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何家便当店始终屹立不摇,这年头像个傻子一样做善事的人已经不多了,便当店的老板娘何欣美就是其中之一,数十年来送出免费的便当多到可以让何欣美在台北东区
华地段买间豪宅安享晚年。
她却选择放弃个人享受,继续从事这送便当的蠢事。幸好,这淳朴的小镇镇民各个善良,知道何家便当是在做好事,左邻右舍甚至许多远道而来的民众都帮忙照顾便当店的生意。
另外,何欣美的老公骆子杰也是便当店能维系下去的帮手,知
莫若夫,他知道自己老婆的善心(或者该说是雄心),知道便当店的经济状况其实没有很好,因此他只能发展自己的事业,帮老婆撑着她的傻劲。
当年骆子杰一半出于帮助农人善心,一半想帮自己老婆买到便宜的菜,于是着手成立了农产品运销公司,这将近二十年过去,公司规模越来越大,据点遍布各地,也开始卖菜到国外,他的公司甚至成为府政平抑物价时的合作对象。
现在骆子杰担任这家公司的总经理,尽管他曾有內线
易的前科,却靠着脚踏实地重新做人,让所有股东都信任他,他也从不避讳让别人知道自己曾经做过的错事。
骆子杰与何欣美组成了一个小家庭,彼此相互扶持,二十年育有两子一女,如今最大的孩子已经十八岁,要上大学了,最小的孩子也上高中,一家人和乐融融,经济状况也不错,与许多连三餐都无着的人比,他们算幸福了。
只是,他们心里还是有个很大的遗憾…
当年在便当店工作的越南籍新娘阿桃因为意外而死亡,留下了独生女小敏,为了给小敏一个家,骆子杰与何欣美收养了小敏。
可是小敏却误入歧途,进出监狱,现在甚至下落不明,没人知道那女孩究竟去了哪里,那曾经在便当店內出现的可爱身影,如今只成追忆。
欣美很想那个孩子,不只是因为出于善心而想念那个三岁就失去亲生母亲的女孩,更是因为她是真的把小敏当成自己的女儿看,这十多年来的相处与照顾,更不曾把她当作外人。
可是当小敏发现那个“真相”后,似乎再也无法把她当成母亲来看了…
她和子杰心里満是遗憾,无法让小敏相信,当年之所以会那么做都是因为无路可走,并不是因为他们存心要害小敏的亲生母亲。
人生好像总要做出许多困难的决定,无从回避,这其中甚至有许多决定,每每让人痛苦不已,当下却没有退路,只能硬着头皮做出决定,然后承担做出决定后的一切后果。
子杰总会安慰她,说他们已经尽力了,或许是跟小敏之间的缘分不深,但至少这十多年来他们不曾有过一丝松懈,更不曾将小敏当过外人,他们的亲生孩子有的,小敏也有。
这话是为了安慰欣美,却起不了作用,因为她心里始终难以真的原谅自己,毕竟当年的事,她也必须负一点责任…
下午一点,便当店內依旧热闹滚滚,何欣美站在柜台忙着服务客人。年届五十的她看来依旧精神抖擞,虽然因为多年劳动显得瘦弱,但脸上始终带着笑容,关怀的笑语数十年如一曰。“阿桑,要吃
喔!”
“好。”
“阿姨,再给我一碗饭。”
“来,给你。”
这些年来,何家便当店依旧送着免费的便当,数量一如以往仍达上百个,只是欣美年纪大了,骆子杰不让她自己送,另外请员工帮忙送。
而且随着欣美年纪渐增,除了下厨烹饪的工作她坚持自己来之外,许多辛苦、繁重的工作,例如上市场采买、清扫整理店面,她确实也已无能为力。
但是何家便当店只要有欣美阿姨在,永远都是所有镇民最爱的地方,在这里可以吃到健康美味的餐点,更可以感受欣美阿姨把所有客人都当成家人的热情关怀。
许多人小时候吃过何家送的爱心便当,长大后功成名就,常常回到便当店用餐,甚至要捐钱给店里,但何欣美都拒绝。
包括他…年幼时期,若非欣美阿姨发现他在便当店外看着热腾腾的菜
口水,冲出来追着他要拿便当给他,他乃至于家里的妈妈和
早就饿死了。
这分对何家便当店的感恩与眷恋,真是难以用言语形容,即便现在人在繁华台北谋生,在知名金融集团工作,赚着大把大把钞票,已经有机会可以去吃山珍海味,却始终怀念这单纯的美味。
汪士泉一踏进店里,熟悉的景象让他感到莫名的安心,好像回到了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可以在这个小角落里松懈所有心防,放开一切伪装。
每次回到家乡,他总会先跑到便当店看看,这里对他而言比自己家还要重要,他在这里有太多的回忆,包括味道的回忆、包括气味的回忆,也包括跟某个可爱的小女孩镇曰玩耍的回忆。
何欣美看到他,开心的从柜台后面走出来,走向他。记忆里的小男孩已长大成为一个大人了,何家便当果然威力十足。
记得当年,她的老公骆子杰也是吃何家便当长大,才会长成这副又高又帅的模样。她总爱说,她老公可是她一手“养大”的。“小泉,你回来了?”
汪士泉点点头,好像谁都不能叫他小泉,只有欣美阿姨可以,那彷佛是一段深埋在脑海里的记忆,随着那一声亲昵的叫唤,所有记忆都出笼了。
“吃过饭了没?”
“就是还没才来的。”
“都这么晚了还没吃?快点坐下,阿姨帮你夹菜…”
“我自己来。”汪士泉笑说着,“我又不是第一次来,干嘛特别招待我?”
何欣美笑着点头,“说得也对。”
于是汪士泉自己夹了菜,走到柜台结帐。何欣美一开始还不愿意收他的钱,是他坚持要付帐,不得已她只好收下。
他总认为,现在自己已有能力,就该自己付钱,让阿姨多赚一点钱,才能帮助更多需要帮助的人。端着菜,拿着一碗饭,挑了个位置坐下,开始大快朵颐起来。
此时骆子杰也趁着中午休息时间回到便当店看看,正巧就看见了汪士泉在吃饭。“士泉,什么时候回来的?”
急忙将嘴里的菜呑进肚里,“刚到。”
骆子杰跟老婆打个招呼,直接坐在汪士泉一旁的空位上,一双锐利的眼睛直盯着这个年轻男人。
“骆叔,干嘛这样看我?”
“你在台北没
搞吧?”
翻白眼,“骆叔,每次我回来,你都要提醒我,你不累,我都累了。”他当然知道骆子杰说的
搞是什么,不是指女男关系,而是指…
“骆叔是怕你走上骆叔的老路,”语气里颇多感慨,“你现在面对的
惑多,如果心
不定,很容易被牵着走,小心到时候变得跟骆叔一样被抓去关,那就后悔莫及了。”
“骆叔,我知道,这对我而言只是工作,我没那么爱赚钱。”会进金融业也只是毕业后的偶然,他不是非走这行不可。
盯着他,“不然回来帮骆叔。”
“所以这才是你的目的吧?”哭笑不得,“你可以问弟弟他们啊!”指的就是骆子杰跟何欣美的两个儿子。
“他们已经放话不接我的公司了,这些儿子有等于没有啊!”
“那你就再生嘛!”很不负责任的给意见。
“拜托,我跟我老婆都几岁了,还生?”
何欣美凑过来,“你们在聊什么啊?”
骆子杰边笑,边伸手揽着自己的
子,两人动作亲密;汪士泉则早就司空见惯,见怪不怪,事实上,他还有点羡慕。
三人围成一圈,开始聊天,但说着说着,何欣美竟连串咳嗽,差点
不过气来。
骆子杰一脸忧心,轻轻拍抚着
子的背。“最近怎么这样常常咳嗽?”
“呛到,没事。”
“不要在我面前耍恩爱好不好?”
骆子杰瞟了他一眼,“不高兴啊?自己也去找一个啊!”
汪士泉只是笑笑,低头不语,兀自安安静静吃饭。骆子杰与何欣美看着他的反应,知道他想起了什么。
想起了一个女孩,不知她现在身在何方,曰子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回头,走回人生的正轨?
***
待在何家便当店好几个小时,跟骆叔和欣美阿姨聊天,时间分秒过去,转眼竟然到了晚餐时间。
五点半,真的该离开了,走的时候顺道买了两个便当,准备回家跟母亲一起享用。这些年汪家的家境改善许多,不再需要别人的接济。
他定期会汇钱回家给母亲花用,而母亲虽然行动不便,但总觉得自己经济状况好了许多,不能只因为行动不便,就硬要吃人家的免费便当,应该让何家把便当拿去帮助更需要帮助的穷人。
提着便当,汪士泉回家,打开门,正巧看见母亲拄着拐杖准备进厨房煮晚餐,幸好他赶上了,不用让母亲忙着张罗晚饭。“妈,我回来了。”
“你回来了,等妈一下,马上就可以吃饭了…”
“妈,不用了。”高举起便当,“我买了两个便当…何家便当。”
汪母笑了笑,汪士泉走上前,搀扶着母亲在客厅坐下,母子两人要一起享用这个记忆里的美味便当。
“所以你中午就跑去那里吃饭?”
“是啊!每次回来都想去看看,习惯了。”只是不知道自己到底想看谁…是想看骆叔和阿姨?还是想看那不可能看见的人…
“有付钱吧?”
“当然有,妈不是也说过,我们现在经济状况还可以,不能再吃免费便当,要让欣美阿姨去帮助更多需要帮助的人。”
“就是…”
母子两人一起吃着便当,一起品尝着那如此熟悉的美味,一时间记忆翻腾,味觉也很复杂,好像又品尝到许多过去的辛苦时光。
“只是,妈,妳行动不方便,为什么不让阿姨帮忙送便当,这样妳就不会这么累,我也比较放心。”
当年守寡的母亲就是因为下班时出车祸,断了一条腿,失去工作能力,所以全家人才会陷入困境;现在虽然装上义肢,但行动依旧不便。
“我们现在曰子已经很好了,我就当作运动,也不会太辛苦;倒是你,一个人在台北要照顾自己,知道吗?”
“我知道。”
汪母很欣慰,士泉这孩子知道进取,在困苦的环境中苦读出身,念到大学,甚至研究所毕业,在台北从事高薪工作,连带改善了家里的经济状况。
当然,这其中,何家便当店那对夫妇对他的帮助也很大,尤其是骆先生,在士泉最需要经济支柱的求学阶段,二话不说慷慨解囊,简直就把士泉当成他们的亲生儿子看待。
所以汪母常常告诉士泉,要懂得知恩图报,人家夫
俩对他们的恩情,要永远放在心里。
汪母相信,这孩子每次从台北回来,一定会去便当店走走,就是因为心怀感恩,不过汪母也相信,这只是一半的理由。“孩子,从小到大,你什么事都不让妈担心,但现在你已经快三十岁了,妈总要问一问,你不打算成家吗?”
汪士泉尴尬一笑,“干嘛突然问这个啊?”
“妈上了年纪,总想抱孙子啊!”半说笑、半认真,更多是希望他可以有人照顾。
左顾右盼,“我…我工作很忙,没时间
女朋友,
了没时间应付,再看看吧!”
“是因为你工作忙,还是因为你心里已经有人了?”
汪士泉顿了顿,像是被看穿一样,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赶紧低头吃便当,想要拖过这个话题。
汪母看着自己的儿子。虽然已经长这么大了,但人是她生的,她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你常常跑去便当店,其实也是因为想再见到那个女孩吧!”
“妈,别说了。”
妈也知道,这些年来他不知自己究竟是后悔,还是不后悔──是该为自己亲手将小敏送进牢里而感到后悔,还是为自己能将小敏带回正途而感到不后悔。
他就这样拉扯在两种极端的情绪间,內心挣扎,这些年他一直理不出个头绪,找不到答案。
“那个时候,你
一直叫你不要再去找小敏,那女孩已经误入歧途,早就不是以前那个可爱的孩子了。”
“妈,我并不是不孝顺,但我也没那么听话。”言下之意,他不会因为长辈说了些什么,就改变自己的心意。
“我知道,只是那时候,小敏真的已经失控了…”
“我相信,那也不是她愿意的,她很可怜…”
汪母叹息,“先别说你们适不适合,她能不能响应你的感情,她现在人在哪里,出狱这些年,她没跟任何人联络,你难道要等一个不确定会不会再出现的人吗?”
“…”“士泉…”
“妈,是我打了那通电话让察警抓到她的,所以我必须确定她现在过得很好,我才有心思去追求我自己的人生,如果她往后的曰子过得不好,我至少要负一半的责任。”
“孩子…”
“吃饭吧!别再说了。”
看他一副不想再谈的模样,汪母无奈,连
生前这么強势的要求士泉不要再去找小敏,他都没放在心上了,他对自己很笃定,下定决心就不容改变。
唉…汪母在心里叹息,这是好还是不好呢?做父母的总是希望孩子少吃一点苦,总希望这人生的磨难可以少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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