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十三把薄刀
浓雾、
水。梅花傲然。
今夜居然有雾。
雾在
水上,在梅花林中,在小木屋旁。
溪水在黑夜里默默
动,梅花在黑暗中依然
立。溪上的雾浓如烟。
凄凉的夜、凄凉的河、凄凉的天气。
小木屋也一样凄凉。
蔵花走人梅林,走过溪水,走近小木屋,她停足凝望着小木屋。
她看得很专心、很仔细、很有感情。
——看得很有感情,蔵花眸中的感情浓如雾,浓如秋。
她和小木屋一点关系也没有,又是第一次到这里来,为什么她的眼中会有如此浓的情感,有风吹过。浓雾被吹散了些,但随即又
漫在小木屋的四周。
雾中的蔵花一步一步地走近小木屋,她伸手摸抚着小木屋的木墙。
摸得很慢,摸得很轻。
就仿佛异地游子回到家乡时,在摸抚他所熟悉的一切。
蔵花的脸上逐渐浮现出一种无法形容的表情,她的手竞然有些抖。为什么?她为什么会有如此的举动?
蔵花将手缓缓地伸向门把,握着门把上的锁,另外一只手拿出一把钥匙。她将门打了开来。
木屋里依旧只有一桌一
一椅、一个
碗、一盏瓦灯和一个红泥的火炉。
蔵花走入,屋內漆黑如墨,她却仿佛很熟悉地走至椅前,慢慢地坐了下去。
桌上有瓦灯,她没点,也不想点燃。
浓雾随着打开的门飘了进来,立即
漫整个房內,也笼罩了蔵花。
她在黑暗中默默地凝视着屋內的每个地方,就宛如游于在凝望家乡一样。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蔵花依然连势姿部没有改变,她就这样地坐着,直到腿双感到有点发麻,才轻轻叹了口气,站了起来,走至左边的墙角,蹲了下去。
夜未深,瓦灯里还装満了油,但没有点燃,所以屋內依然是漆黑的。
蹲在地上的蔵花仿佛在沉思,又仿佛在考虑,最后她终于伸手翻开地上的一块木板。
然后从木板下的地
里提出个生了锈的铁箱子。她深深地注视铁箱子。
她的眼睛在黑暗中看来就宛如夜星。
她轻轻地打开铁箱子。
铁箱內摆着一个火褶子。她终于拿起火招子,打亮了火招。
光芒立刻
出,照亮了蔵花,照亮了屋子,也照亮了铁箱子。
病房內灯火亮如白昼。
杨铮虽然在问戴天,眼睛却望着窗外。
“她去了?”
“去了。”戴天回答。
“她的胜算有几成?”
“四成。”
“四成?”杨铮望着窗外,“大多了。”
“不多,正好。”
“哦?为什么。”
“如果她有十成的把握,我们的计划一定失败,她只有两成,计划更失败了。”戴天说:“青龙会会相信你出派这样的一个人来拿离别钩?”
杨铮同意地点点头。
“菜人人会炒,可是好不好吃,就得看功夫了。”戴天说。
杨铮的目光落在窗外,落在夜星上,他的心却在夜星下,在远方的某一个地方。
火摺一打着,铁箱里就有件形状怪异的兵刃,闪起一道寒光,直
蔵花的眉睫。
她不噤打了个颤抖。不知是为了寒冷,抑或是……蔵花注视手中的离别钩,喃喃自语。
“离别钩,有人让你出世是为了相聚,可是没有想到你所带来的,却只有离别,”离别钩无语,寒光却闪动得更厉害,仿佛在议抗。
“你既然已死了二十年,为什么有人还要你再复活呢?”
离别钩在火光下,竟然发出淡淡的幽怨。
“你这次的复活能带来相聚吗?”
“不可能。”蔵花自己回答。“你带来的只有痛苦、无奈、悲哀和断肠。”
离别钩如果有灵
,会说话,它是否能反驳蔵花的话?
蔵花仍然望着它,望得好深好专也好静。
四
“她现在是不是应该已经拿到了离别钩,”杨铮这次是望着戴天。
戴天望望窗外的夜
。“照时间,她现在应该已经离开了。”
“那就是指,如果有攻击,现在也应该展开了?”
“是的。”
灯光灭了,大地间只有浓雾。
蔵花走出木屋,关好门。她手中抱着一个生了锈的铁箱子。
梅林中好像一点异样都没有,
水依旧在默默地
动着。
浓雾依旧笼罩大地,梅花依旧
拔。
蔵花走过溪水,走人梅花林中。
在溪水的尽头仿佛有一点亮光在闪动。
——在此时此地怎么会有这么一点亮光在闪动,蔵花显然没有发现溪水尽头的那一点亮光,她继续走人梅林。
梅林中雾浓得伸手不见五指,蔵花却如临旧地般地疾步而行。
哪个地方该拐弯,她就拐弯,哪个地方有石头绊路,她就绕开。
她在浓雾的梅林中走,竟好像是半夜里走在自己家中,不开灯一样的熟悉。
残秋如雾,深夜寂静。
蔵花走在静寂的梅林中。
浓雾中忽然响起一阵轻微的异声,很轻很轻的声音来自聋花的头上。
声音轻微得令人不会去注意它,蔵花却听见了,她立即警觉地抬头望。
空中除了雾,还是雾,根本就看不见任何东西。
蔵花却忽然纵身而起,冲向声音发处。
就在她刚飞起时,左边突然发出一声“咻”的响声,紧跟着一团火球
向蔵花刚刚站立处,然后就看见一团火迅速燃起。
一圈一图地往上燃起,一圈一圈地逐渐缩小,最上面的一个小火圈正好是发出异声的地方。
数圈火圈形成“塔”状,正好将蔵花围住。
蔵花刚才纵身而起时,在空中她就已看见来自左边的火球,所以当火圈燃起时,她立即落下。
她为什么要落下呢?为什么不飞出?
蔵花是想飞出去,可是在她飞起时,她的头却已顶到绳圈的端顶。
一顶到绳圈,她就知道已无法闯出了,这种绳圈用的绳子,是来自苗疆地区的一种山藤,将皮取起,然后浸泡在酒中八八六十四天后,再编结而成的绳子。
这种绳子用刀剑是砍不断的,而且又耐烧。
被这种绳于套住后,怎么挣扎都没有用的。如果碰到蔵花现在这种情形,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等着被烧死。
火越烧越大,圈子却越来越小。眼看着快要烧到蔵花了,她却一点也不急。
——不急才怪。
她望望四周,看看是否有空间能逃出去。
没有。
一点空隙部没有。
浓雾中的火焰,看未就仿佛来自地狱。
蔵花也快入地狱了。
孔明灯內的火焰也很旺,所以房內也特别亮。
杨铮凝视火焰。“如果遭遇攻击,会是种什么样的招待?
戴天想了想。“离别钩是青龙会势在必得的东西,蔵花虽然是个女人,却从没有一个人见过她的真功夫,如果要我和她
手,我还真有点怕,”他望向杨铮,接着说:”如果青龙会这一次出手,一定会让蔵花吓一跳的。”
辣火辣的招待,的确令蔵花吓一跳。
火圈越缩越小:蔵花已感觉到那刺骨的热气,也已闻到头发烧焦的味道。
杨铮轻轻吁了口气,转头望向夜空。
“蔵花这个人,我倒
欣赏的。”杨铮笑了笑。“在某些方面,她跟我満相像的。”
戴天没有回答,他知道杨铮一定还有话说。
“我现在的心情,竟然有一点患得患失。”他苦笑。“希望青龙会这一次的招待,不要令她受不了。”
蔵花”誓下次一定不再吃烤鱼了,她终于知道被烤是什么滋味了。
她的服衣已有几处烧了起来。她赶紧拍熄掉。一手抱着铁箱子,一手还要拍多处的火苗,实在很不方便。
铁箱子。
蔵花突然想起饮箱子。然后她的脸上就
出了笑容,带有泪水的笑容。
就在她笑容刚展开时,她双手抱着铁箱子,高举过头,她的人也已冲趄,冲上火圈的端顶。
铁箱子碰到火圈端顶,蔵花的入仍向上冲起,于是火圈跟着飞起。
人带着火圈飞向溪水。
“嗤,’的一声,接着河面上就冒起白烟,河水也冒着气泡。
过了一会儿,蔵花才从水底站起,深深地呼了口气,然后満足地摇头摇。
“老盖仙真忍残,居然喜欢烤鱼。”
蔵花用手庒了庒头发,等水稍微庒掉些,才向河边走去。
走了三步,蔵花脸上突然
出痛苦之
,左腿接着弯了下去,然后河面上迅速冒起鲜红的血。
她一、咬牙,右脚一蹬,人立即离水落向岸边。
河里紧跟出一人影,手持东
武士刀,一刀扫向蔵花的
部。
蔵花人一落地,马上就地向前一滚,躲过那凌厉的一刀。
人影落下,左手按地,右手持武士刀,横举过眉,右脚伸直贴地,左腿弯曲,双眼如刀锋般地
向蔵花。
蔵花左脚略弯,左小腿中有一道血痕,鲜血不断地
出。
她一看持武士刀的人,就知道他是来自扶桑的忍者。
“这莫非就是传说中东
忍者神秘的‘忍术’之一,‘水杀’?”蔵心花想:“我怎么从未听说中原武林中已有人学会了这种迹近琊术的武功?”
古老相传,“忍术”是~种能使自己的身形在敌人面前突然消失的方法,或是突然出现的武功。
要学会这种神秘的”忍术”,便得断绝情
,将自己完全奉献给“忍术”之祭礼,其过程之艰苦卓绝,直非人所能忍受,是以就算在东
武林中,能通忍术的忍者,通常也都是被视为鬼魅的神秘人物。
蔵花忍住左腿的疼痛,大敌当前,她不能有一点疏忽。
——疏忽就是死。她注视忍者。“阁下来自东
,”“是。”声音就跟他的人一样冷。
“阁下大名?”
“天枫十四郎。”
“天枫十四郎?”蔵花眸中
出惊疑之
。
昔年中原武林来了一位东
伊贺谷的忍者,他带着两位儿子来到中原,先向丐帮帮主任玄挑战,结果身中一掌。接着他又
战少林掌门天峰大师。
这位忍者就叫夭枫十四郎。
蔵花的目光,
上忍者的目光。
“伊贺忍侠,神能无敌,三十余年前,曾在闽浙一带偶现侠踪,莫非便是前辈,”“正是。”
“前辈数度前来,令我等后进又能一睹伊贺秘技,后辈实在不胜之喜。”蔵花问:”却不知前辈今夜在此出现,又是为何?”
“寻回昔年的一拳一掌。”忍者势姿还是未变。
“可惜任老前辈和天峰大师均已仙逝,不然定可満足前辈的愿望。”
“不必。”
”小必的意思?”
“你就可以代表。”
蔵花一愣,随即笑了。
“晚辈本想多聆前辈教益,怎奈身有急事,但望前辈能借路一行。”蔵花说:“改曰必定再来请教。”
天枫十四郎突然仰首狂笑了起来,凄厉的笑声,震得梅林的梅花部籁籁落下,浓雾仿佛也淡了些。
蔵花面
诧异,也不知他笑什么?
“改曰再来请教?”忍者狂笑着说:“当年我受了一拳一掌,含恨重归东
,发誓再来中土之时,必定会战一万一千一百个人。”
他如刀锋般的眼睛直
蔵花。“你是第八十三个。”
六
“你是第八十三个。”
话声刚落,就见一道闪光自忍者的左胁飞出。
蔵花只觉得光芒耀眼,一道鹰钩般的银光已
面而来,来势快如电击。
她身子立即一扭,滑开七尺,谁知那银光竟仿佛像是有眼睛的,如影随形地跟着飞了过去。
蔵花双脚连错,身影闪动,连闪七次。但那银光就宛如夜星般的令人不知该如何闪避。
蔵花的右手,忽然向前伸出,由左往右,顺势划了一个圆圈,在她所划的圆圈內,突然有两点乌星飞出。
“呛”的一声,満天银光忽然消失了。
“八格野鹿!竟然破了我的‘死卷术’。”忍者双眼暴怒。“哼!好,再瞧瞧我的‘丹心术’。”
忍者翻身,手一扬,一片紫
的烟雾仿佛海
般地卷向蔵花。
雾中似乎还夹着一点亮晶晶的紫星。
紫烟一起,蔵花的身子立刻后退,立刻冲天跃起。
“轰”的一声大响,如电闪雷鸣,紫烟立刻暴剔“而开。
本来在蔵花身后的一棵梅花,竟然被从中间炸成两段,炸开处如遭雷击般地被烧成焦炭。
一阵寒凤吹过,梅花片片飞飘,一棵傲然
拔的梅树,一瞬间竟然全部枯死,纯白如雪的瓣花也一刹那间变成枯黄
。
蔵花有点吃惊。”东
忍者,神通果然广大。”
忍者双眼突然
出一种既奋兴又哀怨的光芒。眨也不眨地凝注蔵花,目光中逐渐散发出一种妖异之光,也仿佛带着种妖异的催眠之力。
蔵花脸上虽然有着笑意,但全身上下,每分每寸都已充満了警戒之意,眼睛却只盯着忍者手中的武士刀。
忍者横举过眉的刀,缓缓移向前,缓缓竖直起来,左手也缓缓靠向刀把,然后双手一握,一用力,一扭。
刀身的光芒,如一泓秋水,碧绿森寒,刺入肌骨。
一望见忍者这种姿态,蔵花眉头微皱。“
风一刀斩?”
“是的。”忍者狞笑。“这‘
风一刀斩,乃剑道之
华,剑出见血,剑出必杀。”
刀锋朝着蔵花,忍者妖异的目光凝注着她。
刀光和目光已将蔵花笼罩。
刀,未动。
刀虽未动,但自刀锋
出的杀气却越来越重。
蔵花不敢动。
她知道自己只要稍微动一动,一定有空门
出,对方的“必杀”之刀,一定就会立刻砍了下来。
以静制动,本就是武功的最高
华。
“敌不动,我不动,敌一动,我先动,不发则已,一发必中。”
高手相争,岂非正是一指便可分出胜负。
浓雾
漫,风声瑟瑟,天地问充満了肃杀之意。
柔柔的
水声,也似越来越远,甚至已听不见了,大地间只剩下忍者和蔵花有节奏的呼昅声。
越来越重。
“静”的对峙,实在比“动”的争杀还要可怕。
固为“静”比“动”还要难。
“动”你可以看得见,你可以随时预防。
“静”却充満了不可知的危机,不可知的凶险。
——谁也无法预测忍者这“
凤一刀斩”的第一刀要从何处斩下。
在这残秋酷寒的夜里,蔵花已感觉到汗珠一粒粒自她鼻尖沁出。
忍者双眼依然闪着妖异之光,甚至连刀尖部没有一丝颤动。
但就在这时,突然有一缕寒风,直袭蔵花的脸上。她眼睛眨了眨。
眼眨,刀也动。
忍者轻喝一声,掌中的武士刀已急斩而下。
这一刀看来平平淡淡的,但是却很快,快到今人无法感觉它在动。
快到很平淡。
这一刀实在太平淡了,但平淡中却带有武术之
华,临敌之智慧,世人所能容纳之武功极限,已全部包涵在这平淡的一刀中了。
忍者目光已红,満身服衣也已被他身体內所发出的真力,鼓动得振振有声。
这一刀,已必杀,他已不必再留余力。
“
凤一刀斩”真的能无敌于天下?
刀凤来到时,蔵花身子已躺下,手中的铁箱子已飞出
向刀锋。
“哨”的一声,火花四
。
铁箱子竟然被斩裂开了。
火花一起,
人的杀气就消失了。
铁箱子一裂,刀口竟崩开一个缺口。
火花一失,蔵花的人就已翻至忍者的背后,双手凝力,拍向忍者背部。
“嗯”的一声,忍者向前扑倒,口中吐出一口鲜血,但他的脸上却没有痛苦之
,他忽然大笑了起来。
蔵花却动也不动地站在那儿,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汗水却已从她的额头
下。
她的双手竟已有血丝沁出,顺着手指一滴一滴落下。
忍者大笑站起,拿起已裂开的铁箱子。
蔵花没有动,她只眼睁睁地看着铁箱子被忍者拿去。
“这是伊贺独创的‘无悔术’。”忍者大笑。“轻拍者,一个对时必死无疑,你刚刚那么用力,最多活不过两个时辰。”
蔵花的嘴
已困用力咬着,而沁出了血,她的脸上仍然没有表情。
没有痛苦,没有后悔,没有情感,却有着一丝恨意。
忍者再次狂笑。
狂笑声中,他的人影已消失在梅林深处。
离别钩当然也已随他而去。
天地间只剩下蔵花。
溪水尽头的那一点亮光,似乎越来越亮,也越来越大。
大地凄凉,浓雾依旧
漫。
寂静中,突然传来一阵
萧的声音。
七
寒风吹着。
浓雾
漫的溪水上,那一点亮光逐渐明亮。
不是灯光,是炉光。
炉火在舟上,
萧声也来自舟上。
一叶孤舟,一个小小的红泥炉,闪动的火光,照着盘膝而坐在船头的一个老人。
青斗笠、棕蓑衣,満头自发如雪,他正专心地吹着
萧。
带声低沉、凄凉。
风中夹带着一阵阵苦涩而清冽的芳香。
香味来自炉火上的瓷罐。
炉火上煮的也不知是茶?还是药,一叶孤舟,一炉弱火,一个孤独的老人,一支
萧。
萧声哀怨。
对这舟上的老人来说,生命中所有的悲
离合,想必都已成了过眼的云烟。
他是不是也已将死?
听见萧声,本来不动的蔵花忽然动了,她转身望向舟上的老人。
“船上的老丈,你能不能把船摇过来?”
萧声停止。”你要干什么?”
“你一个人坐在船上吹萧,我一个人站在岸上发呆,我们两个人为什么不坐在一起聊聊,也好打发这无情漫漫的夜一。”
老人没有开口,萧声却又响起,轻舟已慢慢地靠了过去。
炉火上的小瓷罐,水已沸了,苦涩清冽的香气更浓。
“这是茶?”蔵花已坐上舟。“还是药,”“是茶。”老人淡淡他说。“是药。”
老人看着闪动明灭的火花,衰老的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喃喃地接着说:“你还年轻,也许还没有懂得领略苦茶的滋味。”
“我却知道,一定要苦尽才会有余甘。”
老人抬头,看着她,逐渐笑了,脸上每一条皱纹里也都有了笑意。
一种经过风霜的笑意。
老人提起小瓷罐,倒了一杯。“好,你喝一杯。”
“你呢?”
“我不喝。”
“为什么?”
“因为世上的各式各样苦茶,我部已尝过了。”
这是句很凄凉的话,可是从他嘴里淡淡他说出来,却又别有一番风味。
“你既然不喝,为什么要煮茶?”
问得好。
“煮茶的人,并不一定是喝茶的人。”
世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年纪轻的人,当然还不太明白。
蔵花接过已斟満昔茶的杯子。
茶还是滚热的,盛茶的杯子虽
却很大,她一口就喝了下去。
无论喝茶还是喝酒,她都喝得很快。无论做什么,她都做得很快。
这是不是因为她已感觉到自己的生命也一样会结束得很快?
昔茶已喝干,人是否已将死,“有句话我若说出,”蔵花笑着说,“你一定会大吃一惊。”
“说吧!”
“我已是个快要死的人。”
“人只要一生下来,就已开始在等死。”
“我说的是真的。”
“我看得出。”
“你不准备赶我下船,”“既然让你上了,又何必赶你下呢?”老人的话充満了哲理。
“可是我随时都会死在这里。”蔵花说:“死在你面前。”
“我看见过人生,也看见过人死。”
“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不愿让一个陌生人死在我的船上,”“这是实话。”老人说,”可惜你不是我,你也不会死在我的船上。”
蔵花大惊。”为什么?”
“因为你遇见了无十三。”
“无十三?”蔵花问:“无十三是谁?”
“我。”
“你?”蔵花又问:“遇见你,我就不会死?”
“是的。”老人的声音很冷淡。”你遇见了我,就算想死都不行了。”
“为什么?”
“因为我也不想让一个陌生人死在我的船上。”
听见这句话,蔵花笑了。
“你认为我救不了你?”
“你只看见我的伤。”蔵花看看自己的双手。”却没有看见我中的毒,所以你才认为你能救我。”
“哦?”
“我的伤虽然只不过在皮
上,毒却来自遥远的地方,毒已在骨头里。”
“哦?”老人没有表情。
“没有人能解得了我的毒。”
“连一个都没有?”
“或许有一个人。”蔵花望着凄
的河面。
“谁?”
蔵花苦笑了一下,拍了拍衣裳,站起来。“这个人绝不是你。”
“所以你想走,”“我不想死在你的船上。”
“你走不了的。”
“为什么?”
“固为你喝了我一杯苦茶。”
“昔茶?”蔵花说:“你要我赔给你?”
“赔不起。”老人拨弄着炭火。”你赔不起。”
蔵花想大笑,却已笑不出,她忽然发觉手指和脚尖都已开始麻木,而且正在渐渐向上蔓延。
“你知道喝下去的是什么茶?”
“什么茶?”
“五麻散。”老人淡淡他说:”一二三四五的五,麻木的麻,散开的散。”
“五麻散?”蔵花说:“这不是华伦的秘方吗?华伦死后,就失传了。”
“可是有一个人却决心要将这种配方的秘密再找出,他花了十六年的工夫,总算成功了。”
在说这句话时,老人迟暮的眼中竞仿佛有了泪光。
“这个人就是你?”
老人不答,目光却又变为冷冷的。“像这样的一杯茶,你能赔得起?”
“我赔不起,”她苦笑。”只不过我若早知道这是一杯什么样的茶,说什么也绝不会喝下去。”
“只可惜你现在已经喝下去了。”
蔵花只有苦笑。
“所以现在你的四肢一定已经开始麻木,割你一刀,你也绝不会觉得痛的。”
“真的吗?”
老人没有回答,他慢慢地拿出了一个深棕色的皮匣。
八
皮匣扁而平,虽然已经很陈旧,却又固为人手常年的擦磨而显出一种奇特的光泽。
老人慢慢地打开了这个皮匣,里面立刻闪出了一种淡青色的光芒。
刀锋的光芒。
十三把刀。
十三把形式奇特的刀,有的如钩镰,有的如齿锯,有的狭长,有的弯曲。
这十三把刀只有一样共同的特点——刀锋都很薄,薄而锐利。
老人凝视这十三把刀,衰老的眼睛里忽然
出比刀锋更锐利的光芒。
“我就要用这十三把刀来对付你。”老人一脸严肃。
“这么薄的刀,割下去一定不会痛的。”蔵花想笑却笑得很僵硬。
那种可怕的麻木,几乎已蔓延到她全身,只有眼睛还能看得见,嘴巴还能动。
她正在看这十三把刀,她不能不看。
河水静静地
动,炉火己渐渐微弱,雾仍浓。
老人拈起一柄狭长的刀。
九寸长的刀,宽只有六分。
“首先我要用这把刀割开你的
。”老人抓起她的手。
“你手上这些
已经开始腐烂了。”
“然后呢?”
“然后我就用这一把刀对付你。”老人又拈起一柄钩镰般的刀。“用这把刀撕开你的血
。”
“然后呢?”
老人放下如钩镰的刀,又选了一把刀。
“然后我就要用这把刀挫开你的骨
,把你骨
里的毒刮出来、挖出来,连
都挖出来。”
这老人既想割开蔵花的血
,又要将骨头挫开,她居然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她的眸子直望着那十三把刀。
老人却凝视她。
“我保证你那时绝不会有一点痛苦。”
蔵花抬头望着他。
“就困为我已喝下了那碗五麻散?”
“不错。”老人说:“这就是五麻散的用处。”
“你知道我中的是什么毒?”
“这种毒
至极的毒,也只有东
小人才会用的。”老人注视她的手。“无悔术?真亏那些小矮人想得出这种名字。”
“你早就知道我中了这种毒?”蔵花双眼直
老人。”
所以早就替我准备好这种法子?”
“是的。”
“你怎么会知道的?”
“园为我欠人家的情。”
“人家?人家是谁?”
“一个人。”老人望向浓雾深处。”一个很老很老的老朋友。”
“这个人是谁?”
“老人总是很容易忘记事情的。”老人说:“我已忘了他是谁。”
这是句谎话。
蔵花知道,却也不拆穿。她从不強迫别人做不想做的事。
她只淡淡地问,“他要你来救我?”
“是的。”
“如果我不想让你救呢?”
在蔵花说出这句话时,她忽然觉得那种可怕的麻木,已蔓延到她的脑,她的心。
她听见老人的声音。“你想不想死?”
她也听见自己的声音。“不想。”
九
蔵花最后听见的声音,是一种刀锋刮在骨头上的声音。
是她自己的骨头。
她却一点感觉都没有。
天亮了,浓雾也散了。
多曰不见的白雪,又开始飘了。
天黑了。
白雪依旧下着。
梅瓣花上已覆盖了一层雪。
不管是天黑还是天亮,人生总有美丽的一面。
一个人如果能活着,为什么要死?
——又有谁真的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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