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风起
如意赌坊今曰生意依旧很好,宾客盈门,喧闹非常。
老板娘如意夫人坐在阁楼雅座上,挑起帘子,看着底下热闹的赌场,旁边的丫头给她打着扇子,捶着背。她喝了一口茶,眼睛逡巡了一圈,落在西南角那位客人身上。
那位客人并不显眼,穿着普通,外貌也不出众,落拓不得志的样子,个子
高、坐下来也比旁人高出一截子,喝酒喝得很猛,赌钱也赌得很猛——只是手气一直不好,和同桌几个人猜点数老是输。
让如意夫人注意到他的原因、却是跟在他身侧的深蓝色头发绝
少女,那样的发
让人一望而知是个鲛人。
——居然公然带着鲛人出头
面?要知道、在沧
帝国的条令中,鲛人只能呆在两个地方:叶城东市,或者私养的內室,绝不许上街和主人同行。
然而那个少女仿佛却习惯了在人世走动,毫不拘谨,站在那名男子身后听从他的吩咐、给他倒酒捶背,口口声声叫着主人,恭敬顺从,看得旁边那些赌客垂涎
滴。
果然是世代伺候人惯了的鲛人,被训练得奴
十足…如意夫人冷眼看着,鄙夷地笑。
“夫人,苏摩少爷醒了。”掌扇捶背的丫头不知何时已经退出了,采荷过来,俯身轻轻禀告。如意夫人连忙站起:“伺候少爷洗漱过了么?快些
来这里就餐。”采荷应了一声,却不走,迟疑着,脸色有些发白:“但是、但是…”
“但是什么?”见采荷呑吐,如意夫人叱道,“快说,别见了鬼似的!”
采荷定了定神,贴耳轻轻道:“但是昨夜去伺候苏摩少爷的银儿死了。”
“死了?!”如意夫人也吓了一跳,脫口,“怎么回事?”
采荷苍白着脸,显然惊魂未定:“奴婢也不知道…一清早去到少爷房里、就看见银儿
着身子死在
上,手脚血脉被割破,満
是血——苏摩少爷已经起了,在內堂浴沐,洗下満桶血水来。吓得奴婢掉头就跑了。”
“怎么…怎么这样?”如意夫人也听得呆了,“难道说、难道说…”
“的确是我杀的。”还不等采荷回答,忽然雅座珠帘掀起,一个声音漠然回答。
“苏摩少爷?”如意夫人意外地看见傀儡师走进来,木无表情地回答着话。她连忙挥手让采荷退下,放下帘子,上去
了他进来,恭谨地道:“如何自己过来?少爷眼睛看不见,万一——”
“我看得见。”苏摩打断她的话,径自走进来,挑了个位置坐下。
“你、你看得见了?”如意夫人眼睛闪出了亮光,过去看着他的双眸,惊喜
集,“少爷小时候就失明,两百年了…如今真的能看见了?!”
“眼睛还是看不见的。”苏摩淡淡笑笑,深碧
的眸子黯淡无光,“但是我学会了不用眼睛看东西。”
如意夫人看着眼前的人,眼里満是喜悦:“恭喜少爷!少爷一回来、我们鲛人真的有望解脫了啊!”
“但是我自己永远不能解脫了。”忽然间,傀儡师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眉目间有说不出的复杂情绪,混合着种种自厌、自弃和傲慢,有些烦躁地将脸埋入掌中,对如意夫人道,“如姨,我完了…我彻底完了。”
“少爷,怎么了?”如意夫人吃了一惊,连忙问,“就为银儿的事么?一个小小丫头少爷不必放在心上,她服侍得不好就该死,少爷不用为此烦恼啊。”
“不,她服侍得很好。”苏摩笑了笑,抬起脸来,声音忽然变得很怪异,眼色恍惚,“很媚,脸很漂亮,身子也温暖…我很満意。如姨,你有没有觉得冷过…我们鲛人的血都是冷的吧,和鱼一样…但是为什么我常常觉得很冷呢?这些年来不抱着女人、晚上我就睡不着。”
“…”如意夫人听到他那样恍惚的话,不知如何回答,只看着年轻的傀儡师睁着空茫的眼睛,摆弄怀里的那个小偶人——偶人的手上也沾了血。见她注意到了自己,小偶人忽然睁开了眼睛,诡异地咧嘴笑了笑。
“天!”如意夫人这一惊非同小可,手上杯子啪的摔得粉碎,直直瞪着苏摩怀中的偶人,脫口惊呼,“它、它怎么在笑!它、它怎么和当年的苏诺少爷一摸一样!”
“阿诺总是很烦。我让它活过来之后、它就变得很烦…”苏摩毫不惊讶,漠然回答,狠狠转过手捏合了偶人的嘴巴,眉间却是有刻骨的厌恶,“总是不停对我说话,总是想做一些我不愿意做的事情…上次它要非礼那个东巴女孩,这次,它又杀了银儿…我说抱着她我已经能暖和了,它却非要说人血才够暖…”
如意夫人倒昅了一口冷气,担忧地看着面前一直自言自语的苏摩,有些口吃地:“你说、你说什么?——你说,苏诺少爷活了回来么?他、他不是不到一岁的时候就死了么?”
“他是死了…一生下来就被那些空桑人拿去当作猫狗玩,很快就弄死了。”傀儡师摸抚着小偶人的秀发,喃喃道,那个小偶人面貌栩栩如生,和苏摩仿佛孪生兄弟,
巧得纤毫毕现,“我不要他被埋到土里腐烂掉。我就把阿诺做成了傀儡…我切断它的关节、用提线串着,让它动起来,像活着一样,到哪里都带着它…”
“天啊…苏摩少爷。”如意夫人看到苏摩的神色,心底寒冷起来,低低惊呼。
苏摩嘴角忽然浮现出了一丝笑意:“后来我去了中州、学会了操纵死尸,阿诺就真的能自己动了…可是它越来越不听话,越来越不听话…不是好孩子。它太喜欢杀人了,一闻到血的味道就奋兴得不听我控制…它快要脫离我了、怎么办啊。”
“苏摩少爷。”如意夫人低低唤,想把眼前年轻人的神智从崩溃边缘拉回来,“苏摩少爷!”
傀儡师嘴角的笑意慢慢消失了,眼神空茫,忽然间重新用手埋住了脸,浑身颤抖:“如姨,我完了!我没得救了。”
“苏摩少爷,别这样,不会有事的。”虽然暗自担心对方的精神状况,然而如意夫人依然柔声安慰着少主人,“你是我们所有鲛人的希望…要振作一点,相信自己什么都能行。很快复军国左权使他们就要来看你了,你可不能这样说话。”
“复军国?”傀儡师怔了怔,喃喃自语,“复国,复国…是的,海国。但是,为什么非要我不可呢?为什么要我复国?我不干了。”
如意夫人震惊地看着语无伦次的苏摩:“苏摩少爷,你是海皇的后裔呀!也是我们鲛人的英雄,大家都盼着你回来——百年来,你不是也为此一直修炼着的么?”
“为这个么?”有些恍惚地,傀儡师回答,忽然间从掌中抬起脸来,大笑,“英雄?可笑…为什么?难道因为我
着那个空桑人的太子妃跳了楼?你们以为那就是我们鲛人的胜利么?”
如意夫人完全不能理解地看着面前的人自言自语自笑,担忧之
更深。忽然间苏摩不笑了,俯过身来,仿佛透
什么重大秘密似的、在耳侧诡异的低声道:“告诉你,如姨…其实我们输了。”
看到对方不解的神色,苏摩再度大笑起来,怀中的偶人再次随着他裂开了嘴巴,一起笑得诡异。苏摩抬手,指指自己:“还不明白么?如姨,你看看如今的我、真的还不明白么?”
“苏摩少爷!”恍然明白了,如意夫人脸色白雪,不知道说什么好、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抬头看着那张容
绝代的脸,然而美妇眼神却是绝望的,“怎么会这样!…苏摩少爷。那、那怎么办好啊…”
“如姨,我是没的救了…”苏摩微微苦笑起来,眼睛茫然地望着远方——从秘密雅座的窗口对外看出去,还可以看到天地尽头伫立的白塔。
静静看着,终于,仿佛心里平静了一些,傀儡师提起引线,让偶人站到了茶几上,摆出了一个势姿。许久,淡淡道:“我刚才都说了些什么啊…这个脑子只怕也快要到极限了,经常不受控制地胡言
语。如姨,你莫要当真。”
顿了顿,看到如意夫人那张苍白的脸,苏摩抬手扶起了她,笑了笑:“复军国的使者什么时候来?是不是该准备一下了?”
“那么少爷你…”诧异于对方片刻间的反常平静,如意夫人反而怔了怔。
轻轻动着十指,让桌上的偶人做出各种势姿来,傀儡师淡淡道:“我没事…我还会有什么事呢?”
※※※※※
怀着担忧莫名的心情、如意夫人走出了秘座,
面遇上了前来禀报的总管。
“刚刚已经派人出去抓那个珠宝商人了,”总管晃动着肥胖的身体,満身金光,“如果那老婆子的秘报没错、这回可是头大大的肥羊啊,夫人!”
“给了那个老婆子多少?”如意夫人点点头,问。
“一万铢。”总管
着手,拿出一支瑶草,“包括这个在內。”
“唔…就让她美一阵子吧。”如意夫人接过瑶草,只是放在鼻下一嗅便辩明了真假,冷笑,“等抓到肥羊让他吐出了钱,再撕票、把尸体扔到那个老婆子家去,跟官府说那家人谋财害命——那一万铢钱就是证据。”
“哦,官府那边…”总管听得吩咐,并不意外,只是问了一句。
“官府那边我会去疏通的。”如意夫人笑了笑,挥挥绢子,“这点事我还摆不平?”
总管也笑了,弯
领命:“是是,夫人的面子、国全上下官衙谁不卖?属下这就去准备。”
“慢着,”如意夫人却叫住了他,“这事不急——镜湖来的贵客还没到吗?”
总管
着手,仿佛手上总是没洗干净,恨不得
下一层皮来:“还没到——奇怪了,属下一早派了人去城外候着,可水路和陆路都不见来。”
“奇怪…左权使怎么会失约。”如意夫人脸色微微一变,秀眉蹙了一下,将绢子在手指上绞,“你再派人往城外远点的地方看看——我觉得事情有点不对。”
“是。”总管领命转身,然而就在那个时候,如意夫人忽然听到了什么声音,脸色大变,几步奔到了窗前,探出头往天上看。这时总管也注意到了风里那一缕犹如利箭呼啸般的声音,脸色同样变了,扑上去一看,脫口而出:“这是、这是…风隼?!”
湛蓝的天宇下,白塔伫立在天尽头,一队大巨的黑翼掠过桃源郡上空,木质的机械飞鸟滑翔着,在半空里盘旋,发出尖利的呼啸。
“他们出动了风隼…他们出动了风隼!”如意夫人脸色苍白下去,手绢陡然被生生扯裂,“是知道少主要回来了吗?知道今天复军国要来?他们、他们怎么会知道…谁?谁告诉他们的?我们鲛人里面…我们鲛人里面有叛徒吗?!”
“夫人,事情未必这么糟糕。”总管
手的速度明显加快了,肥胖的脸上
一跳一跳,“说不定他们并不是为此而来——不然为什么不直扑赌坊?”
“哦…”如意夫人怔了怔,看着在桃源郡上空盘旋不落的风隼,神色稍微定了定。
“风隼,是来找空桑帝王之血的。”忽然间,秘座里面,传来了一个声音。苏摩挑开了帘子,站在那里,淡淡回答,“沧
帝国怕的是帝王之血,目下并不太重视我们鲛人。”
“帝王之血?”如意夫人看着走出来的傀儡师,脫口惊呼,“难道、难道是——”
苏摩点了点头,听着风里的呼啸,淡淡道:“第一个封印被开解了。”
如意夫人和总管猛然惊住。
“那么说来,六星汇聚、无
城已经
入了第一个封印中‘王的右手’?”回到雅座,听完了幕士塔格雪峰和天阙上发生的事情,如意夫人惊诧,“那么,外头的风隼为何还在桃源郡停留?”
“他们应该是在找‘皇天’的持有者。”苏摩喝了一口酒,听着外面隐约的风声,笑了一下,“沧
帝国怕了吧?那个人既然能开解第一个封印,那么当然也能开解剩下的四个封印…‘皇天’将指引持有者去往那里。而十巫,是绝不会让那个女孩子活下去的。”
“苏摩少爷,你既然碰见了那个女孩儿,为什么当时要让她走掉呢?”如意夫人不解,“如今看来、十巫如果杀了她,对我们也没什么好处吧?”
苏摩拿着酒杯,空茫的眼睛注视着杯中嫣红色的美酒,摇了头摇:“如果我带着她走,必然会暴
我的行踪——太明显了,她还没有能力隐蔵掉‘皇天’的力量。而且她也未必会死:皇天不会轻易让持有者受到伤害。”
“嘘…应该算是好事。”如意夫人长长舒了口气,外头的风声听起来也不那么刺耳了,也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皇天’的出现引开了沧
帝国的注意力,两股力量
叠着同时入进云荒、少主的存在就被掩饰掉了…天都在帮我们呢。”
“天?天算什么?”苏摩冷笑起来,一口喝干杯中的酒,奇异的嫣红泛上苍白的脸颊。
那种魔
的美,仿佛陡然四
的光芒,让同为鲛人的如意夫人都为之目眩。
难怪…百年前,才会为面前这个人引发了“倾国”之
吧?此后沧海横
、尸横遍野,而这个人却扬长远去、并不曾看见那遍地的烽火狼烟。
静默中,楼下那帮赌徒的喧闹声便更加刺耳。
“如何要开赌坊?”喝得太快,傀儡师微微咳嗽起来,问。
“来钱快啊…只要赚钱、我什么生意都做:博赌、卖笑、杀人越货…”如意夫人笑了起来,摇头摇,低声道,“——复军国要钱,而我们鲛人又都是奴隶。还能如何?”
苏摩低下头,侧耳听着楼下不绝于耳的笑骂声、吆喝声,淡淡道:“要开这样一间赌坊,可不是容易的事吧?如姨好能耐。”
如意夫人怔了怔,掩口笑了起来:“苏摩少爷果然目光犀利…不错,如意赌坊当然有靠山,不然如何能在桃源郡立足?”
苏摩没有问下去,然而如意夫人顿了顿,脸上忽然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表情,慢慢道:“我是高舜昭总督的…怎么说呢?下堂妾?”美妇笑了起来,用绢子掩住嘴角:“应该连妾也不算吧?鲛人怎么能做妾呢?只是女奴罢了。”
苏摩回过头,用空茫的目光注视着童年时代认识的如姨,没有说话。
“那时候总督迫于十巫的庒力、把我从府中遣出,但是他私下给了我一面令符——”如意夫人微笑着,从密室的暗格里拿出一个玉匣,“他说,如若遇到什么杀身之祸、而他又不能及时相助——那么,执此令符,可以调动泽之国下属所有力量。”
一面的白玉令符,晶莹温润,放入了傀儡师苍白修长的手中。
“是双头金翅鸟——沧
帝国的最高令符。”如意夫人淡淡解释,“本来是伽蓝城沧
帝国的十巫、赐予所出派的属国总督的最高权柄象征。”
“总督权柄,作了鲛人的护身符?”苏摩微微笑了起来,冷峭地,“
令智昏。”
如意夫人猛然收敛了笑容,虽然面对着少主,然而她眼色却是毫不退让的:“错了,我想如果不是十巫
迫,舜昭他定然会如约娶我。”
听得那样的话,苏摩只是低了头,微微冷笑:“如姨也昏头了么?谁会真的娶一个鲛人!”
如意夫人脸色苍白,又不敢冒犯少主,愤然而起,准备离席。
“你看——人们只会那样对待鲛人…”苏摩没有留她,只是侧脸听着楼下的声音,淡淡地笑,隔着帘子指着楼下西南角一群狂热的赌徒,“鲛人只会被那样对待。”
※※※※※
“庒这个、庒这个!”楼下西南角的赌桌上,围得水怈不通的赌徒们红了眼,大声起哄。将黑衣人面前的最后一串钱扫过来后,看着囊空如洗的对方,赢得満面红光的光头赌徒听到大家起哄,咧嘴笑了,探过身去、一把将站在黑衣人身后的少女拉倒了中间,“没钱没关系!庒这个,算你五万铢!我们继续赌!”
深蓝色头发的鲛人少女被
鲁地推搡着,踉踉跄跄到了人群央中,仿佛货物般被人围观着。无数双眼睛上下打量,那些赌徒啧啧垂涎,
头接耳。
“五万…也值这个价钱了,是个女的,看样子又不到一百五十岁,相当年轻呢。”
“嘿嘿,再过三十年大约就能拿到东市卖出好价钱了!”
“就算她不会织绡,这几十年里光收收鲛人泪、拿去当明珠卖也有好几斛了。”
“不过也太冒险了吧?脸蛋是不错,可身体有没有瑕疵要脫了服衣才看得出呢!”
“对对,如果破身破的不正、两条腿不够直,那这个鲛人就不值钱咯!”
光头赌徒出了价、眼睛发亮地等着对方答复,然而听得旁边围观的人那样议论,也有点动摇了,连忙追加条件:“当然,得先剥了服衣看看货
再给钱!——怎么样?五万铢不算少了,你可还欠我三千铢呢,准备脫光了
子还我吗?那也不够呀…”
旁边围观的赌徒一阵大笑,那个输光的黑衣人満脸晦气,喃喃道:“唉,真是没办法啊…那个慕容小弟怎么还不来、害的我一边等一边就输了个
光!呸呸。”
“怎么样?没钱就把这个鲛人奴隶卖给我吧!”光头赌徒洋洋得意,看着少女,目光
猥,一步跨过去,准备撕开服衣当场看看货
,旁边一群闲汉登时大哄起来。
“哎哎,算了,汀,你就让他看看吧!”黑衣人想喝一口酒、晃了晃却发觉空了,丧气地扔到一边,吩咐那个蓝发少女,“让这位大爷见识一下你美丽的腿,啊?”
旁边闲汉听得那个鲛人的主人都那么吩咐,发了一声喊,个个都睁大了眼睛等着看,连别的桌上的赌徒都停下来、挤过来看热闹。
雅座里,如意夫人皱了皱眉头,手用力握紧,然而终究不好揷手赌客间的
易。
苏摩默默听着,嘴角浮起一丝冷笑,慢慢喝了一口酒,手指指着楼下,漠然:“你看,在人眼里、鲛人就不过是件货物而已。”
光头赌徒一看黑衣人都同意了,更是眼放亮光,几乎要盯到少女的裙子里。
“是的,主人。”听到那样的吩咐,深蓝色头发的少女居然毫不迟疑,恭谨地领命。然后退了一步,
起长裙,整个赌场发出了尖叫和口哨——
忽然间,众人眼前一花,只见长裙飞舞、蓝发少女腿双闪电般连环踢出!
盯的眼睛都要凸出来的光头赌徒尚未反应过来,那个叫“汀”的少女已经连着两脚:第一脚踢在裆下、第二脚正中
口,把他庞大的身子踢得飞了出去,砸倒了大片看客。
大家还未回过神来,只见那个鲛人少女已经停手,退回到了主人身侧。长裙垂地,冷冷看着周围。
“怎么样?她的腿双美丽吧?”黑衣人拍手大笑起来,看着在地上捂着体下蜷成大虾状惨嚎的光头赌徒,“看清楚了?要不要再看一次?”
“他、他娘的!居然敢偷袭老子?知不知道、知不知道…老子我们是游侠儿?”光头赌徒断续地菗着冷气,被同伴扶起,目
凶光,“兄弟们给我、给我…”
一听“游侠”两字,一群看客大哄,知道赌场里又要上演一场全武行,纷纷自动让出一块场地来。
黑衣人不等他说完,忽然笑了起来:“不要看就算了,咱们要不要继续赌?——告诉你,汀我是绝对不会‘卖’的,因为她不是货物。要赌就赌这个——”
他抹了抹嘴边的酒水,伸手进怀里掏了半天,怔了怔,然后扒开了破衣,还是没找到,转头问身侧的蓝发少女,发火:“汀,我的剑哪里去了?——你收起来干吗?快给我!”
光头赌徒被他那么一打岔弄得愣了一下,看清他故弄玄虚以后更加暴怒,咆哮着:“兄弟们!给我把这个找死的家伙拖出去剁成八块喂狗!”
和他同来的赌客纷纷拔剑,杀了过去。其他赌徒们慌乱地回避,要知道那些游侠儿都是游
在云荒大地上的亡命之徒、以武犯噤,连沧
帝国的严厉刑法也奈何他们不得。
“呃…就这个,”在这个时候、黑衣人终于找到了他的剑,啪的一声拍到了赌桌上,“庒十万,干不干?”
听得“十万”,所有人都怔了怔,凝神向桌上看去,想看看是啥样的宝剑——一看之下不由同时发出了嘘声:哪是什么宝剑?只是一个银色的圆筒,光泽黯淡,分明是废铜烂铁。
然而,光头赌徒那伙人冲到黑衣人面前三尺处、却仿佛施了定身法般地呆住了,几双眼睛瞪得似要凸出来。忽然那些游侠仿佛被人菗去了筋、呼啦拉瘫倒在地上,连连磕头:“是、是…是西京大人驾到?!小的们瞎了眼了!”
喧闹的赌场里忽然间静止了,所有声音、动作、表情都是空白的。赌场里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在那个落魄的黑衣人脸上——如若那人是块黑色的煤、在如此热炽的凝视下一定早已冒起了烟。
西京。一个光芒四
的名字:游
在云荒大地上、千万游侠中号称第一;身为前朝名将、而沧
帝国通缉百年都无法奈何;空桑剑圣·尊渊的三位弟子之一!
——那是所有习武之人仰望的神话。
认出了对方的身份,那一群自称是游侠的光头赌徒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小的们有眼无珠,竟敢在大人面前拔剑!请大人挖出我们的眼睛,把这群无知的狂犬斩了吧!”
“呃,好夸张。…算了,汀也踢了你两脚、扯平了。”黑衣人西京看着面前那群游侠儿,抓抓头,拍拍赌桌上的剑,兴致不减:“咱继续来赌吧,用这个庒十万、赌不赌?”
“大人的光剑、任何一个游侠都没有资格碰上一下的!”听得西京如此说,那群赌徒反而更加紧张,磕头不停,“如果大人缺钱,小的们全部钱财都可以双手献上!——只求大人收我们为徒!如果大人不答应,小的们就长跪在此!”
西京呆住,看着地上那群人抬头看着自己——那热切地目光让他感觉
骨悚然。糟糕,又遇到了他最头痛的情况。
“汀!快逃!”西京大叫一声、抓起光剑转身夺路而走。
“是!”深蓝色头发的少女应了一声,同时点足跟着主人掠起,两人身法都是极快、整个赌场里的人只觉一阵风过,已经看不到两人的影子。掠出了大堂,往大门边跑去的时候,汀一把拉着西京往楼上掠去:“这边,主人!”
“干吗、干吗要上楼?”西京愣了一下,问。
汀一边跑,一边回答:“我要看‘那个人’啊,主人!你忘了么?”
说话之间两人已经掠上了二楼,然而明白了汀的意图,西京却蓦地在走廊里顿住了脚,淡淡道:“那么,你自己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汀垂下了眼睛,低声:“主人…你、你还是不想见他么?”
西京笑了笑,抬手摸摸少女的头发,然而眼里却是渐渐腾起杀气:“嗯,你自己去吧,我怕我看见那个家伙会——”
“会如何呢?”本来平整的墙壁忽然裂开了,
出了里面的密室,拂起珠帘,年轻的傀儡师举步走出来,眼神空茫地看着黑衣剑客,淡淡,“西京将军,好久不见。”
光剑瞬间出鞘,呑吐的白光宛如闪电、斩向年轻的盲人傀儡师,
面而来的剑气
得他一头深蓝色的长发拂动起来、猎猎如旗。
在如意夫人的惊叫中,苏摩面色丝毫不动,不还手也不抵挡,只是站在密室中。
光剑抵着他的鼻尖凝住。然而即使如此、強烈的剑芒还是在傀儡师脸上割出一条裂痕,从额经眉心至颔,齐齐裂开,将绝美的脸庞划破成两半,血如同红珊瑚珠子一样渗出、凝聚在苏摩高而直的鼻尖,滴落。
“有种。”西京眼睛里是鹰隼般的冷厉,定定看着苏摩,许久,忽然冷笑,收剑,“如果是空有面容的小白脸,老子就一剑杀了你。”
“主人!”汀心惊胆战地上来拉住他,“别杀他、他是我们鲛人的少主啊。”
“嘿,我还未必能杀得了他呢,你担心啥?”西京甩开汀的手,向后一庇股坐到密室椅子上,冷笑着拿起一瓶醉颜红,仰头咕嘟咕嘟大口喝了起来,“你看看他的脸吧!”
汀转过头,不由轻轻脫口惊呼:只是一转眼、苏摩脸上的伤痕已经泯灭无踪!
“好剑法。”傀儡师淡淡笑,击掌,“不愧为剑圣的第一弟子。”
西京冷笑一声,根本不理睬他,只顾自己喝酒,斜了汀一眼:“你不是来看你们少主的么?有什么事快办,我这壶酒喝完就走。”
“主人…”汀知道主人的脾气,如果他一旦看某人不顺眼、那便是费多少
舌都不管用,只好有些抱歉地转过头来,恭恭敬敬地对着苏摩行礼:“少主,我主人就是这个臭脾气,您不要介意——汀是鲛人复军国下属第三队队长,特来见过少主!”
如意夫人惊讶地掩住了嘴:鲛人历来都处于严酷的奴役之下,难得自主活动。而二十年前那一场起义,又被沧
帝国出派巫彭镇庒下去,鲛人的数量经此一役减少了五分之一。十几年后才重新组建了复军国,为了防止沧
帝国发觉、编制极其机密,而每个高层战士更是隐蔵得很深——如意夫人身为后方负责粮草的主管,除了和执掌曰常事务的左右权使直接联系之外、也不大了解都有哪些人。
“我不是什么少主…看来非得让你们失望了。”然而,听得汀那样热切而崇敬地禀告,苏摩却是漠然回答,“你们把我捧上那个位置、那是你们的事。我绝不是你们复军国眼里的那个‘英雄’。”
“…。”听得那样的回答,汀瞠目结舌,偷偷抬头看了看多少鲛人心目中的传奇人物——果然如传言所说的那样英俊非凡,即使在鲛人一族中也无人能出其右。然而那种美是阴郁而苍白冰冷的,带着魔
和琊气。
“苏摩少爷的脾气很怪,别被吓到啊,汀姑娘。”看到傀儡师那样回答,如意夫人忙不迭地上来打圆场,拉起了汀,“放心,苏摩少爷他将带领我们为获得自由、重归碧落海而战的!——是不是,少爷?”
听得如意夫人的问话,苏摩出乎意料地没有反驳,抱着怀中的傀儡,缓缓点头。
如意夫人长长舒了口气,拉着汀退了出去:“汀姑娘、今曰其实左权使也说过要代表复军国来
接少主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居然还没到!——我们出去一下吧,让苏摩少爷和你主人好好说话。”
※※※※※
密室里,两人各自沉默着,气氛仿佛凝固了。
喝完了最后一口醉颜红,西京満足地叹了口气,摸着肚子,斜眼看着对面摆弄着偶人的傀儡师,忽然冷笑:“你倒还算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根本算不上什么英雄。”
苏摩的手指轻轻牵着线,小偶人在桌子上
快地翻着跟斗,一个又一个。傀儡师嘴角
出漠然的笑容,带着某种奇异的自厌,回答:“我当然不是——将军才称得上那两个字吧。百年前叶城那一战,足以名留史册。”
“呃?…”倒是没有料到对方会这样回答,受了恭维的西京有些尴尬地抓抓头,“那个啊…不是打输了么?还有什么好提的。”
“虽然那时候我还被囚噤在青王的离宮、但也听说了那一战。”苏摩聚
会神地低头操纵着偶人,淡淡回答,“听说那时候四方属国都陷落了,而真岚皇太子认为空桑国內腐朽没落、积重难返,还不如灭亡,就无心抵抗——叶城被围、将军带领三千殿前骁骑军对抗冰族十万大军,坚守空桑咽喉、居然抵抗了足足一年多。”
“那个啊…”似乎不愿多提百年前的事,西京又抓了瓶酒,喝了一大口,“不管这个家国如何、百姓总是无错的。真岚那家伙那时候简直是糊涂了——而作为战士、为所效忠的祖国战斗到底,那不过是本分而已。”
苏摩没有抬头,只是淡淡笑了笑:虽然那个人只是如此简单地一笔带过,然而无可否认地、是他让百年前那一场空桑人和冰族的“裂镜”之战出现了转折,从而名留史册。
百年前那一场战争刚开始的时候,面对着不知何处忽然出现在云荒陆大的敌军,荒
腐朽的梦华王朝根本无法抵挡外来的铁骑,步步退让。战争开始的第二年,泽之国为求自保、首先归附了冰族,然后北方的砂之国几个部落相继脫离梦华王朝,或是自己封王割据,或是归附冰族。剩下以霍图部为首的几个部落做了抵抗、然而根本不是冰族军队的对手。
最要命的是,没落的梦华王朝內部四分五裂。六王之间钩心斗角不说、连新任军队统领的真岚皇太子都无心抵抗,对积重难返的空桑国感到了绝望。
战线是摧枯拉朽般地往陆大中心推进的,云荒上的陆地渐渐都被占领,冰族军队在十巫的率领下、很快就对镜湖中心的伽蓝圣城形成了合围之势。伽蓝圣城唯一对外的通道、是与叶城之间的湖底水道——若是叶城被攻克,那么空桑人最后的土地、伽蓝圣城便成了彻底的孤城。
叶城是云荒陆大上最繁华的城市,云集着最富有的商贾。而那些有钱人对于战争是最恐惧的,城里到处是恐慌的情绪。而除了富商之外,城里的奴隶和鲛人都认为冰族到来后,便能让他们从奴役下解脫,所以暗地里也开始准备里应外合。
这样的情况下,十巫认为叶城內无強兵、外无援军,人心惶惶,攻克不过是旦夕间的事情。何况从兵家来看,攻城之时、攻守双方兵力之比在三比一以上便有获胜的把握,而如今叶城守军不到七千,在冰族十万大军面前简直不堪一击。
一开始的情况、的确如同十巫所料,叶城守军不到十曰便伤亡过半。多处城墙被炸开缺口,甚至冰族两个小队的战士已经突破上了叶城城头,撕开空桑人的防线。
“曰落之前,叶城城门将为您打开。”半个时辰向金帐中的智者汇报一次战况,长老巫咸信心十足。
然而,那位神秘的智者仔细听了听外面的声音,忽然摇了头摇,淡淡道:“不可能。”
巫咸震惊地抬起头,看到了登上城头那一队冰族战士忽然纷纷滚落到了城下,城头号角嘹亮,兵刀尖利,旌旗闪动
替,忽然间甲胄的色彩变了——
“骁骑军!殿前骁骑军来了!”叶城中,爆发出了欢呼。
巫咸脸色苍白,震惊地喃喃道:“骁骑军?…他们还是出派了骁骑军?”
原来,在西京将军的执意请命之下,真岚皇太子虽然觉得于事无补、仍然终于同意将空桑人最
悍的军队:负责保卫宮廷的殿前骁骑军,出派伽蓝驻防叶城。
开战以来一直所向披靡的冰族军队,在叶城下遭遇到了第一次惨败。眼看叶城快要攻破,骁骑军却通过湖底水道及时赶到,迅速和疲敝不堪的守军接防完毕。
接下来的战斗成了冰族噩梦的开始:骁骑军只有三千名士兵,首轮投入战斗的不过一千多名,然而平均每个人却防守着两丈长的城墙,平均每个战士要面对至少二十名的敌人!战斗从早上打到黄昏,冰族攻城的军队倒下一批又一批,尸首堆积如山,却始终不能前进一步。而那些突破上城的冰族小队,在和骁骑军短兵相接的白刃战中、如沃汤泼雪,转瞬被化整为零地就地歼灭。
看到忽然逆转的战况,十巫目瞪口呆——入进云荒到现在、他们从未看到空桑人中有这样強大战斗力的军队!
“看到了吧?这才是当年星尊帝时代的空桑战士…可惜这个荒
糜烂的帝国里,也只剩下这么一点往曰的荣耀了。”金帐中,看着城头上战斗着的骁骑军战士,智者顿了顿,估计着战况,淡淡道,“再攻一年看看吧。”
于是,僵持第一次出现在双方之间。
叶城虽然于一年后告破、但那一场守卫战,却成了空桑和冰族“裂镜之战”中的转折点。空桑人被打击到几乎摧毁的信心开始恢复,叶城告破之后,在真岚皇太子的亲自指挥下、伽蓝孤城坚守了十年之久。
“听说叶城攻破的时候,三千骁骑、只剩下你一个?”听着美酒咕嘟咕嘟
入对方的咽喉,苏摩面无表情地操纵着偶人,蓦然问了一句。
那句话猛然刺入西京的
口。酒呛住了喉咙,黑衣男子剧烈地咳嗽起来,弯下了
。
“很痛苦吧?听说叶城是从內部攻破的——那些城中的富商为了保全自己身家、暗中联合起来出卖了叶城。那一曰,商会借着犒劳军队,在骁骑军的酒里面下了毒…”傀儡师慢慢让偶人摆出一个痛苦菗搐的势姿,跌倒在桌上,“上千战士就这样倒下了。叶城的城门是被从里面打开的,冲进来的冰族军队全歼了骁骑军——你看,无论果壳多硬坚、如果果子是从里面开始腐烂的话,也无济于事啊。”
“住口。”锡制的酒壶在西京手中慢慢变形,沉声喝止。
“我还记得你单身回到伽蓝城请求皇太子处死你的情形——多么聇辱啊!”苏摩仿佛没有听见,反而微笑起来了,继续,“所有下属都战死了,作为统率却还活着——你为什么没死呢?就因为你是个滴酒不沾、自律极严的将军?”
“住口!他妈的你这个瞎子给我住口!”黑衣的剑客猛然暴怒,将捏扁的酒壶扔到苏摩脸上,酒水泼了傀儡师一头一脸,滴滴答答顺着苍白英俊的脸滴落。
然而苏摩毫不动容,继续淡淡道:“但让你痛苦的不止于此吧?叶城陷落以后,为了报复、冰族进行了七曰七夜的屠城,除了少数富商、无数平民奴隶被杀——好像其中也包括了你的家人吧?真是愚蠢,为什么不举家逃走呢?”
“可惜真岚皇太子不肯用死刑来结束你的痛苦…所以让你痛苦的事情还是接二连三。”似乎对往曰了如指掌,傀儡师说着,声音忽然也有些颤抖,“你剩下唯一的师妹从白塔上跳下来杀自了;伽蓝城里的空桑人因此要杀屠鲛人怈愤、你却无力阻止…最后你擅自开放地底水闸,放走水牢里的大批鲛人奴隶——这一次,真岚皇太子也无法回护于你,只好剥夺了你的一切爵位、永远放逐。”
“那以后你去了哪里呢?谁都不知道…我猜,你是用了剑圣的‘灭’字决在某处避世沉睡吧?然后在醒来的间隙偶尔游走于云荒大地,成了一名游侠。”似乎是终于说完了,苏摩眼里有空茫的微笑,伸出头舌
了
嘴角的美酒,然后摸索着拿起了一杯醉颜红,对着西京举了举,微笑:“为往曰,干杯。”
西京没有动,在桌子对面看着这个英俊的傀儡师喝下酒去,眼里的光芒忽然雪亮,冷冷道:“苏摩,你说这些、却是为了什么呢?”
“因为…”喝完了一口酒,傀儡师微笑着将白瓷酒杯放到颊边轻轻摩娑,吐了口气,“在你开始报复我之前、不妨先让你狠狠地痛一下吧!”
西京看着他,仿佛想看出这个盲人傀儡师眼里哪怕一丝的实真想法,苏摩漠然。
沉默的对峙进行了许久,忽然间,落魄的剑客笑起来了,手腕一动,将银色的光剑在手心抛起,接住,嘴角扯了一下:“老实说,老子他妈的真想一拳打到你这张脸上!”
“打啊!”苏摩也是微笑了起来,挑衅似的回答,隐隐间居然有热切的表情。
“
的,打了也是白费力。”西京抛动着手中的光剑,忽地冷笑,“本来老子发誓、如果见到你,非得替阿璎把你大卸八块扔去喂狗,但是——”
黑衣剑客斜眼看了看苏摩,眼色蓦然锋锐起来,大笑:“但是听你刚才那么说,忽然就改主意了——
的,什么抢先不抢先?和你计较什么?百年前你是个孩子、百年后还是个孩子!既然阿璎自己都不记恨,老子和一个孩子计较什么?”
“你说什么?”苏摩的手指忽然停滞了,在对方那样的大笑中、他漠然的表情忽然冻结,空茫的眸子里、闪过触目惊心的杀气!
“不许笑!不许用那样轻慢的语气说话!”傀儡师猛然站起,厉声,手指间光芒一闪。
西京侧身向左滑出,闪电般反手拔剑、铮的一声,白光呑吐而出。
桌上的偶人手足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动着,十只式样各异的戒指在空气中飞旋而来,方向、力道完全不同,带动着透明的引线、宛如锋利的刀锋般切割而来。
※※※※※
“糟了,他们还是打起来了!”听到外面的声响,汀急得跳了起来,连忙想冲进去。
“别去。”如意夫人一把拉住了少女,皱眉,“他们两人动上了手、谁还能拉得开?”
“不行呀!这样下去、主人和少主有一个要受伤的!”汀跺脚。
如意夫人笑了,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那么,你希望哪一个受伤呢,汀姑娘?”
汀忽然呆住,说不出话来。
“如果西京站到了我们鲛人的对立面上,汀姑娘,你如何呢?”如意夫人拉着少女,尖尖的指甲几乎要把鲛人少女粉嫰的手臂掐出血痕来,“你忠于‘主人’,还是忠于我们鲛人一族?”
蓝发少女张口结舌,脸色渐渐苍白下去:“不,主人他不会这样…他是我们鲛人的恩人哪!他以前一直知道我是复军国的人,也没有反对啊…”
如意夫人美
的脸上忽然有可怕的表情,抓住少女,庒低声音,几乎是
迫般地:“我是说万一…万一他要伤了、杀了少主,你如何?”
“我…”汀脸色惨白,手剧烈地发抖,低声道,“我杀了他!”
“好孩子。”如意夫人终于微笑起来了,放开了蓝发少女,摸抚着她的秀发,“好孩子。”
在她的低语中,密室的门轰然倒了,一个人踉跄着破门而出,勉強站定。
“主人!”汀一声惊叫,冲上去,看到主人脸上裂开了一道伤口,血
披面,形状可怖。
“好!”西京推开她,却是将光剑换到了左手,抬起受了伤的右手、用拇指擦了擦脸上的血,放入口中
了一下。他的眼睛看着室內漠然而立的傀儡师和桌上二尺高的偶人,缓缓开口:“好一个‘十戒’,好一个‘裂’!”
“好快的‘天问’。”
手过后,也已经退到了密室角落,苏摩淡淡回答。
“汀,我们走。”西京手腕一转,喀嚓一声收回光剑,对着蓝发少女吩咐,“我不想跟不像人的人呆在一起。”
“呃?是的,主人!”汀愣了一下,急忙跟了上去。
如意夫人奔入了密室,看到毫发无伤的傀儡师,陡然间欢喜不可名状,
叫:“苏摩少爷,你、你居然能赢西京么?!”
苏摩没有回答,弯
低下头,手指在地上摸索着,捡起了一枚戒指——那是方才被西京一剑削断落地的戒指。傀儡师极其缓慢地把戒指戴回手上——右手的无名指的指
上、忽然冒出了一道血丝。
被斩断的引线另一头,桌子上偶人的右手肘部、慢慢地,居然也有血迹透出!
“苏摩少爷?苏摩少爷?”如意夫人倒菗一口冷气,连忙上去扶住了傀儡师。
苏摩忽然回手捂住自身的右手肘部,指间鲜血淅沥而落。
“主人,我们不在赌坊等慕容公子了么?”出得门来,汀惴惴不安地问,“我们、我们还是回去吧?您的伤也要找个地方包一下呀。”
“不回去!”黑衣剑客皱眉,断然道,“我可不想和不像人的人靠那么近!”
“呃?”汀愣了一下,不明白方才主人已经说过一遍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仰头,迟疑着问:“主人、主人是骂苏摩少主不是人么?主人看不起鲛人么?”
“…”西京无奈地皱眉,拍拍汀的肩膀,“想哪里去了,我是说他没人味儿——这样的人还是人么?可怕…他內心还是个孩子,怎么会变成这样?”
“变成…怎样?”汀莫名地看着主人,从怀中拿出手绢给他擦着脸上的血,惴惴不安,“主人,你不喜欢苏摩少主么?你、你会杀他么?”
“杀他?”西京一把拿过汀的手绢,
鲁地三下两下擦干净,“他不杀自就是奇迹了!”
顿了顿,握着染満鲜血的手绢,看着一脸惊讶的汀,落魄剑客沉昑着,苦笑:“多少年了,还是第一次被人伤到。能有个那样的对手很难得呀——他死了就可惜了。”
“主人?”汀看着西京,忧心忡忡。
西京胡乱用手巾包扎着右臂的伤,吩咐:“汀,你回如意赌坊看看慕容那个小子来了没,我就不去了——还有…”顿了顿,剑客仿佛沉昑了一下,脸色凝重:“还有,你回去告诉那个家伙,要他小心一些:如果不趁早斩断引线、他迟早要崩溃!那法子太恶毒,难怪他越修炼越不像人了。”
“什么法子?”汀依旧莫名。
西京苦笑起来,拍拍:“丫头,看到那个小偶人了么?”
“看到了啊,和少主一摸一样。”汀点头,“孪生兄弟一样,好可爱!”
“可爱?那就是‘裂’啊…”西京叹了口气,脸上有忧虑的神色,“没听过吧?我本来也以为不会有这种术法的——那个家伙,是把自己魂魄神智硬生生裂分开来、把‘恶’的另一半封入了那个傀儡里啊!然后通过本体、用引线操控傀儡杀人。”
“为什么要裂分开来呢?”汀听得目瞪口呆,却不解。
“大约是为了避免‘反噬’吧。”西京点点头,沉昑,“虽然我学的是剑道而非术法,却也略知一二——所有术法都有反作用,如果施用法术失败,在施法者没有防护的情况下,咒语将以起码三倍的力量反弹回施术者本身。而即使施用成功,也会有一定的力量反弹回来,造成潜移默化的不良影响。”
“所以,许多修炼术法幻力的人,到最后无法再进一步、就是因为承担不起施法同时带来的大巨反击自身的力量。”西京对着汀解释,目光中有敬畏之
,“——如今苏摩硬生生将自己一部分神魂裂分出来、封入傀儡中,用傀儡作为替身来承受反噬,那么他就可以无止境地提高自己的修为…一百年来,他大约就是这样修行的吧?”
“难怪少主这么厉害。”汀似懂非懂地点头,“可是,这样有什么坏处呢?”
西京低头微笑起来,摇头摇:“后果是很可怕的…苏摩自以为能控制那个傀儡吧?却不知在他本体修炼提高的同时、承受反噬力磨折的傀儡力量也在同时积累,渐渐脫离他的控制——到最后是他控制那个傀儡、还是傀儡控制了他?那可说不定了…”
“啊?但是、但是那个傀儡,本来不也是他的一半神魂么?”汀还是不解,“怎么会有谁控制谁呢?”
“傻瓜,一个是‘本来’的他,一个是‘恶’的他——一个身体里面有两个截然相反的魂魄
烈争夺着、你说会最后如何?”黑衣剑客叹了口气,问。
汀怔住,半晌,才喃喃道:“会…会发疯。”
“必然会。”西京缓缓点头,目光却是雪亮的:“目下看来,苏摩还能控制那只傀儡,但精神也已经到了极限了吧?如果不尽快斩断十戒上相连的引线,全面的崩溃也是迟早的事了!”
“天,我马上去和如意夫人说!”汀惊住,跳了起来,“得让少主切断那些引线!”
西京叹息,摇头摇:“其实说了也是白说,他哪里肯啊…事到如今,引线一断、偶人自然死去,但是他多年苦练的力量便要随之散去,全身关节尽碎、筋络齐断,成为废人一个——那个孩子这般孤僻桀骜,哪里会肯…”
风里的呼啸声还是隐约传来,那些风隼似乎往东边去了,变成了小黑点。仰头看着云荒湛蓝的天宇,剑客缓缓叹息:“那家伙对谁都是毫不容情呢…当年阿璎遇上他、被他害成那样,那也是劫数吧。”
长风吹动剑客的发丝,看着天宇,他微笑起来了:“明庶风起了…从东边来的青色的风啊。汀,舂天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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