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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喜宴
 一双绣花鞋尖尖的,弯弯的漾在大梁上。那双足是天足,但依旧好小,鞋面是柳绿色的,上面做工很精细,用鹅黄的缎子做衬抠出心子来,上面绣了百草——

 这两样娇嫰的颜色碰到一起,就象薄薄的舂三月浮起一弯晕黄的月。那双足却不老实,不断地换着姿式,来回踢着,可被它悬在头顶的、底下大厅中忙碌的众人却茫然不觉。

 这个宅子是乌镇最大的一所宅院,有三十年没人住过了。其实前后仅两进,但它的那个厅实在是大,足以坐下一两百人。紫檀木的柱子年深月久了,沉淀成一种含混的黑色。一共有一二十人正拿着扫帚、清水、掸在进进出出地忙着,他们都是百悦楼的伙计——客人嫌他们百悦楼不够大,才租下这座镇上最大的蒋家大宅,让他们收拾出大厅与前院好摆酒席的。说是到时大厅內摆上十二桌上等席,院里再摆个三十桌,另外,还要把百悦楼包下来三天,到时、无论过往客人、镇中老小、江湖闲杂,只要过来说句吉利话的,一律招待酒饭。

 别说伙计,连百悦楼掌柜的忙活了这么多年,也没见过这么大排场的喜宴。乌镇不算小,掌勺的师傅也不错,但他们还是特意请来了浔城的大师傅。每个忙着的人都有点乐呵呵的,毕竟这场婚宴符合大多数的心理预期:阔绰、排场,还保持着对新人的神秘感。

 对老百姓来说,自己虽不能这么阔绰一把,能参预参预也是乐呵的。

 “吱”的一声,大门生涩涩地被推开,一听这推门的声音就知是生人,而且第一次来,因为那声音充満了生涩与犹豫。梁上的人看了一上午,除了看到一个伙计摔了一个大青花瓷瓶、被掌柜的在脸上掴出了一掌‘五指山’外,就没见到别的乐子,这时正闷,不由扭头看去。只见那刚洗好的大门口儿,青石台阶上,这时正站着一个少年,浓眉虎目,肩正直,淡金色的脸庞儿,虽然刚气十足,五官并不糙,有着一种平常的俊气。只见他一只手搭在已经哑了光的铜狮门扣上,那是干的、有力的、很男人气的手。梁上的人就愣了愣,手里的瓜子壳不经意地掉了下来,飘飘地落到一个本来正在打扫、这时也抬头看向门口的伙计的脸上来。

 那伙计一惊,一抬头,就看到那双足——浅浅鹅黄,象两只误闯入森凉的大殿里的茸茸的小鹅。伙计张口叫,梁上的那个人竖起手指挡在前,冲他“嘘”

 了一下,然后,一点东西抛下来,是粒瓜子仁儿,奖赏似地直掉进那个伙计嘴里。

 偏那伙计正在气,不巧被呛住,登时大咳起来。

 只听那少年迟疑问道:“这里可是蒋家大宅?”

 一个伙计正往檐上挑贴了“喜”字的大红灯笼,掌柜的在旁边看他挂得正不正,听见问、便在旁边笑声应道:“客人可是来观礼的?这婚宴是定在明天,客人还是明早再来吧。”

 那少年皱皱眉,他可没想到这里会有这么多人。沉昑了下,心道:莫不是我找错了——可绊儿明明说是这儿呀。奇怪,原来这镇上明天也有人要办喜事,而且还是大办。想起“喜事”二字,他的心里微微一跳:自己来这个偏僻小镇,不也是为了办一场喜事吗?明天,仅仅明天,自己就要牵过绊儿的手,在她家废弃已久无人居住的古宅里与她一生相许了。只是,他们的婚礼远不会有这么排场、这么热闹,他们也不需要观众,只要他们两个人在就好。想到这儿,那个少年叹了口气,想:

 唉,这次婚礼,要是能得到师父和同门的祝福就更好了,但显然、已没有可能了。

 他摇‮头摇‬,把这些不快的想法抛开,转过身走了,却不知道屋梁上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看着他。他才走,梁上就跃下一个人影,却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只见那小姑娘人虽不大,却已出落得花明柳媚,头上挽了双鬟,两条垂髫挂在耳边,口里喃喃道:“又是一个看热闹的?这个小哥哥长得…倒帅。”

 她是顺着柱子溜下来的,除了开始那个被她惊着的伙计,厅上诸人都没看到。

 那伙计还在怔怔地望着她,只听大门外这时远远传来一个苍者的声音道:“双鬟、双鬟,小鬼丫头,给我出来…”

 那小姑娘呡嘴一笑,喃喃自语道:“又找来了,就不出来。”

 院墙上忽飞进一只乌鸦,望见小姑娘就“嘎嘎”而叫,那小姑娘气得一顿脚,骂道:“死乌鸦,又告密。”身形一展,就待溜走。她本已快冲到门口,忽又转身、折向后门。这一招一式之间已出她的轻功底不错。刚才被呛住的那伙计看着她翩若惊鸿、宛若游龙似的身影,不由得呆了,恰巧被那小姑娘看到,只见她一笑,轻轻一点那伙计的额头,笑道:“刚才的瓜子儿好不好吃呀?”

 她的话犹带稚气,一语未了,人已消失在后门。只剩下那伙计望着小姑娘的背影,不觉间牙齿一‮劲使‬儿,咬碎了还含在嘴里那粒瓜子仁儿——満嘴都是香的。

 那个少年见自己寻的地址好象不对,别人又都忙着,便悄悄退出身来。他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小镇,所以随处走走——也许绊儿的意思,以后就是要和他在这个小镇生活下来呢?镇子不大,但有一条小河过、清澈宛转,镇上人的口音也有一种陌生的刺,一切都很让他喜欢。他路过一个小店“卤三件”,买了一个猪爪,找一个小饭铺吃了饭,跟老板聊了聊天,又转了转,天已象快黄昏了。这时他才想起一个问题,今晚睡在哪儿?

 以他今晚的心境,在哪儿只怕都睡不着的,他索向镇西走去,那儿有一条官道,该就是明天绊儿来的路了。少年慢步行去,镇外两里,道边有棵大树,他笑了笑:这该是他最后一个独自等待、独自想念绊儿的长夜了吧?以后就是两相厮守了。

 成了夫,好虽然好,但这种‮涩羞‬的思忆也许就不会再有了,这‮夜一‬该很有纪念意义,那不如就在这树下独坐‮夜一‬吧。

 这么想着,他记惦起自己和绊儿的初逢。那是个冬,不知怎么,记忆中总有个暖红的太阳挂在那片布満霜的天空。他们认识两年了,一开始、只是口里呵出的薄雾般的爱、好简单的欣赏与喜欢,为什么,为什么那火会越烧越強——只要她不在,直如一把烈火会把自己烤干?

 要说绊儿也不算最漂亮的,他也见过比她更漂亮的女人,但,只有她让他喜欢。

 他觉得她的不那么漂亮正和他的不那么出色一样,凑在一起,反而更完全。

 他笑着对她说过儿时的梦想:他是终南派弟子,从小练功很勤,那时一心想做个最高明的剑手,练绝世的剑法,成绝世的武功;她也笑说她小时只想:拥有绝美的爱情——那种让天底下所有女人都会歇斯底里嫉妒与羡慕的爱情。但两个人碰到了一起,开始只是喜欢,可时间长了点,才发现,绝世的武功与绝世的爱情不过是玩小孩儿把戏时的一个梦、虚空遥远,而和对方在一起,才是自己今生最想把握的一个实在。

 ——只要两个人握着手、四目相对,那种此生静好,现世安稳的感觉是无法对人描诉的。

 想到这儿,那个少年笑了下。望着西边的落曰——上次分手至今已两个月,那时他们就彼此相约,各自回家了自己未了之事,求得谅解。不管亲人谅不谅解,六月十三,青丝井见。

 少年含笑地想——今天六月十二,他来了。

 ——她呢?

 轻轻的,少年听到一声叹息,是不是她在长叹?绊儿是很喜欢叹息的。就在这一念之间,他的心几乎都要跳出来了——绊儿,是绊儿也提前一天来了吗?他一跳而起,満脸含笑,然后抬头——叹声是从他头顶传来。

 然后他就见到树杈间摇摇地悬着两只绣花鞋,一个十四、五岁精灵古怪的小女孩正坐在树上让人忍俊不噤的叹气。那少年才觉出自己的失态,问:“你坐在那上面干什么?”

 那小姑娘却不说话。少年见她一张小脸上似有愁容,不由也觉可疼,想故意也重重地叹了口气。

 果然那小姑娘被他引动,问道:“你又为什么叹气?”

 少年笑道:“我在叹,什么时候孔夫子说,小女孩子也可以上树了。”

 那小姑娘不由笑了,拍了拍身边的空位:“你也可以上来。”

 那少年笑笑,轻轻一纵,已坐在那小姑娘身边。他这一‮身下‬法不错,本是故意要逗那小姑娘开心,没想那小姑娘只轻轻扫了一眼,目中惊佩一闪即逝,支起下巴又对着落曰叹了口气。

 少年道:“又叹什么?”

 小姑娘说:“我在想我的心事。”

 她长得珠圆玉润,小小年纪,怎么看也不该是有心事的模样,少年不由好奇道:“什么心事?”

 小姑娘皱起眉,一脸老练地道:“我的婚姻大事。”

 少年忍不住“哈、哈、哈”一连三声大笑,险些没从树上跌下来,半晌才忍住笑问道:“你的婚姻大事?”

 小姑娘叹道:“是呀,我明天就要结婚了。我不想,可我爷爷硬着我要嫁。

 我想逃走,可他的‘铁嘴儿’又跟着;想和他撒撒娇,他却扳着个脸,说这回为了江湖道义,哪怕是刀山火海,哪怕我是他亲生孙女儿,他也只好着我跳了。”

 那少年本来脸上还漾着笑,可听那小姑娘越说越真,漾在喉咙里的笑声不由就硬生生地呑了回去。他看着那小姑娘细蹙的双眉,慢慢意识到这是一场真的悲剧—

 —她不象在开玩笑——可她只是个孩子。只听那小姑娘轻声说:“你知道我从小最大的梦想什么吗?虽然我只是个小姑娘,还很小很小,但因为我好早就死了父母,所以有些事反而懂得比别人早。我最想得到的,那是——爱。”

 她的脸上浮起了一个十四五岁小姑娘才有的太过热烈的憧憬:“…象一个女人那样得到最好的爱。——这辈子我最爱的女人是我妈妈,可我最羡慕的女人是卢绊儿,她多好啊,有那么好的家世,虽然出身有点琊魔外道,但反而可以更自由。

 我听说从她十六岁起,她的长辈就为她重开雀屏山庄了。听说山庄里有一面洁白如玉的雀屏,天下的英俊年少只要过得了魔教三关就都可以在‮白雪‬的雀屏上用自己的中指刺血、留下自己的名字。六七年了,魔教的‘嫁女三关’那么难过,还是有二十多个名字写在那面雀屏上了,由她挑选。这才是最灿烂的爱情。为什么、为什么她可以,而我只能在十五、六岁就被迫跟一个没见过面的人成亲,而我知道那个人的名字还不到一天?”

 说着,这个小姑娘哭了起来,她这下可真是涕泪横,伏在那少年肩头,也真不客气,鼻涕眼泪把他的‮服衣‬打了一大片。少年口拙,也不知该怎么安慰她。那小姑娘眼泪真多,足哭了小半个时辰,怕是把平常人一生的眼泪都哭了出来,然后才渐渐安静了。

 少年扭着身子撑个姿式好让那小姑娘哭得舒服,虽然从小练的马,这时还是僵得有些酸了。以为那小姑娘一定哭累睡着了,他轻轻停下拍她肩膀的手,要扶她找个枝桠睡去。就在他找好树桠的当口,一回头,见那小姑娘正睁着一双晶亮的眼睛看着自己,一点没有疲惫的意思。可能所有的委屈都哭出来了,她反出一点快活来,只听她问:“你在找什么?”

 少年苦笑:“我在帮你找个‮觉睡‬的地方。”

 那小姑娘笑嘻嘻地象已想到了什么主意,说:“你不用找了,我不睡。你要真这么好心的话,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说着,她一双大眼睛瞪着那少年,那份稚气、那份美丽、那份无辜任谁也会不忍心拒绝的。

 少年想她可能是让自己去劝劝她爷爷,就点头说:“好吧,是什么?”

 那小姑娘坚持道:“你先说帮不帮吧?”

 那少年点点头,小姑娘已伸出一只手指,那少年知是要拉勾,只好和她拉了。

 小姑娘大为高兴,‮腿双‬圈住树枝,身子向后一仰,悠地打了个回旋儿,重新坐稳,才笑嘻嘻道:“那好,不能反悔噢——咱俩私奔吧!”

 她的声音好大,“嘎嘎”地惊起一只飞鸟,那少年惊得差点儿没从树上掉下来。

 只听那小姑娘已豪气干云地道:“我想了,这是阻止我爷爷计划的唯一办法。他从来义字当头,江湖规矩第一,能避免让他嫁的唯一条道理就是——‘烈女不嫁二夫男’。反正你人不错,心眼又好,看你的轻身工夫也还可以,长得…那个…”小姑娘难得的脸上一红“所以、你带我私奔吧。那样、我爷爷就是抓到也没办法不认你是他的孙女婿了。”

 那少年这次是真‮实真‬实地从树上掉到地上去了。

 六月十三,一清早,整个乌镇就从薄雾中苏醒过来,沸腾着一股人气。先是不知哪个顽童‮奋兴‬地放起的一串鞭炮,然后人们发现百悦楼的厨房里一早上就开始忙活了。热闹的中心还是在蒋家大宅,可这里反有一种不同于别处的安静,虽然不少人早就围在那里看,议论纷纷,可这里的吵闹反而不太热烈。可能是为大门口那几个穿着括的家人吧——那些家人脸上虽然也带着笑,但那笑容一看就象是练出来的,不比乌镇百姓那么发自內心的好奇与快乐。

 早有好奇的在打听——今天办喜事的究竟什么来头,居然有这么大的排场,前年浔城知府嫁女也没这么热闹。打听的人多,知道的人少,半天,人群中才有一个穿绿袍戴斗笠、干瘦干瘦的老头儿接话道:“知府哪能和他比,人家可是全大爷!”

 问话的好容易逮到一个知情的,哪能接着不刨问底。那老者待说不说的,最后噤不住,还是开口道:“你知道洛城吗?”

 问的人笑道:“那谁不知,中州旧都嘛!”

 老叟掩不住一脸鄙视地道:“那知道洛有个‘天下第一帮’吗?”

 问话的不由愣了,摇‮头摇‬——天下第一帮不是丐帮吗?

 那老者看出众人疑问,冷笑道:“他这帮可不是帮派的‘帮’,而是帮忙的‘帮’。据他自己说是天下第一个会帮忙的。”然后他的声音哑了哑:“只是被他帮过的人脸上虽強笑,心里往往苦得哭都哭不出。知不知道当年的‘金陵王’?在官在商都极有势力,不知怎么得罪了这‘天下第一帮’,居然真给他帮起忙来。那年‘金陵王’五十四岁,膝下只有一女,年方十九,和表兄好,未婚先孕。‘金陵王’极爱面子,瞒住所有人,疼女儿,只有让女儿补办婚礼,再把孩子生下来。那孩子果然在婚后三个月就出生了,但分娩第三曰,‘天下第一帮’可给他‘帮’了个大忙,遍发英雄帖,招上官商武林、黑白两道的名手高宿几十人,发了上百份帖子,说是办酒,共贺‘金陵王’添了外孙之喜。旁人哪知底细,就都来了。这‘天下第一帮’做事好周密,就在那天一早,‘金陵王’府门前忽然贺客盈门,齐贺‘金陵王’添孙之喜。把个‘金陵王’羞的啊,他的女儿当场在后房里上了吊,金陵王虽当时应付过去,事后也羞愤得中风倒地。”

 旁边人听得张口结舌:“这样的忙也帮得?”

 那老者道:“怎么帮不得,谁叫他是‘大马金刀’全榜德呢?嘿嘿,全部帮得,全部帮得!再给你们说一件江湖中的事,当年‘白马大侠’伉俪声名全盛——他们是江西人,你们虽不在江湖,只怕也有所耳闻吧?”

 旁边就有人点头。那老者道:“他们夫妇相得,只是数年无子,这‘大马金刀’全老爷就好心替他帮上忙了,传出武林帖,说‘白马大侠’因练白马神功误伤自身,已无力得子,请天下英雄才俊帮他一个忙。那‘白马大侠’岂堪羞辱,待找到洛上门说理,那全老爷反说他以怨报德。一战未果,白马大侠羞愤而去,他夫人就在‘大马金刀’门前毁容自誓,以后夫二人都隐居得不知所终了,这事一时之间也曾轰动武林。”

 旁边人听得咋舌不已,看着门口那喜气洋洋的大红灯笼,心里不由升起一股恐怖感:这全老爷是谁,今天又是给谁在办婚礼?  M.Uj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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