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龙潭虎穴
一叶轻舟乘着満湖夜鱼,沿着苏堤向北,守过西泠,泊在宝石山下。
这一段路程并不近,轻舟摇得并不慢,但萧十一郎却还是一路追了过去。
岸上早已有一顶软兜小轿在等着。
黑衣人弃舟登岸,就上了小轿,挑灯的童子紧随在轿后,船家长篙一点,轻舟又远远地飘了出去。
抬轿的两个人黑缎宽带扎
,溜尖洒鞋,倒赶千层
里腿,头戴斗笠,却
赤着上身,
出一身古铜鱼的肌
。
山路虽难行,可是他们却如履平地。
轿子并不轻,可是在他们手里,却轻若无物。
萧十一郎忽然发现这两个轿夫的脚下功夫,已不在一些咸名的江湖豪杰之下。
天宗里果然是蔵龙卧虎,高手如云。
小轿沿着山路向上登临,月光正照在山巅的宝淑塔上。
萧十一郎没有睡,没有吃,又划了将近一个时辰的水,本来已应该觉得很累。
就算是铁打的人,也应该有支持不住的时候。
萧十一郎没有。
他血
里仿佛总是有一股奇异的力量在支持着他,他自己若不愿倒下去,就没有人能让他倒下去。
在月下看来,娟娟立独在山巅的宝淑塔,更显得秀丽夭成,却偏偏是实心的,无路登临。
“钱王淑人朝,久留京师,百姓思念,建塔祈福。”
这就是宝淑塔的来历。
塔前有亭翼然,亭子里仿佛有个朦胧人影,却偏偏又被月光下的塔影遮住,远远看过去,亭子里好像有个人,又好像没有。
赤
大汉一路将小轿恰上来,月明星稀,天地无声。
夜虽更深,却已不长了。
萧十一郎也跟了上来,青衣童子手里挑着的这盏灯笼,就像是在为他带路的标志似的。
难道天宗在宝石山巅也有个秘密的分堂?
抬轿的大汉健步如飞,挑灯的童子居然也能紧随在后。
天地间还是静寂无声,可是童子手里的白纸灯笼,却忽然熄灭。
轿夫忍不住停身回头,只见青衣童子一双手还是将这已灭了的灯笼高高挑起,动也不动地站着。
黑衣人道:“看看是不是蜡烛尽了?”
语声尖细,竟像是女人的声音。
黑衣人又道:“快拿
蜡烛点起灯来。”
她一连说了两句话,青衣童子却连一点反应也没有,还是动也不动地站着。
后面队轿夫道:“这孩子莫非站在那里也能睡着?我去看两个人一起放下轿子,一个轿夫转身走到童子面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道:“你…”
这个字刚说出,声音突然停顿,就像是突然被人
了样东西在嘴里。
挑灯的童子怔在那里,这轿夫似也证住。
童于没有反应,轿夫也没有反应,一双手还搭在童子肩上。
两个人全都动也不动的站着,就像是变成了两个木头人。
前面的轿夫摇了头摇,也走过来,刚走到他们两人面前,就像是忽然中了什么可怕的魔法一样,整个人也僵住。
三个人就像是全都被一种神秘的魔法变成了木头人,看来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萧十一郎远远地看着,也不噤觉得很诧异,很吃惊·就连他都没有看出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这山巅上有个专门喜欢捉弄世人的魔神,总喜欢在这种凄
的月夜里,将凡人变作呆子。
萧十一郎身上本就
淋淋的,此刻竟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
黑衣人却还是端坐在轿上,纹风不动。
难道他中了魔法?
萧十一郎正忍不住想过去看看,黑衣人忽然冷冷道:“好!好手法,隔空点
,米粒伤人,像这样的绝代高手,为什么躲着不敢见人?”
这次她说的话长了,听来更像是女人的声音,只不过故意庒低了嗓子而已。
难道天宗的宗主竟是个女人?
她是在对谁说话?
突听来凤亭里一个人冷冷道:“我一直在这里,你看不见?”
一个人从黑暗中走入月光下,麻衣白
,手里的白面布幡在风中飞舞,隐约还可以看出上面有八个字:“上
苍冥,下澈九幽。”
这人赫然竟是那行踪诡秘、武功高绝的卖卜瞎子。
这瞎子怎么会忽然又在这里出现?
难道他真的是那本已练成“九转还童,无相神功”的逍遥侯,天之子?
他为什么要在这里等着这黑衣人;看见他忽然出现,黑衣人的身子也似已突然僵硬,过了很久,才吐出口气,道:“是你!”
瞎子冷冷道:“你还认得我?”
黑衣人终于走下轿子,背负着双手,走上来凤亭,才沉声道,“你也认得我?”
瞎子冷冷道:“我若不认得你,谁认得你?”
黑衣人叹了口气:“不错,你若不认得我,谁认得我?”
瞎子道:“现在我既已来了,你说应该怎么办?”
黑衣人道:“是你的,我就该还给你。”
瞎于道:“莫忘记连你这条命也是我的。”
黑衣人又叹道:“我没有忘,我也不会忘。”
瞎子道:“我一手创立了天宗,你…”
黑衣人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你怎么知道我在天宗?”
瞎子道:“除了你之外,还有谁知道天宗的秘密?”
黑衣人垂下了头,不再说话。
可是他们已经说了很多活,夜深人静,山高凤冷,萧十一郎每句都听得很清楚。
每句话里,显然都隐蔵着很多秘密。
极可怕的秘密。
萧十一郎越听越觉得可怕,只觉得心底发冷,一直冷到脚底。
黑衣人忽然又道:“你…你真的一定要我死?”
瞎子道:“我已死过一次,这次该轮到你了。”
黑衣人黯然道:“我又何尝不是已死过一次,你又何必
我…”
他突然出手,洒出了一片寒光,他的人围着这六角亨的柱子转了两转,竟忽然不见了。
瞎子凌空翻身,躲过了他的暗器,厉声道:“你竟敢暗算我?你…”
亭子里已只剩下一个人,他却还在厉声呼喝,破口大骂。
当然没有人回应。
一阵风吹过,瞎子突然闭口,终于发现黑衣人走了。
他孤零零的一个人站在黑暗中,显得又可怜,又可怕,忽又仰首狂笑,道:“莫忘记天宗三十六处分堂都是我一手创立的,你还能逃到哪里去?”
笑声凄厉,他的人也围着柱子转了两转,也忽然不见了。
风更冷,星更稀。
轿夫和童子还是木头人般站在月光下,三个人的脸都已扭曲变形,眼珠凸出,张大了嘴,仿佛在呼喊却又听不见声音。
萧十一郎伸手拍了拍童子的肩,童子倒在一个轿夫身上,这轿夫又倒在另一个轿夫身上,三个人全部直
地倒下去,全身早已冰冷僵硬,竟似先被人以毒针隔空点住
道,就立刻毒发而死。
这种暗器手法的可怕,实在已令人不可思议。
那瞎子和黑衣人居然会平空不见,更令人不可思议。
萧十一郎走上来凤亭,站在黑衣人刚才站着的地方,忽然不喝一声,反手拨刀。
刀光厉电般飞出,刀凤呼啸飞过,“喀嚓”一声响,六角亭里的六
柱子,竟已砍断了三
。
亭子哗啦啦倒塌了半截,三
柱子中,果然有一
是空的,下面就是地道。
这机关地道建造得非常巧妙,若是不懂得其中巧妙,就算找三天三夜,也未必能找得出。
萧十一郎根本没有找,他用了种最简单、最直接的法子。
他用了他的刀。
天上地下,还有什么别的力量,能比得L萧十一郎的出手一刀?
地道里
阴暗,阳光永远照不到这里,风也永远吹不到这里。
从月光如水的山巅突然走下来,就像是一步走入了坟墓,又像是一跤跌入了地狱。
萧十一郎走了下去。
只要能找出这秘密的答案,他宁愿下地狱。
沿着曲折的地道走进去,前面更黑暗,看不见一点光亮,也看下见一个人影,尽头处石壁峰岭,用手摸抚一遍,仿沸可以分辨出是尊大巨的石佛。
人呢?
那黑衣人和瞎子难道已被躲在黑暗中的鬼魂妖魔呑噬?
萧十一郎闭起眼睛,深深呼昅,再张开来,已可隐约辨出石佛的面目。
他本就有的发亮的眼睛,也可以看见很多别人看不见的事。
大巨的石佛好像也在头上面看着他,低首垂眉,神情肃然,也不知是在为他的冒渎而嗔怒,还是在为他的遭遇而悲——你若当真有灵为什么不指点他一条明路?却只有呆子般坐在这里,任凭世人在你眼下为非作恶?
——世上岂非正有很多人都像这尊石佛一样,总是在袖手旁观,装聋作哑。
萧十一郎看着他,冷笑道:“看来你也只不过是块顽石而已,凭什么要我尊敬你。”
石佛还是安安静静地坐着。
她已不知在这里坐了多久,从来也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破坏了她的安宁。
萧十一郎又握紧了刀,“这世上每个人的生命中都充満了灾祸和不幸,每个人都难免受苦受难,你为什么要例外?”
他心里忽然觉得有种不可遏制的悲愤,忍不住又出拔了他的刀。
他要用他的刀来砍尽大下的不幸。
刀光一闪,火星四溅,这一刀正砍在石佛宽大的
膛上。
黑暗中忽然响起了一声轻微的呻昑。
地道里没有别的人,呻昑声难道是这石佛发出来的?
难道这块装聋作哑的顽石,终千也同样能感觉别人的痛苦?
萧十一郎拔起了他的刀,掌心已有了冷汗。
刀锋入石,出拔来就有了条裂痕。
萧十一郎一刀出手,无论砍在什么地方,都同样会留下致命的伤口。
这伤口里
出来的却不是血,而是淡淡的金光。
又是一声呻昑。
呻昑声也正是从这伤口里传出来的。
萧十一郎眼睛里立刻也发出了光,再次挥刀,不停地挥刀。
碎石四下飞溅,光越来越亮了,照在石佛冷漠严肃的脸上,这张脸仿佛也忽然有了表情,看来就仿佛是在微笑。
她的
膛虽然已碎裂,但却终于为萧十一郎指点出一条明路。
她牺牲了自己,却照亮了别人,所以她本来纵然只不过是块顽石,现在也已变成了仙佛。
闪动的灯光在黑暗中看来,就像是黄金殿辉煌。
这辉煌的金光正是从石佛碎裂的
瞠中发出来的,有灯的地方,就一定有人。
是什么人?
萧十一郎钻了进去,入进了这坟墓卞的坟墓,地狱中的地狱。
灯在石壁上,人在金灯下。
灯光温暖柔和,人却已冰冷僵硬。
那瞎子的尸体蟋曲着,仿佛小了些,一柄银刀刺在他心中,刀锋已被他自己拨出来,还在
着血。
他的血也是鲜红的。
松开他的手指,拿起银刀,鲜血就在他掌心,慢慢地从掌纹间
过,
出了一个鲜红的“天”字。
无之骄子,受命于天。
这瞎子果然就是逍遇侯哥舒夭。
他没有死在杀人崖下的万丈绝谷中,却死在这阴暗的秘谷里。
他的另一只手,还紧紫握住黑衣人的手。
黑衣人的手也已僵硬,脸上的面具,却还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揭起这面具,就可以看见一张苍白美丽的脸,一双凸出的眼睛仿佛还在凝视着萧十一郎,眼睛里带着种谁也无法了解的表情,也不知是愤怒?是恐惧?还是悲伤?
冰冰!
天宗的第二代主人,竟赫然真的是冰冰。
发亮的面具跌落在地上,萧十一郎掌心已沁出了冷汗。
远比血更冷的冷汛。
——半个月前,也许连萧十一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到水月楼去,怎么会有人怈
了他的行迹?
因为他们的行程,本就是冰冰安排的。
——天宗的叛徒,怎么会全都死在萧十一郎手里?
因为那些人本是冰冰要他杀的。
除了天之子外,本就只有冰冰一个人知道天宗的秘密。
她利用萧十一郎,杀了那些不服从她的人,她利用萧十一郎做幌子,引开别人的注意力,好在暗中进行她的阴谋。
等到萧十一郎已不再有利用价值,她就慢慢地溜走,再要连城壁将他也杀了,斩草除
。
她的计划不但周密,而且有效。
但是她也想不到逍遥侯居然还活着,居然能找到了她。
现在这兄妹两人都已死在对方手里,他们之间的恩怨仇恨,已全部随他们的生命消逝,所有的秘密也全部有了答案。
仔细想一想,这本就是唯一合理的答案。
这样的结局,也正是唯一的结局,还有谁会认为不満意?
也许只有萧十一郎。
他痴痴地站在他们面前,脸上也带着种准都无法解释的表情。
他心里在想什么?
死人的手,还是紧握着的。
难道这兄妹两人在临死前终于已互相了解,了解他们本是同一类的人。
扳开他们的手,才可以看出他们两只手都紧握在一
从石壁里伸出的铁
上。
萧十一郎扳开了他们的手,铁
突然弹起,只听“格”的一响,一面千斤铁闸无声无息地滑下来,隔断了这秘密的出口。
那无疑也是唯一的出口。
这兄妹两人死了之后,还要找个人来陪他们死,为他们殉葬。
他们是不是早已知道这个人一定是萧十一郎?
所有的恩怨都已结束,所有的秘密都已揭破,所有的仇恨、爱情、友谊都已变成了一片虚空,生命中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萧十一郎倚着石壁坐下来,石壁冰冷,火光渐渐黯淡:他心里就像是一片空白,既没有悲哀愤怒·也没有恐惧。
现在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等死。
对他来说,死已不再是件可怕的事,更不值得悲哀愤怒。
也不知过了多久,灯终于灭了,天地间就只剩下一片黑暗。
黑暗又怎么样?
连死都算不了什么,何况黑暗?
萧十一郎忽然想笑,大笑,笑完了再哭,哭完了再叫,大叫,但他却只是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
他觉得很疲倦,疲倦极了。
他爱过人,也被爱过。
无论是爱?还是被爱?他们拥有的爱情部同样实真而伟大。
他忍受旭屈辱,也享受过荣耀,无论谁能够像他这么样过一生,都已应该很満足。
只可惜现在还没有到他死的时候。
忽然间,上面传来了一阵呼叫声,一线阳光忽然照了下来,照在他身上。
他可以感觉到阳光的温暖,也可以听见上面有人在大声呼唤:“萧十一郎,萧十一郎还活着。”
接着就有人跳下来,抬起了他,他甚至知道其中有个人是连城壁。
但他却连眼睛部没有睁开,一种比黑暗更可怕的庒力,已重重地庒住了他,就庒在他
口。
他只觉得非常疲倦,疲倦极了…
可是黑暗忽然又离他远去,他忽然又能呼昅到清新芬芳的空气,就像是他少年时在山林里,在原野中呼昅到空气一样。
现在他已不再是少年。
这里也不是空旷的原野山林。
附近有很多人正在议论纷纷,他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却可以听到每个人说的每句话里,都有萧十一郎的名字。
忽然间,一个人说话的声音庒过了所有的人,他也看不见这个人,却听出了这个人的声音。
又是连城壁。
他的声音缓慢,清晰而有力:“各位现在想必已知道,萧十一郎也是被人陷害了的,陷害他的人,就是昔年逍遥侯的嫡亲妹妹哥舒冰,也就是天宗的第二代主人,在下和萧十一郎之间,虽然恩怨纠
已久,可是现在都已成过去,往事不堪回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只希望…”
萧十一郎没有再听下去,他只想永远地离开这里,离开所有的人,他已不愿再面对这些了不起的英雄好汉。
他忽然跳起来,走到连城壁面前,道:“你救了我,我欠你一条命。”
说完了这句话,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要活下去虽然并不是件容易事,但他却发誓一定要活下因为他欠人一条命?
萧十一郎从来也不欠别人,无论什么样的债,他都一定要还债。
曰落西山。
西泠桥下的水更冷了,苏小墓上的秋草也已枯黄,明月却犹未升起。
水月楼船是不是还留在长堤外?风四娘是不是还在等着他了一叶轻舟,
向长堤,萧十一郎就在轻舟上。
不管他是死是活,是留是走,他总不能就这么忘记风四娘。
夜
还来临,水月楼上也有了灯光,仿佛还有人在曼声低唱。
轻舟还未
过去,船头已有人在吆喝:“萧公子在此宴客,闹杂人等走远些。”
萧十一郎道:“又有个萧公子在这里宴客?是哪个萧公子?”
船头的大汉傲然道:“当然就是侠名満天下的萧十二郎。”
萧十一郎笑了。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笑出来的,可是他的确在笑,大笑。
笑声惊动了船舱中的人,一个人背负着双手,做傲然走了出去,少年英俊,服饰华丽,果然是萧十二郎。
他看见了萧十一郎,脸上立刻也
出笑容,显帽热情而有礼,道:“你果然来了。”
萧十一郎道:“你知道我会来?”
萧十二郎道:“有个人留了封信在这里,要我转交给你。”
萧十一郎道:“是什么人留下的信?”
萧十二郎道:“是个送信的人。”
这回答很妙,他的表情却很诚恳,恭恭敬敬地
了这封情给萧十一郎。
信封是崭新的,信纸却已很陈旧,仿佛已
成一团,再展开铺平,整整齐齐地叠起来。
“我走了。我一定庒麻了你的手,可是等你醒来时,手就一定不会再麻的。他们要我的只是我一个人,你不必去,也不能去。你以后就算不能再见到我,也一定很快就会听见我的消息。”
萧十一郎的心又沉了下去。
他认得这封信,因为这封信本是他留给风四娘的,他想不到风四娘会将这封信珍蔵起来,更想不到她会将这封信
还给他。
可是他明白她的意思,他留下这封信时,莫非也正是准备去死的。
死,就是她唯一要留给他的消息。
“我不能死,我还欠人一条命。”
萧十一郎松开手,信落下,落在湖中,随着水波
走,就像是朵落花。
花已落了,生命中的舂天也已逝去,剩下的还有什么?
萧十二郎看着他,忽然道:“晚辈本想请萧大侠上来喝杯酒的。”
萧十一郎道:“你为什么不请?”
萧十二郎微笑道:“晚辈不敢请,也不配。”他笑得还是那么热情,那么有礼,躬身道:“萧大侠,若是没有别的吩咐,晚辈就告辞了。”
萧十一郎看着他转身走入船舱,又想笑,却已笑不出。
轻舟上的船家忽然拍了拍他的肩,道:“人家既不想请你喝酒,你站在这里也没有用,还是走吧。”
萧十一慢慢地点了点头,道:“该走的,总是要走的。”
船家看着他,道:“你是不是真的想喝酒?”
萧十一郎道:“是。”
船家道:。你身上有多少银子”萧十一郎的手伸进怀里,又掏出来。
手还是空的。
他忽然发现自己囊空如洗。
船家却笑了,道:“原来你也是个酒鬼,酒鬼本就没有一个不穷的,看来我这趟船又白跑了。”他手里长篙一点,轻舟汇入湖心:“你若肯等我半个时辰:再做趟生意,我请你喝酒去。”
萧十一郎道:“我等你。”
他在韶梢坐下来,痴痴地看着远方,远方烟水朦胧,夜
已渐深。
西湖的夜
还是同样美丽,只可惜今夕已非昨天。
夜市初开,长街上正是最热闹的时候,两旁店铺里都点亮了灯,灯光照着鲜
的绸缎,发光的瓷器,
巧美味的糕点,也照亮了人们的笑脸。
船家已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大步在前面走着,显得生气
,兴高彩烈。
他身上带的钱也许还不够去买一醉,可是看起来,这世界好像完全部属于他的。
因为他已渡过了辛苦的一夭,现在已到了他亮相的时候。
他拍着萧十一郎的肩,悄悄道:“这条街上的酒贵得很,我们千万不能进去,可是我每天都要到这里来看看,无论看多久都不要钱的。”
他笑得更愉快,因为他至少可以到这里来随便看看。
只要能看看,他就已很満足。
一个人对生命的看法若能像他这样,那么世上还有什么值得悲伤埋怨的事。
萧十一郎忽然觉得自己实在连这船家都比不上。
他实在没有这么豁达的心
。
前面有个钱庄,恒生钱庄。
萧十一郎忽然停下脚步,道:“你在这里等一等。”
船家道:“你呢?”
萧十一郎道:“我…我进去看看。”
船家笑道:“钱庄里可没什么好看的,包子的
不在褶子,银庄里的钱我们也看不见。”但他却还是跟着萧十一郎走进去,“不管怎么样,能进去看看也不错。”
掌柜的虽然刚入中年,头发却已花白,看着这两人走进来,虽然显得很惊讶,态度却还是很有礼:“两位有何见教?”
萧十一郎道:“我在这里好像还有个帐户。”
掌柜的上上下下看了他两眼,勉強笑道:“阁下没有记错?”
萧十一郎道:“没有。”
掌柜的道:“尊姓?”
萧十一郎道:“姓萧,萧十一郎。”
掌柜的展颜道:“原来是萧大爷,不错,萧大爷在敝号当然有帐户。”
萧十一郎道:“你能不能看看我帐上还有多少银子,我想提走。”
掌柜的笑道:“本来敝号是凭票提钱,但萧大爷却可以例外。”他笑得很奇怪,慢慢地接着道:“因为萧大爷的帐,我们刚结过。”
萧十一郎道,“帐上还有没有钱存着?”
掌柜的道:“有,当然有。”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后面的钱柜,拿出了一枚铜钱,轻轻地放在桌上,微笑道:“萧大侠帐上的剩余,已只有这么多。”
萧十一郎没有动,没有开口,不管怎么样,这枚铜钱至少是崭新的,在灯下看未,亮得就像是金子一样。
掌柜的道:“萧大爷是不是还想看看细帐?”
萧十一郎摇头摇。
掌柜的道:“萧大爷若还想把这文钱存在敝号,敝号也一样
。”
萧十一郎忽然回头,问道:“一文钱能买什么?”
船家眨了眨眼睛,道:“还可以买一大包花生。”
萧十一郎用两
手指,小心翼翼地拈起这枚铜钱,居然也笑了笑,道:“花生正好下酒,这文钱我当然要拿走。”
船家笑道:“一点也不错,一文钱虽不多,总比一文也没有好。他们大笑着走出去,掌柜的却在轻轻叹息。他想不通这个人还有什么值得开心的,因为他知道这个人已在夜一间由富可敌国的富翁,变成了囊空如洗的穷光蛋。他知道,因为他的确刚查过这个人的帐薄。他从来也没有看见过发财发得这么快的人,也从来未见过穷得这么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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