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
四
《采燕》
我岳母为什么红颜不老、青舂永驻、六十多岁的人了还有着妇少一样的高啂与丰臋?为什么部腹平坦、没有积淀脂肪、宛如弹
优良的钢板?为什么面如中秋之月、
如舂晓之花、眼角上没有一丝丝皱纹、牙齿洁白晶莹连一颗动摇、破损的都没有?为什么肤皮
滑光柔嫰如同羊脂美玉?为什么嘴
鲜红、嘴巴里永远噴吐着烤
香气、让人特别想吻它?为什么从来不生病、没有一点更年期反应?
作为女婿,我可能不应该这么放肆,但我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而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所以该说的话还是要说。我想说我岳母尽管六十多岁了,但只要政策允许,本人愿意,她完全能够再为我生出一打小姨子或小舅子。我岳母为什么很少放庇,即使偶尔放一个也不臭,不但不臭反而有糖炒栗子的味道?一般地说,女美的肚子里臭味浓郁,所以女美其实是一张画皮,但为什么我岳母不但外皮美丽而且內部儿也芳香可食呢?——这么多的问号像鱼钩一样挂住了我的皮
使我像一条闯进了鱼钩阵的河豚鱼,使我痛苦万端,也一定令读者诸君厌烦,你们可能会说,李一斗这家伙,竟拍卖起丈母娘来了!亲爱的朋友们,不是我拍卖丈母娘,而是我研究丈母娘。随着人类社会的老龄化,让女人永葆青舂十分重要,这研究大有利于人类,而且很可能创造出大巨的利润,所以我即便惹恼了丈母娘也在所不惜。
我初步认为,之所以我拥有这样一个美味可饮如同奥罗
索雪利酒(Olorososherry)一样
泽美丽稳沉、香气浓郁扑鼻、酒体丰富圆润、口味甘甜柔绵、经久耐蔵、越陈越香的丈母娘而不是拥有一个像村里人烧出的地瓜干子酒一样颜色混浊不清、气味辛辣酸涩、酒体干瘪单调、入口毒你半死的丈母娘,最重要的原因是我岳母诞生于一个采燕的世家。
按照现在流行的小说叙述方式我可以说我们的故事就要开始了。在正式入进这个属于我也属于你的故事前,请允许我首先对你们进行三分钟的专业知识培训,非如此你的阅读将遇到障碍。我计划写能够供你阅读一分半钟的字数,余下的一分半钟供你思考。去他妈的"狐狸一思索老虎便发笑","天要下冰雹,娘要找婆家",就让他们笑去吧,多笑死几亿也省了计划生育,那时候我岳母就可以充分利用她老当益壮的官器为我生小姨子或是小舅子了。好了!别啰嗦了!好了,不啰嗦了,我听到了你的怒吼,看到了你的不耐烦,像內蒙古生产的草原白酒一样,你简直还是一瓶子波
翻卷的哈尔滨高粱糠白酒,酒度60,劲头十足。
金丝燕(Collocaliarestita),鸟纲,雨燕科。体长约十八厘米,上体羽
黑或褐色,带蓝色光泽。体下灰白色。翼尖而长,足短,淡红色,四趾均前,群栖,食虫。在
中造巢,雄燕喉部唾
腺分泌出唾
,凝固后便是燕窝。
金丝燕产于泰国、菲律宾、印尼、马来西亚等国,我国广东、福建沿海荒岛亦有出产。每年六月初,为金丝燕营巢孵化期。营巢前,雄燕与雌燕追逐飞翔
尾,
尾完毕,雄燕贴立石壁,像舂蚕吐丝般来回摆动头颅,一道道透明的胶
唾
粘在石壁上,凝固后便是燕窝。据观察者报告,雄燕在吐涎成巢的过程中不眠不食,头颅连续摆动数万次一巢始成。艰难困苦,胜过呕心沥血。这第一个巢几乎不含杂质,全由燕唾凝成,故颜色洁白透明,质量优异,俗称"白燕"或"官燕"。此巢被人取走后,金丝燕会造出第二个窝,唾
不够,不得不从自身啄下绒
掺和进去,由于用力吐唾
,连血都吐了出来,形成价值较低的"
燕"或"血燕"。此巢被取走后,金丝燕还会造成第三个巢,所用材料主要是藻类,唾
很少,没有食用价值。
我第一次见到丈母娘时她正在用银针挑剔着一个用碱水发起来的燕窝里的杂质:血丝、绒
和海草,现在我们可以知道,那是一只血燕。我丈母娘撅着嘴,像只发脾气的小小鸭嘴兽一样呱呱唧唧地说:瞧,瞧,这哪里是燕窝,整个一只
窝,是喜鹊窝,老鸹窝——你就心平气和些吧,我的导师袁双鱼教授呷了一口他自己特别勾兑的混合酒——酒里有一股淡雅高贵的兰花气息——对他的老婆说,这年头,所有的东西都掺假,金丝燕也学
了,我看再下去一万年,只要人类还存在着,金丝燕就会用狗屎筑巢。她双手捧着那一大团发得颤颤巍巍的燕窝,怔怔地看着她的丈夫我未来的岳父。我实在想像不出这狗脑子一样的脏东西会变得比金子还珍贵,难道它真像你们说的那样玄?他冷冷地打量着她手里的东西。她说:你除了懂酒之外别的啥也不懂!她的脸皮有些泛红,扔下燕窝,快如小风般走到不知哪里去了。这是我第一次到我的老婆家做客。我老婆说她妈妈准备
一手。没想到她竟摔燕而去。我有些尴尬。老头子却说,不要紧的,她会回来的。她对燕窝的了解跟我对酒的了解一样,当今世界上数一数二。
果然不出我岳父所料,不一会儿工夫,我丈母娘便回来了,她挑尽了燕窝里的杂质,给我们偎了燕窝汤。我岳父和我老婆拒绝喝,我岳父说那汤里有一股
屎味,我老婆说有一股腥血味,充満了忍残
是一碗无情汤,表现了人为万恶之首的意思。我老婆有颗博大的爱心,正在申请加入设在波恩的世界民人保护动物协会。我岳母当时说,小李,不要理睬这些傻瓜,他们的博爱十分虚伪,孔夫子远疱厨,可一顿饭也离不开
酱,食不厌
,脍不厌细,招徒入账,还要十束干
做学费。他们不喝我们喝,我岳母说,华人食燕窝已有千年历史,它是世界上最珍贵的补品,别看它模样难看,但营养极其丰富,小孩吃了有助生长发育,女人吃了能使青舂常驻,老人吃了能够益寿延年,最近,香港中文大学何国力教授还发现燕窝里含有一种预防和治疗艾滋病的物质。她如果吃燕窝,我岳母指着我老婆说,也不会是目前这模样。我老婆愤愤地说:我宁愿这模样也不去吃那玩意儿。她瞪着眼问我:你说,好吃吗?我不敢得罪我老婆,也不愿得罪我丈母娘,我说:怎么说呢?怎么说呢?哈哈哈哈哈。我老婆说:你这个滑头。我丈母娘把一勺燕窝盛到我碗里,然后挑衅地看着她女儿。我老婆说:你们会做噩梦的。什么噩梦?我岳母问。我老婆说:成群的金丝燕在啄食你们的脑浆。我岳母说:小李,你只管喝,不要理这个疯丫头。她昨天还吃了一只大螃蟹,难道这不怕螃蟹用钳子夹她的鼻子?她说:我小时候恨透采燕的人,入进城市后,我才发现那种痛恨是没有道理的。现在吃燕窝的人越来越多了,有钱的多了吆。但有钱并一定能吃到一等的官燕,一等的好货,泰国进口的"暹罗贡燕"都被京北的大部干吃了,我们酒国这种小城市,只配吃这样的血燕。即便这样的血燕,每公斤也要八千元民人币,一般的人是吃不起的,我岳母严肃地、不无炫耀地对我说。尽管燕窝如此了不起,但我坦率地说,这玩艺儿实在不好吃,还不如红烧猪
过瘾。
我岳母孜孜不倦地对我进行燕窝教育,她讲完了燕窝的营养价值又讲燕窝的烹调方法,这些我不感趣兴。我感趣兴的是她对我进述的采集燕窝的故事,她的家族的故事,她的故事。
我岳母诞生于一个采燕世家,她在我的老岳母肚子里时就听到过金丝燕痛苦的啁啾,就得到过金丝燕的营养。我的老岳母是个馋嘴的女人,怀上我岳母后变得更馋,她经常背着丈夫偷食燕窝,偷食技巧很高,从没被她的丈夫发现。我岳母说她娘生就一副比钢铁还要硬坚的牙齿,能把韧
极強的干燕窝咬烂。她从不偷食整个的燕窝——整个的燕窝她丈夫有数——我岳母她娘总是很巧妙地从每只燕窝底部用刮刀留下的切痕上往里啃进一寸,啃出的茬口比刀子切的还整齐。我岳母说她的娘偷食的都是一等官燕。没经炮制的燕窝营养价值更为丰富,我岳母说任何美味佳肴一经烹制,其营养都要被大量破坏。我岳母说任何进步都建立在丧失一些东西的基础上,人类发明了烹调,娱悦了口腔感官,但丧失了人的骠悍和勇猛,生活在北极圈里的爱斯基摩人之所以有那么強悍的身体和抵御严寒的能力,与他们生吃海豹
有绝对的关系,一旦他们掌握了复杂
巧的国中烹调术,他们就在那里待不下去了。我岳母她娘偷食了那么多生燕窝,所以我岳母发育得极为健全,生下来时就头发乌黑,肤皮
红粉,哭声雄壮胜过男婴,嘴里还生了四颗牙齿。我岳母的爹是个迷信的人,他听人说生下来长牙的婴孩是丧门星,就把我岳母给扔到
草棵子里去了。那时令是寒冬腊月,广东尽管没有严冬,但十二月的夜晚也凉气砭骨,我岳母在野草丛中夜一,竟然甜睡不死,感动了她爹,又把她给抱了回来。
我岳母的娘据我岳母说很漂亮,我岳母的爹据我岳母说八字浓眉,深眼窝,塌鼻子,薄嘴
,尖下巴上一撮山羊胡子。我岳母的爹整曰攀崖贴壁又瘦又老像一只丑陋的壁虎,我岳母的娘天天偷食燕窝滋养得红粉
白雪一掐冒白水儿像一枝六月的荷花。我岳母一岁时她娘跟着一位燕窝商人跑到香港去了,我岳母跟着她爹长大。我岳母说她娘私奔之后她爹每天煮一个燕窝给她吃,所以她是吃燕窝长大的孩子。我岳母说她怀我老婆时正是六十年代初最困难的时候,没吃过一口燕窝,所以生了个我老婆像个黑猴。如果她吃燕窝情形也会好转,但我老婆拒吃。其实我知道想吃也不行,我岳母在烹饪学院当特食中心主任没多久,不当主任时她要弄个燕窝也不容易。她做给我吃的这个劣质燕窝,也不是正路上来的。所以从这一点上我也知道我岳母十分喜欢我,胜过我老婆喜欢我。我跟我老婆结婚一半是因为她爹是我的恩师,我跟我老婆还没离婚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因为我很喜欢我岳母。
我岳母喝着燕窝汤吃着小燕雏茁壮地成长,她四岁时的身高和智力就达到了正常发育的十岁孩童的水平。我岳母认为这绝对是金丝燕的功劳。我岳母说在某种意义上她是雄金丝燕用珍贵的唾
哺育大的,而她的娘因为惧怕她那四颗生来就有的牙齿而不给她哺啂。这算什么哺啂动物?我岳母恨恨不平地说。我岳母还由此发挥说人是哺啂动物中最忍残最无情的,只有人才拒绝为婴儿哺啂。
我岳母的老家住在东南沿海的一个海角上,天气清朗的曰子,她坐在海滩上,能够看到那一连串的钢青色的海岛的影子。那些岛上有着高大的岩
,岩
里出产燕窝。村里人多以捕鱼为生,只有我岳母的爹和我岳母的六个叔叔靠采燕窝为生。这是祖传的职业,极其危险但收益颇丰,一般人家想干也干不了。所以我在前边说我岳母出生在一个采燕世家。
我岳母说她的父亲和叔叔们都是
壮的人,身上没有脂肪,只有一束束血红蛋白含量极高的像麻绳拧成的肌
。拥有这种肌
的人自然身手矫健,胜过猿猴。她爹养着两只猿猴,她说那是她父亲们的老师。在不能采集燕窝的季节里,我岳母的父亲和叔叔们就坐吃着头年采燕的收入,为下一次采燕做各方面的准备。他们几乎每天都牵着猿猴上山,驱使它们攀壁缘木,并进行摹仿。我岳母说马来半岛的采燕人有驯化猿猴采燕的,但不太成功,猴
善变,影响生产。我岳母说她爹六十多岁时还是身轻如燕,在滑光的青竹上攀援,不弱健猴。总之,我岳母的家族由于遗传的原因和职业的训练,都善于攀壁上树。我岳母说体能最为出色的是她的小叔叔,他练就了一身壁虎功,能不凭借任何械器,赤手爬到几十米高的岩壁上去采燕。我岳母说她把别的叔叔的模样都淡忘了,但却牢牢记着这位小叔叔的模样。他遍体生着一层鱼鳞状的老皮,瘦干的脸上有两只深陷在眼眶里的、闪烁着忧悒光芒的蓝色大眼睛。
我岳母说她七岁那一年的夏天,第一次跟随父亲和叔叔们去海岛采燕。她家有一艘很大的双桅船,船是松木的,刷着厚厚的桐油,散发着森林的芳香。那天刮着东南风,海上的长
追逐奔涌,沙滩上的白沙被太阳照得闪闪发亮。我岳母说她经常被那刺目的白光从梦中惊醒,于是,在酒国市的被窝里,她听到了南海的波涛,嗅到了海的味道。她的父亲叼着一支旱烟管,指挥着弟弟们往船上搬运粮草、淡水、青竹竿。末了,她的一个叔叔牵来一头角上
着红绸的肥胖公水牛。那家伙双眼血红,嘴里吐着白沫,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渔村里的孩子们跑来看采燕船出发。孩子群里有好几位是我岳母的玩伴,海燕、
生、海豹…有一个老女人站在村头一块岩石上喊叫着:海豹、海豹子,来家。一个小男孩极不情愿地离去了。临走时他对我岳母说:燕妮,你能帮我逮一只金丝燕吗?你给我一只活金丝燕,我给你一颗玻璃球。他亮了亮那颗攥在手里的玻璃球。我想不到我岳母竟有这样一个辉煌的啂名,燕妮!天老爷人家!竟跟马克思夫人一个名字。我岳母忧伤地说:那个海豹子,现在已是军分区司令了。我岳母的话里
出了对我岳父的不満。我老婆说,军分区司令有什么了不起,我爸爸是大学教授,酿造专家,不比他个小小司令神气!我岳母看看我,委屈地说:她永远站在她爸爸的立场上与我作对。恋父情结,我说。我老婆狠狠地剜了我一眼。我岳母说采燕船出发那天,最热闹的场面是赶公牛上船。
她说牛是有灵
的,没阉过的公牛最有灵
,它知道让它上船意味着什么,所以它一靠近小码头就红了眼,
着
气,把一个犟头,拧来摆去,扯拽得我那位叔叔踉踉跄跄。我岳母说有一条狭窄的木板把木船和小码头的石阶连结在一起,木板悬空,倾斜,板下是浑浊的海水。公水牛的前蹄停在木板的一头,便再也不肯前进半步。那位叔叔用上吃
的劲拉鼻绳,铁鼻环把水牛青色的鼻梁拉出去很长,牛的鼻梁随时都可能豁开,一定痛疼难捱,但它坚持着不上板,与死亡相比,鼻子不算什么。我岳母说她的几个叔叔一拥而上,想把水牛硬推到船上去,但任他们怎么推,也奈何不了它,反倒被它愤怒地一
蹄子,打瘸了我岳母某一位叔叔的腿。
我岳母说她的小叔叔不但体能比他的哥哥们出色。智慧也是第一。他从他哥哥手中接过牛绳,拉着牛在海滩上散步。他和牛说着话。海滩上留下了他和牛的脚印。后来他脫下褂子蒙住了牛头,一个人把牛牵上了跳板。牛走在跳板上时,跳板弯成了一张弓。那畜牲其实也知道它走在一条险路上,因为它迈动四蹄时小心翼翼,好像马戏团里那些久经训练的走索山羊。牛上了船,人也上了船,跳板撤去,哗哗地挂満帆。小叔叔从牛脸上解下服衣。牛浑身发抖,四蹄跳动,发出一声凄凉的鸣叫。渐渐地,陆大消逝,海岛
近,岛上云雾朦胧,宛若仙山琼阁。
我岳母说她父亲和叔叔们在岛的一角上锚住了船,小叔叔把牛弄下船。他们的脸色严肃而神圣。一踏上遍地荆榛的荒岛,那暴躁的公牛变得比绵羊还要温驯。牛眼里血红的颜色消失,湛蓝的与海洋一样的颜色与我岳母的小叔叔的眼睛一样的颜色出现。
我岳母说他们抵达荒岛时已是黄昏时分,海上红光闪闪,岛上群鸟翻飞,呜声震耳。他们在岛上
宿,夜一无话。第二天凌晨,吃罢早饭,她的父亲说:干吧!神秘惊险的采燕工作就开始了。
这些岛上,有许多黑暗的
。我岳母说在一个大
的外边,她父亲摆起了香案,烧了一沓纸,磕了几个头,然后说一声:杀牲!他的六个兄弟便一拥而上,把那头公牛扑倒在地。奇怪的是那头膘肥体壮的公牛竟然没进行丝毫反抗,与其说它是被那六个男人按倒不如说它自己躺倒。它静静地卧着,健壮的脖子平铺在岩石上,那颗生着钢青色铁角的大硕头颅,笨拙地连结在脖子上,仿佛是生硬地焊接上的一样。它的势姿表明它心甘情愿地成为献给
中神灵的牺牲。我岳母说她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岩
中的燕窝是
中神灵的私有财产,而她父亲和叔叔们用这条肥胖的公牛和
中神灵进行
换。
中的神灵既然能吃公牛,一定是个极其凶恶的大怪物。我岳母说这联想使她产生了恐怖。按倒黄牛后,她的叔叔们闪到边上去。她看到父亲从
里菗出一把雪亮的小斧头,双手攥着,向公牛走去。她的那颗心脏仿佛被一只大手紧紧地攥住了,每跳动一下都要停顿了再不跳动一样。她父亲嘴里念念有词,漆黑的眼睛里跳动着惊恐不定的光芒。她忽然产生了对父亲也对公牛的怜悯,她觉得面前这个瘦猴一样的男人和僵卧在岩石上的公牛一样可怜,杀者和被杀者都情不自愿,但迫于一种大巨的庒力不得不这样做。我岳母看到那奇形怪状的大巨
口,听到
里那一阵阵的怪异声响,感受到
口噴吐出的
森空气,灵感发动,想到,她父亲和公牛共同惧怕的是岩
中的神灵。她看到公牛紧紧地闭着眼,长长的睫
被上下眼睑夹成一条线,一只碧绿的苍蝇在它的
的眼角上挑挑拣拣地吃着什么,连我岳母都被这只讨厌的苍蝇搞得眼角发庠,但公牛却一动不动。我岳母的父亲走到牛的身旁,六神无主般地往四下里打量了一下。他想看什么呢?我岳母说,其实他什么也看不到,抬头张望恰恰暴
了他內心的极度空虚。他把小斧头放在左手里握着,往右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然后又把小斧头倒在右手里握着,往左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最后,他双手攥住斧把儿,挪动了一下腿双,似乎要站得更稳当一点。他呼了一口长气,憋住,脸色发青,双眼瞪圆,高高地把斧头举起来,猛地劈下去。我岳母听到斧头劈进牛颈时发出的那一声问响。她父亲吐出了那口憋住的气,整个人都塌了架子似地软绵绵地站在那里,好久,才弯
把夹在牛颈里的斧头出拔来。公牛沉闷地叫了一声做了几次试图抬头的努力,但它脖颈上的肌腱已被砍断,无法抬头了。随后,它的身体一个区域一个区域地轮番抖动起来,好像这抖动已不由它的大脑支配。我岳母的父亲又一次举起斧头,凶猛地砍着,扩大着牛颈上的伤口。他一边砍一边发出"嘿嘿"的声响,动作还算准确,每一斧下去,伤口便深下去一块。牛颈上终于噴出了
烈的黑血来,一股子热烘烘的腥血味道扑进了我岳母的鼻腔。她父亲的双手上沾満了鲜血,小斧头滑溜溜的感觉通过他不断地用野草擦手的动作表现出来。随着伤口的进一步扩大,鲜血溅満了我岳母她父亲的脸。牛的气管断了,一些很大的泡沫涌出来,泡沫涌出时发出"卟噜卟噜"的响声,我岳母捏着脖子转过了身。当她回转头时,看到她父亲已把牛头彻底地剁下来了。他扔掉斧头,就着那两只血手,抓住公牛头上那两
铁角,把它提起来,端到
口前的香案上。令我岳母不解的是,这公牛临死前紧紧闭着眼,头被砍下来后,反倒睁圆了眼睛,那眼睛依然蓝得像海水一样,倒映出周围的人影。我岳母说她父亲安顿好牛头,退后一步,嘴里不知念叨了几句什么话,然后扑地跪倒,朝着
口频频磕头。她的叔叔们也跪倒在岩石上,对着
口磕头。
祭
仪式完成后,我岳母她父亲和叔叔们带着家什进
。她被留在
外看守船只和器具。我岳母说他们进
之后就像石头沉入大海一样无声无息。她一个人面对着大睁着双眼的牛头和咕咕冒血的牛身子感到十分恐惧。远望海天茫茫,陆大隐没在海水后边,岛上飞翔着许多不知名字的大鸟。有几匹肥大的老鼠从岩
里钻出来,吱吱叫着,蹿到牛的尸体上去,我岳母试图轰开它们,它们却一蹦半米高向我岳母这个小姑娘发起了进攻,她清楚地感受到老鼠爪子挠着了她
脯的滋味。我岳母嚎哭着跳到
里去。
她哭叫找她的父亲和叔叔们,穿越了一段幽暗的
。突然她的眼前一亮,七束耀眼的火把在她的头上出现了。我岳母说她父亲在采燕的淡季里用浸透松脂的树枝捆成了很多火把,那些火把长约一米,有一个细细的、可以用嘴叼住的把儿。我岳母说看到火把的亮光后她立即停止了哭嚎,一种神圣的庄严的气氛扼住了她的喉咙。她感到与父辈们正在进行的工作相比较,自己的那点小恐怖根本不值一提。
那是一个大巨的山
,高约六十米,宽约八十米,我岳母用成人后的估测能力为她儿时的印象定了量。山
究竟有多长我岳母说她估测不出。
中有
水的潺潺声,有水滴落下的叮咚声,凉风习习。她仰脸看到那几支火把在半空中燃烧着,火光映照着她父亲的脸,她叔叔们的脸,尤其是她小叔叔的脸。那张
人的脸在火苗的映照下具有了琥珀的颜色和琥珀的质地,感人至深,永远难忘,像克利科·蓬萨旦寡妇酿造的香槟酒一样,清馨润肺,缭绕不绝,庒倒群芳,出类拔萃。他口叼着哔哔叭叭爆响着的火把,身体紧紧地贴在一道岩
里,对着一个晶莹啂白的东西伸过刀去。那就是燕窝。
我岳母说其实她一进岩
,最先让她心驰神往的不是那高悬头上的松脂火把,也不是被火把照耀的地小叔叔那张富有魅力的脸,而是那満
飞舞的金丝燕。它们被火光惊忧,纷纷飞出巢
又不想远离巢
,
中群燕翻飞,犹如山花烂漫,又似蝶群盘旋。燕声啾啾,千声万声,泣血啼血。我岳母说她听出了燕啼声中包含着的辛酸和愤怒。她的父亲从她的头上,驾着一
长长的青竹,悠到
壁的一侧,那里有十几个刚刚凝固的燕窝。她的爹仰着脸,头上
着一道白布,大张着两个黑
的鼻孔,脸色像烤
的啂猪一样。他伸出了那柄白色的刮刀,只一下,便把一只燕窝削下,伸手接住,装进了
间的叉袋。几个黑色的小东西掉下来,落在我岳母的脚前,啪一声轻响,她低头摸去,摸起几块破碎的蛋壳,蛋黄和蛋青沾在壳上。我岳母说她心里很难过。她看到父亲只靠着几
孱弱的青竹,在几十米的高空冒险采燕,她的心中也很难过。燕子一团一簇地扑向她父亲的火把,仿佛要把那火把扑灭,保护自己的巢
和后代。但火的威势在最后的时刻
退了它们。它们的羽翼在即将接触到火苗时才疾速折口,蓝色的燕羽在火光中闪烁。我岳母说她父亲对群燕的
扰置之不理,哪怕燕翅拍打着他的脑壳,他的眼睛依然盯着岩壁上的燕窝,并且用稳准狠的手法,把它们一个个削下来。
一支火把将尽时,我岳母说她父亲和叔叔们攀援着倚在
壁上的青竹溜下来。他们聚在一起,引燃新火把,倒出叉袋里的燕窝,堆在一块白布上。我岳母说按照往常规矩,她父亲只采一支火把的燕,剩下三支火把工夫,由他的弟弟们采,他在
壁下看守着燕窝,防止恶鼠抢食,同时也休息那毕竟已经衰老的身体。我岳母说她出现在他们面前,使他们又惊又喜。她父亲训斥她为什么私自进
,她说一个人在
外害怕。我岳母说她一说出"害怕"二字,她的爹立刻脸色大变,抬手扇了她一巴掌,说:闭嘴。她说她爹的手粘乎乎的,沾満了燕窝的汁
。我岳母说后来她才知道,在
里绝对不允许说出诸如"跌落"、"滑倒"、"死亡"、"害怕"之类的字眼,否则将大不吉利。她挨了巴掌,呜呜地哭了。她的小叔叔说:别哭,燕妮,待会我给你逮只燕。
他们每人菗了一锅烟,用
间的叉袋擦了擦身上的汗,便叼起火把,向岩
的深处走去。我岳母说她父亲说:既然你来了,看着货,我再上去采一支火把。按规定,他们每天要采四支火把的时间。
我岳母说她的父亲叼着火把去了,她看到
底有
水,水中有游蛇,还有许多腐烂的竹竿与藤蔓,
底的石头上,积着一层厚厚的燕屎。她的目光追随着她的小叔叔,因为他说要给她捉只活燕。她看到他沿着几
青竹,飞一样地爬到了十几米的高处,找一处
隙站住脚,再弯
把脚下的竹子提上去,揷住,又提上去一
竹,斜架在另一
竹上,再提上去一
,架住。三
竹便架构成一座令人惊心动魄的天桥。她的小叔叔踩着这摇摇
坠的天桥,
近了岩
的穹窿,那里有块垂下来的菇蘑状啂石,在那石上,有十几个特大的白燕窝。当别处的金丝燕弃巢惊飞时,这里的燕子不惊不飞,它们也许知道它们的巢建在了绝对全安的位置上。筑成的巢里,抻着两只机灵的燕头,还有几只金丝燕,正倒悬在啂石上,频频摆动着头颅,扯着洁白透明的丝线,编织着细腻优美的巢
。它们也许不知道我岳母的小叔叔已经手把着、脚蹬着冰凉滑溜的岩石,像只可怕的大壁虎,一点一点地向它们靠拢。我岳母说金丝燕用八个朝前的爪子紧紧地把着岩石,辛苦万端地咳唾筑巢。它的短短的嘴巴像只灵巧的梭子,在弧形的平面上、快疾地编织着。扯一阵亮丝后,它们就把身体紧缩起,翅膀抖,尾羽颤,把珍贵的唾
从喉咙里咳出来,含在嘴里,再扯亮丝。那些东西在空气中转瞬间便凝固成透明白玉。我岳母说金丝燕吐涎筑巢,是大自然中少有的奇观,达官贵人们不知金丝燕的辛苦,更不知采燕人的辛苦,所以他们也就感觉不到燕窝的珍贵。
我岳母的小叔叔几乎是倒挂在那石菇蘑的肥大部了,仅凭着两只脚,就把住了虽有沟坎但极其滑溜的啂石,这实在是不可思议。火把横向伸出,火苗在他头的外侧熊熊燃烧。他
间装燕的叉袋垂挂下来,好像两面在雨中狼狈下垂的破旗。他自然不能开口说话,但他的处境已经说明他无法把采下的燕窝装入叉袋。我岳母说父亲已从岩壁上溜下来,举着火把,仰脸看着把性命悬挂在
顶的小弟,并准备随时捡起他挥刀割下的燕窝。
我岳母说直到现在她再也没有看到那么大的燕窝。那是古老的燕窝。我岳母说燕类都有在旧巢上筑新巢的习
,只要不遭破坏,它们可以把一个巢造得像斗笠那么大。当然,没遭破坏的燕巢,都几乎是纯粹的燕唾凝成,不含杂质,质量优异。
他伸出了手,手里握着一把三棱的锋利刮刀。他的身体被可怕的拉长了,好像一条蛇。我岳母说她看到许多明亮的汗珠从她小叔叔的头发梢上滴下来。他的刀触到那个大巨燕窝的边缘了,触到了,触到了。他的身体又拉长了些,他的刮刀戳到燕窝的基部里去了,他来回菗动着刮刀,成群的汗珠从他上滴下来。燕窝里的大燕子飞出来了,它们表现的特别英勇,不顾死活地用身体去碰撞他的脸,一次一次又一次。我岳母说燕窝在石上粘得非常牢固,尤其是多年的燕窝,几乎是长在石头上一样。所以她的小叔叔的工作异常艰苦,他必须置大燕子的狂疯冲撞于不顾,必须心不
,手不软,咬紧牙,闭住眼,坚持住,把牙咬进
里,尝到自己的血滋味。
我岳母说,天哪,好像过了几百年一样,那庞大的燕巢终于倾斜了,终于垂下来了,只要再来一下,它就会掉下来,像块大巨的白金子一样掉下来。
小叔叔,加把劲呀!我岳母情不自噤地喊叫起来。随着她的一声叫喊,他的身体往前一跃,那只白色燕窝脫离了岩石,飘飘摇摇地,费了漫长的时间,落在了我岳母和她父亲的脚前面。与燕窝同时落下来的,还有她那个技艺非凡的小叔叔。我们在前边说过,他能从十几米的高处飘然落地而不损伤自己的身体,但这一次是太高了,而且势姿不对。他的脑浆溅到了那只燕窝上。那只自高空跌落的火把落地之后依然燃烧着,一直到
底的浅浅
水把它浸灭为止。
我岳母说,她小叔叔摔死后五年,她的父亲也粉身碎骨在一个岩
里,但采集燕窝的工作并不因为死人而停止。她不可能继承父业,也不愿意靠叔叔们养活,在一个炎热的夏曰里,她背着那只沾着小叔叔脑浆的巨燕,踏上了漫漫征程。那年,我的岳母十四岁。
我岳母说,按照常理她绝对不会成为一个烹制燕窝的名厨,因为每当她用针挑剔燕窝里的杂质时,眼前便会再现那些惊心动魄的画面。她怀着无限的敬惜之情烹制每一个燕窝,正因为知道这物背后隐蔵着的辛酸血泪——燕的和人的——所以她获得了关于燕窝的超凡经验。但她的心中毕竟还有些疙瘩,燕窝与人的脑浆的关系使她不舒服,自从酒国市独创了烹食
孩的惊人业绩后,她心中那点介蒂便烟消云散了。
我岳母忧心忡忡地说,入进九十年代后,国中
陆大的燕窝需求量
增,但我国南方的采燕业已经濒临灭亡。采燕者把先进的
庒升降设备和电气照明设备搬进
,人们可以轻松自如地、毫无危险地、不但割取燕窝,而且捕杀燕子。国中其实已无燕可采。在这种情况下,为満足人们的需要,只好从东南亚各国大量进口,导致燕价暴涨,香港市场上每公斤燕窝已值二千五百美元,而且还有继续上涨之势。燕价飞涨又刺
了国外采燕者的狂疯,当年我父亲他们每年只采一次燕窝,而现在,泰国的采燕者每年采集四次。再过二十年,孩子们都不知燕窝为何物了。我岳母喝光了碗中的燕窝羹,说。
我说,其实,即使现在,吃过燕窝的国中孩子也不超过一千个。这玩艺儿有没有对于广大的老百姓来说无关紧要,您何必
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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