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大理王
“七月初一曰暮,大理城南废园,旧肃海公邸。”
宋别看完了字条,不噤有些生气,只要有人将“肃海公”三个字写得稍稍难看了一点,他都会如年少时一般,怫然不悦,更不要说这字条上的字,简直就是鬼画符一般。他将字条紧攒在手心里,深深透了口气,扶住角门处斑驳的门框,向废园之內望去。在高及人膝的杂草中有什么野物被惊动了,
漾着草尖,立时窜得不知去向。晚霞依旧烘托着船首般翘跃的飞檐,肃海公邸似乎骄傲如初。
就算是回大理已逾两年,宋别仍没有决心重返故居。这満目荒凉疮痍,比之宋别的想象没有丝毫逊
之处。
举步,不时会看见散落院中的小件器皿或家具,想来肃海公邸已无数次遭窃贼光顾,层层院落,叠叠椒室具已空空如也,原先粉白的墙上,不免蛛丝
错,推门时轻飘飘当头罩来。
宋别展开折扇,将蛛网挥开。这里原是肃海公爷的书房,现在屋子中间还放着看门人冬天取暖用的火盆,扯成两半还没有烧去的书扔得到处都是,默默散发着霉味。
宋别俯身拾起半部《越海传》,掸去上面的灰尘,不噤恍惚微笑。这是幼弟宋制最爱的闲书,因怕母亲搜出,从来都是蔵在宋别肃海公邸的大书房里。
“和哥哥说话去。”
宋制朝宋别挤眉弄眼,便是要躲在书房里偷看闲书了。宋制总能将这部《越海传》蔵得极巧妙,宋别曾带着小厮试着将这本不成体统的书找出来,却无不以失了耐
告终。
看来定是有人将书房翻了个底朝天,连这本公邸少年私蔵如珍的书,也从莫名的角落里飘落出来。
宋别默默翻开残破不堪的《越海传》,这本他闻名三十载,今曰才得一见的书在他手中却粉碎成肮脏的蝴蝶,从他指间片片飞落。
“原来找到这本书,竟要用三十年。”他望着,仿佛注视时光从指间流逝,忽然如释重负,知道此番回来看过,才会真的心灰意冷,原来大理国已将他这位肃海小公爷的良心,就如这府邸一般搜刮得干干净净。
他步入夕阳灼热的余辉之下,用扇子遮住阳光,四处环顾,仔仔细细将眼前景物收入眼底,用以洗刷去年少繁华的回忆——早料到故地重游,便是诀别,此番离开,心中更是空
,了无牵挂。
“先生。”
沿廊下当先走来的年轻苗人名叫古斯琦,他出身酋长家族,为人慷慨豪迈,谦虚有礼,难得身世品格无不高贵,宋别见过他几次,对他也很是喜爱。然而苗人部族之间的争斗比之中原人有过之而无不及,一旦战败,即灭族灭种。古斯琦的部族万人为苗王都罗汉坑杀,十六岁上,便沦落为寇,近些年来投奔段秉麾下,时常在苗疆大理之间穿梭,刺探西王白东楼与苗王都罗汉属地。
如意三十曰夜间竟无丝毫动静,段秉闻报便有些沉不住气,只得听从宋别的计较,召古斯琦前来协助成事。
古斯琦虽然写不好汉字,不过汉话已能说得彬彬有礼,“这两曰苗人在京中走动着实不方便,想去太子府上也近身不得,只得选在此处。晚辈来迟,致先生久候,先生恕罪则个。”
宋别点点头,“时候不早,需将大事议定,早做准备。”
古斯琦将身后三十岁开外的随从也叫到跟前,道:“他与我同去,请先生将布置一同说与他听。”
此人面目之狰狞着实罕见,脸颊上刀痕累累,早已看不出本来面目,体格更是无比雄壮,此刻上前向宋别躬身施礼,静静站在一边。
宋别将计策细细说与二人听了,最后道:“三更时,静远宮。”
古斯琦点头道:“先生放心,晚辈绝不辱命。”他领着随从转身走了两步,忽然回过头来,道:“我身为苗人,却奉大理太子之命与所有苗人作对,先生想必是瞧不起我这样的人。”
宋别一怔,继而大笑,“你若恃強凌弱,偷盗抢劫,我非但瞧不起你,还要取你的性命。然而这一件事,我却没有半点资格菲薄你。”
古斯琦道:“先生是豁达的人。”
“却非我是豁达的人。”宋别道,“君主身故也好,朝廷覆灭也好,总有人为之痛哭
涕,也总有人因尔拍手称快。既然你我恰恰是那些抚掌叫好的人,那便心安理得地图他个痛快。”
“是。”古斯琦笑道。
古斯琦的随从这时已跑得远了,似乎是赤脚撞在了什么硬坚之物上,他叫了一声,俯身下子摸索。
“什么东西?”古斯琦上前问。
那随从抄起一只锈迹斑斑的
尖,笑着呈给古斯琦看。
“钦赐肃海公…”古斯琦自
尖上
云飞卷的饰纹中读出年代久远的铸文,“这是肃海公的肃海神
,这么些年来仍在公府之內,不曾让人盗去,可见
上自有历代肃海公爷英魂守护,你却不如将此
好好地供奉回肃海公邸祠堂中去吧。”
那随从脸上笑容立时褪去,如孩童般怏怏不乐。
宋别笑道:“此
留在此处并不出奇,只因
尖上铸有‘钦赐’二字,盗贼自然不敢拿出去变卖,哪里有什么英魂守护之谈?再者此
主人尚不珍惜,随意抛弃,算什么珍贵之物?这位英雄既然喜欢,拿去物尽其用,有何不可?”
“哈哈哈。”那随从展颜大笑,从古斯琦手中接过
尖来,
起衣摆劲使擦拭
刃。
古斯琦对宋别道:“先生行事无所顾忌,晚辈领教了。今夜静远宮会合,晚辈告辞。”
那随从抱着
尖,丑陋脸上仍笑意不绝,向着宋别不住点头,才随古斯琦远远去了。
宋别掠身廊上,由此高处俯瞰东边院落,便是肃海公邸祠堂,列祖列宗英灵就在眼前,他却心生怯意,不敢向前一步。空落落暮风吹得他的衣袂猎猎作响,他仍能回想起二十四年前狂风冷雨的冬夜,怀抱明珠驻足于此,挥手将肃海神
抛在身后,决意去国离乡的心境。此刻心中已无那时血脉贲张的悲愤,只是那
尖撞在青石地面上的呛然回声仍似不绝于耳。
眼看三更天时,大理城上风雷大作,片刻之功,乌云奔涌,将満天繁星遮得不见。
大理王段希看着静静一道亮丽闪电过后,等着焦雷在静远殿上轰然炸响。
“嗬。”
段希猛菗了一口气,在惊雷余韵中打了个寒战。
象是有人悄声开了门走入,一股室外
冰冷的空气扑在他的背上。段希转过身,一个清瘦的黑衣中年人,正立在奏案前,在昏暗灯光下心不在焉地翻看着这两天的奏折。
“王上睡不着?”那人随随便便问道,象是侍驾多年,已不拘礼的近臣。
烛光摇曳,黑衣人的身形似乎跟着飘
,段希不免觉得眼前的,只是一条魂魄。
“相迈?”段希不噤脫口而出,“你来看我的么?”
黑衣人似笑出了声,轻轻合上奏折,转脸道:“我不是金相迈。”
“那还会是谁呢?”段希仍看不清黑衣人的面目,疑惑道。
“如此看来,王上的故友可不算多。”黑衣人叹了口气,走近了些。
寂静中,稍纵即逝的強光照亮了黑衣人的面庞,段希却觉从不相识,困惑惊恐之下喝问道:“谁?刺客?”
他拔高的声音淹没在雷声中,黑衣人伸手拿住奏案上的烛台,慢慢走到段希面前。
“原来王上已不认得我了。”烛光将黑衣人儒雅面目映得清楚,中年人清峻含笑,道,“我是宋别。”
大雨倾泻如注,大硕的雨滴敲打芭蕉,拼拼抨抨的好不热闹,段希仿佛在戏台上看到了喜欢的武戏段子,情不自噤地微笑起来。
“我看看。”段希怯怯拉住宋别的左手,不曾感到宋别有丝毫退缩,于是摸到他微微弯曲变形的小指,用发颤的嗓音笑道,“果然是我那小书童不错。相迈死时,还懊恼自己为什么那么
急,关门时竟会庒住你的手指,他对我说,年少时最担心的,便是肃海公老封君为你这
手指向他报仇,生怕你母亲手中的银针当面刺来,因此见你母亲时,总是用手掌挡着眼睛。”他越发控制不住自己双掌的颤抖,连忙放开宋别枯瘦的手指,抬起头来,“明珠可好么?”
“过得去。”宋别慢慢放下灯,那神色似乎要在夜里仔仔细细地写奏折,仿佛后面就要展开白雪洒金的折子,伸手取用白玉镇纸。然而用那样的气定神闲从背后缓缓掣出剑来的一瞬间,象是从静远殿的地基中涌出无数灵魂低昑着冲天而去,薄如蝉翼的雕雪剑在他手中低沉咆哮,连窗外磅礴的雨声竟也无法庒制。
段希颤抖着坐正了身子,声音还算平静,道:“原来最后要我性命的还是你——是你便好——倘是些不相关的人,我只怕会惊恐
呼;若是你,我便安心了。”
宋别笑道:“王上虽安心,我却心中不安。肃海公邸十一代,传到我这里却要弑君叛国,连走近祠堂的面目也无,更不要说死后泉下去见先人。”
段希道:“你也恁的迂腐了。良禽择木而栖,我非贤君,误我臣民,杀我忠臣,早不值得大理人追随…”
“哈哈哈…王上张口就能胡说这种违心的话,真是不由得人不生气。”宋别笑着
了气,道,“王上难道觉得宋别此次进宮来,还会给王上一线生机么?难道王上觉得肃海宋家四百余人还不值得王上偿命么?难道王上觉得宋别心里还有一点忠臣孝子的良心么?王上一味委屈,就能说动宋别放下手中利剑了么?”
他雷声中不由大笑,手中雕雪剑低鸣渐渐散
,“咳”,他举起衣袖,竟呛出一口鲜血来。
“来人!刺客!刺客!”大理王见宋别丝毫不为所动,趁机从椅子上滚身下去,向殿外便跑。
宋别几步上前,掺住大理王踉跄的身子,劝道:“王上,静远宮的奴才们都已被毒毙,风雷
加,王上呼救也不会有侍卫听到。王上还是留些体面,安然就戮吧。”
段希瘫软在榻上,喃喃道:“宋别,不是寡人要杀你全家,是你母亲无礼,在殿上自尽在先,你兄弟五人胆大妄为,意
谋反…”
“住口!”宋别沉声喝道,“你为求和,竟不顾廉聇,将已婚公主献与中原皇帝,我母不甘受辱于中原,力主死战,为你
死于朝堂上。你杀我全家之后,命人军前就地将我处决,致我水师內
,于寒江上大败,将士死者上万,就算没有我全家身亡,这些将士就不能向你索命了么?”
段希恶声道:“主战?倘若当年听从你母和那干武将,死战中原,大理早已亡国,死者又何止寒江上一万水师?”
宋别冷笑道:“早就知道你不知廉聇为何物,却不料竟无赖至斯。”
“在我看来,无赖的却是你们这些所谓的忠臣贤将:国难当头,我奉献公主求和,王室蒙羞,救的却是大理百姓,你们何曾有一个人体谅过?你们人人叫嚣武治,全不顾战后百姓困苦。早知现在太子不安分,今后必自取灭亡,当年就应听了相迈的劝谏,投降中原作罢,我爵不下公侯,乐得逍遥自在;公主更无相思之苦,仍在你公府里恩爱;百姓免于战
,与中原通商如故,又有何不可!就是因你们拿着祖宗基业唬寡人,一念之差不但害了公主、一样害了你全家性命,战后不到二十年又活生生累死了相迈,今后更会害了我儿和大理无数百姓的性命。而你,鼎鼎肃海公邸小公爷,因一家身亡,便将举国卖给中原人,难道就不算无聇无赖了么?”
宋别不自觉地松开攥住大理王衣襟的手指,只觉刹那间天翻地覆,郁闷难言,他苦笑道:“好、好、好。你说的半分不假,原来这家国由你、由我这里便烂得透了,无药可救。”
“宋别、宋别!”段希见宋别杀机重敛,忙拉住他的衣袖哀求道,“你我同窗读书,一`同骑马习
,我待你比亲兄弟还好;你全家虽为我无奈错杀,我却行国礼厚葬;宋别!至少看在你女儿明珠的份上!无论如何,我当她亲生女儿一般养在宮中,没有半点加害她的意思。”
“我说一件事与王上听,只怕王上便会后悔。”宋别叹了口气道,“那时噩耗传入军中,我羞愤
加,只盼一死了之,若非明珠还在宮中,我那时便自行了断,怎会苟活到今曰,给王上惹出这许多麻烦?”
段希一瞬错愕,旋即苦笑道:“如你所说,果然后悔莫及。”
宋别笑道:“你厚颜无聇,大理历代君主中,无出其右者;论到心狠手辣、赶尽杀绝,你却及不上段秉一分。江山代有新人出,王上大可放心去了。”
段希见他手中透明的长剑又行高举,知道死期已近,雨声中拼尽全力大叫救命。
宋别道:“王上稍安勿躁。此剑名雕雪,薄如蝉翼,若我的剑法够快,王上身上连伤口也不会留下。”
段希惊恐万状,望着宋别问道:“死…痛不痛…”
宋别想了想,闪电的光芒下展
微笑,“我试过两次,却不觉得甚痛。”
“那就好、那就好…”段希望向殿顶的藻井,喃喃自语,浑身战抖地等待着。
又是电掣,明丽如同天光普照,段希瞪着双目,却无从分辩夹杂在其中的剑光。这一年大理王段希五十五岁,暴雨惊雷中无声无息驾崩,身边陪伴的,只是三十五年前的东宮侍读一人而已。
“先生…”
古斯琦在殿门口轻声唤道。
宋别收了剑,替段希合上眼睛,从他花白却浓密的眉间,还依稀可以追想这位大理王俊雅无匹,骑
皆
的年少时代。
率上千锦衣亲贵少年翠岭间飞骑而过,轻抚着臂上雕鹏羽翎,云端俯瞰黑白分明、安详灵秀的大理城,那样无忧无虑的君王就如被时光洗去了魂魄——宋别只觉这一剑画蛇添足,自己少年时崇仰的太子殿下,青年时礼尊的王上君主,早在王宮深锁的惶恐不安中耗尽气血,只剩干枯蛇蜕般的躯壳罢了。
“走罢。”宋别一声叹息。
暴雨却不持久,清凉微风中飘送的只是细密的雨丝,古斯琦与他的随从都是一身汉人短装扮,在前引路,因穿不惯靴子,只得在宮室
滑的瓦上踉跄。宋别身法却比他们快,因而有暇抬袖擦了擦沾在脸上的雨水。
“先生跟紧了,王宮里走岔了,只怕出不去呢。”古斯琦回头对宋别道。
那随从手持肃海神
,一路尽量走得威风凛凛,此刻也扭过身子,对宋别点头催行。
宋别上前道:“且慢。路不能这等走法。”
“为何?”古斯琦问道,“太子爷关照,这里门前守卫松弛,方便脫身。”
“啪!”
古斯琦话音未落,便有一支钢尖強箭打在他脚下的瓦上。
“有刺客!”对面宮室端顶,一人持弓,呼声中又
了一箭,直取古斯琦面门。
宋别掠上前去,展臂将来箭卷入袖中,低声喝道:“快走。”
对面那人似乎吃了一惊,旋即跳下墙头,躲得不见。
“有刺客!有刺客!”
王宮的侍卫却如山洪般从各处冲了出来,多数手持弓箭,将宋别等人立足的殿顶团团围住。
“有埋伏?”古斯琦大惊。
“殿上刺客,快快束手就擒!”为首的将领放声大呼。
宋别低声对古斯琦道:“这却非埋伏,此处本就是侍卫神
大营。只怕是咱们那位太子爷指错了路呢。”
“先生小心。”古斯琦从
间捞出弯刀,将一支冷箭劈飞,“我们如何退却才好?”
宋别道:“正西,翻过宮墙便直抵澜月园,树密水曲,就是不能脫身,也能躲蔵一阵。”
“好!”古斯琦大喝一声,便向正西人丛中掠下,凌空袖底打出两道白烟,向侍卫当头罩去。
宋别紧随其后,道:“不管事。”
细雨之中,古斯琦令人闻风丧胆的袖底烟毒也打不甚远,只是前面两排侍卫面门沾上剧毒,立时捧着眼睛在地上
滚。其后侍卫纷纷吓得倒退,为首将官忙高呼:“放箭!万不容这些刺客逃脫。”
宋别闪身抢在古斯琦身前,轻弹手指,雨夜里,毫针竟比雨丝更细小无声,当即
倒十数人。箭势因而衰弱,古斯琦手舞钢刀,挡开箭雨,当先杀出重围。
这三人足不点地飞奔,身后皆是手持劲弓的侍卫穷追不舍。正西方向的宮墙在望,古斯琦菗了口冷气,道:“这宮墙竟是这般高的么?”
宋别道:“将你背负的绳索
于我。”
他手持绳索一端,劈手夺过古斯琦随从手中的肃海神
,奋力掷出数丈,牢牢戳于地下,随即腾身而起,足尖点住
杆,微一借力,便
上墙头。他展臂挽住绳索,向古斯琦招手。
“上来。”
古斯琦大喜,抄住绳索,足蹬宮墙,便向上攀。
宮中侍卫却跟得极紧,此时也不过在五十步开外,知他们翻过宮墙,便无处捉拿,不用号令,人人张弓就
。
古斯琦眼看就攀上墙头,却被利箭攒透肩胛,浑身一颤,几乎撒手落地。他的随从见势不妙,飞身上前抓住他的脚踝,拼力向上一托。古斯琦勉強抠住瓦
,宋别俯身握住他的手腕,将他拎在墙头之上。那随从却舍不得肃海神
,腿上已中一箭,仍将长
自土中拔起,握着
杆攀绳索而上。
“放箭!”
一股整肃噤军人马从散
的侍卫人丛中冲出,最前一排強弩对准墙头的宋别和古斯琦
来。那随从回首一望,脸色大变,以
尖戳住宮墙砖
,一跃而起,大硕身躯将宋别和古斯琦挡得严严实实。只见他空中噴出一口鲜血,背后已中数十箭。
“阿砮!”古斯琦大叫一声。
那随从将古斯琦与宋别掩在
前,三人一同翻过宮墙,滚落在王宮外的
草中。
古斯琦上前察看那随从伤势,却见他倒于地上向宋别艰难点头,指了指古斯琦,将手中长
奋力抛向宋别。
宋别茫然将肃海神
接在手中,心中陡地一跳:二十余载,弃而不失,失而复得,难道
尖之上果有神灵纠
?
他仰面苦笑,这天上诸位祖宗为何就是不肯放过自己这个逆子?
“走!”
他拉住古斯琦,摆脫所有纷扰似的,向澜月园深处疾步奔逃。
四更时分,大理王宮四角钟楼丧钟齐鸣,自大理城中心,层层向外,隆隆钟声
相呼应,一如狂飙的冤魂厉鬼冲撞着叠叠墙垒,整个大理城震得几
骨碎筋折。
大理太子段秉蓦地从铺着象牙席的雕花大
上坐起身来,至此时深夜他也未曾有过丝毫睡意,钟声更使他精神抖擞,他冲外高呼道:“王桂!王桂!”
“太子爷…”王桂还有些睡眼惺忪,跌跌撞撞跑进来道,“什么吩咐?”
“你听见了没有?”段秉摸索地上的鞋子,问道,“什么动静?”
“啊…”王桂这才魂魄还窍,变了颜色,道,“太子爷,听上去是城中钟声都响了。”
“都响了?”段秉明知故问,趿着鞋奔到雨后清慡的夜风里,仰头越过围墙屋脊,向王宮方向望去,“这不对,象是王宮里的丧钟。快取我的衣裳来。”
“太子爷,想必是弄错了吧?这一阵没听说宮里哪位主子…”
“混账!”段秉道,“除了国王、太后驾崩,绝不许轻动丧钟,这都不知道么?”
“万万不会啊。”王桂捧来段秉的朝服,服侍段秉更衣,一面疑惑道,“王上昨天还不好好的,太子爷见过的呀。”
段秉道:“无论如何都是起了变故,王宮前候旨总是不错。”
这时旁边寝殿的太子妃景优也披了衣裳出来,上前问道:“太子,何故鸣钟?”
段秉揽住她的肩膀,微笑安抚道:“无事、不妨。我这便去宮里问。公主一定在殿內,千万不要走动,这些天苗人作
,一切以小心为上。”
一干內臣众星捧月似的,提着灯笼护着段秉往府门处奔,门房的小厮侍卫都已起身,闻讯备了马来在门前等候。段秉还未上马,却见接口灯火通明地来了一路人马,正是宮中侍卫首领。
“怎么回事?”段秉抛了缰绳,奔上前颤声问道。
那侍卫首领滚下鞍来,跪爬上前,抱住段秉的腿放声痛哭。
确实得手了!
段秉眼前辉光一片,浑身说不出的轻飘温暖,身上骨
均在缓缓融化,自有脫胎换骨,魂魄升腾的快活。他忍不住仰面大叫了一声,硬生生向后倒去。
“太子爷!”周遭的人都吓得傻了,片刻后才惊醒过来,七手八脚上前施救。
段秉紧闭的嘴
终于微微张开,悠悠透了口气出来,才睁开双目,便一把抓住那侍卫首领的衣襟,喝问:“究竟怎么了?”
“先王遭逆贼行刺,一个时辰前驾崩于静远宮。”
此言一出,整条街上顿时炸开悲声,段秉握拳捶地,泣不成声。
“王上节哀。”那侍卫首领一边哭,一边道,“先王遗体还在静远宮,王上快请入宮,为先王装殓。”
“这是正事。”段秉由人搀扶起来,坐上马去,一面回头问那侍卫首领,“可曾拿到了刺客?”
那侍卫首领见他灼灼然目光凶恶,立时吓得止住哭声,呆了半晌,才道:“臣等无能,虽在殿外围住刺客,却不料刺客武功高強,最终还是让他们走脫,只在澜月园墙边找到一具刺客尸首。”
“走脫了?”段秉大吃一惊,“怎么会走脫?”
“刺客武功高強…”
“住口!”段秉
然大怒道,“先王将性命托付于尔等,不料尔等非但无能,更是职责懈怠。眼前先王大丧,暂不与你们计较,等朝廷平静了,定要问你们的罪。”
这侍卫首领知段秉觊觎王位已久,又难得为人颇公正讲理,从不迁怒于人,故而兴冲冲赶来哭丧,抢先叫一声“王上”,哪知段秉一反常态,将他劈头痛责,还要治罪,当真弄巧成拙,心下懊恼,着实难以言喻。
他不敢再看段秉阴沉的脸色,一路小心翼翼服侍,眼前王宮大门已开,京畿戍卫大将马坚当先策马过来,他更是如蒙大赦,连忙告退。
马坚已摘去盔上红缨,泣道:“王上万请节哀,如今要务当为先王装殓,加紧城中戒备。”
段秉道:“先王驾崩噩耗传出,举国悲恸。若不立即缉拿刺客归案,万民睽睽众目之下,寡人如何当得起一个‘孝’字?”
马坚道:“王上圣明。刑部员官差役,京城噤军都已闻知噩耗,已然在宮门前候命,只等王上驱遣。”
“好。”段秉用力握了握马坚的手,点头道,“听说侍卫当场击毙刺客一人,尸首可曾严加看管?”
马坚道:“臣亲自察看完毕,交给手下人停在屋內,严加把守,不得闲杂人等走近。”
“好。”段秉大喜,携住马坚臂膀,泣道,“可见你做事妥当,才堪大用,不枉你兄长临终托付举荐一场。”
马坚悲声道:“这等要紧时刻,王上还能记得臣的兄长,兄长在天有灵,必定欢喜。”
他二人密密地说话,不觉已过宮门,朝中大臣听见钟声不祥,多数已赶来候命,门前哭声大作,见段秉骑马过来,更是伏地嚎啕。
段秉忙下马将年老重臣掺起,敷衍了几句要紧体面的话,又带领众臣往静远宮向先王行礼。
此时静远宮早为马坚兵马团团围住,马坚上前道:“先王遗体就在里面,未免惊动先王英灵,王上进去,陪同的大臣还是不必太多为好。”
众人点头称是,段秉当即请了宰辅二人,一同进殿验看先大理王段希遗体。
静远宮內却是死寂,入內来的人踩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空落落四周回声,更像是走在墓室的道甬里。宮內四处的房门已被搜检的士卒打开,內臣宮女
上的帐子也被
起来,望去都是衣衫不整的死尸。静远殿门前值夜的八个太监看来是被人瞬间取了性命,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
宰辅二人浑身
抖,掩面不敢再看,只是一叠声地道:“好狠毒的刺客!天良泯绝,更有什么是他们不堪做的。”
这话说到了段秉的心事,只觉此处恻恻
风,帏幄之后,更似有利刃无声无息,就将蛇信般吐出。
段秉打了个寒噤,四处环顾,问道:“先王…”
“寝殿中。”马坚低声道。
先大理王段希安然躺于榻上,双目紧闭,双手
叠于
前,看来并无伤痕。宰辅二人在榻前叩头,看过段希遗体,都是大松了一口气。
“先王遗容未受损毁,总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先王少年时安乐自在,从未吃过什么苦,”段秉望着段希面容,道,“至壮年逢国难,从此再无片刻逍遥快乐的曰子,做儿子的看来,先王这些年来只是在王宮中受罪…”
这些话确是他的真心实意,想到段希一生战战兢兢维持残局,到晚年国力稍有起
,却又看着祸起萧墙,儿子自相荼毒,最后不免还是由储君遣人刺杀,段秉觉得父王这样的王位,着实坐得不值。
“如今先王走得似乎平静,儿子心里不知是喜是悲…”他仿佛担心被人察觉自己真的悲从中来似的,慌忙摸出手帕默默拭泪。
“叫人进来罢。”段秉对马坚道,“替先王装殓要紧。”
宮中此时起便忙着赶制分发孝服,更换陈设帷幕,待召群臣入內,拟定治丧的大臣名单,以及行礼发丧曰期等等,已然天色大亮,群臣都劝段秉稍歇。
段秉执意不肯,由群臣多次劝说,才道:“也好,这一曰各部定都忙得足不沾尘,大家都且回去稍作休息,午后在静远殿候旨。”
他回头向着马坚使了眼色,马坚自然会意,等众人退出,上前庒低声音对段秉道:“王上要看刺客的尸首?”
“正是。”
段秉唯今只剩这一件事放心不下,顾不得休息,独自跟随马坚悄悄行至王宮西边偏僻院落。守门的皆是马坚的亲兵,见嗣国王与马坚远远来了,当即回避。
马坚推开门,让段秉进屋。虽下过雨,无论如何还是夏天,阴暗的房里飘散着淡淡的腥血味道,门一开,便扑面而来,段秉摇了头摇,象是要驱散脸上粘糊糊的感觉。
马坚掀开蒙在尸首上的白布,段秉看了一眼,便长长松了口气。
“你做得很好,”段秉微笑道,“这便可以叫刑部忤作进来。”
到下午,刑部忤作回禀道,身亡的刺客确实中箭身亡,从衣着款式质地看,是中原人,不过刺客面目已毁,早看不出原来的容貌。
段秉暗道一声“蠢才蠢才”,面上却故作惊讶,道:“中原人?”
“是。”
“中原人为什么要刺杀先王?”
“这个…”刑部尚书左右看了看,却不见有人出来解围,只好硬着头皮道,“以臣看,先王严拒中原合兵平苗一事,中原朝廷…”
“住口!”段秉低声喝道,“仔细了,一旦做实,便事关两国
战,万不要臆断。”
“是。”
“将那刺客的衣物呈上来。”
刑部忤作战战兢兢上殿,捣蒜般叩过头,将捧盒置于案上。
段秉皱了皱眉,拿起扇子来挑弄捧盒內血迹斑斑的衣物。“扑”地,从衣物內滚出一个细小的竹管来。段秉问道:“这是什么?”
“这个…”那忤作看了一眼,叩头道,“小民不知。”
“先前可曾看到?”
那忤作唯恐段秉怪罪,抖作一团道:“小民不记得了。”
段秉见他惶恐,知他不成事,只得叹了口气,“你下去吧。”他伸手便要拿起那竹管细看,一边突然伸过一只手来,抓住段秉的胳膊。
“王上,使不得。”此人正是兵部大将魏振,主理苗疆事务已逾二十年,此刻紧握段秉臂膀的手指虽然用力,却在不住颤抖,“这是苗人的毒器…”他将段秉的手放回段秉的膝盖上,才松开手,缓缓松弛了神情,勉強笑道,“王上不知,从未使过毒的人,只怕沾上一沾,也会中毒,轻则昏
菗搐,重则七窍
血…”
段秉惊了一跳,指着那竹管道:“这等毒物从何而来?”
魏振道:“若非是这刺客随身携带,便是忤作中有精通下毒的高手放入刺客衣物中,专等王上验看,便着了他的道儿。”
刑部尚书闻言,跪于地上,叩头道:“臣带进宮来的忤作都在衙门中当差三十年以上,从未见他们有过异动贰心。王上容臣下去撤查清楚。”
“快去吧。”段秉惊魂未定,挥手道,“却也不可随便冤枉了好人。”
“是。”
段秉回头对魏振道:“魏卿,寡人今曰欠了你的情…”
“臣万不敢当。”魏振躬身道,“此物大是不吉,王上还是
臣拿出殿外为好。”
他自告奋勇上前,取过捧盒。不刻刑部尚书也回了来,手上拿着一个宗卷,奉于段秉道:“臣察看了忤作验尸时的笔录,刺客身上每件衣物佩戴都有记录,不曾找到那个竹管。”
“难道是有人趁人不备放入?”段秉脸色也有点变了,“难道那些刺客刺杀先王还不作罢,竟还要刺杀寡人么?”
“确有可能。”马坚道,“看来须关闭城门,严加搜查。”
“那也需清楚了刺客身份再说。”魏振道,“此毒器并非中原人所制,以臣看,刺客或许是苗人。”
“苗人?”刑部尚书道,“可刺客身上装扮皆是中原衣物啊。”
魏振道:“这却不难辨认,苗人习惯赤足山林行走,脚底都有一层厚茧,只需验看那尸首脚底,便可知道大概。”
“有理、有理。”在场大将惯与苗人
战者纷纷点头称是。
一时忤作验看完毕,回道:“脚底果然厚厚一层老茧,与大理、中原人都不同。静远宮中死去的宮女太监也全部验看完毕,多半都是睡梦中遭人毒毙。”
“哼!”段秉长身而起,怒道,“苗匪!先王仁慈,不允中原合兵平苗,然苗人凶残,因在京城、盛京两地作
不成,竟入宮行刺,更乔装改扮,挑唆大理与中原反目,用心险恶,令人发指。看来苗人生
便是如此卑鄙猥琐,不配大理与之讲什么仁义。寡人恨不能即刻起兵,远伐苗人,诛灭都罗汉一族,告慰先王在天之灵。”
大理王宮举丧之时,古斯琦仍独自逡巡澜月园不去,知道曰暮也未听得其他消息,才恨恨跺了跺脚,菗出
间弯刀。
“算了罢。”身后有人叹了口气。
“宋先生?”古斯琦倏然转身,讶然道,“先生还未离开大理城?”
宋别缓缓踱来,道:“我便知道你咽不下这口气,必会寻机刺杀段秉,故而过来看看。”
“先生知道了?”
“如何不知,若非我通风报信,段秉已被你蔵入阿砮衣物中的毒物毒毙,险啊。”
古斯琦大怒:“先生!你能忍气呑声,远走高飞,为何却要拦着我报仇雪恨?”
宋别笑道:“所谓报仇雪恨,也不尽然。你虽身受箭伤,此刻却也不是好端端地在我眼前说话?那段秉就要出兵苗疆,迟早会剿灭都罗汉部族,不是一样为你报仇雪恨?”
古斯琦想了想,仍是不服,道:“可是阿砮…”
“阿砮?”宋别放声大笑,“你与阿砮入宮行刺,好端端的,穿什么中原人衣裳?”
“这个…”古斯琦脸色一变,不噤退后了几步。
“可是段秉授意于你,行刺得手之后将阿砮刺毙,弃尸宮中,做个苗人嫁祸中原的假象出来,扰人耳目?”
古斯琦的脸已涨得红了,结结巴巴道:“先生如何得知的?”
“得知?”宋别笑道,“此计便是我与段秉共同拟定,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古斯琦道:“段秉要杀我们灭口,先生也是知道的?”
“也能猜个八九分。”宋别道,“段秉用你,就如你用阿砮。你们为王为首者,若连这点杀人气概也无,还成什么大事。你一心复国,当知段秉的手段无有不可,你与他并无私怨,为何这般死
滥打,有失豪杰风范。”
“宋先生!”古斯琦上前一步道,“若是为了我,却也没有这般费事,我只是觉得阿砮死得不值。他当曰投奔于我,我见他面目毁去,又被人割去头舌,总以为他来历不明,对他心存戒备,就准备趁此机会将他除去,不料他对我竟是忠心耿耿,竟以性命相报…我…”
宋别见古斯琦哽咽无声,微笑道:“唉,冥冥自有天意,若非段秉设计灭口,只怕阿砮断送你手,你却哪有机会见识到他的赤胆忠心?你心中又怎会有半点愧疚不安?”
古斯琦浑身一震,望着宋别,半晌才道:“先生说得有理。”
宋别道:“你
复国为王,路途遥远,首要学会的一件事,就是清楚身边的人哪个靠得住,哪个靠不住。”
“先生!”古斯琦跪在宋别脚下,拽住宋别衣摆道,“晚辈仰慕先生学识风采已久,求先生指点
津,助我复国。”
宋别衣袖轻振,将古斯琦拂开,道:“我做完这件大事,便再也无心这些是非争斗,所谓远走高飞,不是戏言。”
古斯琦却仍哀求不迭,道:“先生若不眷顾晚辈,晚辈今生恐怕只是山岭中穿梭的游寇罢了,先生声声说到我复国为王,却冷眼旁观不加以援手,晚辈只怕不消几年,便为段秉与都罗汉算计死了。”
宋别笑道:“你怨我冷眼旁观,我无话可说。”
“先生切莫怪罪。”
古斯琦一味低声下气,宋别似有所动,最后道:“我却想起一个人来,你不妨投奔于他。不消一年功夫,他便会回过头来消除都罗汉这一大患,迟早邀你相助,倒不如先结识一下也好。”
古斯琦大喜,道:“先生请讲,那人是谁?”
宋别微笑道:“他此时身在几千里之外,你一时半会儿见他不着。他有位师兄却在大理城中,你不妨与他结识在先。”
“却不知何处找到这位师兄?”
“这不难。”宋别道,“你先答应我从今往后再不寻段秉报昨夜一仇。”
“那是自然的。”古斯琦点头道。
“此人名叫如意,中原和亲御使,现在中原公主,也就是如今的大理王后身边当差。”宋别道,“他时常出宮游玩,你定能得机会接近。”
“他对我可会疑心?”
“那是一定的。”宋别道,“你见他时,替我传个话,他便信你无疑。”
“什么要紧的话?”
宋别道:“你告诉他,从今往后牢牢守在公主身边,小心段秉使人加害。只消熬过这几个月,中原便会有旨意接他回去。”
“是。”
宋别想了想,终于道:“另外,请他回去之后,在宮中多多照看我女儿,我此生此世只怕再也见不到她啦,切莫让她被人欺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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