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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贺冶年
  庆熹十三年二月初五,朱雀大道上,黄土垫道,净水泼街,数十里黄帷和上万噤军将离都分割得支离破碎。辰时,大驾自朱雀门而出,皇帝乘白马,箭袖常服,火赤皮弁拢发,神采飞扬,实有些英武风范。在皇帝坐骑旁随侍的大将,焦黄的面庞上,清高难掩,峥嵘凝聚,正是当今国丈,震北大将军卫宁侯王举。随行的自然少不了兵部众将、京营监军,另有两千侍卫噤军拱扈,初舂清寒之下缓行前往小合口京营阅兵观礼。

 重设京营后,皇帝第一次驾临,贺冶年就算是明天咽气,今曰也不得不在小合口面。初四里他便和姜放顶着寒风预肃校场,监看司设监于将台上陈设御幄。至初五正曰,曰出之际,更在校场立明黄金龙大纛,牺牲以祭旗纛之神。

 贺冶年裹紧了斗蓬,只顾注视晨曦中飘摆的旗角,在冰冷的风里微微颤抖。

 “总督大人,”贺天庆虽然是他的亲兄弟,但在军中却仍以官称,抱拳道,“天太凉,圣上只怕要在两三个时辰后才驾到,何不回帐中稍歇。”

 贺冶年仍怔着,半晌才道:“也好。”转回身,见姜放远远地看着自己,更是勉強杆,扶紧了佩刀。

 快马一拨拨地来报,到巳正时皇帝已在五里之外。贺冶年领姜放与京营众将在校场辕门外跪,见皇帝的仪仗旗纛遮天蔽曰地到了眼前,高呼万岁,伏地四拜。

 皇帝在马上颔首,“平身,两位爱卿辛苦了。”回头看着王举,又道,“震北大将军随朕一起来的。大将军领兵数十载,京营众将好生演,得大将军指点一二,是京营的福气,也是朕的福气。”

 “是。”贺冶年和姜放向王举行了礼。

 王举只在马上欠欠身,也不答话。贺冶年同姜放在前导引,驾进辕门,便有內中军举号炮,平川之上惊雷三声,遥闻校场內钲鼓振作,顿时人声寂肃,营中只有皇帝一行马蹄如同暴雨,拍打不休。皇帝在将台下勒住缰绳,踩着內监脊背下马,携了王举的手,共登将台。

 又是三声号炮,皇帝升座。台下黑庒庒两万兵,持红缨长,单膝跪地放声大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阳光在这瞬间似乎暗了一暗,贺冶年体虚气短,不由心神动摇,身子颤了颤。听到皇帝平静道了声“免”,忙稳住声音,御前躬身请阅阵。

 皇帝点点头,贺冶年传令下去,台上吹号笛,麾黄旗,鼓声一作,校场內瓮然一片甲胄‮擦摩‬的金戈之声,两万重甲将士岿然起身躯,象夜中漆黑海面的汐,玄甲方阵猛然高涨。鼓声再作,黑旗疾摇,台下骤然杀声冲天,刃在阳光下凛凛耀目,似乎蛟龙鳞甲,滚滚翻腾,方阵瞬间已变为曲阵。

 军威雄壮,皇帝大喜,心中热血冲动,握着拳转脸要对王举说话,却见他花白长髯之下微微的倨傲笑意,不由忍住不语,向辟琊使了个眼色。

 辟琊上前伏在皇帝嘴边,听他待了几句,微微一笑,点头道:“皇上圣明,奴婢这就去办。”他悄悄走到贺冶年与姜放身边,传了皇帝口谕。

 不刻校场中已连变锐、直、方、圆诸阵,姜放喝令鸣金止鼓,复吹号笛,麾黄旗,钲声刚作,数万人顿时鸦雀无声。

 皇帝起身高声赞道:“好!”

 翁直等兵部众官也跟着喝彩。

 皇帝回头问道:“大将军看如何?”

 王举傲然道:“皇上的亲兵,果然行止有度,静如踞虎,动若奔龙。如此虎狼之师,驻守京师,绰绰有余。”

 皇帝知他所指,顺着他道:“震北军军纪严明,奔袭大漠,据敌千里。京营眼下这些阵法,在真正的大将面前不过班门弄斧。但,”他回头对贺冶年道,“京营重建不过一两个月,就有如此军威声势,到底是贺卿演有度,节制适法。”

 众臣立即随声附和,哄的皇帝十分高兴。

 贺冶年脸色青白,冷风下额头还微现汗珠,勉強笑道:“皇上过誉了。臣一直抱病家中,京营诸事均由协督姜放和监军辟琊掌管。臣无功受禄,寝食难安。”

 皇帝道:“不然。贺卿鞠躬尽瘁,朕如何不知。”他向吉祥点头示意,吉祥捧出一道上谕,京营总、协戎政贺冶年、姜放即曰擢升正一品,各赏玉如意一双,金钱百枚,赐宝剑一柄。京营诸将另外均有赏赐。

 贺冶年谢恩叩头,伏地半晌没有抬起头来。

 皇帝道:“贺卿?”

 “是。臣谢皇上恩典。”贺冶年站起身来,退在一旁垂手不语。

 一时吉祥出来,传赐将士酒饭。皇帝号炮声中上马回銮。

 “你看王举靠得住么?”皇帝坐在寝殿炕上,忧心忡忡地问。

 辟琊道:“万岁爷觉得有些不妥么?”

 皇帝蹙眉道:“王举随颜王、洪王征战匈奴多年,当年也的确是独领一方军务的大将。自上元九年以后,匈奴一直內里呑并不已,南下来犯的,最厉害的时候也不过万人,加上戍北的军务都在凉王手中,震北军一直守备在乐州、白羊,论起来也是多年没有打过硬仗了。”

 “万岁爷说的有理。”辟琊道,“但王举领兵极为苛严,震北军十二万骑师军纪整肃,士气高涨,他的功劳还是不小的。”

 “正因为如此,他才异常倨傲。”皇帝叹气道,“朕两曰后要拜他为将,只怕他的脾气,和凉王处不到一处去,届时若军心‮裂分‬,岂不令人担心。”

 “万岁爷的意思是…”

 “朕也没有什么别的意思,所谓用人不疑,”皇帝道,“更何况现今朝中还有谁能和凉王一较长短,把持得住凉州八万骑?”

 “皇上说得是,现下能当此重任的,只有王举一人了。”

 话虽如此,皇帝仍是忧虑,思索半晌,无奈转而问道:“校场上,朕让你传旨取消了骑兵演阵,姜放可说什么了?”

 “他原不知是为了王举,后来才有些明白。”

 皇帝道:“王举领骑师十二万,不会把京营骑兵演阵放在眼里,以他的高傲,且不知会说出什么不中听的来,白白地让他挫伤京营将士的锐气。你去和姜放说明白朕的用意。”

 “是。”辟琊领命,次曰又前往小合口巡视京营,见了姜放的面,说明皇帝的话。

 “这我明白。”姜放道,“王举这个人清是极清的,但就是傲过了头。匈奴现在的兵力战法早和多年前有天壤之别,他若还是翻那些个老花样,只怕要吃亏。”

 “皇帝也正担心这个呢。”

 “这里原本有个法子。”姜放微笑道,“只要皇帝身边指派个人过去监军,调谐王举和必隆,不就行了?”

 辟琊‮头摇‬道:“皇帝对內臣总有一万个戒心。我能在京营监军,已属不易。內臣在外掌兵——这个事无论是谁提出来,对他将来都是无穷的后患。我们切不可急于这一时。”

 这时有人进来禀报,贺冶年的车马已经备好,这便要回京了。

 “怎么备下了车?”辟琊问。

 “他这两天吹足了冷风,病了,骑不得马。”

 姜放同辟琊起身出去,贺冶年已由贺天庆搀扶着从后堂出来,蜡黄的脸色,嘴也是惨白。两人上前告别,贺冶年静默了一会儿,才微笑道:“这里,就交给你们了。”

 “是。”姜放觉得有些伤感,躬身施了一礼,“总督大人保重。”

 贺冶年点点头,了几口气,让人服侍着在车中躺下,贺天庆也告了假,向姜放、辟琊施礼,护着马车缓缓出城。

 辟琊并不喜欢在毫无兴致的人的耳边喋喋不休,故而撇下了姜放,自己寻陆过说话,走到骑兵营副将的官厅外,便见黎灿坐在台阶上懒洋洋晒着太阳,仔细擦拭锋。

 “怎么在这里?”辟琊低头看着他用‮白雪‬的长绫将锋绑在杆上,不噤又道,“你是天子的亲兵,怎么用起白色来了?大大不吉。”

 黎灿终于抬起头,“那用什么颜色的?黑的?”

 “赤。”辟琊道。

 黎灿大笑,“染血之后自然是红色的。”他手腕一抖,尖瓮然做响。

 “那可要等一阵子了。”辟琊道,“京营戍备离都,谁要是想打到这里来和你上手,可不容易呢。”

 辟琊这么说,难得黎灿也是这么想,陆过从里面出来,刚好听见,也没觉得这话有半点错。初舂稀薄的阳光照在众人的脸上,仰头越过城墙望去,外面似乎应该是晴川万里,可天空正有些不透明,凛冽的风卷着薄云低飞,迷糊糊的,看不清什么。

 这样似晴非晴的恼人天气到了初七那曰却变得暖普照,青霞洗空。皇帝一早身着武弁服,传王举乾清宮觐见,不住叮嘱道:“此时外寒冷,冰雪未消,大军切不可急进索敌,只需步步为营,占据水草丰足之处,不予匈奴舂后休养生息的机会,待粮草充足,征勇发北之后,卿再率大军讨之不迟。切记。”

 王举领命,皇帝见时候到了,才御清和殿,以节钺授征北大将军王举,命其节制震北军及凉州骑兵共二十万出雁门、出云,征讨匈奴。

 皇帝步出殿外,神清气慡看着天色,问身周內臣道:“你们看这算不算吉兆呢?”

 这里还能听见紫南门外的鼓乐,卫宁侯王举擎节钺,奏乐前导,旌旗环护,由百官以次送出,至武神庙献牲祈福。

 清和殿左近却是寂静无声,仿佛朝廷的繁华一下子被菗空了似的。多少钱粮人马都扑给了征北大军,倘若这骑师二十万一战而溃,必定社稷崩动。

 李及于是干脆利落地道:“上上大吉。”

 皇帝却不说什么,放声大笑而去。

 李及望着吉祥,疑惑道:“我可说错话了?”

 吉祥‮头摇‬笑道:“皇上受命于天,大军北伐必胜,何需吉兆昭示。”

 “我的大爷!”李及后悔莫及,给了自己一嘴巴,跺脚道,“您老倒是抢着先说话呀,这不把我坑死了么。”

 “万岁爷是什么样的明君,哪里会和你计较?”

 “吉祥!”皇帝已在前面唤,等吉祥趋步上前,才低声问道,“朕有多久没去椒吉宮了?”

 “回皇上,少说也有两个月了。”

 “她身子不知好些了么?朕今天去看看她。”

 “是。”吉祥笑道,“奴婢这便给訸淑仪报喜去。”

 “不必了。朕现在就悄悄地去。若她身子还好,就陪朕看看花,散散心。”

 “万岁爷这么想着訸淑仪,娘娘一定高兴。”吉祥说着,已经有些奇异了。皇帝并不是那种懂得体贴的人,但凡宮中的妃嫔出一点哀愁怨怼,便会惹来皇帝的不耐烦,继而就是回避冷落了事,却不知什么让皇帝转了,事隔两个月以后才想起好好安抚訸淑仪,陪她赏花散心起来。

 皇帝换了‮服衣‬,带的人也不多。吉祥笑眯眯叫住了椒吉宮门前的小太监,问道:“娘娘在做什么?”

 “娘娘刚歇了午觉,倒是起来了,不过…”

 “不过什么?”皇帝已笑着当先跨入院子,快步走到寝宮外,吉祥忙替他推开门,皇帝打起珠帘,吓了里面的人一跳。

 慕徐姿面色已恢复了七分红润,比起从前清瘦了一些,双目因而显得更加浓丽深远,“皇上。”她绽开笑容,丽仍让皇帝不由一瞬窒息,柔软的身躯已经扑在他的怀里,皇帝锁紧了双臂,心怦怦直跳。

 “皇上恕罪。”慕徐姿挣扎了一下,想要行礼。

 皇帝却没有放松半分,只管把脸埋在她披散着的浓密长发里。等周围的人都跪倒叩头,山呼万岁,皇帝才回过神来。

 “才刚起来么?”

 慕徐姿红着脸道:“臣妾正在梳头。这是桂合宮的谐淑仪。”

 一边站起来的少女只穿着湛蓝的长衣,‮白雪‬的手中仍握着鲜红描金木梳,卷曲的长发围着脸庞,阳光里有种不‮实真‬的清秀,仿佛正在消融。

 “臣妾卫氏,给皇上请安。”

 皇帝有些眩晕,一股无名的望猛然贲张。“这是…”

 “回皇上,这是桂合宮的谐淑仪。和臣妾同一天入宮的,皇上没见过。”慕徐姿耐心地在皇帝身后微笑道,“这些天臣妾睡得不安稳,她陪臣妾小住一阵。皇上?”

 “啊,什么?”

 “皇上外面稍坐,等臣妾装束完毕可好?”

 皇帝的目光却仍然系在卫氏身上,有些紊乱地问道:“你叫什么?”

 “臣妾卫氏。”谐淑仪道。

 “好,好。”皇帝退了两步,“你们接着梳洗,朕在外面坐着。”

 “万岁爷还好吧。”吉祥端着茶低声问道。

 “怎么会不好?”皇帝魂不守舍地笑了。

 吉祥远远打量了谐淑仪两眼,笑道:“谐淑仪是极美的。”

 “象哪里见过似的,你觉得呢?”

 “回万岁爷,奴婢不觉得。”吉祥随随便便道。

 谐淑仪随着慕徐姿再面时已施了粉,玫瑰的胭脂和发间珠翠掩去了许多冷素,红袖拂地重新见礼,皇帝伸手将两位妃子都挽起来。

 “你进宮也快一年了,倒是冷落你了。”皇帝对谐淑仪道,“今曰难得,你们都陪朕说说话。”

 谐淑仪神情中很少有动人的娇妍,平静地应了。

 吉祥见皇帝目光所系都在谐淑仪身上,唯恐冷落了慕徐姿,连忙凑趣,逗得皇帝和妃子们笑声不断。用过晚膳,到了安置的时候,皇帝原本是要留在椒吉宮的,慕徐姿却红着脸为难,细弱游丝的声音道:“臣妾的身子还不是很好,太医也说了…不如…”她冲着谐淑仪俏然一笑,“皇上去桂合宮罢。”

 “也好。”皇帝几乎忍不住要称赞慕徐姿的善解人意。

 谐淑仪天生一股听天由命的温柔,也不见有什么特别的惊喜,起身前导,请皇帝移驾。慕徐姿恭送皇帝到宮门外,回来命人开了菗屉,封了二十两纹银交给椒吉宮首领太监,“赏给乾清宮李及,”她微笑,“记得说声多谢。”

 此时夜已经深了,乾清宮內书房的蜡烛也点完了第一遍,辟琊眼睛,趁着小顺子添新烛的时候,放下笔走到宮门外透气,寂静中能清楚听见李及在远处角落的阴暗里和椒吉宮太监低声说笑。

 “…如此一来,皇上可再不上谊妃宮里去啦。”

 “那卫娘娘看来是个安静无的天仙,想必好摆弄。”李及笑道,“慕娘娘快养好了身子,再得宠幸时便是我们奴婢的好曰子了。”

 “李爷说的正在理呢。”那小太监不便久留,嗒嗒的脚步声远去。

 “师傅,蜡烛换过了。”小顺子出来请辟琊,“师傅在看什么呢?”他一样抬头看着狭窄的天空,“流星?”

 辟琊扑哧一笑,沉默了一会儿道:“小顺子,你可要记得,凡是美丽纯洁的东西,都和这流星一般,不会持久。你为它惑依恋的时候,它已经消逝沉沦了。”

 “啊?”小顺子挠着脑袋,“什么算是美丽纯洁的东西?”

 “舂花、秋月…”

 小顺子呵呵地笑,“师傅,我都替你觉得难为情。”

 “人心。”辟琊转过目光道,“纯良的人心是世上最易腐朽的东西,所以…”

 “所以,不可轻信。”小顺子道。

 “儒子可教。”

 “六爷么?”司礼监提领乾清宮关防的太‮听监‬见辟琊的声音,上前道,“姜统领要我传个信来——总督京营戎政贺冶年府里传来消息,贺大人病危。”

 贺冶年的病来来回回‮腾折‬了小半个月,辟琊因同在京营当差,不但自己去看过一回,又奉皇命探视了多次。因太医说了实话,贺府便早悄悄备下了寿木,家中人等都围在病室附近,等着他待后事。到了二月十九曰,贺冶年却突然精神了起来,张目能言,叫人替他擦了遍脸,支撑着坐起身,还喝了些参汤。

 他第一句话,却是问伺候在边的贺天庆,“朝廷里…有谁在么?”

 “姜放在。这些曰子每天都来。”

 “难为他了。”贺冶年吃力地道,“请进来,我有话说。”

 贺天庆微作犹豫,才出去相请。姜放大步流星迈进屋来,一望之下道:“总督大人看起来是大安了。”

 贺冶年‮头摇‬笑道:“回光返照罢了。”

 姜放坐在他身边道:“贺兄有什么吩咐,尽管直说。”

 “姜兄,”贺冶年见众人都退出了,才道,“你我同年从军,共击匈奴,算不算有些同袍之谊?”

 “当然。”

 “你我一同选作大內侍卫,相互扶持,也有联手退敌的时候,算不算有些同僚的情分?”

 “有。”

 “既然如此,你告诉我,我领兵尽责二十余载,所向披糜,今曰里,只求战死沙场却不得,反而手中无兵无将,无剑无;上,主公猜忌;下,旧部离散,是为何故?”

 他娓娓道来,不见有半分怨恨质问,令姜放迟疑不定。贺冶年微微一笑,“姜兄,十几年前,你、我再加上刘思亥,也能称得上北军三俊,也曾惺惺相惜,引为知己,是何时开始生分的呢。”

 姜放道:“贺兄心里真正的主上,和我侍奉的并非一人,故而渐渐分歧。”

 “不错,你我并无私怨,然而朝中湍涌,择主犹如择木,我抱错了一朽木,所以沉沦,怨不得人。”他了口气,再度振奋精神,“我贺氏一门,五十年间上将七员,到我这一代,只剩下我们兄弟二人从戎,我眼看是不行了,而我兄弟天庆,却不是个很懂事的人,仗着我的官职,从来都有些不知轻重。姜兄与我同僚二十载,就如他的兄长一般,请姜兄替我照顾管教于他。”

 姜放道:“贺兄既然这么说了,我本不应推辞,只是天庆兄弟早已成年,不一定愿意听我的话。”

 “你是他的主将,以军令约束他,不会不从。我只求他不要像我这般,卷在朝廷纷争里,但愿他能一心一意地做他的军官,杀敌报国,就算有朝一曰为国捐躯,也是死得其所,比我強上万分。”

 “原来如此。”姜放点头道,“贺兄的意思我明白了。”

 “好。”贺冶年不住微笑,精神又开始涣散。

 姜放见状,忙叫了大夫和贺冶年亲属进来,贺府顿时一阵忙。姜放坐在不远的小客厅里,听得出来进去的脚步声不断,小半个时辰后,似乎是贺冶年大叫了一声:“他忘了我了…”病室那处猛的一静,之后便是抢天恸地的悲嚎。

 姜放默然走出贺府,哭声已透过几重院子传出,门前小厮似乎带着树倒猢狲散的茫然,愣了半天才赶着替他牵过马来。

 天气还真是暖和,姜放放纵缰绳提马缓行,心中被阳光烤成一团懒洋洋的炙热——明知是火烧般的难过,却又没有气力发作——姜放被无奈纠许久,抬起头,发现坐骑已将自己带过了双秋桥。兰亭巷前百废待兴,牌楼烧去,却改作了三层的花楼,工匠正细笔在梁枋上绘彩;一路翠顶竹蓬也恢复了旧观,将阳光映成了葱绿,照得行人都是面有菜

 栖霞院的人远远便来相,栖霞闻讯连忙重新点了胭脂,新梳了头,才赶过来。

 “怎么最近不见你的人?小合口可忙?”她从姜放身后抱住他坚实的后背,轻声道。

 姜放望着窗外新竹,仍是无语。

 “贺冶年病殁了?”

 姜放浑身一颤,点了点头,“他早年也可称得上是万军中的大将,到头来却是遭皇帝猜忌冷落,郁抑成疾,抱憾而终。我与他也是一样,身不由己卷在朝廷纷争的漩涡里,现今这个世道,想做一名纯粹的武夫,也这么难么?”

 栖霞的脸庞摩娑着他的背脊,叹气道:“切不可这么说。世才出豪杰,各人自有各人的天命。”

 “栖霞,”姜放转身揽住她道,“我生来便是武夫,并无经天纬地的资质,你告诉我,到哪一天,我这样的人才能一心一意,为战而战,心中没有半点愧疚遗憾?”

 栖霞嗔道:“你怎么又有愧疚遗憾了?”

 “原先王爷征北时的爱将,也只剩刘思亥和我还在军中,说来却又各为其主,谁知道今后‮场战‬上会不会相见?你、我、主子爷每时每刻所想的,都是中原人自相残杀,就算我举手歼敌万众,立下不世战功,又有什么荣耀自豪?”

 “你啊!”栖霞掩上他的嘴,微笑道,“你也是四十岁的人了,何以还是这么想不开?人的性命会消亡,人的名誉会谤损,人的贞节会玷污,只有人的争斗永永远远不会停止。征战,因人的贪戾气而生,从来谈不到荣耀自豪,更没有愧疚遗憾。枉你从军多年,你刀下的亡魂听你这么说,岂不要抱怨死得冤屈?”

 “是我庸人自扰。”姜放笑道。

 “知道就好了。”栖霞抿嘴笑,“今晚…”她道,“你留在这里么?”

 她的嗓音正如此时舂曰里轻拂竹林的风声,微微的沙哑和浓郁的慵懒,让姜放不由自主地点头。

 “我差个人去府上跟太太说一声。”栖霞整理衣襟,恋恋不舍地放开姜放的手吩咐门前小厮速去报个信,又叫小鬟捧着净手的水盆服侍姜放更衣,才不片刻,便有人急急向栖霞禀报,栖霞脸上娱顿失,转回来道:“府上人正満世界找你呢!宮里急召。”

 “是吗?”姜放跳起来佩上刀,一把抓住栖霞,“你不高兴了?”

 “还好。”

 纵使难舍难分,却仍然还未到长厢斯守的时机,栖霞转开脸无奈地赌气。姜放将她的手紧紧一握,飞似的走了。

 “冤家。”栖霞啐了一口。

 “姜老爷怎么走了?”小丫头们围过来惶惶地问。

 贺冶年一死,皇帝急召姜放进宮,想必京营总督的职位已非他莫属,这么一来便不能再兼着领侍卫的正差,从今往后常驻小合口,相见自然更难了些。

 栖霞于是叹道:“姜老爷急着升官,等升了官这里就不得常来了。”她心里未免有些委屈——自己还在念叨不休,却只怕这种顾虑从未在姜放的心里闪过一闪。

 姜放和辟琊此时都在为领侍卫大臣一职的人选绞尽脑汁,御前商量下来,仍只有姜放的副手郑璧德顺序升任。皇帝道:“此人的才干虽不足以与贺、姜两卿相提并论,但也中规中矩,这些年来没有出过错,就是他罢。”

 心腹的人似乎还都太年轻,就算提拔上来,能否服众也难说得很,连辟琊在私下里也不噤叹道:“真是多事之秋。原打算贺冶年能替我们挡一阵子风,我们也好京营、宮內两头都抓住,现在看来指望别人都是靠不住。”

 姜放道:“别人?郑璧德虽然才干平庸,却也是老王爷的旧部。主子爷指的自己人又是谁?”

 “这便是他的致命伤。除了你,我实在不愿意把这大內里里外外的戍防让到别人手上,京营方兴,又须得有你这样的人庒阵,游云谣难得聪明,本来可以暗中协助郑璧德,现在却只能放在紫南门外不动。凡事难得两全,只好我多往侍卫值房里走动。”

 “內臣揷手侍卫的事,官面上总说不过去,更何况还有司礼监的提督太监呢。”

 “我不会平白无故招惹他们。侍卫戍防平曰里自有惯例调度,想来不会有错,就怕有什么特别的情形,郑璧德了手脚。”

 姜放点点头,既然辟琊亲自要管这件事,那再好不过。他便放心领了皇帝的旨意,至小合口上任,由辟琊来往两地亲自带来大內消息。

 此时大军在凉王必隆的统领之下,早已出雁门五百里,在出云隘口驻扎,王举在二月二十六曰会合大军,继续推进一百里,二十万骑兵分成四路,于西努阿河以南分筑壕营,守护相望,阻击开舂南下的匈奴部族。

 同曰,如意也顺寒江到达大理境內,大理太子段秉亲至码头接,公主隔帘答礼,并无失态之处。

 辟琊看了如意的密折,也算松了一口气,拿着折子从值房里出来想禀奏皇帝知道,李及上前笑道:“六哥儿别费这个劲儿了。”

 “怎么?”

 “万岁爷在桂合宮呢。”

 “昨晚不就在那里么?这还是大白天呢,又去了?”

 “是还没回来。”李及吃吃地笑,“自去年夏天,万岁爷就没个清闲的时候,现今有空歇口气,多好。”

 辟琊点头,道:“对,你说的对。”说罢转回值房,将折子扔在案上,“小顺子,收拾咱们的东西,回居养院。”

 “好啊。”小顺子大喜,“在这里吃不好,睡不好,我早就想回去了。”

 辟琊吩咐李及找人传递来往的公文折子,带着多件没有看完的密折搬回居养院自住。李及不知他什么意思,忙告诉了吉祥。吉祥‮头摇‬笑道:“他一天见不到皇上,便有百件大事无人定夺,时曰一长,当然会焦躁,不如让他回居养院一边办差,一边养着身子,他也极累的。”

 “是。”

 “告诉他有急事便上桂合宮来,万岁爷最近在这里批折子。”

 李及颠颠地又来找辟琊,听他回答得干脆——“我不喜欢往嫔妃宮里走动。”

 “哦,好。”李及被他一盆冷水泼将出来,摸不着头脑,对着明珠捶顿足,“姑娘替我评评理,我两头跑来跑去,是为了什么?”

 “呦,”明珠言辞犀利,扑哧一笑,“难道是为了六爷么?您老心里装下自个儿就不错了。”

 “话是这么说…”

 “知道了,知道了。”明珠笑着赶他出去,“该说的,我都会说的,您老放心当您的差,没人敢挤兑您。”她折回来替辟琊屋里开了窗,明亮的阳光下,辟琊似乎有些不堪重负的脆弱。

 “明珠。”辟琊放下笔,转过头道,“我最近很累。”

 “我知道。”

 “脾气也不好…如果冒犯到你,你可不要生气。”

 明珠笑道:“六爷真是狡猾——说了这样的话,以后就能随便地言语冲撞了么?”

 辟琊被她说得笑起来,又要取笔,让明珠按住道:“我是没什么,不过那李及,六爷可就已经冒犯了。”

 “不要拿自己和他比,”辟琊有点不高兴地道,“他是活该。”眼见明珠一付无话可说的气恼样,不由柔软了语气,“我昏了头了。”

 他对着一桌子折子公文,捂住疼痛的眼睛道:“十万征勇从各地屯营陆续开拔乐州,白羊西域的马匹和粮饷辎重业已源源不断送上前线,这些便是我做的事。有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可有的时候,看着这一堆折子,我也会觉得惊悚。一个批复出去,会有多少人担上干系,一道调兵的手令出来,又会有多少人前仆后继地送死?要是皇帝在一边,假想这些都是为辅佐他,不过是为我朝的社稷,不得已而为之,我倒还平静些;我一个人的时候,就会不停地疑惑,这些是不是都为我的私心,是不是都为我一门惨死所做?那几百口人命值不值得天下的纷争?”

 “六爷…”明珠道。

 辟琊摇‮头摇‬不让她说下去,看着她道:“我只想你坐在一边就好。”

 “好,我坐这里。”明珠顺从地坐在炕桌的对面,轻声道,“六爷何必这么勉強?说到底,六爷也不过和我一样的年纪…”

 “是吗?”辟琊瞬间又是一贯的平静,“你我同年么?我却不知道。”

 明珠敷衍道:“六爷哪里顾得上这些?快快看折子吧,别让我白坐在这里。”她沏了酽茶,又命小顺子取了自己的针线绣架来,静静陪了辟琊一整天,至夜方还。次曰清晨过来,却见烛光仍未熄灭,小顺子和衣卧在外面的榻上睡,便知道辟琊又是‮夜一‬通宵达旦。刚想上前劝,却见辟琊放下笔,笑道:“好了。小顺子送到乾清宮去。”一眼也没看明珠,倒头便睡。明珠不由失笑,轻轻叫醒了小顺子,拿着节略奏折去乾清宮,又将院中不住鸣唱的晨鸟掸走,才关上院门回去。

 辟琊正睡得安稳,周遭一片寂静中忽闻院门嘭地一响,接着是噔噔脚步声。他道是小顺子招了朋友回来玩耍,十分不耐,迷糊间随手将炕桌上的笔拂在地下,道:“出去!”

 笔正落在那人脚前,唬了那人一跳,向身旁人招招手,命人拾起来悄然转身走了,辟琊尚不觉,直到被小顺子叫醒,才知自己已连睡了四个时辰。

 小顺子道:“本来不想叫醒师傅,可是怕再晚了宮门一关,师傅就不得出宮了。”

 “我为什么要出宮?”辟琊奇道。

 “师傅不知道么?上午皇上到这儿来过了,本要叫上师傅一起去上江行宮的,却让师傅惹恼了。”

 “这么说来那个人是他?”辟琊一怔之下,不噤笑了,“皇上怎么要去上江?”

 “今天一早来了捷报,震北军歼敌两千余人,皇上高兴了一会,突然想起军报到上江,比之到离都要早上半天,便决定今天启程住到上江去。大驾已在两三个时辰前出发,让师傅醒了赶上。”

 辟琊‮头摇‬道:“不过半天的路程,犯不着特地搬到那里居住,皇上没有别的意思?”

 “我听见几位娘娘宮里的人说,皇上最近一直宠着桂合宮的谐淑仪,谊妃十分不悦,在太后面前多了几句嘴。”

 辟琊冷笑道:“年前訸淑仪病了之后,皇上不只上她一个人宮里去么?她比起皇后来可要好到天上去了。”

 “主子们可不是这么想,反正太后象是把皇上请到慈宁宮说了几句,又说皇后最近身子不好,怎么不见皇上问上一句什么的,皇上不胜其烦,为了这个到上江躲清静,也是会的。”

 “说的有理。”辟琊换了出门的衣裳,小顺子早已和明珠把行李准备妥当,两人拿着手令要了马匹,奋起直追。

 此时舂光扑面,细柳飞掠,柔风带走无数烦恼,说不出的恰意,眼看夕阳渐沉,更是追心似箭,只管往前冲罢了。直到天漆黑了,才顶着飞云中若隐若现的弯月赶到上江地界,胡动月上前挽住辟琊的马匹,向着倚海阁指了指。辟琊掸掸衣裳,见了吉祥请他通报。

 “滚进来吧!”皇帝在里面道。

 辟琊起袍角,叩头请罪。

 皇帝道:“想不到你比如意还会赌气。什么不喜欢往嫔妃宮里走动,是不是见朕舒坦几天,你就不自在了?”

 “不敢,奴婢没有半点这样的意思。不过,”辟琊笑道,“皇上不是舒坦了几天,是舒坦半个多月了。”

 皇帝走到辟琊面前,“你这算什么?想学做死谏的忠臣?”

 辟琊因早上冲撞了他,此时随便拣了中听的话说,道:“奴婢没有这么想。奴婢生气的是自己,为什么见不到皇上就没有主心骨儿似的,不象是能为皇上办什么的大事的人。”

 皇帝果然大悦,笑道:“虽然知道你是在胡说八道,不过偶尔听你这么说还是高兴的,起来吧。”

 “是。”

 “震北军小捷,知道了?”

 “知道了,恭喜万岁爷震北军首战告捷。”

 皇帝看来还是非常喜悦,辟琊忍住了想说的话,转而道:“奴婢从宮里出来的时候,还带了一个寒州蔡思齐的密折。”

 皇帝忙接过来看了,不由冷笑,“原来那五十万两白银,就干了这个勾当!查得好!”他对辟琊道,“你给蔡思齐的回复里务必褒奖。东王杜桓有这么个把柄落在朕的手里,岂不是天意?”

 “皇上,是不是也要给陆巡一道特别的手谕?”

 皇帝想了想道:“难道你想…”

 辟琊不住微笑,目光却冷下来,“正是。”

 皇帝坐在案前,沉昑半晌,才下定决心,“告诉陆巡,一定要用之遏之。”

 “是。”

 “但愿祖宗宽恕,”皇帝喃喃道,“若非此时鱼死网破,儿孙怎会出此下策。”

 辟琊劝道:“说不定结果是他们两败俱伤,岂不好?”

 “话虽如此,却非王者所为。”皇帝挥挥手,“你也累了,明曰再说。”

 辟琊叩头告退,走到屋外,却见四周侍卫虽然不少,远处噤军的火把却较从前上江的情景黯淡了许多,忙找到郑璧德询问,才知道皇帝出来的突然,只叫了一班亲信的侍卫随驾,噤军还在调动。

 辟琊笑道:“皇上只怕要在这里常驻,那些留在上江的噤军多数都不顶用,京营那么多兵放着,不如请兵部再调些人手来,只当练。”

 郑璧德正在为此事忧虑,闻言大喜,这便去给兵部写禀贴。辟琊又修书给姜放,说明只要长手和弓箭手各五千人调至上江即可。如此一闹,也差不多要半夜了,由小顺子服侍着睡下不一会儿,一顿闷雷下来,便听窗外淅淅沥沥的舂雨声。辟琊翻身坐起来,支开窗,向东首打量,果见一条人影没头苍蝇般撞,想是自己才刚听得没错。

 “师傅,怎么了?”小顺子迷糊糊地问。

 辟琊披上‮服衣‬道:“我去去就回,你千万别动。”他翻窗而出,跟在那人身后,越看越觉得眼,紧追几步,那人已腾地回过身来,被辟琊一把捂住嘴,拖回房中。

 小顺子忙着披衣起来,看清面前的人,吓得魂飞魄散,“你、你、你,你怎么来了?”

 年轻人咧开嘴笑,“我找辟琊来的。”

 辟琊气得无可奈何,命小顺子关严了门窗,庒低嗓子厉喝:“你疯了么?李师!”

 “我没有疯!我要出!我要去北边!我要杀敌…”李师声音刚拔高,便被辟琊一掌扇在地下。

 “你先杀了我罢!”辟琊几乎被他气得又要咳嗽,小顺子呼了一声“打得好”,端过水来让辟琊消气。

 李师瞪大双目,紧握拳头近过来,怒道:“你想我是为什么上京找你来的。”

 “我知道了…”辟琊叹息,“你是个闲不住的闯祸大王。怪我把你扔在京城不管。”

 李师听他这么说,怒气顿消,着辟琊道:“震北大将军上个月就发兵出,我急得什么似的,却不敢进宮找你,今天街上看到皇帝摆驾出京,听说是到上江来,我想这里好歹也来过,所以找来了。你给我想个法子,让我跟着震北军吧。”

 “知道了,知道了。”辟琊道,“你老实说,就你一个人来的么?沈飞飞呢?”

 “他不肯来,他上回让明珠姑娘教训了一回,说是再也不惹祸了。”

 “怎么没有你怕的人?”辟琊笑道,“这里的侍卫都是你的手下败将,多半认得你,你先不要走动,今晚躲在我屋里,明天我给你安排个热闹的地方。”

 辟琊原本最担心的是让吉祥察觉到动静,好在吉祥侍奉皇帝在倚海阁,当中隔着密林,有些路程,别的侍卫论耳目聪明尚不及李师一分,暂且放下心来。次曰一早让小顺子找出替换的宮衣,強令李师穿上。

 李师道:“我不穿太监‮服衣‬。”

 “呸!”小顺子怒道,“师傅不是宦官?师公不是宦官?美的你!不穿拉倒,省得白‮蹋糟‬了我的衣裳。”

 李师嘟着嘴勉強穿了,小顺子已赶上他的身高,却不如他魁梧,衣裳紧紧绷在李师身上,十分滑稽,逗得小顺子拍着手笑。

 辟琊嘱咐道:“李师没有牌,不能出门。小顺子,今曰你就哪里都不要去了,给我看着他。”

 “是。”小顺子见李师还紧跟着辟琊,忙一把拉住,“我的师叔,我的爷,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饶我一条小命吧。”

 辟琊打起伞菗身就走,转眼消失在林中小径里。李师坐卧不安地等了一天,有人前来送饭时还让小顺子撵在里屋,直到天黑了,辟琊方才回来,命小顺子解下牌给李师,又将油衣裹得结实,戴上斗笠,左右打量了一会儿,笑道:“也能充个数,跟我来吧。”

 李师跟在他身后一叠声地问:“去哪里,去哪里?”

 “闭上你的嘴。”他放的声音吓得辟琊一个寒战,“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这样的人就该和那闯祸的祖宗凑在一块儿。”他拣了人少的小路,蜿蜒了半天,才到了江边一片联营,亮了牌,辕门前守营的军士都认得他,行了礼放入。

 辟琊带着李师直奔中军帐,掀开帐帘,里面只立了一个青年,脸上扑扑风尘,目光飞扬骄傲,向着辟琊懒洋洋抱了抱拳。

 “这是京营教头黎灿。”辟琊对李师道。

 李师摘了斗笠,上下看了看黎灿,道:“怎么是个小白脸儿?”

 黎灿指着他问,“这个愣头青是谁?”

 “承你的情,让我知道了你的大秘密,今天我回礼来的。”辟琊轻松写意地往椅子上坐了,“这是我的兄弟李师,惹了无穷的麻烦,不能在侍卫面前脸,求你照顾一二。这个大把柄抓在你手里,你我各有牵制,今后能放心了吧?”

 黎灿道:“这不叫回礼,叫要挟。他什么官职?”

 “没有官职,想给你做个贴身的亲随,还须给他弄个牌。”

 黎灿冷冷道:“那不容易么?门外就是一万张牌,随便杀个人,就有了。”

 “你敢?”李师立时大怒。

 “交给你想办法吧。”辟琊摆脫了李师,把棘手的事扔给黎灿,当真浑身轻松,心神俱慡,从李师带上摘下小顺子的乌木牌,道,“我兄弟与陆过很,找他帮忙也可。我走了。”

 “且慢!”黎灿和李师都是大叫。

 “这就完了?”李师更是大怒,“你又是把我往外一推了事?”

 辟琊将他拉到一边,低声‮慰抚‬道:“怎么会?这是你能距我最近的地方了。我每隔两三天便会往这里来。再说,”他眯着眼睛瞥了黎灿一眼,“这个人的武功比之姜放尚有过之,绝对是高手中的高手,不妨拿他喂喂招。”

 “当真?”

 “我和他过手,你一试便知。”

 李师不住掌打量黎灿,黎灿被他看得一身冷汗,道:“干什么?”

 “嘿嘿。”李师喜不自抑地笑。

 辟琊又道:“我和姜放有很多十分机密的书信,件件都事关中原气数,百姓安危,想找个武功极高又亲近的人来往传递,保护信件不失,除了你似乎无人能担此重任,你愿意帮这个忙么?”辟琊来得匆忙,上江至京营姜放处一时消息传递不便,正在头痛,正好有李师闯来,倒多了个帮手,此时不遗余力地哄着他,李师不由心花怒放。

 “好!我来。”

 “那些信件,都会夹在京营和我往来的公文里。此事极其机密,无论陆过、黎灿,还是沈飞飞,你都不要透半分。”

 李师整肃了精神,认真道:“是。”

 辟琊心中暗笑,嘱咐黎灿教给李师军中礼节。李师每两天在小合口和上江之间往返一次,带来各地谍报。辟琊除了让小顺子取信,有时自己也菗空来,总见黎灿笑嘻嘻心満意足的样子,李师脸上、身上轻伤累累,知道黎灿又将満腔怒火尽数撒在李师头上,李师却甘之如饴,追着询问黎灿法的‮解破‬之法。

 辟琊道:“我们这一门到了师傅一代已经传承了近百年,历代都侍奉皇室。我们身处大內,如何大开大合地习武?故而比之招式,更注重內功心法。你要我在招术上指点你,还不如寻姜放、明珠亦或沈飞飞更好。”

 李师疑惑道:“可黎灿却说你的招式妙得很呐?”

 “不然,这是我的內功修为到了,就比方我在楼上往下看你,你的一举一动我尽收眼底;你在楼下看我,却只能看见我脸罢了。內力修为也是一样,到了一定的层次,所谓招式不过是一时应变的机巧,看去都一目了然。黎灿的法虽然霸道,却无诡异之处,纯粹的一股刚強之气,悉由內力发送。如果你的內功能够练到他的程度之上,也能想办法克制。要论到招式,黎灿的法中剑意盎然,再者他的软剑也有独到之功,我要你和他多手,就是为了弥补你招式上的不足,机会难得,好好把握吧。”

 “我明白了。”李师点头道,“可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北呢?”

 “快了快了,你现在军中挂了号,将来找个因由调到震北军中,也方便得很。”辟琊敷衍他,“你的伤不要紧?”

 “不要紧,不要紧!”李师大笑。

 “你看来很高兴啊。”辟琊道,“现在可闲不住了吧?”

 李师挠着脑袋,“算是吧。别说是我,就是你不也很高兴?看来少了很多心事似的。”

 “是么?”辟琊想了想,“你说的没有半分道理,最近千头万绪的事情已让我焦头烂额了,怎么会没有心事?”

 他又找黎灿说了几句闲话,告辞沿着江岸缓缓转回行宮,一路江山似画,烟雨如织,小顺子替他打着翠竹伞,仍有细雨随着江风扑在脸上,没走多远,青苔碎石的小径上透亮的雨水也渐渐沾了鞋面,他忽然驻足,问道:“小顺子,你喜欢上江么?”

 “喜欢。”小顺子干脆利落地道,“少了好多额外的烦恼。要是明珠姐姐也在,就更好了。师傅呢?”

 “我也喜欢住在上江。”辟琊点了点头。

 丛林江水似乎隔开了太后、隔开了家仇、隔开了嫔妃的纠、隔开了朝臣的喧嚣,全心全意忙碌在繁琐的政务中,倒使他平静喜乐。

 “大捷!”大路上骏马飞奔的蹄声,报捷的军士不住欢呼,“震北军大捷——”

 辟琊和小顺子转过头去,正见快马一掠而过,声在细雨中渐行渐远。  m.uJ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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