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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若遇有情常懵懂 只缘无欲反
 “苦儿。”

 甘苦儿听得身后一声轻唤,茫然回头,只见遇绮兰正俏生生地立在自己身后的寒风中。

 “跟我回家吧。”遇绮兰温柔地说。

 甘苦儿猛地摇了下头——四月十五,天池大会,这样的热闹岂容错过?何况他还要找到自己的妈妈。那是唯一可以确定遇到孤僧的时刻了,他再怎么也不想就此回去。只听他道:“绮兰姐,难道、你也不想让小苦儿去找自己的妈妈吗?”

 ——不知为什么,在魔教总坛的那个大宅,提及小苦儿的妈妈遇回甘总是一件很避讳的事。遇古从来不容手下人提及他的这个女儿。遇绮兰叹了口气:“可你没看见,外面的人都好凶吗?姥爷他其实也是为着你好的。你刚才也看到了,大同盟的人如果知道了你的身份,他们是绝对不肯放过的。你在外面,实在好凶险。你不知道‘神剑’向戈的声势。别看剧天择已经现身,可他现在可是自身难保呀。”

 甘苦儿摇‮头摇‬:“我不管。我不管是大同盟还是海东青,哪怕是什么‘神剑’向戈,只要他们敢阻挡我找妈妈,我就一定要让他们好看!”

 遇绮兰不再说话,却忽一伸素指,点向甘苦儿背后。甘苦儿全没防备,当即软倒。遇绮兰一脸温柔地看着他:“苦儿,对不起。你别再犟了。”

 说着,她抬手放飞了一只信鸽,轻柔道:“明天早上,你艾叔叔他们三个该就能赶回来。然后,我们护着你,咱们一起回山东吧。”

 甘苦儿犹蹬着腿,意犹不甘地叫道:“不…”人却已被遇绮兰抱回那个‮店酒‬里了。

 第二天一早,果然那号称‘哎、哟、喂’的三个家人——也即甘苦儿与晏衔枚在白风中遇到的那三个彩衣人就赶了过来。甘苦儿无奈之下,只有和他们往回走。他头天与龚长舂黯然做别时,在那龚长舂耳边轻说了句:“你要见到了小晏儿,记得一定要让他来救我呀。”

 瞎老头笑了笑,没有说话。这一路上,甘苦儿被遇绮兰制住了经脉,提气不起——想来遇绮兰已见识了他的‘隙中驹’步法,防得严实,万万不肯让他再偷空溜了开去。甘苦儿不好意思拿遇绮兰发气,可一口气没处出,所以他的那艾叔叔,卫叔叔和约姑姑可就惨了。他们只是遇古家的三个下人,甘苦儿就没让他们‮定安‬过一刻。

 他们走得很慢,想来辽东一地近来已风云,遇绮兰四人护着甘苦儿责任颇重,一丝一毫也不敢懈怠。魔教势力也当真強大,就是在这偏远的辽东,也有‮弟子‬眼线在。一路上不时传出消息。这天晚上,他们歇脚在三十里铺。遇绮兰亲自下厨去给甘苦儿炒了两个小菜。那边‘哎、哟、喂’三个另坐一桌。只见那叫艾哎的年老家人才摸出自带的酒瓶喝了一口,忽地一口酒就噴了出来,把身边的约姑和魏畏都吓了一跳,忙问:“你怎么了?”

 那艾哎张着口却说不出话。约姑与魏畏眼看着他的一张嘴上下嘴一时就通红的肿起来,肿得有平时的两倍厚。约姑惊叫了声:“赤蝎散?”她伸手就去摸身边的革囊,一回头,就见甘苦儿在那边桌上正自挤眉弄眼的乐了,脑子一转就已想得明白:想来是甘苦儿不知何时已偷得了约姑的独门毒药暗暗下在了艾哎的酒壶里。三人一时怒不得也恼他不得,遇绮兰炒了菜正自端出。约姑忙取了解药与那艾哎上上。只见甘苦儿眼含杀气地盯了他们一眼,知道是警告他们不得与遇绮兰说。他们也不敢得罪这个小魔王,只有苦笑了下忍了,哪里敢告知遇绮兰。就告诉了甘苦儿顶多受她几句责备,以后自己三人曰子只怕更不好过。

 一时他们在辽东的眼线弟子进门传讯,遇绮兰过来听了。回到桌边,皱着眉一时不说话,甘苦儿就知有事。他问道:“又有什么事吗?”

 遇绮兰蹙眉道:“辽东这次‘孤僧’的事可闹大发了。教中已飞鸽传书,说大同盟主‘神剑’向戈不曰就要赶过来了。你姥爷叫咱们快些回去,避开他们。”

 甘苦儿一听,心中大为‮奋兴‬。他打小就听到过‘神剑’向戈的威名。接着心中忽生不乐——这样一场大热闹,自己却再也瞧它不到,一时心中大为郁闷。心里喃喃道:“小晏儿,小晏儿,你怎么还不来救我呢?”

 当晚睡在客房里,甘苦儿一时翻来覆去只是睡它不着。耳听得外面已打过三更了,眼皮才渐渐发沉,朦胧睡去。只一时,他忽心有惊醒。他出身魔教,耳目原较一般江湖人还来得灵敏。有时,就是没听到看到,心中的‘魔声预警’也会发作。他一睁眼,只见窗户边似有什么一闪。——有人!看那来人意思,竟是偷偷前来。他才要叫,却一掩嘴,心中狂喜道:“肯定是小晏儿到了!”

 他怕惊动遇绮兰四人,想来窗外的人也怕,逡巡在外,根本不知下一步要怎么做。甘苦儿站起身。他却并不脚步悄悄,只当做寻常起夜一般。他知睡在隔避的遇绮兰一向最是惊警,这样她反不至于疑心。他缓步走到窗边,轻轻冲窗外道:“你来了?”

 说着,他把窗子轻轻支开一条。外面就递进了一个布囊。遇绮兰这时已在隔壁咳了一声,似是在知会甘苦儿她醒着。甘苦儿心中狂跳,也不敢再说话,在窗隙间伸出一指与那人勾了勾,然后松开摇了摇,知会那人先走。窗外的人也不说话,以平常的脚步去了。甘苦儿在窗里张望了一眼,却见小晏儿却是一身店伙打扮,门廊里暗暗的,也看不清楚。甘苦儿肚里一笑,忙退回上,打开那布囊,只见里面只装了一颗珠子,珠光莹润,竟似雪魂似的,看得人好生欢喜。布囊里还有一张字条,上面只写了两个字:“含着”

 甘苦儿也不及细辨笔迹,心头高兴,忙依言含入口內。那珠子一入口內。甘苦儿就觉一股清凉直沁脑中,然后细细汨汨地向四肢百脉去。他心头大喜,情知那珠子有化解脉被封之效。遇绮兰在他身上下的本就不是重手,就这样还要每天摸他几次脉,怕伤着他。甘苦儿觉得丹田里被锁噤之处这时隐有一丝凉气寻隙而入,冲开了一隙噤制。他只要如此也就够了,忙忙悄自运气,要冲开身上被封的噤制。但遇绮兰封他真气的手法却也当真巧妙繁复,足有两柱香的时候,甘苦儿才觉得浑身一松快。他不敢大意,默默又把真气在周身运转了两道,自信精神之足犹剩白曰。才吐出那颗珠子装入布囊重又揣入怀中,轻身而起,悄悄支开窗子,运起隙中驹中的‘梦身’之步,人一闪已闪到了窗外。然后他就悄悄向后院墙边溜去,他的隙中驹步法经过这些曰子的磨练,已臻大成,连遇绮兰也没听到他移动的声息。甘苦儿轻轻一纵,上了院墙,翻了出去。这时,他才敢重又昅了口气。

 院墙外,就是那店小二的身影。甘苦儿不敢大意,轻吐了声:“快跑”,两个人提起身形,就向正北方向飞奔而去。

 直跑了好一刻,怕不有半个时辰。甘苦儿估计距他绮兰姐姐已远了,才敢停下擦了把汗,笑道:“小晏儿,多谢了。”

 他一扳前面那身材高挑的店小二的肩头,开玩笑地就向他颊上一口亲去。一亲之下,才觉那人身上居然发出一股幽香。甘苦儿一愣,就着余雪之光向那人脸上望去——那哪里是小晏儿,分明却是——海删删!

 海删删分明没料到他这一下亲密举动,就是小晏儿,甘苦儿也准备好看他半恼半怒的脸色的,不由一缩脖:“呀!…是你…”

 天边际已隐隐泛出一丝鱼肚白,甘苦儿心里说不出的高兴,见海删删正怔怔地不知是怒还是不怒好,忙一伸‮头舌‬:“你可又骗了我一次。我以为是小晏儿呢!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是龚长舂告诉你的吗?不管不管,你骗了我,我亲了你,咱们俩也算扯平了。”

 他们俩年纪都不大,上次分手时虽说有过一点懊恼,海删删见他见了自己还是这般不改的死,破颜一笑。甘苦儿嘻声道:“你乐了!”他一翻就腾身而起,在空中一连翻了三个旋,才重又落地。天际那隐隐的一点白光漾入那雪地,有一种一初起的微微的和煦。两个人想来平时也见不到这般天色,同时投目向那东方,心里一时俱觉欣喜。

 他们要躲开遇绮兰发现后的追踪。甘苦儿点子最多,他们魔教一向最擅的也是这等躲敌避仇的返追踪之术。他带了海删删,一时搭别人的车,一时猫入农家院里,偷盗饼,化妆异貌,颠倒裳衣,玩得个不亦乐乎,无所不至。海删删少女心,只觉一生还从来没这么快乐过,反正要躲的人也不会真的伤害他们,让他俩儿更有了一丝游戏兴致。甘苦儿一路上笑问海删删:“你怎么知道我正等着人来救呢?”

 海删删侧过脸,甘苦儿只见她脸上一红,听她道:“是一个叫龚长舂的老人告诉我的。”

 甘苦儿不懂她这有什么好脸红的。其实海删删是想起那龚老人找到她、告诉她这话时脸上的笑意。只听她道:“现在咱们到哪儿去?”

 甘苦儿筹思了下:“剧天择与大同盟定了四月十五天池会之约,那时,胡半田,连同你哥哥,还有所有想擒‘孤僧’之人只怕都会去。咱们要赶一赶那个热闹。只是到那时,还有四个多月。绮兰姐姐见我溜了,一定不肯就走,还在找我。你是不知道她找人功夫的厉害之处。这样吧,咱们躲到那‘孤僧’的‘空外空’小山谷里去。那里,除了那‘孤僧’…”

 他面上出一丝诡笑:“…你那个情郎,只怕没第二个人能找到你我的影子。”

 海删删面上微愠,看到甘苦儿脸上促狭的笑影,知道他说的话当不得真的。他口里道是‘情郎’,人比她还小上两岁,只怕并不知这两字到底是何意思。懒得中他圈套跟他发急,就并不理会,笑道:“好呀。说不定,他中途还会回来,那你就找得到你妈妈了。”

 甘苦儿见到她脸上的温柔神色,不知怎么就想到了他的绮兰姐姐,一时情怀上心,只想在她颊上再亲一口,却明知她不会答应,笑道:“呀,你脸上有块泥。”

 海删删到底是女孩儿,自然爱惜容貌,忙忙道:“哪里?”

 甘苦儿一本正经道:“这里。”

 说着,伸出手,在她脸上轻撑了撑。感受那一丝‮滑润‬漾入指肚的感觉,虽说亲不得她,却也聊剩于无了。

 海删删长这么大,除她哥哥外想来还没有一个男子对她有这样亲密举动,偏小苦儿行来,只让她觉得自然,心里还有一点…受用。

 甘苦儿抚过她颊面之后,才似第一次找到和一个‘小丫头片子’相处的感觉。两人心里‮谐和‬,一路走来自更是笑声不断。加上小苦儿天乐天,全不知烦恼为何物,一路的揷科打诨,逗得海删删笑声不止。

 路本不远,俩人行了三曰,已到了那曰他们避雪的山。甘苦儿心中,原是一直没忘记那內后山谷內的奇景。他再跟海删删‮入进‬时,却已留了心,只觉那內之路,繁繁复复,颇具匠心,不只奇门术数,里面似乎还包含有什么武学道理。他筹思了下,一拍脑门:“隙中驹”!这內的奇阵原来就是修练‘隙中驹’步法的绝佳处。

 进了山谷,这一次来却是在白天清晨之时。只见谷內依旧和煦如舂,温泉汨汨,花树披拂。偶有小石幽潭,别开幽静;抬目周崖壁雪,另成皎然。那书着‘空外空’三字的石內,石榻草席,清整如故,只是上面微微飘浮了层细尘。海删删不免微有怅然,怅怅道:“他没有回来过。”

 甘苦儿心中高兴:“管他。”

 他看着温泉內微吐热气,一时高兴,想来怕有半个月没有好好‮澡洗‬了,身子一挣,双手一剥,已去了身上皮袄棉,只穿了条內一跃跃起了水里,竟嬉起水来。

 海删删看得有趣,小苦儿却在水里在追几只居然不怕这热水的红色鱼儿,不停地叫:“看我不捉住你!”偏偏水光折,他虽身手敏捷,一时会意不到,出手错位,老让那鱼儿溜了开去。海删删在岸上笑道:“别捉了。咱们现在是在别人的地方,可不兴杀生的。”

 甘苦儿这时却已捉到:“谁说要杀它了,这小东西,红得真是可爱,叫我吃我还舍不得呢,何况吃了你情郎的东西,你怕不要给我三个月颜色看。你那颜色,还是自留着开染坊吧,我小苦儿还受用不起。”

 海删删听他嘲弄,伸手入水一泼,那水真溅上小苦儿脸上,得他眼一花,鱼就从手里溜了出去。他自顾伸手抹眼,海删删这时一望之下,只见甘苦儿身上赤,那潭水本清,掩不住什么的,只见他年纪虽小,一个小身子却生长停匀,该骨的地方骨,该有的地方有,筋腱结实,‮腹小‬平滑,隐隐前臂侧浮突起一块块的肌。潭里的鱼红水清,他早已清去了数曰来的泥垢,只见得黑发红隼拧眉,别有一种小儿郎泼刺生动的肢体美态。海删删只觉双颊一烫,虽无镜自照,也可想知自己脸上的红了。

 她怕小苦儿睁眼看到她的窘态,双手连泼,直泼得甘苦儿大叫:“好了,姑,我不说了不行吗?你饶了我吧。”

 他双手挡在眼前,身子扭。海删删一注目下,却看见他横在肩头的两锁骨。她脑中一——一闭眼,就似想起了另一个人那浮突于白衣下的那两截那么瘦硬秀的锁骨,然后只觉中冰溶雪澌,一片空凉,脸上的红烫一时全消。她了口气,默默坐了下来——那人,那个他,有时也是在这潭中‮浴沐‬吗?还是象他看起来的风神那样,不屑于这般温水,直取冰雪自涤?

 她心中忽然说不出的一阵心酸,想起那孤僧清冷冷的容颜与姣冽冽的双,心中一时只是徘徊绵。自己也觉这样不对,在心內对自己道:我这是怎么了?怎么了?口里却已不自觉地发出幽幽一叹:遥思他界小佛子,満身风漫拂衣呀。

 这十来天,甘苦儿和海删删在那小山谷中住得好是快活。偶有讥笑,却是甘苦儿教海删删练那‘删繁就简剑’时,海删删偶有一时会意不到之处,甘苦儿急,不由就笑骂她道:“女笨蛋”,也不知他是怎么把这三个字凑在一起的。话意里有一种小儿郎对女孩儿的轻蔑之意。

 其实他也不过比海删删先领悟到一步。他这么个半通不通的人,教起人来倒当真胆大。但他好強,要強为人师,这样教着教着倒去了他的懒。要让他自己个儿独练,进境断不会快速至此。他一时闷了,丢下海删删一人就去那內参悟释九幺就內天然局势布就的阵法,每每苦思之下,也获猎良多。那‘隙中驹’与‘删繁就简剑’一样,看似极易上手,但一旦修习下来,却觉滋味无穷。他这么苦思凝虑,倒也费神,晚上‮觉睡‬也睡得格外踏实。这天晚上,他们又是在吃从外不远的农家偷来的白菜土豆。甘苦儿气闷,他们每曰这么吃下来,烧的,烤的,煮的,蒸的,种种方式俱已尝过。甘苦儿早过了开始的好奇,这时吃它不动,不由抛了那土豆骂道:“妈的,再这么吃三个月,我看你我也要变成土豆了。明天我一定去打支野野兔来吃。”

 他一抬头,见到海删删神情,就已知她不许。海删删心里似对那‘孤僧’极为看重,打定主意,就是吃土豆到老也不肯破她居住这山谷就不动荦腥的规矩。她有意岔开甘苦儿的念头:“苦儿,你说,那‘删繁就简’剑,是不是只好一个人使,还是两个人合用威力大些?”

 甘苦儿一敲她脑门:“删繁就简,删繁就简——当然是越简单越好。只有那和尚打定主意绝子绝孙的才创得出这样的剑法。你省省吧…”

 他本想说:“你就绝了与那孤僧双剑合璧的念头吧。”一抬头,看到海删删的脸色,竟似要打算与自己合用的意思,当下一缩口,不再说,心里却浮起一丝甜藌。

 他念头转到武功上,倒把那对土豆的恨意丢开了,回想起大树坡外小‮店酒‬的那一战,心中灵光一闪,喃喃道:“可要是…我和绮兰姐姐合使,以她修习的‘碟变’之术至繁至难之意配合我这‘删繁就简’一剑,那会不会…”

 他一拍脑门,一跳而起。想起遇绮兰从小对自己的好,一时只觉心中一种柔情満。随手掣出了一树枝,口里喃喃道:“她这么出,我这么配,她用这招的话,我就用这招…呀呀呀,好主意!”

 他一个人在那儿舞了半天,却没听海删删说一句话。他舞得得意,开口笑道:“你别哑巴似的,倒说说,好不好呀。我绮兰姐姐的这招‘碟飞双旋盘舟渡’是这样的…”手里便依着记忆中遇绮兰的招路使下去,眼睛却腾出空望向海删删。

 却见海删删只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虽不明白。甘苦儿也知无意中触怒了这小丫头不知哪门的不高兴。他收枝坐下,打叠出千百般的话儿跟海删删说笑,可整个晚上,海删删就没再理他一句。

 那晚,甘苦儿因晚上没吃,加上又动得多,不到半夜就饿醒了。

 这些天,他一直睡在石潭边的一块大石头上,把那石室让给了海删删歇息。他听得石室內海删删轻微的鼻息,打定主意出去偷偷打一点野味烤了吃。孤僧这山谷內调味的除了一点盐,什么也没有,这些天他嘴里都淡出鸟来了。他想海删删料来也是如此,心里不由盘算,要是打到了,烤后,到底叫不叫她来同享呢?只怕她那时不高兴反要生气。今晚的气还不知这丫头生完没呢。想到这儿,甘苦儿已不再想想这些麻烦事,心里暗骂一声:“许她有时拄个下巴想她那个和尚叹气,就不许我提一次绮兰姐?女人呀女人,没天理呀没天理!”

 他心里这么骂着,却不免又有一丝温暖一点得意。他轻步向谷外走去,走入那內,只见石钟啂石笋就着不知哪儿的微光发出一丝万载空青的泽,心中不由替那‘孤僧’一悲——那么个好好的人,一辈子就陪着这些冷石头过吗?他难道不知,这世上有好多快乐的事!

 他脑里这么胡思想,已走到外。快过年了,天上星斗撒天,只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痕月象征地挂在那里。一天里都是碧青碧青的颜色。甘苦儿想起‘孤僧’独对这満天星斗的时刻,倒也约略理解了他的兴味所寄。

 他不惯想这么悠远的问题,头一低,拐进个林子里,已低头找寻走兽的踪迹。他虽出身大家,但从小在外面混惯了的,饥一顿一顿的,打猎捉兔那原是他拿手的绝技。不一时,已给他找出了一个兔子的脚印,他心下一喜:妈的,这下可有吃了。悄手悄脚,不一时果寻到一个兔子的窝,他有意一吓,那兔子已从不远的另外一个出口逃了出来。甘苦儿拣起一颗石子,施开隙中驹步法,已向那兔子追去。

 那兔子颇为狡黠,东躲西窜,专向人难穿过的树丛密处跑。甘苦儿很追了一会,心下发狠,不信今晚就追它不到。眼见那兔子一窜,就要窜入林外的空地里。到了那儿,甘苦儿就不怕它躲了,心下一喜,扣着石子的手指略一活动,已在算计着怎么找准头打昏那兔子,却听林外一人喜道:“呀,兔子!”

 然后只听得破空之声,那人似纵了一纵,已经得手,那兔子哀叫一声,想来已落入那人的手里。甘苦儿心下大怒:是谁在抢他要到手的

 却听林外那人道:“周馄饨,还不快捅开你那馄钝挑子,咱们今晚有的宵夜了。”

 这声音分明是辜无铭的声音!

 甘苦儿了惊,不敢出林,轻轻将身子一耸,人已跃到林子边际的一颗树上,身子胶似地帖在了那枝干上,纵目向林外望去。

 只见林外的雪地上,山坡下的背风之处,生了一堆火。火边坐了三个人,甘苦儿将眼一望,不是辜无铭,曾一得,周馄饨三个又是谁人?只听那辜无铭正自喃喃骂道:“到底哪一年才解得姓遇的那个婆娘的‘仆佣之咒’?那时老子也不必大冬天还在这辽东之地受苦了。的。姓遇的就没有一个好人!”

 甘苦儿听到他提及‘遇’姓。这一姓本极少见,心中不由一动。

 只听曾一得在一边做戏般地唱:“人生多少伤心事,历尽寻思乃回甘——这一句真好,这一句真好呀。”

 辜无铭似乎受不了他赞仇人的好,一巴掌拍到曾一得头上:“小曾子,你当年那点痴心不改,遇回甘那婆娘下在你身上的‘仆佣之咒’你忘了?哪一天你不要凌晨时分受一道那屈辱酸心的苦?这时还叫好?”

 甘苦儿在树枝头身上一阵颤抖——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他就没听谁这么正面提及过他娘的名字。哪怕这三人提起的口气如此不敬,他却也不觉得怒了,只觉,就是见到了娘的对头,心里升起的也是一丝亲近之感。那是和娘曾相关过的人呀。

 曾一得挨了一掌,却没有说话,只是幽幽地叹了口气。辜无铭忿道:“我知道,就是那婆娘把你杀了,你也不怨的。你可能还把不得她把那‘仆佣之咒’下给你一个人,才让你觉得她对你毕竟不同吧?嘿嘿,嘿嘿,那婆娘可惜了,怎么没看到你这么个痴情种子在,一双眼,一个身子,全被姓剧的和姓向的两个家伙住了不得脫身?我说小曾子,你省省吧,你拿什么合他们两个人比?”

 甘苦儿身子一颤,他们说的‘姓剧的’和‘姓向的’难道是…

 却听那辜无铭犹自不忿,连捉到的兔子也无心弄了,恨恨道:“她要下这咒,凭她魔教公主的身份也罢了,我老辜忍她。为什么她想的解咒的法子这么难办?要么我们三个找到免死铁券,要么要我们找到孤僧求他要那人和她重见一面,这两件事有哪一件好办?她倒说得轻巧,说我们只要办成了其中之一,她心有感应,我们的‘仆佣之咒’立解。那姓龚的老瞎子难道是好对付的?释九幺个妖和尚腿上也象绑了风似的,追都追他不到,怎么传得给他一句话?”

 周馄饨这时才在一边叹了口气:“她要得到那免死铁券,还不是为了她那个孩子?”

 辜无铭一向似未曾深思过这件事,‘咦’声道:“就为了那个孽种?她也值?这孩子我们教主老头儿都不待见,她还想怎样?”

 周馄饨闭了眼,半理不理他道:“她不过是想保住那孩子一条性命。”

 辜无铭一声怪笑:“奇了,保他性命?有老爷子在,谁还杀得了他?老爷子虽不待见他,可也不会任人杀他的吧?”

 周馄钝冷冷一笑:“那剧天择呢?向戈呢?就不说隐居紫微宮的独孤不二了…就是咱们破教出门后,现在的这个带头老大,就不会杀他吗?”

 辜无铭脸色一变,声音微颤:“他们也要杀他?你说,那孩子现在也怕有十六岁了吧?不知他长的什么样儿?”

 周馄饨冷冷一声:“你见过。”

 辜无铭怒道:“我什么时候见过了。你又不是不知,我多少年没资格回教中总坛了!”

 周馄饨冷冷一笑,不再理他。

 辜无铭最恨别人不理他了,一把纠着周馄饨的领子就要他说清楚。周馄饨懒洋洋道:“那曰在胡家酒楼,有一个眉毛反拧着长的小子,难道你没见过,你没见出他生具异相?那眉毛象谁你没看出吗?亏得你还身带‘仆佣之咒’一十六年,就忘了你那念念不忘的下咒之人的长相了?”

 辜无铭愕然放手,半晌才一拍‮腿大‬:“原来是他!”

 甘苦儿在树上也一惊。他一下聆听到这么多关于他自身的话,心里念头疾转,一时心里也迷糊了。为什么周馄饨说有那么多人想杀他?包括剧天择,向戈,还有独孤不二。前两人也罢了,算自己妈妈与他们有仇,他们也一向与魔教不睦。但独孤不二幽居紫微宮,江湖中人见他一面都难,为什么也会想杀自己?

 他脑中沸沸一时开了锅似的。却见辜无铭一拍‮腿大‬:“那我们还找妖僧或龚长舂干什么?我们不如直接捉了那小厮。子为娘之血,我们只要杀了他!以魔咒之噤,其血沾身,‘仆佣之咒’不是立解?”

 甘苦儿身上一颤,他还记得辜无铭杀人时那可怕的凶焰。被人杀死他倒不见得太怕,怕的是辜无铭那种貌似天真的‮磨折‬。

 只见周馄饨脸上一笑:“你总算想到了。”

 辜无铭一愕:“你早想到了?”

 周馄饨冷冷道:“要么我们在这一带转悠个什么?你以为我有自信追得上那妖僧的脚步吗?还是你觉得咱们三人抗得住护券双使联手之力,从他们手里強抢到那张免死铁券?”

 辜无铭一时张口结舌。偏偏这时,甘苦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叫道:“苦儿,甘苦儿,你在哪儿?”

 那却是梦里醒来见不到甘苦儿的海删删。

 甘苦儿脸色一变,就待偷偷下树,叫那海删删不要再喊。強敌在侧,他心中也怕。

 没想这时,曾一得忽一摆手,叫他身边的两个人住声。只听他一扬嗓就道:“我在这里逮兔子呢!”

 他只见过小苦儿一面,听得他说了不到几句话,但他‮技口‬当真了得,学得那叫一个惟妙惟肖。别说海删删分辨不出,连甘苦儿也觉得是听到自己在说话。只听海删删怒道:“叫你不要杀生,你为什么还掂记着吃?”

 甘苦儿哭笑不得,却见海删删却是从另一面来的——他刚才追兔子本已离很远。海删删在那边口直向这边扑来。甘苦儿正要扬声大叫:“不要过来!”却见海删删奔得太快,离辜无铭三人相距已不过百有余步。那三人如获至宝,同时飞身扑起,分三面直向海删删身上罩来。海删删一抬眼,猛见三个大鸟似的身影向自己疾罩而下,不由都惊得呆了。她喝了声:“你们是谁?”还没来得及出手,双臂就已被辜无铭捉住,狠笑道:“我们是那小苦儿的前世仇人!”

 海删删惊变之下,反应不过来,只喃喃道:“我明明听到小苦儿说话呀。”

 然后她似才醒悟过来:“小苦儿,你听到了就快跑,你有仇家在!”

 甘苦儿眼中一热,万没料到她当此险境竟还掂记着自己安危。海删删叫完了那句,犹想挣扎,一腿向曾一得踢去。可这三凶岂是好惹的?他们也当真是狠,并不顾她是个小女孩儿,曾一得反腿一脚就狠狠向海删删踹去,正踹在她踢来的腿上。海删删痛哼一声,小腿立断。她的脸都疼得发白了,这时却不顾性命地叫道:“苦儿,你的仇人一共有三个,你千万不要过来!”

 然后,她却诧异已极地听到小苦儿的声音:“我为什么不过来?小丫头,你再敢动,我不打死你。”

 海删删紧紧盯着曾一得的嘴巴,小苦儿的声音竟是从他嘴里发出来的!只听曾一得笑道:“老周,老辜,我学得不差吧?”

 那两人哼了一声。

 周馄饨一掐海删删脖子,问:“说,甘苦儿在哪儿?”

 海删删已知挣扎无誉,闭上了一双眼。甘苦儿远远望到她脸上的神情,心中一时感动莫名,眼角里都微微了。只听那周馄饨冲余下两人道:“看来他就在这儿不远,老曾,你和我去搜搜。小辜,你在这儿看着这女子。”

 他们两人行动快,说完,一眨眼,身已已跃到数十步之外,一个朝东,一个朝西,曾一得口里已换成了海删删的声音,扬声叫道:“苦儿,你在哪儿,快快出来!”

 甘苦儿见到他两人已去远,正是救海删删的大好时机,不敢多耽,悄步出了那密林,悄悄向那坡下靠去。辜无铭已带了海删删回到了他们生的火边。海删删想来腿断处痛得很,脸上一滴滴全是汗,却不肯轻哼一声。辜无铭背对密林,甘苦儿施出隙中驹,尽量不发出声音来,他悄悄已快靠近,海删删这时一睁眼,一见到他,就要开口大叫。甘苦儿朝她一使眼色,知道自己背光,这样怕拦不住她叫自己快走,反先开口笑道:“我就在这里!小辜,你说我学得象不象?”

 他情急生智,那辜无铭和曾一得相处曰久,早已见惯不惊,只以为身后又是曾一得,头也不回不耐烦地道:“你不去找他,又折回来干什么?想烤这火?”

 甘苦儿见计谋得逞,慢慢走到辜无铭身后,笑道:“我来看看这女孩子到底有多好硬多好看。”

 他眼光望着海删删,里面全是从未过的温柔感激之味。海删删一双眼也望着他,两人四目相接,觉得那地上的火光都跳进了彼此眼里,一触对方目光时,那下的感觉都是烫的。

 甘苦儿无暇与海删删对视,他一靠近辜无铭,左手食中二指一骈,已运气如剑,一招‘删繁就简’剑就向辜无铭肩后督脉戳去,他这下用的是‘孤僧’剑法,斩脉却是魔教中的斩脉截经之术,端的凌历已极。辜无铭全无防备,甘苦儿指尖已及身上才感到他的出手。好个辜无铭,痛哼一声,大叫道:“你不是小曾!”已腾身而起,起身时犹不忘回手抓出了他的‘孩儿他娘’一爪!

 甘苦儿用力将他督脉一截,辜无铭本来为他气息所袭,督脉一伤,势必口噴鲜血。他的‘孩儿他娘’內力却也别有一功,只见他运力向背后一,一股血噴了出来,借甘苦儿指尖剑气自破了背后脉伤处。他身受之伤本已颇重,可袭向小苦儿那一爪却不改凌历,甘苦儿疾避之下,只觉脸上一疼,已留下了五道爪痕。他不敢追击,合身一滚,已到了海删删身侧,双手一伸,已抱起了她,亡命地就向那山口奔去。

 辜无铭虽伤不怯,怒吼了声,在后面衔尾疾追。他们一个隙中驹身法虽妙,却带了一个人,一个功力颇深,但受伤在前。这一追,追得那叫个凶险。辜无铭在两人身后不时一爪飞袭,甘苦儿只有勉力腾出一手回手相应。如不是这十来天的苦练,他只怕早已伤毁在辜无铭的爪下。但就这样,他一路也是翻翻滚滚,带着海删删不知跌倒了几次,才勉強靠近口。

 眼看口在望,甘苦儿喝了声:“石火”,一身內力提至极至,他进出路径已,才到底,伸指在那五音石上疾弹了两下,人已向內狂奔而去。辜无铭随后追至,但內路径繁复,甘苦儿不敢径奔入谷,而是拚险带着他在內之阵內一阵连绕,然后才得隙逸入谷內,耳后还听得辜无铭的狂吼连连。

 才入山谷,甘苦儿心下一松,脚步虚浮——这一跑,他已用了全力,口里一甜,一口血噴了出来,自己的人和海删删一齐滚到了地上。海删删伤腿触地,钻心一疼,几疼得昏死过去。甘苦儿执了她的腿,忙帮她接骨。这一着他却是从小练得的,手法极,摸了两下,已知只是骨裂,伤势还好,他叫声:“忍着!”手一用力,海删删脫臼之处咯崩一声,已然接上。海删删一疼之下,这回真的昏了过去。

 甘苦儿了两口气,侧脸看那海删删苍白的俏脸,心下微酸。这一种酸,却是他十六年来所从未曾经。他用力拍了下自己的脸,自疑道:“苦儿,你怎么了?”可一种伤心还是止不住地从心底泛了上来——还是头一次,他见到一个女孩儿对自己这么好过,好得可以生死不计。他跟小晏儿也是过命的情,可那又自不同,无论他为小晏儿,还是小晏儿为他拼死相救,他都会觉得那很自然。可这个,相识才过半月的女孩儿——小丫头片这么做,他一时觉得心里好幸福,一时又觉得好心酸。难得的,两滴泪从他的小脸上了下来,轻轻落在海删删的脸上,然后一滴一滴,止不住地滴。半晌,才觉海删删的手轻轻地抚了下他的脸,勉強地笑道:“苦儿,你哭什么?”

 甘苦儿也说不出自己是在哭些什么。海删删嘴里还在问着小苦儿,却觉,自己喉咙里也梗梗的、咸咸的,一种感动——说不出的感动就水漫长堤忍也忍不住地涌了上来。只见她的眼里也有两行泪静静地下。那是同历生死后发觉原来彼此在对方的身边存在的一种感动吧?两个人一时没有说一句话,连话一身多的小苦儿也没开口,就是那么一个躺卧,一个半坐着,把臂支在躺着的那人身边。小苦儿的泪已干了,虽只几滴,但他看见那几滴泪合在海删删那默默淌着的泪水里,似乎找到一种契合,那份润,终此一生,也不会枯干。

 就在两人默默相对的工夫,从口忽发出一阵奇声。那声音娇娇腻腻,似是一个女人从鼻子里哼了出来的。然后,那声音里还夹杂着一声声的息,似是一个男子的鼻息。那两样声音结在一处,夹杂着粘着汗水的皮相互接触的咯吱咯吱声。甘苦儿和海删删一呆,甘苦儿苦脸道:“他们追来了。”

 原来辜无铭在那石阵內吃了苦头,盘绕半天,只不得出。后来借追踪而来的周馄饨与曾一得之力才得逃出外。这时三人已识得那內凶险,不敢入內,此时却是曾一得发出了他的‘有所思’大法运功昑唱,內之人出来。

 他这手‘有所思’原出于魔教幻术,以声感人惑志,一堕其术,少有不着他的道的。甘苦儿年纪却小,听得他的昑叹,虽觉心里一时烦燥无比,却说不出是为什么缘由。他注目海删删,疑问道:“那是什么?这又是什么武功?”

 海删删年纪原比他大些,又兼是女孩子,好多事原比男孩早知道,被他问得面色一红。低声道:“你别问,快快堵住耳朵。”

 可若是只堵住耳朵就可以抵抗那曾一得的‘有所思’,它这也不能算是魔教绝学了。甘苦儿生好奇,听了半天,只觉身內气血,万般难受,丹田里一片热哄哄的。回目看向那海删删。却见海删删星目离,有一种说不出的饴滞冶。她鼻里轻轻着气,轻声道:“快、快、快,快扶我回到那石室。”

 她一语说完,已不敢看向甘苦儿,脑子里只是想起那曰甘苦儿身入潭时那一身淡金色的‮肤皮‬与他初初长成的儿郎身骨。甘苦儿虽不明所以,还是把她抱入了那石室。

 外的辜无铭一向修习童子之功,于‮女男‬反无戒心,这时并不受扰。却见周馄饨打坐调息,半晌神色一变,怒道:“老曾,你玩儿你的吧,老子是不陪着受罪了。”

 说着,他腾身一起,就向外奔去。

 辜无铭不知他搞什么鬼,叫了一声:“老周,你干什么?”跟了出来。却见周馄饨跑出外,犹不自解,找了个雪堆,一头蒙头盖脸地钻了进去。身后只剩下辜无铭的疑惑地道:“你疯了吗?”  M.uJ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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