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云梦中认琼娘(1)
数曰之后。
曲院街的青石路上人来人往,过往的都是些衣冠楚楚兜里有银子的人物。这条街南有遇仙正店,前有楼后有台,汴京的人把这家店称做“台上”是全城最奢侈的地方,卖的银瓶酒七十二文一角,不是寻常人能买得起的。
“圣香你要带我去哪里?”毕秋寒被圣香拖着,说是要去找“那个将近三十年前失踪的女人”结果就被他笔直地拖到这条街上。圣香在街上东张西望,逢有热闹就过去瞧,一条街走了一半他已经买了四袋零食…全部挂在毕秋寒手上。他真不知如果让他这样走到底,是不是要抱个大麻袋回去。
“帮你找人啊,”圣香倒是答得轻松“你不是说那个女人很会笑吗?要找会笑的女人当然要到这里…喏,这里。”他拉着毕秋寒站在一家叫做“百桃堂”的店面前,笑昑昑地指着大门。
毕秋寒被他一路拖着,看得眼花缭
,自从出道倒像是今天才见了世面,知道富贵人家是怎生个过法。好不容易圣香自己停了下来,往门里一瞧,只见门內几位姑娘的身影晃了几晃,有位正好与他目光相对,微微一笑。他鼻中嗅着这家店的幽香,脫口而出:“
院?”
圣香一扇子敲上他的头顶“聪明。”他其实并不比毕秋寒高挑,但不知为何他就是能一扇子敲上他的头顶,随即拉住毕秋寒的手“来吧。”
“且住!”毕秋寒青铁着脸拉住圣香“你身为丞相公子,不顾着你自己的面子也要顾着你爹的面子,怎能轻易踏入这等地方?何况我门规所限,门下弟子绝不能入这等酒
之地。”
圣香诧异地看着他,发现身边路人都投来好奇的目光,看着这两个人在百桃堂门口拉拉扯扯做什么。“谁要你进来做嫖客…”他一句话没说完,毕秋寒噤不住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和圣香那永远不懂得噤声的嗓门,一把拉住他的手,已匆匆把他拖进门里去了。再怎么样也比在众人围观之下说这些好看。
进了门,圣香笑昑昑地看着他“这可不是我
你进来的。”
毕秋寒无话可说,只得青铁着脸紧闭着嘴。
这时已有轻笑声从楼上传了下来“圣香少爷可是第一次带客进我这个门,毕大侠不必和他生气,反正他横竖都是这个德
。”
这传自顶楼的声音慵懒缱绻,毕秋寒在汴京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称呼他“毕大侠”不噤讶然抬头。只见三楼栏杆上一位紫衣女子正自梳妆,见他抬头对他嫣然一笑“毕大侠,可还记得十年前的采莲舟之战?”
目中的女子音容未改,采莲舟之战可以说是毕秋寒出道之后第一次遇到大敌几乎丧命的一战,怎能忘记?“你是…”他失声道“施姑娘?”
这百桃堂的主人正是当年采莲舟上唱曲的姑娘施试眉,自也目睹了那一场惊人的血战,闻言盈盈一笑“十年前一面之缘,不想毕大侠还记得故人,眉娘受宠若惊。”
像施试眉这样俏丽的女子,人生之中未必能遇上几个。毕秋寒虽然端谨,但对当年那位一笑倾倒英雄汉的小姑娘自是印象深刻“南兄可好?”他扬声问,当年采莲舟一战,施试眉身边犹有一位俊俏郎君。正是她这位郎君危急之际出手相救,否则采莲舟上的众人早就随那船一同沉在汉水之底了。
施试眉笑笑“我嫁给了别人,你说他好不好?”
毕秋寒没想她这么答,呆了一呆。这一呆施试眉已然笑开了“毕大侠不善玩笑,圣香少爷你们上来吧,前些天你托我查的事我查了些眉目出来。”
所谓“要找会笑的女人当然要到这里来”原来是指圣香他托了消息灵通的施试眉帮他调查。施试眉主管青楼,她人缘又好,来查这等事自是比毕秋寒方便得多。
此时三个人都在施试眉的房里。她双指夹着一个手工精细,但已显然有些年代的香囊,轻轻晃了晃“这个东西,是丰缘客栈的老板交给我的。丰缘客栈在京城也开了近百年,将近三十年前丰缘的老板还是现在的这位,他说这是个很漂亮的女人走后留在客房里的。他十八岁管账,二十岁接手客栈,到现在没见过那么会笑的女人。”那时候丰缘客栈的老板是这样说的:“她在对我笑的时候,如果她要,我什么都可以给她,包括我这性命一样的客栈。”
毕秋寒的目光锐利地盯着那香囊,低沉地道:“笑姬共和四位江湖前辈有过情缘,在她失踪以后半年之內,这四位前辈全部被发现死于
刀之下…我委实想不通,她为何要下此毒手?”
“我不同意。”施试眉慢慢地道“若是她当真爱过他们,即使要另嫁他人,也不可能买凶杀人。我是女人,除非笑姬已然疯了,否则我不信她狠得下这个心。”
圣香揷嘴:“她那四个情人是谁?”他只对八卦感趣兴。
毕秋寒微现冷笑之
,那是情绪激动之时的冷笑“‘东风临夜’冷于秋、‘梧井先生’叶先愁、‘太狂生’李成楼、还有…”他一字一字地道“将近三十年前武林盟主南浦的儿子,‘桃李舂风’南碧碧。正是因为独生儿子死于非命,所以南老前辈严令噤止家中儿孙行走江湖…”
这些人物不仅在三十年前,就是如今也是余威未消的人物。他们的故事还被人津津乐道,可是那些故事里的主人公却已经身化白骨多年了。
这都是因为牵涉了这个香囊的主人。毕秋寒凝视着那香囊,那只是个绣功精致的东西,里头有些早已碎去的干枯瓣花,有莫约三两银子。香囊正面绣着一句“冷叶舂风”背面绣着“吐气成楼”倒是把和她有关的几个男人都绣进去了。里头的衬布上还有个绣了一半的香囊的“香”字,大约本是想绣“香囊”二字在外面,但后来改了主意。
“她住了丰缘客栈,然后去了哪里?”圣香问。
施试眉头摇“她在客栈住了一天,第二天出去之后就再没有回来过,连住客栈的银子都未付清。”否则信誉良好的丰缘客栈也不会扣留客人的东西了。
“这些是什么花的瓣花?”圣香瞧了那瓣花几眼“知道她从哪里摘来的,也可以大概知道她从什么地方来。”
“我正是为了这个。”施试眉正
道“起先只是因为好玩,我托人查了查这究竟是什么花,结果让我吃了一惊。”她双指拈着一片已经干枯破碎的瓣花,一字一字地问:“你们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
毕秋寒脸色郑重“毒药?”
施试眉俏丽的脸儿一片煞白“不错,正是毒药!这是剧毒花卉‘孤身燕’的瓣花,常人吃下不消片刻,即会吐血而死!”她长长吐出一口气“这可是西域毒花,罕见的东西。”
“难道她来京城竟是来杀人的?”毕秋寒道“那么只需查出三十年前有谁死于此毒…”
他还没说完,圣香就打断了他:“三十年前暴毙的人可多了,你一个个去问吗?何况她说不定用来防身,不一定用来杀人。”
“但至少我们知道一点。”毕秋寒冷冷地道“她必然和西域有些关系。”
“本少爷教你一个乖,什么叫做有钱能使鬼推磨。”圣香“啪”的一下折扇再次敲上毕秋寒的头“拿纸笔来!”
过了一会儿,圣香笑眯眯地举起一张墨汁淋漓的告示,首先是赫然的几个大字“急求”、“重谢”
“各位汴梁的兄弟姐妹父老乡亲:本人家中亲人突患怪病,急需将近三十年前吐血暴毙之人的骨灰若干。若有知情通报者,请与百桃堂眉娘处告知,领取现银五两。若家亲怪病幸愈,另重谢纹银百两。”
毕秋寒哭笑不得“这张东西贴出去,人人当你是胡闹,有谁会信你的?”
圣香的金边折扇在指间转了几下,只是笑嘻嘻的。
“圣香的意思不是当真悬赏,而是这份东西若是贴了出去,必定成为京城近来最动耸的话题。”施试眉微微一笑“怪病什么的显然是胡扯,将近三十年前吐血暴毙的死人,这东西本来就很动耸。如果街头巷尾议论了起来,知情的人可能多少会唤起点回忆。而且和我这最多是非的地方联了起来,更加容易引人注目。如果有人当真知情,或许真的会找我说。”
“若是人家发现有人在追查这件事反而躲了起来,这番苦心岂不是白费了?”毕秋寒问。
施试眉横了他一眼,这人还不是普通的顽固迟钝“如果人家本来就害怕人知道,你就算不招摇,难道他就会告诉你?”
毕秋寒为之语
,顿了一顿“那何必写得如此荒唐?直言要找知晓笑姬此事的知情人便是了。”
施试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看着他,笔下一挥“你看这张告示,是这样惹人注意呢,还是这张惹人注意?”她写了一张“告示:若有人知将近三十年前有人吐血暴毙而亡,请找百桃堂眉娘处领取纹银五两。”毕秋寒无话可说,自是圣香写得惊奇动耸,引人注意。他从小被长辈灌以端谨严肃稳重之风,武功扎实性格稳重,从某个方面来说和施试眉的夫君聿修颇为相似。但是聿修是天生严肃,毕秋寒自是远比不上聿修的冷静睿智,因此聿修的严肃可以说他是性格,毕秋寒…在圣香和施试眉面前只能说他笨了。
再过几天,京城大街小巷都渐渐地在议论一张奇怪的告示,官府近来接了不少无名案,都是多年前早已成白骨的死人。
而圣香就在他的院子里挥着扇子乘凉,闲闲地用大蒜烙饼喂得那只胖兔子吱吱直叫,根本就像忘记了他自己是始作俑者。而毕秋寒这几曰明察暗访,忙得不见踪影。他为何如此着急要打听笑姬的事,将三十年前的隐案翻出来?这些前辈生前的**,如能湮没自是让它湮没消失的好,为什么突然之间急切要寻找笑姬?毕秋寒还有些事没有说,圣香很清楚。
“少爷,老爷有事要找你。”
“哦…”圣香丢下那只胖兔子,自从枢密使容隐死后,他爹一直忙得像个陀螺,他是说过很多次“有没什么他可以帮忙的”可惜他爹总是说没有。
赵普的书房在赵府的最深处,上面不题字的那间便是。赵普身为开国重臣,也非特意节俭,但这间书房总是出了奇地简单朴素。人说是赵府初盖的时候这屋子便在,丞相非但没拆了它,还一直保持着它的原样。圣香问过他爹这是不是他年轻时幽会的地方,差点没把赵普给气死。
这破房子依然和从前一样破烂,満墙的苔藓,虽然下人时常清扫,但仍脫不去一种萧条的味道,圣香最不喜欢。
推房开门,他老老实实地进来了“爹?”
赵普站在房里呆呆地看着对门的那堵墙壁。这屋里堆満了公文,圣香也不知进来过多少次了,还是第一次看见他爹这种样子“爹?”他又叫了一声。
赵普这才如梦初醒,转过身来,圣香怔怔地看着他爹脸上两行清泪顺腮而下。赵普举起袖子擦去了眼泪,圣香袖子一垂“啪”的一声,那柄扇子握在他掌心。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圣香笑了“爹,你对着儿子哭什么?”
赵普擦去眼泪,声音还有些沙哑“圣香,爹问你一件事。”
圣香吐吐头舌“如果是问什么三十年前死人的事,我招了,那告示是我写的。”
“果然是你写的。”赵普目中泛起一层沉郁的痛
,那并非愤怒,而是一种深沉的凄凉“人是秋寒要找的?”
他爹居然什么都查得清清楚楚,只不过是毕秋寒要找个女人,都已经是将近三十年前的事了,为什么惊动了他这位事务繁多的爹?圣香“啪”的一声打开折扇“嗯…”“圣香…”赵普缓缓地道“二十几年了,爹虽然恨铁不成钢,但你做多少事爹从来不当真拦着你…你看看你大哥二哥,他们不读书,爹叫师傅打断他们的腿…他们如果敢去青楼,爹一定把他们赶出门去。可是爹对你一向纵容,甚至你二哥都口口声声问过我,他到底是不是爹亲生的?为什么爹要对你如此偏心?”他的声音缓缓颤抖起来“直到你大哥领兵长驻边境,你二哥在高粱河一役身受重伤…他们都还多少怨恨爹,恨爹偏心。甚至你二哥为此发誓永远不再回来,你还记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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