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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人中之龙
 又过了很久,他全身都已发麻,手足也已冰冷。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了一阵脚步声。

 很轻的脚步声,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他的麻筋上。

 来的是谁?

 是相思夫人,还是唐青?

 无论来的是谁,他都决不会有好曰子过。

 天已亮了。

 晨光从门外照进来,将这个人的影子,拖得长长的,仿佛是个女人。

 然后他终于看到了这个人的脚。

 一双穿着绿花软鞋,纤巧而秀气的脚。

 柳长街叹了口气,总算已知道来的这个人是谁了。

 “你几时变得喜欢这么样坐在椅子上的。”她的声音本来很动听,现在却带着种比青梅还酸的讥诮之意,“是不是因为你的庇股已被打肿?”

 柳长街只有苦笑。

 “我记得你以前总喜欢打肿脸充胖子的,现在脸没有肿,庇股怎么反而肿了起来?”

 柳长街忽然笑道:“我的庇股就算再肿一倍,也没有你大。”

 “好小子,”她也笑了,“到了这时候还敢嘴硬,不怕我打肿你的嘴?”

 “我知道你舍不得的。”柳长街微笑着,“莫忘记我是你的老公。”

 来的果然是胡月儿。

 她已蹲下来,托住了柳长街的下巴,眼睛对着他的眼睛。

 “可怜的老公,是谁把你打成这样子的,快告诉我。”

 柳长街道:“你准备去替我出气?”

 “我准备去谢谢她。”胡月儿突然用力地在他鼻子上一拧,“谢谢她替我教训了你这个不听话的王八蛋。”

 柳长街苦笑道:“老婆要骂老公,什么话都可以骂,王八这两个字,却是万万骂不得的。”

 胡月儿咬着嘴,恨恨道:“我若真的气起来,说不定真去弄顶绿帽子给你戴戴。”

 她越说越有气,又用力拧着柳长街的耳朵,说道:“我问你,你去的时候,有没有穿上件特别厚的‮服衣‬?”

 “没有。”

 “有没有去问他们要了把特别快的刀?”

 “没有。”

 “有没有先制住唐青?”

 “没有。”

 “有没有照他们的计划下手?”

 “也没有。”

 胡月儿恨得牙庠庠的:“别人什么事都替你想得好好的,你为什么总是不听话?”

 柳长街道:“因为我从小就不是个乖孩子,别人越叫我不能做一件事,我反而越想去做。”

 胡月儿冷笑道:“你是不是总以为你自己很了不起,总觉得别人比不上你?”

 柳长街笑道:“不管怎么样,你要我做的事,现在我总算已做成了。”

 胡月儿叫了起来:“现在你还敢说这种话?”

 柳长街道:“为什么不敢?”

 胡月儿道:“你为什么不找个镜子来,照照你自己的庇股?”

 柳长街淡淡道:“被人打庇股是一回事,能不能完成任务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胡月儿道:“不错,你的确已煮了个鸭子,只可惜现在已飞了。”

 柳长街道:“还没有飞走。”

 胡月儿道:“还没有?”

 柳长街道:“飞走的只不过是点鸭而已,鸭子连皮带骨都还在我身上。”

 胡月儿怔了怔:“那女人带走的,只不过是个空匣子?”

 柳长街微笑道:“里面只有一双我刚脫下来的臭袜子。”

 胡月儿怔住,又不噤吃吃的笑了起来,忽然亲了亲柳长街的脸,柔声道:“我就知道你是个了不起的男人,就知道我决不会找错老公的。”

 柳长街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一个男人的确不能不争气,否则连绿帽子都要戴上头。”

 阳光从小窗外照进来,照在柳长街膛上,胡月儿的脸也贴在柳长街膛上。

 赤膛,虽然并不十分坚实,却带着种奇异的魔力。

 就像他这个人一样。

 他这个人也像是带着种奇异的魔力,令人很难估计到他真正的力量。

 胡月儿轻抚着他的膛,梦呓般低语:“还要不要?”

 柳长街连‮头摇‬都没有‮头摇‬,简直已不能动了。

 胡月儿咬着嘴:“我跟你才分手几天,你就去找过别的女人。”

 “我没有。”柳长街本来也懒得说话的,但这种事却不能不否认。

 胡月儿不信:“若是没有,别人为什么要打你的庇股?”

 柳长街叹息着:“若是有了,她怎么会舍得打我庇股?”

 胡月儿还是不信:“连相思夫人你都没有动?”

 “没有。”

 胡月儿冷笑道:“鬼才相信你的话。”

 “为什么不信?”

 胡月儿恨恨道:“你若是真的没有找过女人,现在为什么会变得像只斗败了的公一样,连一点用都没有?”

 柳长街苦笑道:“你以为我是个什么人?真是个铁人?”

 他又叹了口气:“我也会累的,有时候我也要睡‮觉睡‬。”

 胡月儿总算有点相信了:“你为什么不睡?”

 柳长街叹道:“你在旁边,我怎么睡得着?”

 胡月儿坐起来,瞪起了眼睛:“你是不是在赶我走?”

 “我没有这意思,可是你却真该回去了。”

 柳长街柔声道:“发现了孔兰君带回去的那匣子是空的,龙五一定会来找我。”

 胡月儿道:“他会找到这地方来?”

 柳长街道:“什么地方他都找得到。”

 胡月儿迟疑着,也觉得这小客栈并不能算是很‮全安‬的地方。

 “好,我回去就回去吧,”她终于同意,“可是你…”

 柳长街道:“你只要乖乖地在家里等着,我很快就会把好消息带回去。”

 胡月儿道:“你有把握能对付龙五?”

 “我没有。”柳长街笑了笑,“对付相思夫人,我本来也连一点把握都没有。”

 胡月儿终于走了。

 临走的时候,还拧着他的耳朵,再三警告:“只要我听说你敢动别的女人,小心把你的庇股打成八片。”

 一个女人若是爱上了男人,就恨不得把自己变成条绳子,绑住这男人的脚。

 现在柳长街总算松了口气。他的确不是铁人,的确需要睡一觉。

 他居然能睡着。

 等他醒来的时候,小窗外已暗了下来,已到了黄昏前后。

 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酒香。

 是真正女儿红的香气。这种小客栈,本不该有这种酒的。

 柳长街眼珠子转了转,忽然道:“外面喝酒的朋友,不管你是谁,都请进来吧,莫忘记把酒也一起带进来。”

 外面果然很快就有人在敲门。

 “门是开着的,一推就开。”

 于是门就被推开,一个人左手提着铜壶,右手捧着两个碗走进来,正是那个去找杜七他们的人。

 “在下吴不可。”他陪着笑道,“专程前来拜访,知道阁下高卧未起,所以只有在外面煮酒相候。”

 柳长街只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是龙五叫你来找我的?”

 吴不可微笑点头:“公子也正在恭候柳先生的大驾。”

 柳长街冷冷道:“只可惜现在我连站都站不起来,更没有法子去见他。”

 吴不可陪笑道:“公子也知道有人得罪了柳先生,所以特地叫在下带了样东西来,为阁下出气。”

 柳长街道:“什么东西?在哪里?”

 吴不可回过头,向门外招了招手,就有个孔雀般美丽的女人,手里拿着块木板,慢慢地走进来。

 孔兰君。

 现在她已没有孔雀般的骄傲了,看来也像是只斗败了的,母

 她低垂着头,一走进来,就把那块木板交给柳长街,轻轻道:“我就是用这块板子打你的,打了三十板,现在你…你不妨全都还给我。”

 柳长街看着她,忽然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龙五公子果然不愧是人中之龙,难怪有这么多人都愿意为他卖命。”

 雅室中的灯光柔美,红泥小火炉上的铜壶里,也在散发着一阵阵酒香。

 在炉边煮酒的,正是那青衣白袜,神秘而可怕的中年人。

 龙五公子还是躺在那张铺着豹皮的短榻上,闭着眼养神。

 天气还很暖,炉火使得这雅室中更灼热,可是他们两个人,却完全没有觉得有丝毫热意。

 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正在等柳长街。

 桌上已摆好了几样精致的下酒菜,居然还为柳长街安排好了一把椅子。

 能和龙五公子对坐饮酒的,天下又有几人?

 门外有敲门声,进来的是孟飞——这雅室当然就在孟飞的山庄里。

 “人已来了。”

 “请他进来,”龙五还是闭着眼睛,“一个人进来。”

 柳长街刚走进来,孟飞就立刻掩起了门。

 青衣白袜的中年人,专心煮着酒,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但龙五却居然已坐了起来,苍白的脸上,居然出了难得的微笑。

 “你没有白费功夫。”他微笑着道,“在武功和女人身上,你都没有白费功夫。”

 他的话显然还没有说完,所以柳长街就等着他说下去。

 龙五果然已接着道:“连我都对付不了的女人,想不到你居然能对付。”

 柳长街还是没有开口。

 他摸不清龙五的意思。在女人这方面,男人通常都不肯认输的。

 龙五道:“要骗过秋横波和孔兰君都不是容易事,你却做到了。”

 柳长街终于笑了笑,道:“但我却是为你做的。”

 龙五看着他,忽然大笑:“看来你不但聪明,而且很谨慎。”

 柳长街叹了口气,道:“我不能不谨慎。”

 龙五道:“现在狡兔已得手,你怕我把你烹在锅里?”

 柳长街道:“鸟尽弓蔵,兔死狗烹,这句话我还明白。”

 龙五道:“但你却不是那种只会猎兔的走狗,你是个很会做事的人,我经常都用得着你这种人。”

 柳长街松了口气,道:“多谢。”

 龙五道:“坐。”

 柳长街道:“我最好还是站着。”

 龙五又笑了:“看来孔兰君的出手倒真不轻。”

 柳长街苦笑。

 龙五道:“你想不想要她打你的那双手?”

 柳长街道:“想。”

 龙五淡淡道:“那容易,我立刻可以将那双手装在盘子里,送给你。”

 柳长街道:“但我却宁愿让那双手连在她身上。”

 龙五笑道:“那更容易,你出去时,就可以把她带走。”

 柳长街却‮头摇‬道:“我喜欢吃鸡蛋,却不愿随身带着只母。”

 龙五第二次大笑:“那么我就把窝告诉你,要吃鸡蛋,你随时都可以去。”

 柳长街苦笑道:“只可惜那鸡蛋里不但有骨头,还有板子。”

 龙五第三次大笑。

 他今天的心情显然很好,笑的次数比任何一天都多。

 等他笑完了,柳长街才缓缓道:“你好像忘了问我一件事。”

 龙五道:“我不必问,我知道你一定已得手。”

 柳长街道:“那匣子没有错?”

 龙五也在凝视着他,道:“没有错。”

 柳长街道:“你看清楚了?”

 龙五道:“看得很清楚。”

 两人的眼色,看来都好像有点奇怪,柳长街问的话也像是多余的。

 龙五本来一向不喜欢多话的人,但这次却并没有出厌恶的不耐之

 柳长街笑道:“匣子既然没有错,里面的东西也不会错了。”

 他终于从身上拿出个紫缎包袱,包袱上打着个很巧妙的结:“这就是我从那匣子里拿出来的,我原封未动。”

 龙五道:“我看得出,这是她亲手打的相思结。”

 相思已成结,当然是很难打开的。

 龙五却只用两手指夹住结尾,也不知怎么样轻轻一抖,就开了。

 他微笑着道:“要打开相思结,只有用我这种法子。”

 柳长街道:“我还有一种法子。”

 龙五道:“你用什么?”

 柳长街道:“用剑!”

 无论纠得多么紧的相思结,只要用剑一削,也一定会开的。

 龙五第四次大笑:“你用的法子,好像总是最直接、最彻底的一种。”

 柳长街道:“我只会这一种。”

 龙五笑道:“有效的法子,只会一种也已足够。”

 包袱里包着一小堆丝棉,拨开丝棉,才看见一只翠绿的碧玉瓶。

 龙五眼睛里发着光,苍白的脸上,也出种奇异的‮晕红‬。

 这瓶药得来实在太不容易。

 为了这瓶药,他付出的代价已太多。

 直到现在,他伸出手去拿时,他的手还是不由自主在轻轻颤抖。

 谁知柳长街却闪电般出手,将瓶子抢了过去,用力往地上一摔,“砰”的,砸得粉碎,鲜红的药汁,碧血般在地上。

 站在门口的孟飞,脸已吓黄了。

 龙五也不噤耸然动容,厉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柳长街淡淡道:“也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只不过,要找你这么样一个好老板,并不是件容易事,所以我还不想要你死。”

 龙五怒道:“你在说什么?我不懂。”

 柳长街道:“你应该懂。”

 龙五道:“我看得出这药并不假,也嗅得出。”

 药汁是鲜红而透明的,药瓶一碎,立刻就有种异香散出。

 柳长街道:“就算不假,药里也一定掺了毒。”

 龙五道:“你凭什么敢断定?”

 柳长街道:“凭两点。”

 龙五道:“你说。”

 柳长街道:“这件事实在做得太顺利,太容易。”

 龙五道:“这理由不够。”

 柳长街道:“我看见的那相思夫人,根本是个冒牌的。”

 龙五道:“你根本从未见过她,怎么知道她是真是假?”

 柳长街道:“她的‮肤皮‬太。一个每天都在身上涂抹藌油的女人,决不会有那么的‮肤皮‬。”

 龙五道:“就凭这两点?”

 柳长街淡淡道:“合理的推断,一点就已足够,何况两点?”

 龙五忽然闭上了嘴,似已无话可驳。

 因为就在这时,那鲜红透明的药汁,突然变成了一种令人作呕的死黑色。

 有的毒药一见了风,药力就会发作。

 现在无论谁都已看得出,这瓶药里,的确已掺了毒,剧毒。

 龙五的脸似乎也已变成死灰色,凝视着柳长街,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平生从未说过谢字。”

 柳长街道:“我相信。”

 龙五道:“但现在我却不能不谢你。”

 柳长街道:“我也不能不接受。”

 龙五道:“但我还是不明白…”

 柳长街打断了他的话,道:“你应该明白的。秋横波知道我要去为你做这件事,就将计就计,故意让我得手,拿这瓶有毒的药回来毒死你。”

 龙五变道:“她…她为什么一定要将我置之于死地?”

 柳长街叹了口气,道:“女人心里的想法,又有谁能猜得透。”

 龙五闭上了眼睛,又显得很疲倦。悲伤本就能令人疲倦。

 却不知他是为了失望而悲伤,还是为了相思?

 柳长街忽然又道:“你又忘了问我一件事。”

 龙五苦笑道:“我的心很,你说。”

 柳长街道:“我替你去做这件事,是不是只有这屋子里的四个人知道?”

 龙五道:“不错。”

 柳长街道:“那么相思夫人又怎会知道的?”

 龙五霍然睁开眼,目光又变得利如刀锋,刀锋般盯在孟飞脸上。

 孟飞的脸又已吓黄。

 柳长街道:“我被你毒打成伤,别人都认为我已恨你人骨,但孟飞却知道內情。”

 龙五突然道:“不是孟飞。”

 柳长街道:“为什么?”

 龙五道:“有龙五,才有孟飞。他能有今天,全因为我。我死了对他决没有好处。”

 柳长街沉思着,终于点了点头:“我相信,他应该知道这世上决不会再有第二个龙五。”

 孟飞突然跪了下去,跪下去时已泪満面。

 这是感激的泪,感激龙五对他的信任。

 柳长街已慢慢地接着道:“若不是孟飞,是谁?”

 龙五没有回答,他也不再问。

 两个人的目光,却都已盯在那青衣白袜的中年人脸上。

 炉火已弱,酒已温。

 青衣白袜的中年人,正在将铜壶中的酒,慢慢地倒入酒壶里。

 他的手还是很稳,连一滴酒都没有溅出来。

 他脸上还是全无表情。

 就连柳长街这一生中,也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冷静镇定的人。

 他也不能不佩服这个人。

 龙五看着这个人时,神色仿佛变得很悲伤,是在为这个人惋惜而悲伤。

 柳长街也不噤长长叹息,道:“我本不愿怀疑你的,只可惜我已别无选择。”

 青衣白袜的中年人将酒壶摆在桌上,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柳长街道:“但知道这秘密的,除了龙五、孟飞和我之外,就只有你。”

 青衣白袜的中年人仿佛根本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试了试酒的温度,就将壶中的酒,倒入酒杯。

 酒还是没有溅出一滴。

 柳长街道:“那车夫也知道我在替龙五做事,只因为他本是你的亲信,这秘密也许就是经过他传到相思夫人处的,因为你随时都得跟随在龙五身旁,根本没有机会。”

 酒已斟満两杯。

 青衣白袜的中年人放下酒壶,脸上还是完全没有表情。

 柳长街道:“那天你忽然在那农舍外出现,只因为你本就想杀他灭口,所以一直在盯着他。他见财起意,正好给了你杀他的借口。”

 青衣白袜的中年人连一个字都没有说,仿佛根本不屑辩白。

 柳长街道:“所以我想来想去,怈这秘密的,除了你外,决没有别人。”

 他又长长叹息了一声,接着道:“但我却实在想不到,像你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出卖朋友。”

 龙五忽然道:“他没有朋友。”

 柳长街道:“你也不是他的朋友?”

 龙五道:“不是。”

 柳长街道:“是他的恩人?”

 龙五道:“也不是。”

 柳长街想不通:“既然都不是,他为什么会像奴才般跟着你?”

 龙五道:“你知道他是谁?。”

 柳长街道:“我不能确定。”

 龙五道:“不妨说说看。”

 柳长街道:“昔年有个了不起的少年英雄,九岁杀人,十七岁已名动武林,二十刚出头,就已身为七大剑派中崆峒一派的掌门,刀法之高,当世无双,人称天下第一刀。”

 龙五道:“你没有看错,他就是秦护花。”

 柳长街长长吐出口气,道:“但现在看来他似已变了。”

 龙五道:“你想不通昔年锋芒最盛的英雄,如今怎么会变成像奴才般跟着我?”

 柳长街承认:“我想不通,只怕也没有人能想得通。”

 龙五道:“世上也的确只有一种人,能令他变成这样的人。”

 柳长街道:“哪种人?”

 龙五道:“仇人,他的仇人。”

 柳长街愕然:“你是他的仇人?”

 龙五点点头。

 柳长街更想不通。

 龙五道:“他生平只败过三次,但全都是败在我的手下。他立誓要杀我,却也知道今生绝对无法胜得了我。”

 柳长街道:“因为你还在盛年,他的武功却已过了巅峰。”

 龙五道:“也因为我胜他那三次,用的是三种完全不同的手法,所以他完全摸不透我的武功。”

 柳长街道:“除非他能曰曰夜夜地跟着你,研究你这个人,想法子找出你的弱点来,否则他永远没有胜你的机会。”

 龙五道:“不错。”

 柳长街道:“你居然答应了他,让他跟着你!”

 龙五笑了笑,道:“这件事本身就是种没有任何事能比得上的刺,刺也正是种没有任何事能比得上的乐趣。”

 除了生命的威胁外,这世上能让龙五觉得刺的事确实已不多。

 龙五又道:“可是我也有条件的。”

 柳长街道:“你的条件,就是要他做你的奴才?”

 龙五又点点头,微笑道:“能让秦护花做奴才,岂非也是件别人无法思议的事?”

 柳长街道:“所以你认为这也是种乐趣。”

 龙五道:“何况,在他没有把握出手之前,他一定会尽力保护我的‮全安‬,因为他决不愿让我死在别人手里。”

 柳长街叹了口气,道:“但无论如何,你都不该让他知道这秘密的。”

 龙五道:“什么秘密我都没有瞒他,因为我信任他。他本不是那种喜欢揭人隐私的小人。”

 能完全信任朋友的人已不多,能完全信任仇敌更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柳长街道:“龙五果然不愧是龙五,只可惜这次却看错人了。”

 龙五也叹了口气,苦笑道:“每个人都难免会错的,也许我一直都将他估得太高,却低估了你。”

 柳长街淡淡地笑了笑,道:“看来他好像也低估了我。”

 龙五道:“除了我之外,他本就从未将世上任何人看在眼里。”

 秦护花霍然抬起头,盯着他,脸上虽然仍全无表情,眼睛里却已出种慑人的锋芒,一字字道:“你相信这个人的话?”

 龙五道:“我不能不信。”

 秦护花道:“好,很好。”

 龙五道:“你是不是又准备出手?”

 秦护花缓缓道:“我已仔细观察了你四年,你的一举一动,我都全未错过。”

 龙五道:“我知道。”

 秦护花道:“你的确是个很难看透的人,因为你根本很少给人机会,你根本很少动。”

 龙五淡淡道:“不动则已,一动惊人,静如山岳,动如流星。”

 秦护花静静地站在那里,也像山岳般沉稳持重,缓缓道:“我少年时锋芒太,武功的确已过巅峰,现在若还不能胜你,以后的机会更少。”

 龙五道:“所以你本就已准备出手?”

 秦护花道:“不错。”

 龙五道:“好,很好。”

 秦护花道:“这是我与你的第四战,也必将是最后一战。能与龙五手四次,无论胜负,我都已死而无憾!”

 龙五又叹了口气,道:“我本无意杀你,可是这一次…”

 秦护花缓缓道:“这次我若再败,也无意再活下去。”

 龙五道:“好,去拿你的刀。”

 秦护花道:“我的刀法变化,你已了如指掌,我用刀必定不能胜你。”

 龙五道:“你用什么?”

 秦护花淡淡道:“天下万物,在我手里,哪一件不能成为杀人的武器?”

 龙五大笑,道:“能与你手四次,也是我平生一快!”

 他的笑声突然停顿。

 然后屋子里就突然变得死寂无声,甚至连呼昅声都听不见。

 风吹着窗外的黄菊和银杏,‮花菊‬无声,银杏却仿佛在叹息。

 在这天高气慡的仲秋,天地间却仿佛突然充満了严冬的肃杀。

 秦护花凝视着龙五,瞳孔收缩,额上青筋‮起凸‬,显然已凝集了全身力气,准备作孤注一掷。

 无论谁都看得出,只要他出手,就必定是石破天惊的一着。

 谁知他却只用两手指,拈了筷子,轻描淡写地向龙五刺了过去。

 他已准备了搏虎之力,使出的招式,竟似连薄纸都穿不透。

 但龙五的神情却显得很凝重,这轻飘飘的一筷子,在他眼中看来,竟似重逾泰山。

 他也拈起筷子,斜斜点出。

 两个人中间还隔着张桌面,龙五甚至连站都没有站起来。

 两个人手里的筷子飘忽来去,变化虽快,却像是孩子们的儿戏。

 但柳长街却看得出这决不是儿戏。

 这两筷子的变化之妙,已无法形容,竟似已能使沧海纳入一粟,将有形炼为无形,每一个变化中,都包涵着无数种变化,每一次刺出,都含蕴着可以开金裂石的力量。

 这一战在别人眼中看来,虽然完全没有凶险,但柳长街却已看得惊心动魄,心越神飞。

 秦护花果然不愧是天下第一刀!

 龙五更不愧是武林中百年难见的奇人,惊才绝,当世无双!

 忽然间,两飘忽动的筷子,已搭在一起。

 两个人脸上的神色更凝重,不出盏茶功夫,额上竟似都已现出汗珠。

 柳长街忽然发现龙五坐着的软榻,在往下陷落,秦护花的两只脚,也已陷入了石地。

 两个人显然都已用出了全身力量,没有人能想像这种力量有多么可怕。

 但他们手里的筷子却没有断。

 象牙做的筷子,本来一折就断,现在好像忽然变成了柔软的。

 秦护花手里的筷子,竟忽然变得面条般弯曲,脸上的汗,雨点般落下,突然撒手,整个人向后跌出,“砰”的一声,冲上了墙壁。

 砖石砌成的墙壁,竟被他撞破个大

 然后他就倒下,鲜血立刻从他嘴角涌出,连呼昅都似已停顿。

 龙五也已倒在软榻上,闭上了眼睛,脸色惨白,显得说不出的疲倦虚弱。

 就在这一刹那间,柳长街已出手。

 他的手虚空一抓,突然沉下,闪电般擒住了龙五的手腕。

 龙五的脸色变了变,却还是没有睁开眼睛。

 孟飞耸然失,想从墙上的破里冲出去,但外面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劈面一拳,将他打倒。

 这一拳不但快,而且猛。能一拳击倒孟飞的人也不多。

 “雄狮”蓝天猛。

 这个一拳击倒孟飞的人,竟赫然是蓝天猛。

 龙五惨白的脸上,也完全没有血

 柳长街一把擒住他腕上脉门,已如闪电般点了他十三处道。

 龙五还是闭着眼睛,忽然轻轻叹道:“原来我不但低估了你,也错看了你。”

 柳长街淡淡道:“每个人都难免会错的,你也是人。”

 龙五道:“我是不是也错怪了秦护花?”

 柳长街道:“这也许就是你最大的错。”

 龙五道:“你知道他是谁,也知道他决不会让我落人别人手里,所以你要动我,就一定得先借我的手除去他。”

 柳长街道:“我对他的确有点顾忌,但最顾忌的还是你。”

 龙五道:“所以你也想借他的手,先耗尽我的真力。”

 柳长街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用的本就是一石二鸟之计。”

 龙五道:“药里的毒,也是你下的?”

 柳长街道:“那倒不是。”

 龙五道:“你现在既然要暗算我,刚才为什么又救了我?”

 柳长街道:“因为我不想被别人利用,更不想做秋横波的工具。我要用我的一双空手,活捉你这条神龙。”

 龙五道:“你是不是秋横波手下的人?”

 柳长街道:“不是。”

 龙五道:“我们有仇?”

 柳长街道:“没有。”

 龙五道:“你为的是什么?”

 柳长街道:“我受了胡力胡老太爷之托,要活捉你归案去。”

 龙五道:“我犯了什么案?”

 柳长街道:“你自己应该知道。”

 龙五叹了口气,不但还是闭着眼睛,连嘴也闭上。

 柳长街道:“南七北六十三省的班头捕快,要对你下手已不止一天,怎奈大家都知道要对付你实在太不容易,就连我也完全没有把握,所以我一定要让你完全信任我,所以我刚刚才出手救你。”

 龙五冷冷道:“你说的已够多。”

 柳长街道:“你不想再听?”

 龙五冷笑。

 柳长街道:“你好像连看都懒得再看我。”

 蓝天猛忽然道:“他不愿看的是我,不是你。”

 龙五道:“不错,像你这种见利忘义的小人,我多看一眼,也怕污了我的眼睛。”

 蓝天猛叹了口气道:“你错了,我对你下手,并不是见利忘义,而是大义灭亲。”

 龙五忍不住问:“你也是胡力的人?”

 蓝天猛点点头,转向柳长街:“你是不是也没有想到?”

 柳长街的确想不到。

 蓝天猛道:“但我却早已知道你的来历。”

 柳长街道:“一开始你就知道?”

 蓝天猛道:“你还没有来之前,胡力已叫我照顾你。”

 柳长街苦笑道:“你照顾得的确很好。”

 蓝天猛叹道:“上次我对你出手,实在太重了些,但那也是情不得已,因为我也决不能被他怀疑。我相信你一定会明白我的苦衷。”

 柳长街道:“我当然明白。”

 蓝天猛展颜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不会怪我的。”

 柳长街道:“我不怪你。”

 他微笑着伸出手:“我们本就是一家人,又都是为了公事,你就算打得再重些,也没关系,我们还是朋友。”

 蓝天猛大笑,道:“好,我了你这个朋友。”

 他也大笑着伸出手,握住了柳长街的手。

 然后他的笑声就突然停顿,一张脸也突然扭曲。他已听见了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

 就在这一瞬间,柳长街已拧断了他的腕子,挥拳痛击在他鼻梁上。

 这不仅因为他实在完全没有警戒,也因为柳长街的手法实在太巧妙,出手实在太快。

 这雄狮般的老人,被他的铁拳一击,就已仰面倒了下去。

 柳长街却还没有停手,拳头又雨点般落在膛和两胁上,脸上却还带着微笑,道:“你打我,我不怪你;我打你,你当然也不会怪我的。就算我打得比你还重些,我知道你也一定不会放在心上。”

 蓝天猛已无法开口。

 他一定要用力咬着牙,才不致叫出来。他打柳长街的时候,柳长街也没有求饶喊痛。

 龙五的眼睛虽然还是闭着的,嘴角却已不噤出微笑。

 他不但是蓝天猛的朋友,也是蓝天猛的恩人,蓝天猛却出卖了他。

 见利忘义,恩将仇报的人,一定要受到惩罚。

 现在蓝天猛已受到惩罚。

 柳长街打在蓝天猛身上的拳头,就好像是龙五自己的拳头一样。

 屋子里只剩下气声。

 柳长街停住手时,蓝天猛已不再是雄狮,已被打得像是条野狗。

 “人家欠我的,我都已收了回来。”柳长街轻抚着自己的拳头,眼睛里闪动着一种奇特的光芒,“我欠人家的,现在也已该还了。”

 龙五忽然问:“你欠谁的?”

 柳长街淡淡道:“没有人能一个人活在这世间,人只要活着,就一定接受过别人的恩惠。”

 龙五道:“哦?”

 柳长街道:“你也一样。你要吃饭,就需要别人替你种稻米;你生下来,也是别人的手把你接下来的。若没有别人的恩惠,你根本活不到现在,根本连一天都活不下去。”

 龙五道:“所以每个人都欠了一笔债。”

 柳长街点点头。

 龙五道:“这笔债你能还?”

 柳长街道:“这笔债当然很难还得清,只不过,在你活着的这一生中,若是能做几件对世人有好处的事,也就算还过这笔债了。”

 龙五冷笑。

 柳长街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胡力想见你已有很久?”

 龙五冷笑道:“我想见他,也已不止一天。”

 柳长街忽然长叹道:“你们两个的确都是很难见到的人,能有见面的一天,实在不容易。”

 他在叹息。

 因为他心里的确有很多感慨。

 龙五又闭上了眼睛,也在叹息:“我早已算准我们迟早总有见面的一天,但却想不到会是这种情况而已。”

 柳长街道:“世上本就有很多人们想不到的事。”

 他拉起了龙五:“你也想不到,因为你并不是真的神龙,你也只不过是个人而已。”  M.uJ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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