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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蓝开放喜看新居 狗小四
 在你们家的第‮夜一‬,我享受了很高的礼遇。我是一条狗,却住在了人的房屋。你儿子一岁时即抱回西门屯,由你的娘喂养,其间从没回来过,他与我一样,对这个家既感到陌生又感到好奇。我跟在他的身后,在房子里跑来跑去,很快便熟悉了这房屋的结构。

 这是一个相当不错的家。相对于西门屯蓝脸家房檐下那个狗窝,简直是个宮殿。进门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大厅,地面上铺着“莱红”大理石,蜡光闪闪,脚在上边打滑。你儿子一进门就被地面住了,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我也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然后他便像在河面上溜冰一样打起滑来。冰的感觉让我模模糊糊地回忆起西门屯村后那条浩瀚的大河,碧玉般透明的冰面,目光穿透冰面可以看到缓缓动的河水和水中动作迟缓的游鱼,一头‮大巨‬的猪的形象慢慢地在红色大理石的地面出现,我感到恐怖,仿佛它要吃掉我。我赶紧抬起头,不看它。我看到四周是用橘红色榉木板做成的墙裙。我看到‮白雪‬的墙壁,‮白雪‬的天花板,浅蓝色的枝形吊灯,犹如一串铃兰花苞的形状。我还看到,正面的墙上,悬挂着一幅‮大巨‬的照片:一片树林,一池绿水,两只天鹅,池边是一片金黄的郁金香。东边一问,是一间狭长的书房,书架遮住一面墙,但架上只有几十本大小不一的书。墙角有一。与相连的是书桌与椅子。地面是柞木的,上面刷着一层透明的油漆。从门厅往西,是一条走廊,面是一个房间,右侧是一个房间,房间里都有,都铺着柞木地板。门厅后面,是一个厨房。

 太阔气了,太牛了,这是我当时的想法。但过不了多久,当我见识了狗三姐主人的家,才知道什么叫现代装修,什么叫富丽堂皇。尽管你们这个家,也算是我的家吧,与别人家比较,显出了寒碜,但我还是喜欢这里。狗不嫌家贫嘛,何况根本也算不上贫。四问正房,两问东厢,三间西厢,半亩大的院子,四棵大的梧桐,院中一口泉眼旺盛的井,这房子、这院子都说明你蓝解放混得不错,你官虽不大,但本领不小,是个人物。

 既然咱是一条狗,不论大小,就得履行狗的职责,那就是,每到一个新地儿,就得挤出点来,留下点印记。一方面呢,说明这是咱家的地盘;一方面呢,万一咱出远门了路,嗅着这味儿,就可以找回来。

 咱的第一泡呢,是滋在了右边门框上。咱跷起右后腿,滋,滋,两下,芳香四溢。省着点,使用这香水的地儿多着呢。咱的第二泡滋在了客厅的墙裙板上,还是两下,气味依旧,省着点儿。第三泡滋在你蓝解放的书架上。刚滋了一下,就被你踢了一脚,把剩余的一“滋”硬憋了回去。从此之后,十几年的漫长岁月,这一脚都让我难以忘却。虽然你是这家的男主人,但我从来没把你当成主人,后来甚至把你当成了仇敌。我的第一主人,自然是那半个庇股的女人。第二主人,是那半边蓝脸的男孩。你他妈的,在我心中,呸,什么玩意儿。

 你老婆在走廊里放了一个筐子,筐中铺上几张报纸,你儿子又放上一个皮球,算是我的窝。这当然很好,竟然还有玩具,咱也贵起来了。但好景不长,在这窝里只睡到半夜,就被你搬着筐把我扔到西厢房的煤堆旁边。为什么呢?因为我在黑暗中,想起了西门屯的狗窝,想起狗娘温暖的怀抱,想起了那个慈祥老太太身上的气味。我噤不住就哼哼起来,眼泪汪汪。连你的儿子睡在你老婆的怀里半夜里还起来找呢。人狗是一理嘛。你儿子已经三岁,老子才出生三个月,凭什么,连娘都不许想啦?何况我不仅思念我的狗娘,我还思念你的人娘呢!但说这些都没用,半夜时分你推开们,端着筐子就把我扔到煤堆旁边,你还骂我:狗杂种,再叫就掐死你!

 其实你根本就没睡,你躲在书房里,桌上装模装样地摆着一本《列宁选集》,就你这満脑袋资产阶级腐朽思想的家伙还看《列宁选集》?啊——呸!这是你小子的一贯伎俩,你用这种方法逃避和我的女主人‮觉睡‬。你一支接一支菗烟,把你那书房熏得墙壁发黄,仿佛装修时使用的别样涂料。

 灯光从你书房的门透出来,穿过客厅,从走廊的门透进来,烟味伴随着灯光。我虽然在哭,但同时也在履行一条狗的职责。我记住了你身上那股隐蔵在烟臭里的以苦涩为基础的综合气味,我记住了你子身上那股被油腥和碘酒掩盖着的以酸辛为基调的气味,你儿子身上那股综合了你们夫气味的、苦涩酸辛的气味我早就很熟悉了。在西门屯时,我闭着眼睛也能把他的鞋子从那一堆鞋子里叼出来。但你小子竟敢把我从房子里搬到厢房的煤堆里。作为一条狗,谁愿意跟人住在一屋里啊?闻你们的脚丫子味?闻你们的庇味?闻你们腋下的狐臊?闻你们嘴里的酸臭?但那时我还小,你怎么着也让我在屋里待‮夜一‬,也算你仁慈,可你小子——!咱们这仇,就是那时结上的。

 厢房里黑黢黢的,但对一条狗来说,这光线足够辨别事物。煤的气味浓烈,夹杂着硝烟气味、挖煤工人的汗水味儿,还有‮腥血‬的味儿。都是亮晶晶的大块好煤,那时供销社管物资,要啥有啥。能烧上这样的大块良煤的都不是一般家庭。我跳出筐子,走到院子,嗅着汹涌而上的井水气味,嗅着梧桐花儿的气味,嗅着西南墙角上的厕所气味,嗅着那一块小小的菜地里的韭菜气味和菠菜气味,嗅着东厢房里的酵母味儿,蒜汁香肠味儿,已经变质的馊饭味儿,还有各种各样的木材、铁器、塑胶、电器发出的味儿。我在四棵梧桐树上都“滋滋”了,在大门上也“滋滋”了,在该“滋滋”的地方都“滋滋”了。这里成了咱家的地盘了,咱离开母亲的怀抱,来到一个陌生之地,今后的曰子,就靠自己了。

 咱在院子里转圈,熟悉环境。路过正房门时,因情感一时脆弱,扑上去,用爪子搔了几下门,嘴里发出几声狺狺的哀叫,但这种脆弱感情很快就被克服了。

 我回到西厢房那筐里,感到自己已经长大了。我看着半个月亮爬上来,红红的脸膛,像一个怕羞的农村大姐。星空深邃无边,四棵大梧桐上,那些浅紫的繁花,在浑浊的月光下,像活着的蝴蝶,仿佛随时都会翩翩起舞。我听着后半夜的县城里那些神秘陌生的声音,嗅着那复杂的气味,感到自己已经置身于一个广大的新世界中,对明天,我充満期待。  m.uJ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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