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喝完腊八粥。我感到眼皮沉重,爬上铺就睡。恍恍惚惚中听到那幽会的暗号又笃笃地响起,但我实在是没力气去跟踪了。蓝幽幽的棉花在我脑海里翻腾着,在我的梦里翻腾着,李志高和方碧玉的头颅像颗绿油油的西瓜,在棉花上漂浮着。
“起…起
…该…该换班了…”冯结巴又用大
捣门了。
我努力睁开眼睛,
掉眼睫
上的眵目糊,穿好服衣,上中下三层铺上都有人在穿服衣,
铺嘎嘎吱吱地响着。
“李大哥,李大哥!”我喊叫着,但上铺上没人应声。
我爬到上铺一看,李志高的被子卷着。
我心中泛起一种说不清的味道,一个人往7号垛走去。我知道李志高和方碧玉又到30号垛上钻
去了。
我们同班抬大篓的伙伴王強和刘金果已经到了。刘金果在垛沟里响亮地撒
,王強爬到垛上去往下蹬棉花。
“老李怎么还没来?”王強在垛上问我。我没有吱声,他蹬着棉花说“他不来就不热闹了。”
135柴油机轰鸣起来,随即车间里几十台轧花机也卡嗒卡嗒地运转起来。王強和刘金果抬着一篓子棉花颠颠地朝车间跑去一边跑一边唱。我和李志高创造的“歌唱工作法”已在我们这些抬大篓子的伙伴里推广了。
半个小时后,李志高还没来。
车间主任郭麻子来了。一见就我骂:
“马成功,狗曰的,你们想闹罢工是不是?”
我没有吱声。他问道:
“李志高这个狗曰的呢?”
我说不知道。
郭麻子气得跺着脚骂:
“狗曰的,哪里去啦?狗曰的方碧玉也不见了,让老子替她当了半天班!”
初八的月亮惨淡地挂在西南方向,颜色苍白。
郭麻子喊叫:
“王強、刘金果,你们俩先往北半边抬几篓子!”
王強嘟嘟哝哝,刘金果哑着嗓子问:
“凭什么让我们替他们抬!”
郭麻子说:“再不抬轧花机就要空转了,抬吧,把他们俩的工资扣了,给你们俩补上,快抬!马成功,你给我快把李志高和方碧玉这两条
狗找回来!”
我大声说:“我到哪里去找?”
郭麻子蛮不讲理地说:
“我不管你到哪里去找,反正我要你去把他俩找回来!”
正吵嚷着,李志高从垛后边蹿了出来,边跑边喊着:
“来啦来啦!”
郭麻子骂道:“我
你姨李志高,你耍大不要紧,可别误了我的活呀!”
李志高说:“我…我…”
郭麻子说:“少嗦少嗦,快抬棉花,赶明儿再跟你个兔崽子算帐!”
李志高对我说:“对不起你老弟,我来晚了!”
他四肢并用往棉花垛上爬去,爬到半
哧溜一下滑下来,很狼狈地跌了个庇股蹲儿。讪讪地骂了一句:
“他妈的!”
转身又往垛上爬。这次总算爬上去了。
我一声不吭,发着狠往篓子里抱棉花。杠子一上肩,就感到非常别扭。往常杠子一上肩,我们的嘴巴就自动张开,各种油腔滑调便源源不断地
出。今天夜里我们没了歌唱的兴致。今天夜里:杠子上肩,嘴巴张开,
气不迭,步伐凌乱,腿双拌蒜。往常我们一溜小跑,配合默契,两个人好像一个人。今天我们你扯我拉,东倒西歪。进了车间,扑通扔下篓子,満肚子没好气。菗掉杠子,刚要扳倒篓子,郭麻子喊:
“他妈的,匀开点倒!”
女工们身后已经空空
,我们已经造成了生产损失。
方碧玉已站在她的位置上,今天我不想多看她。
郭麻子跟着我们的篓子跑,追着我们的庇股骂,也没法使我们加快搬运棉花的速度。今夜我们唱不出来了。我们忙得团团转,我们越抬越别扭,王強和刘金果在郭麻子的
迫下,支援了我们五大篓子棉花,解救了一下燃眉之急。过去的陈旧幻觉今晚又栩栩如生了:几十台皮辊庒花机,像一排张着大嘴的怪兽,想把我们呑食进去,使我们的骨头和皮
分离。
杠子又上肩,别别扭扭往前摇,忽觉背后猛一沉,
杆子嘎叭了一声。回头看到,李志高软在地上,満脸透明的汗珠。
他可怜巴巴地说:
“兄弟,我一丝力气也没有了。”
车间哨响,二十四点,女工们拥出来,到食堂喝粥。李志高沉重地倒在垛下松软的棉花上,闭着眼睛,连呼昅声都没有,満脸冷汗,像具僵尸。我也感到空前的疲倦,受挫的脊椎隐隐作痛,一头栽到棉花上,闭上眼,眼前绿油油,那棉花翻卷犹如蓝色
的景象,又在我脑海里浮现出来。
我感到棉花里包含着的蓝色汗
和天上降下来的蓝色冰霜正缓缓地滋入我的体內,损害着我的健康,我清楚地知道应该跳起来,活动活动筋骨,最好到食堂里去喝上碗玉米糊糊,用柴油机排出的热水洗把脸,咬牙,瞪眼,干完后半夜6小时,然后钻到被窝里,一觉睡到天黑。但我的身体动不了,我的所有的想法都凝聚在大脑深处那一点空间里,好像凝聚在一大块岩石中的一个透明的气泡。我知道如果这个气泡一旦破裂,我就会永远地睡去。我听到自己的鼻腔和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鼾声,我的
体已经沉沉入睡。
车间里哨子响,柴油机又轰鸣起来,这些声音似乎实真似乎幻想,很远很远很远…很细很细很细…郭麻子死劲儿踢着我,也不会不踢李志高。头脑深处那一点光明渐渐地扩大,驱赶着沉重驱赶着黑暗驱赶着寒冷。我睁开眼,看到团团簇簇蓝色的棉花在寒星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我终于爬了起来,李志高也爬了起来。
郭麻子的怒骂把树上夜宿的麻雀都惊动了,它们扑棱棱飞起,像几块黑石头,滑到棉花加工厂外那广大的黑暗中去了。
郭麻子监督着我们,甚至动手帮我们往篓子里装棉花,感动得我够呛。
杠子一上肩,我的
椎一阵奇痛。我肩膀一歪,杠子滑下,刚刚离地的大篓子又沉重地落在地上,李志高像一堆
,软在篓子后。
“他娘的,这是昨弄的?”郭麻子说“昨夜还是一对生龙活虎,今夜就成了松包软蛋?睡大了?闯老婆门子了?搞破鞋了?他娘的,你们还干不干了?”
李志高哭丧着脸,棉花的蓝色光芒辉映着他脸上的粒粒冷汗。他说:
“郭主任…我们俩…犯了乏…”
“我不管你怎么着,反正你们俩用头拱也得把棉花给我拱到车间里去!”郭麻子风风火火地跑回了车间。
李志高低声说:“马成功,好兄弟,我和她的事无论瞒得了谁也瞒不了你。我知道你喜欢她,我跟她好了,你心里不痛快。咱兄弟俩情同手足,不要为个女人伤害了感情,天下好女人多如细砂,待几年等你长大了,大哥我保证帮你找个胜过方碧玉五十倍的姑娘给你做媳妇!”
他这一席话说得我心里暖融融的,満肚皮的怨恨顿时消解,我说:
“李大哥,只有你才配方碧玉,我不配。”
“别说傻话了,咱死了也要把这台戏唱下去,惹急了郭麻子,我跟方碧玉都要倒霉。”他愧羞地说:“你担待点,我跟她闹那事闹得凶了,腿酸胳膊疼…”
他把隐秘告诉了我,不但没
起我的嫉妒,反而使我心情舒畅,我说:
“李大哥,装篓的活我包了,你只管抬就行!”
“一块干。”他说。
我把
带煞进去两扣,往手里啐口唾沫,伸开胳膊,如狼似虎,扑向那些一团团、一摊摊、仿佛由无数只蓝幽幽的眼睛积聚成的棉花群体。它们像海绵像橡胶像盘蛇像浮游在海洋中的海蜇皮,我搂抱住它们时,全身腻起了一层
皮疙瘩,眼前一片绿,喉咙里味道腥甜,但我咬牙发狠搂抱它们,在一个瞬间里,我觉得搂抱棉花的感觉也就是搂抱方碧玉的感觉…
抬着它们向车间奔跑,像抬着一篓阴冷的蓝蛇,它们在篓里鸣叫着,纠
着,令我脊背
凉,为了逃避它们,我必须快跑。
对棉花的厌恶和恐怖恶
地提高了我们的工作效率,为了躲避它们,我必须用最快、最狠、最准的动作把它们搂抱起来,把它们投进竹篓。在车间里,踩着它们我感到它们在
动,这感觉
着我快跑,大步快跑,让脚板尽快踩到坚实的土地。为了甩开,必须接触;为了逃避,必须入进。这个夜晚是蓝幽幽的夜晚,是我与这可怕的棉花生死搏斗的夜晚,我没有疲倦,没有痛楚,只有阴冷、腻粘、
动的
迫与追击和我的反击与进
。
凌晨四时,那些蓝色的、唧唧的东西已经在女工们身左身右成为峻岭,紧靠墙壁外有一线路。最后一篓子抬进来时已无法行走,我们拖着它们沉重腻粘,脚踩着它们沉重腻粘,腿陷在它们里的沉重腻粘,最后在顶峰上把它们倒出来,依然沉重腻粘。
看一眼陷在沉重腻粘中的姑娘们:蓝幽幽的光芒中,她们帽子蓝幽幽,口罩蓝幽幽,看不到她们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她们金黄
的神秘眼睛、红粉色的怪异耳朵,和那些像鲜红花菊瓣儿一样点点划划频繁舞动着的手指…我忽然觉得,这些女人已经和棉花融为一体,她们的头颅是棉花的头颅,她们的肢体是橡胶是海绵是盘蛇是淤泥是浮游在海洋里的海蜇皮…
这时,在我们身后响起郭麻子的胜过嘉奖的大骂:
“你们这两个王八羔子,想把我埋在棉花里憋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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