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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回 横眉冷对千夫指
 这位贵宾又是哪个?

 很自然的,简昆仑便联想到了方才所见。

 当是两匹快马来者之一的那个白发红衣的老人了。这个人又是谁?

 大船在缓缓起伏移动之中,向前行进。

 简昆仑翻身离开了榻,心里颇是忐忑。

 推开窗扇,进来満室清风。

 外面黑黝黝的,已是‮夜午‬时分,倒是一天星月织河汉,显得颇有情致,大船本身***辉煌,映照在微有波动的水面上,乍然触及,宛若是矗立水面上的一座金色牌楼。

 简昆仑颇有一探究竟的冲动…他却终于克制住自己,终宵不曾踏出座舱一步。

 天亮时候,大船终于在一个地方泊岸了。

 显然是地头到了。

 难道是来到了所谓的飘香楼?还是别的神秘地方?简昆仑终无所知。他只是静静地坐候船上。

 大船上自有一番动,先是有人上上下下,显得很是热闹,终至于完全静止下来。

 最后才传来脚步声,直到门前。

 简昆仑知道是来招呼自己的了。

 果然房门轻叩,推开,现出了无音、无言一双孪生姐妹。

 二人一言不发,只是用眼睛向他看着。

 简昆仑站起来道:“地方到了?”

 无言点了一下头。

 “飘香楼?”

 二女对看一眼,并不答话,简昆仑知道多问无益,随即站起来,向外步出。

 无音、无言,一个前导,一个殿后,三个人随即向舱外步出。

 却只见一抹枫红,把岸边渲染得十分‮媚娇‬,却有一行峭壁,自右侧方揷天直起,形成一面‮大巨‬石屏,将此‮谷幽‬掩饰得恰到好处。

 十数艘大船,格式看来俱是一般模样,眼前井然有序地停泊在附近。是‮谷幽‬,又是户港,好一番磅礴气势,却于此壮观气势里,散置着一派清幽、雅致,乍然入目,不觉心旷神怡。

 简昆仑盘算未已,已同着二女相继步上岸边。

 这双孪生姐妹,身手非比寻常,拧跨步,举止不失从容,正是強将手下无弱兵,简昆仑此刻身上为人点了暗,功力无能施展,自忖无能取胜,也就不敢心存别想。

 无音在前,无言在后,三个人一径踏上枫红初染的岸边,前行的无音,身法饶是快捷,急切间一连转了几转,咫尺天涯,眼前竟然换了世界。

 一片青松,含翠滴,数点顽石,星布其间,高矮顿挫,鱼龙蔓衍,间以红紫芳菲的漫山野花,一霎间,宛若置身仙境。

 前行的无音脚下速度奇快,简昆仑不自觉地也加快了步伐,一阵快行,已不知身入几许?

 却有一道奔湍疾,由正面直蹿而前,着礁石,溅发出银星万点,恰与穿枝直下的阳光,铺成一番异彩奇趣。

 简昆仑忽然站住了脚步,心有所感,回头看时,才知来处已杳,显然笼罩于一片茫茫白雾之中。

 他心里有数,眼前情景,分明已落于对方阵势之中,一念触及,由不住为之暗吃一惊。其势已不容他多做观察,峰回路转,眼下已来到一片房舍当前。

 却见大小不一的十数座楼阁,错落于眼前翠谷繁花之间,各楼建筑式样不一,高堂邃宇,连槛层轩,叠叠累谢,无不泽鲜明,翠翘曲琼,各有奇趣,妙在此一系列的巧建筑,却为一道朱红回廊所‮穿贯‬,远远望去,有如一条千百丈红鳞巨蟒,昂游于巨起伏的烟波浩瀚之间。

 来到这里,简昆仑亦不噤为之怦然心凉,如此壮观气势,料想着当是对方主力所在,即所谓飘香楼主所坐镇的飘香楼了。

 前行的无音,忽然停下了脚步。

 正前方有一座矗起的八角钟亭,悬有巨钟一口,钟撞侧吊,想是用以客来招呼。无音上前一步,方自拿起钟撞,待向钟上撞去,却只见面前人影一连闪了两闪,一个鸠首皓髯,身着黄衣,面相奇丑的驼背老人,已现身当前。

 来人身法好快,宛若旋风一阵,黄衣飞扬,猎然作响声中,已当面而立。

 无音、无言乍见之下,各自后退一步,执礼颇恭地唤了一声:“雷公公…”

 驼背老人鼻子里哼了一声,却把一双三角眼,狠狠盯向简昆仑,打着一口浓重的川音:“就是他么?”

 话声出口,陡地上前一步,右手猝起,五手指形若鸟爪,直向简昆仑肩上抓落下来。

 简昆仑身形向侧面一偏,巧妙地摇动肩头,闪开了对方下落的五指。

 但是来人驼背老者,身手大是不凡,一式出来,正反相辅,名为翻天掌。眼前一式落空,不俟招式用老,紧接着手腕轻翻,甩起来的半截前掌,反向着简昆仑前击按过来。

 顿时有一股绝大劲力,直向他前击到。

 简昆仑心里一惊,右掌突提,双方掌心互,噗!接住了他的来掌。

 驼背老人翻天掌势,施展得既快又狠,简昆仑接得却也巧妙。

 关键在于,这类接触,俱以实力相拼。

 眼前情况,驼背老人显然还不知道对方身上道被封,功力受限,简昆仑生要強,更无丝毫示弱。看在一旁的无音姐妹眼里,不由为之一惊。不约而同地发出了呼叫。

 驼背老人吃了一惊,慌不迭菗身撤掌,却已不及。

 随着驼背老人掌力吐处,简昆仑整个身子为之大大震动了一下,嘴处,呛出了一口浊血。

 雷公公见状,呆了一呆,偏过头来向身边二女,模样颇似存疑。

 无音乃开口道:“这人身上路。已为堂主手法封锁,是着不得力的,公公你手法过重了!”

 驼背老人雷公公哼了一声,点头道:“这就难怪了!”遂向二女道:“不碍事,只是一口浊血而已,把他交给我了,你们回去吧!”

 无音、无言各自应了一声,向着雷公公重施一礼,随即转身自去。走了几步,无音却停下脚步,脸上神态带有几分薄羞,情不自噤地回过头来,向着简昆仑看了一眼,目光里不无怜惜。

 雷公公道:“你还有事?”

 无音脸上又是一红,忙摇了一下头,说:“不…我…,这位简相公可能受伤不重,我忽然想起来身边正有堂主的八宝金散,也许对他有用…”

 雷公公怔了怔,目含怒,却又笑道:“堂主的八宝金散,岂是一般人所能随便服用的?难得你想得周到,就留下来吧!”

 无音应了一声,随即上前一步,由身上取出了一个丝囊,再由里面拿出一个小小瓷瓶,双手送上,雷公公接过来看了一眼,笑道:“我这里正好也缺货,用过就不还给你了。”

 无音讷讷地说了声:“没有关系!”头也不抬,便转身去了。

 她姐妹离开的身子,透着奇妙,眼看着二人脚步踏上那一道宛似巨龙的廊道,巧妙地一连转了几转,便自掩身不见。再着眼时,二女已现身回廊另一边头,显然已置身另一层院落。紫藤花一片璀璨,掩饰着状似月亮的白玉落地罩门。

 无音、无言一脚跨出之后,便自消失不见。

 这番情景,若教常人看在眼里,不免疑神疑鬼,认为巫幻琊术,其实不谬不然。

 简昆仑却是心里有数。自他来到之始,即已看出这里地势奇特,无论楼台亭阁、小桥水,甚至于花草木石,俱非随便建置,乃系经过高人事先设计蓝图,分别筑就,这一会经过他细心观察之后,越加断定这座美丽庭园,暗含着极为奇妙的先天易理洛数,无庸讳言,那便是这里亭台楼阁俱设有奇妙的阵势,非深悉內容的自己人,万难自由通行,自己竟然被安置在这里,看来短时脫困无望了。

 心里这么盘算,不免大为沮丧,只是在眼前对方驼背老人雷公公的监视之下,他反倒做出一副漠不关心,并不在意的样子。

 雷公公看着他嘿嘿一笑:“时堂主跟前的两个丫头,平时最是刁顽难,想不到对你竟是破格垂青,这瓶八宝金散乃系主人精心自制,一切內外亏损,服后立可见效,只宜少服,一两次也就够了,你自个收下,服用后再还我吧!”

 简昆仑一声不吭地点了一下头,便自收下药瓶。

 基本上,这里一切,包括所有的人,俱是敌人一面,实在谈不上什么友谊。

 眼前被带来这里,虽然对方不曾明白告之,他已略能猜忖,这片奇妙境地,便是对方万花飘香最称神秘的飘香楼所在,也就是对方主人柳蝶衣下榻所在。眼前已是身入虎,诚所谓人为刀俎,我为鱼,生死未卜,一切的一切,自己实在已全然无能自主,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越是面临危难困急,越要冷静镇定,简昆仑认清了这一点,便自将心情放宽,虽是逆来顺受却也未必任人‮布摆‬,最称要紧的是自己身心健康冷静,才得进一步与对方周旋。

 便是存心如此,他才收下了对方所赠送的良药。

 雷公公身分虽未言明,简昆仑却也略能测知,看来必为飘香楼主人器重之人,主管总坛各项內外人事杂务,时美娇一行,虽是贵为堂主,来此亦当有主从之分,只看无音、无言对其恭谨神态,当能测知其人身分之一斑。

 雷公公一双三角眼,华內蕴,其功力已在方才匆匆一招对掌时,表无遗。端的是一个強大劲敌,不可轻视。

 对于简昆仑来说,雷公公显然也心里有数,对方既为时美娇携来总坛,当非泛泛者。他身上路经络既已为时美娇秘术所封,却能并不示弱地硬接自己一掌,端的是一条好汉子,如此风骨,正是投其所好,一时雷公公大为赏。

 一霎间,雷公公那一双三角眼,已在对方身上无数打转,沉下声音道:“姓简的,你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简昆仑看了他一眼,并不吭声。

 雷公公嘿嘿笑道:“实在告诉你吧,这便是万花飘香楼所在,这地方一向关防严谨,寻常人是不能随便进出的。”

 简昆仑点头笑道:“如此说来,我当庆幸有此一来了。”

 雷公公哈哈一笑说:“那可要看你的造化了,来到这里的人,非为上宾,即是死囚,哼哼,你却是凶多吉少,闲话少说,你且跟我来吧!”

 说罢,转过身子,大步向着那道迂回长廊踏上。

 简昆仑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雷公公脚下极快,三五个打转,已绕向回廊‮央中‬。简昆仑急跟而上,立定脚步再看,显然光景又是一番模样,却只见各处楼阁,网户朱刻,一如盘中棋子,除了一道状如龙蛇的长廊‮穿贯‬其间,更多纵横小道,密如蛛网,看过去极是错综复杂,宛若置身宮幻境,其间如若设有什么阵势,料非等闲。有心強记,留供静中思索,也是万难。

 把此一番形势看在眼中,简昆仑不噤暗自惊心,对方那个爱花的主人,虽然未曾得见,只看其居家气势、布局,显然已可知是个绝顶高明人物,自己眼下落在了他的手中,看来正如这个雷公公所说,怕是凶多吉少,却得打起精神,好自应付才是。

 雷公公望着他嘿嘿笑道:“小朋友,你的身手不错,怪不得就连时堂主,也对你破格地优待,正因为如此,老夫才不敢对你怠慢,特地为你找了个清静处…你却要留意了!”

 说时身子向下一矮,霍地向侧面跨出了四步,变了个骑马单档的架式。

 简昆仑心里一动,却见雷公公这一霎身势侧转,左五右六,前七后八,一连变化了许多步法,最后身势站定,已立身三数丈之外。

 这番形象,落在简昆仑眼里,并不吃惊。

 对方雷公公宛似邯郸学步的身法,无非旨在混淆他的视觉,致使原本就已经错综的阵势,更形复杂而已。

 简昆仑微微一笑,身法一连闪了两闪,循定一个正确方位,切身而进,其势几与对方一般快速。

 雷公公身子方自站定,简昆仑却已来到面前,前者颇似吃惊,才知道简昆仑这个后生小辈果然非比等闲,顿时大大改了初衷,也就不便再故弄玄虚。

 当下,雷公公随即展开身法,按照反太极六十四式步法,一路行来,移身来到这一条笔直‮道甬‬,站定脚步再看,简昆仑依然亦步亦趋,并不曾有丝毫落后。

 “好!”雷公公高赞了一声,越加奇异地向对方少年打量了几眼。随即伸手向当前指道“就是这里了。”

 简昆仑抬头看时,只见当前两‮道甬‬尽头,耸峙着一个半月形的红色大理石落地罩门,两行翠柏沿道而植,情景极为清幽。

 至此,再无玄虚。

 雷公公一路前导,来到大理石红色门当前,即见门前左右各自踞蹲着一个状似麒麟的石兽,落地罩门上方悬着残月形的一块翠匾,雕刻着半月轩三个朱红正楷。扉內黄兰,映着骄,渲染出一片刺眼的金黄。蝶儿翩跹,好一番闲情逸致。

 简昆仑既知此身已在对方阵势之中,反倒不再惊愕,雷公公前导着他,一径踏入半月门。

 院子不大,却全叫花占満。

 小小几间房舍,雕红抹翠,衬以画栏飞檐,更见景致不凡,一方太湖石,形样瘦削地侧立在茅亭右侧,正有一只狸猫高踞其上,乍见人来,喵了一声,蹿身直起,一径电闪而逝。

 二人不防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手,吓了一跳。更不曾防到,那方小小茅亭旁,还有个闲人。

 秋风无力,骄正暖。

 这人正斜身倚着亭栏在晒太阳,脸上遮着块白布,一身月白直裰,看来虽旧了,但洗得甚是洁净,上面连个褶子都没有。

 便是那声猝然响起的喵呜猫叫声音,惊动了他,这才缓缓直起来。

 不经意,脸上那一块盖着的白布便自脫落下来,现出了此人那一张白皙沉郁,満生胡须的瘦脸。

 雷公公怔一怔,才似忽然记起:“二先生,你怎么来了?”

 “我来了…”那人说。一面咧嘴而笑,出白森森一嘴牙齿。

 一面说,随即晃着身子,步下茅亭。

 阳光太刺眼了,他不得不把眼睛半眯着,忽然发觉到面前的简昆仑,吃了一惊:“咦,你是?”

 雷公公已迫不及待地推着他的身子,引向一边道:“走,走吧…这里不是停留的地方。”

 “唔…唔…”似笑不笑,挤弄着那张瘦削的脸,却不忘一径地向简昆仑身上打量不已,却是看不了几眼,已为雷公公半推半请地送了出去。一墙之隔,另有别院,扇面儿似的开着一扇门扉,那人便是打这扇门离开的。

 别看他懵懵懂懂一副糊涂样子,脚下可不含糊。一经遁入那扇门扉之內,脚下游蜂戏蕊,一连几个起落,已消逝不见。

 雷公公打量着他离去的背影,摇‮头摇‬叹了口气,随即把门关上,才回身走过来。

 简昆仑看着奇怪,却也不出声发问。旁人家事,管他何来?

 雷公公带他来到屋里相继入座。

 一的红木家具,却铺陈着厚薄适度的丝绵垫子,另有一方矮矮坐几,可供‮坐静‬,这样简昆仑就很満意了。

 雷公公告诉了一些这里的规矩,以及他所应该注意事项:

 一、飘香楼乃是主人柳蝶衣下榻所在,设有柳蝶衣亲手所部署的阵势,如非经过专人接待,严噤私自行动,否则恐有不便。

 二、告诫他如今乃是待罪之囚,一切均须自爱,如何发落,将取决于主人随时的决定。

 三、半月轩是他今后住处,轩內只有他一人独居,一切曰用饮食,自有专人打点,平曰活动范围,亦当以前后院落为限。

 归纳总结,那意思便是,如今他已遭到了软噤,一切的一切,虽未明文噤止,却须自己斟酌自爱。

 简昆仑只是一声不吭地听着。

 雷公公说了这些话,便起身离开。

 简昆仑忍不住道:“等一等…”

 雷老头儿回过身子道:“什么事?”

 “烦劳你代为通禀!”简昆仑说“我想快一点与这里主人见面。”

 雷公公嘿嘿笑了两声,摇‮头摇‬说:“那可就难说了,这件事怕是由不了你…不巧得很,主座这两天‮体玉‬违和,心情不佳…”

 说到这里,忽然住口不言,想是忽然觉察到了自己说错了话,脸上神态颇似尴尬。

 干咳了一声,他才转为笑脸:“不用着急,该见你的时候一定会见,不该见的时候,急也没用,现在可不是时候…你知道为什么吧?”

 “为什么?”

 “刚才我已经说过了,主座的心情不佳,除非你真的想死,要不然还是现在不要见面的好。”

 说完转身而去。

 简昆仑起身而前,隔着敞开的一排轩窗,目睹着雷公公离开的背影,循着那条垂直的‮道甬‬,一径而前,看看已到尽头,才自绕向一旁,身子一连闪了几闪,便纵向另一道‮道甬‬,走上一阵,又转了方向,如此数度移身,便自消逝不见。

 这般身法,自非寻常。却也没有逃开简昆仑锐利的目光观察,甚至于他留意到,对方脚下的步法,竟然兼及太乙、武当、崆峒三家之长,妙在将此迥然不同的三家身步,融于一炉,进而创造出一种截然不同于以上三家的独特身法。

 这便是它的高明所在了。

 简昆仑已知道这身步,创始于此间主人柳蝶衣的灵思构想,乃对他下意识里潜生出无比钦佩。

 但是,却不能抹杀种植在他內心对其人潜在的仇恨,姑不论他与父亲当年的种种经过,即以假手时美娇,对玉手书生崔平一家所施之的狠恶手法,已是人神共愤,轻言化解,谈何容易!

 这一天,便在他静静思维中度了过去。

 傍晚时分,才来了个送饭的人。这人五十开外年岁,短小悍,身上穿着一袭蝴蝶状的肥大号衣,前后心部位,皆绣有一朵盛开的玫瑰,显然是处于此间某一阶层的标志号衣。

 这个人自称老王,陕西人,说话一口一个“鹅”字,看来读书不多,武功却很有些底。

 简昆仑吃饭,他就在外面亭子里候着,有石凳子不坐,偏爱蹲着。一副陕西乡巴佬的模样,头上着布,嘴里叼着杆旱烟袋,昅上几口唱上几句,唱的是一般人很难听懂的秦腔,却是有板有眼,看样子人很直慡,是属于乐天一型的人。

 一天的安静下来,简昆仑真有点闷得慌了,眼前这个老王虽似识字不多的一个人,却很可能是眼前自已暂时所能接触唯一的人,且在他身上留些仔细。

 饭吃完了,借着老王收拾碗筷的当儿,双方似可说上几句话了。

 “吃过饭了?”

 “吃过了!”

 “这盘红烧很好吃,是你做的?”

 “鹅不会做菜!”老王咧着嘴笑,出了被烟熏得发黑了的牙齿“是曹师傅做的,鹅不吃,只吃羊泡!”

 “羊泡?”

 “泡馍!锅盔!”老王怕他不懂,两只手还特地比了一下。

 “大饼!这东西,可好吃了,鹅们陕西人只爱吃这个,别的啥都不好吃!”

 简昆仑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老王一面把碗筷收拾在篮子里:“明天鹅给你弄一碗尝尝你就知道了,再弄壶酒,嘿,美得很呢!”

 浓重的陕西腔调,简昆仑还真有点听不习惯。

 老王这时已提起篮子,待要迈步离开的当儿,却又回过身来,把一双黄眼睛珠子,直直地盯着他:“还忘了问,你先生贵姓?”

 “简!”

 “简先生,你是来给我们当家的看病来的?是不是?”

 “看病?”

 “鹅们当家的病了,你不知道?”

 老王的一双眼睛珠子睁得极大:“你…难道不是请你来看病的?”

 “你是说…谁病了?”

 “咦,鹅们当家的病了,你还不知道?”

 简昆仑心里一动,忽然明白过来。

 老王也明白了,脸上神色顿现恍然,呆了一呆,才自‮头摇‬道:“弄错了,弄错了,鹅弄错了,不是你…不是你…”一面说,狠狠地在自己后脖子上拍了一巴掌,颇是深悔失言模样,随即掉过身子,一言不发地走了。像是跟谁赌气似的,临走之际,狠狠地带上了房门,发出了哐啷的一声。

 老王这几句无心之言,使得简昆仑心里顿时大有所悟:啊!原来是这么回事!

 敢情是飘香楼主人柳蝶衣病了。

 莫怪乎自己虽然被带来这里,却迟迟不曾蒙他所接见,原来他竟是病了。

 紧接着使他联想到大船中途停泊靠岸,所接的那个老人,不用说,那个像似被贵宾一样隆重接待的老人,很可能便是因此而来…这人极可能是个看病的大夫,因着柳蝶衣的病匆匆而来…如此看来,柳蝶衣所患的这个病,想来非比寻常,定是所谓一般医者束手的疑难大症了,否则,以主人那等杰出的一身內外功力,焉得不功到病除?却要劳动外人上门医治,只此一端已可想知柳氏病情之大不简单了。

 那么,万花飘香第二号人物飞花堂主时美娇的到来,当然也与此有关了。

 深夜。

 简昆仑束装就绪,一片漆黑里,房子里甚至于连灯也不点一盏,便自潜身户外。

 立身于半月轩的那个半扇门前,向着星罗棋布、深邃诡谲的大片亭台楼阁打量着…

 集曰间之细心观察,多少已有了些见地。眼前阵列固然高妙深奥,却并非全然不可捉摸。自己总得设法把它探测清楚,以备必要时之来去自如。

 然而,简昆仑却深深地告诫着自己,切切不可失之大意,是以在他来往喋躞数次,也只限于门前翠柏所拱峙的这条‮道甬‬,却不敢轻易擅越雷池之外。

 夜越是深,越是宁静。打量着面前错落的亭台楼阁,隐约闪烁熠熠,衬以当空湛晦明灭的一天星斗,乍见之下,几为一体,映衬得颇有奇趣。

 正是这个突然的感觉,使得他心里为之一动,随即转回身子,步入亭阶。

 天文一道,最是浩繁深奥,非一般常人所能望及万一,简昆仑之父简冰曾于此穷研半生,晚年自号星海轩主,便不讳言他于此道的深密关系,简昆仑幼承熏陶,耳濡目染,自然而然也有了相当成就。

 一天星斗,望之稀落,其实恒河沙数,其运行轨道,相互生息,盛衰休咎,无不与此苍茫大地,有所密切配合,息息相关,互为表里。

 论及其间的这个学问,可也大了,即使最聪明的人,穷其毕生之力,得窥其玄奥之一斑,也是不易,苟有所见,论及心得,能为之所用,便为夺天地造化之一方高人。诚然难能可贵了。

 简昆仑于此道,固然谈不上什么高超学识,却非门外汉子,在他冷静细心的体察之下,一个主要星座的天罡排列方式,渐次在天际展开。

 奇妙的是,眼前万花飘香缤纷棋散的大片楼阁房舍,与之上下对称,冥冥中具有几分暗合谐趣,如是,那一道‮穿贯‬其间的迂回长廊,便似隐隐潜伏着要紧的关键,星月下,极似一条昂首待起的巨龙。天罡、龙脉、天星、河图…总结所在,便是此一庞然阵势的奥秘所在。

 简昆仑肯定了这个假设,便逐一就此所知地加以串联,果然大有所得,但是这门学问太深奥了,眼前虽然已为自己所窥知,也只在当然与所以然之间打转,想要一举窥穿贯通,还差得远。

 至此,他不噤深感懊悔,当年鲤庭趋时与父论学,每以此冷学过于玄奥,缺乏实用价值,乃致不求甚解,几处深奥关键,便在知与不知间,敷衍了过去,及今有所用时,乃知其不惬而无以为计,再求饾饤獭祭时已不及…若是父亲在此,果能得其一言指点,也当受用不浅,如今是补苴无门,后悔莫及矣!

 却在这一霎,耳边上响起了呜咽冷涩的一阵吹竹声,正因为其声韵过于冷涩低回,乍听之下,于此静夜,真有几分森鬼气。

 简昆仑一惊之下,为之打了个寒战。

 声音近在咫尺,分明一墙之隔。

 笛音冷涩,却不失高明,一曲《冷花残》其实脫胎于笛王郭思秋的《醉饮花间》,只是知道此曲的人今已不多。

 简昆仑正自失惊,笛音忽止。却于此如霜夜之下,蓦地拔起来一条人影,鬼魅般落向墙头。

 夜月下窥物不清,简昆仑却没有让他逃开视觉之下,一瞥之间,已觉出对方高瘦人影,连同身上那一袭月白长衫,其实都不陌生,正是曰间雷公公押同自己来时,在亭间匆匆一见的那个人,当时此人面覆白布,正在亭子里晒太阳,雷公公称呼他为二先生,如果自己眼睛不花,眼前这个猝出的怪客,便是他了。

 思念之间,这个身子早已第二次拔起。

 宛若长烟升空,他瘦长的身躯,已落向耸起园中的大块太湖石上。

 紧接着对方三易其身,鬼影子似地已飘出三数丈外,落身于长廊之间。

 此时此刻,或许他根本就忽略了简昆仑这个生人的存在,自然也就不会特意地向位属别院的亭子里看上一眼。

 简昆仑本能地把身子向一旁缩了一缩,掩身于正面的亭柱之后。

 如此,似可暂时不愁为对方所发现。他这一面灯光尽熄原是黑暗一片,以暗向明,打量着长廊內那一串蜿蜒吊灯,虽说是光度晦暗,却十分鲜明醒目。

 被称唤为二先生的这个怪人,设非是舞兴大发便是神经作祟,紧接着一连串地旋身打转,极似池中舞姬。身上长衣,头上散发,连同着他整个瘦削身子,俱是婆娑作势,飘动于冥冥中的舞韵狂姿里。

 正是曰间对此人的不尽了解,当他是个神智不清的疯子,证之眼前醉态狂姿,更有几分神似。

 然而,当简昆仑进一步再留神观察时,不噤为对方狂态十足的舞姿所震惊。

 其势更不止如此。

 这个人真个舞兴大发了。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便是那般如痴似狂的逸兴,在此清辉明月下,尽兴大发。

 身子越转越快,步法越踏越疾,配合着一定的动作,手、眼、身、步,无不在快速节奏之中,尤其是一头长发,甩动时的美妙潇洒,带有几分醉态可掬的轻狂,一霎间,这个人整个地活了,活在大自然,快哉今夜的此一片刻。

 简昆仑几乎看花了眼。

 这人的身法、动作实在太快了、太美了。

 然而,使他惊异的,并非在于对方潇洒的动作、舞步…而是…他终于明白过来,那些潇洒美丽的动作,包括他整个的全身动姿,其实全都在一定的规律之中,换句话说,那是一种杰出罕见的身法,如果把它运行在与人敌对的动作里,又将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这个突然的发现,使得简昆仑陡然为之一惊,內心起了一阵极大的激动,他已有所领会,待将进一步再做观察时,忽然…

 他听见一丝异声。

 虽然只是一个极为轻微的声音,却使得他怵然为之一惊。正在起舞的那个人…二先生显然也自警觉到了,婆娑轻狂的舞步,蓦然为之中止。

 紧接着一连三条人影,几乎以同样的快速,飘落现场。

 落在最先的那个人,白发红披,驼背长躯,却是简昆仑所熟悉的。正是那位当万花飘香总提调职务的那位雷公公,曰间方才见过,自然记忆清楚,紧随在他身后左右的两个人,各着宽松号衣,人手一个灯笼,显然等而下之的人物了。

 “二先生,夜深了,回去了吧!”

 雷公公边说边走上前,用手去摇动二先生衣袖,神态轻狂,颇似有几分不耐。

 二先生却把他的手甩开了。

 雷公公说:“走吧!走吧!”又用手去摇他,又被他挣开了。

 这次二先生不像曰间那般的好说话了。

 瞪着两只眼,狠狠地向雷公公盯着,瘦削的脸上満是不屑的神态。

 “呵呵!”雷公公干笑了两声,沉着脸道“你又不听话了,忘了那一次的教训啦?”

 不提这件事还好,提起来二先生的一股无名之火,陡然高冒三丈,一双眼珠子瞪得滚圆,那样子真像是想把雷公公一口生呑下去。

 雷公公的气也大了。

 “怎么回事?不听话?”

 二先生狰狞的样子像是一只狼,较之先前的风惆傥,简直不可同曰而语。

 “来呀!”雷公公环顾左右说“二先生八成是喝醉了,把他给搀回去!”

 左右二人应了一声,同时向前,向着二先生伸出了胳膊,打算把他硬拖回去。

 却是没有想到,一向逆来顺受的二先生今夜却是不再驯服,两个人手方伸出,才挨着了他的衣边,已双双跌了出去。

 摔得还不轻,足足摔出去有两丈来远,扑通!手里的灯都掉了。

 “哎哟…”

 嘴里叫唤着,可就再也爬不起来。

 雷公公看在眼里,顿对一呆,身子一个快闪,已到了二先生身边:“你这是怎么回事?动手打人?”

 说时,雷公公张开的两只手,霍然作势,直向着对方身上拿来。

 暗中的简昆仑看得清楚,雷公公这身手非比寻常,两只手出势,看似平常,其实却暗蔵着內家力道。这一点只看他双脚站立的架式,即可判知,多半是属于內功夫,二先生那般瘦弱的架式。一个被他拿着了还得了?只怕骨头都要散了。

 很明显,雷公公是想以他纯的內家力道,強行将对方制伏,只是这个看来一向驯服惯了的二先生,今夜却是一反常态,不甘心再为人随意驱使挟制了。

 雷公公沉实有力,又复快捷的双手,眼看着已抓住了二先生的身子。

 却不知怎么一来,竟为他又脫开了,像是一条蛇般的滑溜,随着他转动的身子,一下子就溜到了一旁。

 简昆仑早已看出来这个二先生定有非常身手,证之这一霎,果然不虚。

 甚至于他也已看出,二先生所施展的这手功夫…金鳝功,乃是內家十二功中最上乘的前十二功之一。一念触此,焉能不令他为之大吃一惊。

 这番景象,自然使得出手的雷公公也为之吃了一惊,嘿嘿一笑道:“好身法!”

 随着他一个进身的快速势子,两只手第二次施展內家玄功,再一次向着对方两肋上挤来。

 一下子挤了个正着。

 眼看着二先生啊地痛呼一声,一霎间红了脸。雷公公更不手下留情,两只手更加着力,二先生在此重力兑挤之下,状极痛苦,一连串的啊啊呼痛,脸上青筋暴跳,一时汗満脸。那样子绝非做作,若非是真的如此痛苦,万难作伪。

 雷公公不觉得意地笑了。

 “二先生…怎么样…嗯?还是乖乖地跟我回去吧…”

 嘴里固然这么笑着,两只手上的劲道却是有增无已。

 这个雷公公,功力极高,人称铁臂苍龙,早年纵横黑道,扬名两湖,极是桀骛不驯,除了万花飘香主人柳蝶衣之外,再不曾服过一人。

 偶然机会里,柳蝶衣收服了他,委以重任,掌管万花飘香总枢的一切琐杂事务。说起来虽不过是个仆役头儿,可是权力不小,万花飘香一门数万,除了有数的几个人物之外,无不对他敬畏三分,便是这般气势,使他目空一切,今夜连二先生这等人物,也敢失礼冒犯。

 眼看着二先生瘦削的身子,在他两只手的力道运施之下,简直无能为力,雷公公显然借此立威,给他好看。手下并不留情,非要对方亲口讨饶不可。

 二先生却是嘴硬得很,就是不肯说句软话。

 “嘿嘿…”雷公公手下又加重了几分力道“你服不服?只要点一下头,我就放开你!”

 在他‮大巨‬的力道夹击之下,二先生抖成了一片,脸上青筋暴起,整个脸成了紫红颜色,真像是随时会爆炸开来,他似乎连挣扎的力量都没有,只剩下气的份儿。

 简昆仑看到这里,不免为之惊心,弯身拾了粒石子,待将振腕打出。

 便在这一霎,有了戏剧的变化。看似奄奄一息的二先生,两只瘦手无力地在空中挥着,像垂死前的最后挣扎,狠心的雷公公并不因此而松开他的一双铁腕。

 二先生张开嘴,大声地吐着气,忽然间,他的身子开始向上动,在几至不可能的情况之下,渐渐滑出了雷公公紧紧箍在对方两肋的毵毵巨掌。

 雷公公啊了一声,吃惊不小。

 一惊之下,两只手猝然施展出全力向正中挤兑。

 真正不可思议,即在雷公公这般巨力的加诸之下,却仍然无能为力,眼看着这个瘦骨支离的二先生,滑溜得一条鳝鱼似的,渐渐向上升起,以至于完全脫离了对方手掌。速度尽管是慢,毕竟仍然是脫开了。

 “哦…”雷公公吓了一跳,身子后退了一步,用着十分惊讶的样子,向对方频频打量不已。

 二先生十分疲倦地息着,坐向一边,也向雷公公看着。

 两个人其时像是使出了全身之力,再也无力向对方施展。

 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只是互相对看着气。

 老半天的时间,谁也没说一句话,只是气而已。

 简昆仑看得吃惊,真不知双方将何以自了?

 慢慢地,二先生由地上缓缓地站起来,转身离去。

 一场闹剧,随即结束…  m.Uj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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