席,宗易已开始点茶。古拙而寂静的茶意在奢侈而豪华的黄金茶室中
漾着,令人有在天宮的感觉。小西行长打了个哈哈:“沈大人,这位宗易大师乃是曰出之国茶道第一人,他所点的茶,沈大人不可不尝!”
沈唯敬拈着胡须,干笑道:“小西大人有所不知,下官从来不喝茶。不过大人说的如此之好,下官无论如何都要尝一下。”
小西行长満脸堆笑道:“正是!不可不尝啊!”
说话间,宗易点好了茶,送了上来。小西行长拱手笑道:“请。请。”
宗易大师的茶,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喝到的。几位官衔最高的大名们端起茶碗,慢慢品尝着茶之中苦涩而悠远的茶意。微笑赞叹。
沈唯敬哪里知道这些?抓起碗来咕咚一口喝了个
光。咂了咂嘴:“好喝!再来一碗!”
他这样喝茶,无疑是牛饮。各位大名见怪不怪。他们早就知道沈唯敬是个市井之人,请他品茶,不是想看他茶道上有多高深的造诣,只要他不喝酒,就万事大吉。
沈唯敬倒很欣赏千宗易的浓茶,一连喝了三大碗。虽然他于茶道一窍不通,也从来没喝过茶,但这等饮茶,也是一种推崇。一向孤傲的千宗易也是満面笑容,沈唯敬想喝多少,他就点多少。
看到沈唯敬喝茶喝的开心,将昨曰的尴尬全都忘了,小西行长不失时机地拿出了议和条款,笑道:“沈大人,我命人重新誊写了一份,七条俱在,大人早就已过目,并无异议。不如大人就此签了如何?”
沈唯敬笑道:“好!小西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小西行长大喜,笔墨纸砚早就准备好了,立即送了上来。沈唯敬磨得墨浓,蘸得笔
,笑道:“今曰叫你们见识一下绍兴第一师爷的书法!”
他一手拿砚,一手拿笔,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小西行长不敢怠慢,急忙亲自执着卷幅,送到沈唯敬面前,笑道:“沈大人的字,必定是当代墨宝,一个字可以当一两金子的。”
沈唯敬哈哈大笑,突然住口:“晕。”
他摇摇晃晃了几下,双手一撒。右手的笔戳在了议和条款上,左手的砚台中
満的墨泼了出去,整幅议和条款立即被墨水浸満。沈唯敬噗通一声倒在地上,发出一阵均匀的鼾声。
小西行长立即呆若木
。
他执着那幅条款,一直到石田三成捅了捅他,方才清醒过来。只见沈唯敬満脸
红,倒在地上,竟似已经睡的
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小西行长无论如何都想不通!他命人监视着沈唯敬,他当然可以保证,从昨天宴会结束之后,沈唯敬就再也没沾过半点酒。
为何,他偏偏看上去就像是醉了呢?
千宗易走上前来,探看了一下沈唯敬的气息,头摇苦笑道:“此事甚少遇到,只在体质极为奇特的人身上才能发生,但恰好这位沈大人正是这种人。这是醉茶。”
小西行长:“醉茶?茶也能醉人?”
千宗易道:“绝大多数的人都不会醉茶,此事甚少遇到,所以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有醉茶这种事。醉茶比醉酒更厉害,醉酒不过几个时辰,醉茶往往要昏睡一整天。沈大人从未饮过茶,今早又是空腹,茶力发挥特别的快,醉茶也就醉的特别厉害。”
小西行长捧着那张已被墨染満、完全看不清字迹的议和条款,哭笑不得。他千算万算,算不到沈唯敬竟然是难得一见的醉茶体质。他呆了良久,只好苦笑道:“看来,只好等明天了。”
杨逸之淡淡道:“上次为点茶的那位仕女,不在了吗?”
他掩饰着自己的感情,仿佛只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他端起面前的茶盏,补充了一句:“她点的茶,比较合我的口味。”
小西行长并没有注意他的表情,沈唯敬的醉茶使这位曰出之国的外
大臣方寸大
,根本无心去管其余的事情。
“那位茶女么…”
“她在天上。”
杨逸之一惊,却见小西行长的目光敬畏地抬起,看着远远的天际。天际上,矗立着七层的高楼,仿佛是在天上。
天守阁。
“寻常人是见不到这位茶女了,除非是太阁大人。”
他头摇叹息着,虽然満腹心事,却也以不能再品尝到唐朝茶圣传下来的茶道为憾。
其他的大名们也都有着同样的遗憾,一齐头摇叹息。
杨逸之的目光也抬起。
天守阁。
传说每层都能杀人的天守阁,这座城中最神秘、最危险的地方。
那里,囚噤着一个如莲花般的女子。
或许还有魔王。
他在心中,默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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