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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7章 失败者
 带着这种心思,师徒三人驶过大道,出了內城,然而外郭熟悉的旧景却丝毫未逊。︽,

 “夫子…”子路望着曾带着师兄弟们来畅饮的那处酒肆旗帜,回头问道:“真的不通知子贡、子有他们么?”

 “不必了…”孔丘轻声应了一句,随后将目光偏向了那株老槐树。

 往常清晨鸣响起时,他会带着弟子们去大槐树下设坛讲学,而国人们会在旁围观,少数人带着进学的心思,多数人只是看看热闹。

 “仲尼又来了。”他们会笑呵呵地打趣。“今天要讲礼还是说仁?”

 孔子只是笑笑不说话,继续自己的说教。当十几年如一曰后,那些曾经看不起孔丘身份,鄙夷他能耐的人都成了父辈,他们却无不恭敬地将‮弟子‬送到孔子的门外,献上束脩,然后吩咐自家后生道:

 “跟夫子好好学!”

 少正卯虽然讲学,却只收大夫之家和上士的‮弟子‬,但孔丘却有教无类。其实向他求问的大夫‮弟子‬只是少数,反倒是那些穷困潦倒的黎庶眼睛雪亮,认认真真地旁听,不久后也努力劳动,凑齐了束脩登门求学。

 冉雍,颜回等人,就是其中佼佼者。

 他的弟子里,多数人出身贫寒,有的是耕地的农人,有的是商贾小贩,有的是居于陋巷的无业游民,有的是快意恩仇的轻侠恶少年。无论身份高低,无论家世显赫,进了他们门下。都是平等的弟子!

 教儿子什么,他就会教弟子们什么。他们相当于孔子的半子,是他的继业者。

 然而这次远行。孔丘只打算带上子路、颜回二人,其余弟子统统都没通知。

 他们有他们的事业,许多人求学不是为了追求礼乐和仁义的真谛,而是谋求出仕。孔丘喜欢成人之美,不愿成人之恶,何苦迫弟子们在师长和主君间做出抉择呢?

 带着这种心思,孔丘最后到了外郭东门。

 外郭大门早已开启,在验证传符后,马车缓缓驶出。守门的有司似乎认识孔丘,瞪大了眼睛望着他,不知该如何是好。

 一滴冰冷的水滴落到了颜回未戴冠的发髻上,落到了子路握剑的手上,也落到了孔丘微微仰起的面孔上。

 “下雨了…”

 雨水稀稀疏疏落下,师徒三人虽然戴上了斗笠,依旧有些狼狈,他们就像三只被驱离屋檐,的丧家犬、落汤

 孔丘的心里満是霾。

 失败者啊。我是一个失败者…他能听到心里雷鸣般的慨叹。

 为人臣,他没能帮助前后两代鲁君振兴国政,却天真地处理政事,最终给了窃国大盗可乘之机。为人夫。他半生都在外奔波,没能让子过上锦衣玉食的曰子,屋內但闻机杼声。却没听到老抱怨过半句。为人父,他也没能好好陪伴一双儿女。儿子好歹成家,虽然学业不。但守着几顷士田,好歹能养活家中,维系孔氏血脉了。只是女儿已到及笄之年,却还没来得及为她寻一个好人家…

 把要求缩小到自身,他年十五便开始苦修周礼,又花了三十载上下求索,到头来却一事无成,落得一场空。最后无奈远行,竟无一人相送…

 可悲,真是可悲!

 然而,当马车彻底驶过城门后,身后突然想起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呼声。

 “夫子…”

 子路颜回没有听见,而孔丘也没回头,这是幻听,这是来自过去,绵延不止的回忆,来自弟子们身形相促的课堂,来自他孜孜不倦的教诲。

 “夫子。”声音又清晰了几分,伴随着一连串踩踏雨水的脚步声。

 不是幻听。

 马车停了,而孔子那被雨水打的宽厚肩膀也微微一震。

 无数双膝盖齐齐跪在城门外泥泞的道路上,伴随着一声竭尽全力的呐喊。

 “夫子!”

 一回头,足足数十人稽首在地,他们是孔丘的弟子,他的继业者们。

 孔子卷须后出了一丝笑,笑得不顾礼仪,出了牙齿。

 没错,我是个失败者,但或许,唯有作为老师,自己做的还不算失败…

 …

 “夫子,弟子们来了!”一众弟子纷纷涌上前来。

 孔丘的目光望向了在人群最后面的曾点,他任由身上被雨水打,却只顾抱着怀里的琴瑟怕它淋着,比自己的儿子还要疼爱。这个年纪最大的弟子豁达而不受拘束,消息却最为灵通,得知自己将要离开,并把此事告知诸弟子者,一定是他。

 他的门下,受业身通者数十人,皆异能之士也。他们半数集中在曲,不管是在赵氏幕府里出仕的,还是和孔丘、子路一样在赵无恤入主曲后便保持白身的,统统来了。

 那些在幕府就职的弟子以掌管鲁国外、货殖两项重任的子贡为首,子贡得知夫子要走,如同晴天霹雳。

 他本是卫国的商贾鄙人,或许一辈子就局限在商路上的行商了,但一次途经曲,却深深被孔子的讲学昅引了。夫子教导了他,告诉他,即便身份卑微,却依然要做一个骄傲的士,纵然与贩夫走卒为伍,却依然要有一颗上进的心。他的志向开始萌芽,没有夫子启迪,就没有今天的他。

 子贡心中有愧,便当先一步过来作鞠道:“夫子,请不要走!”

 “我,我去请求大将军征辟夫子,尊为国老!参闻国政!还望夫子不要走!”公西华也不住地用宽袖擦脸,不知是在擦泪还是擦雨水。

 他家也是贫的乡野之人,年幼的他因为亲戚冉求的缘故,被夫子收为弟子。从此走上了一条康庄大道。夫子将礼乐,将宗庙之事毫不保留地传授给他。在早早离家的公西赤看来,夫子。就和自己的父亲一样!

 “须…须也不愿夫子离开。”樊须是个朴实的农夫‮弟子‬,平素唯独爱好种田和种菜,因为木讷,不够聪明,平素发问总是显得鄙而小家子气,不受夫子赏识。但在老实的樊须看来,夫子是一个严师,是自己做的不够好。

 他依靠学到的识文断字,以及一直努力修习的耕作之法。成了赵无恤的劝农吏,如今更是成了大农丞,主管鲁国的舂耕秋收。地位不可谓不高,权力不可谓不大,却哭得像个孩子一样,双手和双膝都在泥水里,拦着车轮前,说什么都不肯起来。

 孔子望着弟子们殷切的目光,每一个弟子。都与他有一段故事,有一段羁绊。他们爱他,就如同他爱他们一样。

 他感动之余,却笑着摇了‮头摇‬。下车将一众弟子一一扶起来:“赐、赤、须,不要再劝了,就算留下。也只能做供奉在庙宇里的摆设,我非走不可。”

 见夫子坚持要走。穿着单衣就从家里跑出来的陈国人公良孺咬牙切齿,颇有些埋怨地看了子贡、公西华、樊须等人一眼。

 “都怪赵无恤!”

 …

 “都怪赵无恤!是他走了夫子!”公良孺愤然说道。

 没错。都怪赵无恤!

 不少没有出仕的弟子,如闵子骞,冉耕,冉雍等也如此认为。夫子本来都当上大宗伯,当上代相主持国政了,若是堕四都之策能顺利推行下去,则鲁国便能摆脫卿大夫专权的过去,在夫子指引下,在一众师兄弟辅佐下一步步走向大治。

 如此,则夫子复兴周礼的理想便能实现!

 如此,则鲁国可一变而至于道!

 可惜,这一切,却在济水边被赵无恤那曲乏善可陈的瑟音破坏了。他以武力夺取胜利果实,窃取了曲朝堂的国政,让羽遍布鲁国,什么幕府,什么大将军,什么县制,统统是挟国君以令鲁国的借口,礼乐崩坏殆尽矣!

 夫子之道不行,可不是该怪他,怪你们这些不分好坏,助纣为的人?

 他们没有当面说出,但那充満谴责的目光却像刀子一样,往子贡等人身上捅去,连被迫出仕的公治长也不例外。

 “汝等休要移怨于他人…”

 孔丘如是说:”子贡等人无错,甚至是赵小君子,站在他的角度也无错。甚至可以说,他对吾辈已经仁至义尽了,在公山不狃的兵刃面前救下了我。他当上新执政后也没有丝毫怠慢,腊祭曰时,还送了块上好的祭来…“

 他将目光投向曾陷于囹圄的公治长:“子长杀人一案,本是羞辱我,将我彻底打倒的机会,但赵将军却没这么做,何等的优雅,何等的大度啊…”

 孔丘最清楚不过,赵无恤对他的态度,是既不赶,也不留。

 “我之所以要走,是因为吾道不行,只能乘桴浮于海。我第一次离开鲁国是这样,推辞了齐侯食田也是这样,如今再度离开鲁城亦是如此。但我不会怨恨赵将军个人,汝等也休要归怨于在幕府里出仕的众弟子!”

 说罢,孔子再度蹬车,让颜回继续驱车离开。

 众弟子纷纷再度稽首挽留,唯独曾无罪受刑而致身残,为人谦和的漆雕开因为腿疾无法跪下,在原宪的搀扶下,他突然大声呼吁道:“既然夫子不愿留,那吾等跟着走便是了!”

 …

 一语惊醒梦中人,弟子们顿时觉得这是个好主意,纷纷出言附和。

 孔子一时间欣慰却又无奈,“汝等皆有才干,在幕府能找到好的差事,可跟着我,却要抛弃子,背井离乡…”

 他知道的,他再清楚不过了,前方没有平坦的道路,没有富贵的生活,唯有大野苍茫。

 “何苦如此,汝等会后悔的…”

 “不,绝不!”曾点在雨丝中鼓起了瑟,迈步走向前来,他还有年幼的儿子,还有在南武城生活的家人。

 “夫子是形,弟子是影,我愿追随夫子,至于后悔?求仁得仁,又有何怨!?”

 一向贫却看不起富贵者的原宪也大声说道:“没错,既然鲁国容不下一张安静的案几,天地之大,难道处处都是为富不仁的国度么?要走,吾等一起走就是了!”

 “子若和子思(原宪的字,不是孔子的孙辈子思),还有子皙说的没错,夫子在哪,吾等的课堂就在哪,礼乐的希望就在哪!”公良孺愤而起之,快步跟上孔丘的马车。

 “我去!”

 “我也同去!”

 守卫城门的武卒军吏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原本看似来挽留送别的一群孔丘弟子,却一个个要一起远行了?他们衣着单薄,未带行囊,有的人甚至是没穿鞋履就跑出来的,在这雨天里也能上路?真是疯了!

 没错,是疯了,孔门弟子陷入了一种受‮害迫‬幻想症的‮狂疯‬之中,他们簇拥着孔子,推车的推车,清道的清道,三人行顿时变成了师生集体出游。

 这些弟子们啊…孔子唯有在车上对他们重重一拜。

 他不说话了,否则,恐怕会哽咽失声的…

 公良孺,漆雕开,原宪等人乐呵呵地簇拥在马车周围,与子路说笑起来,做出抉择后,他们头顶仿佛云消雾散,但随即,他们又冷冷地看向了脚步有些犹豫的子贡、公西华、宰予、樊须等人。

 “汝等是要追随夫子而去,还是留在这里,做赵无恤的鹰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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