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面临死亡
要认真说起来当然得怪孙发生少了个心眼儿。冯长发的叔叔冯万胜是给公社管委会的头头脑脑们做饭的大师傅,就算孙发生的父亲是公私合营商店的经理,那也几乎是斗不过人家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门阀的观念便已深入了社会各阶层人们的心中,印把子握在谁的手里谁就有了生杀予夺的权力,“民不与官斗”这句老祖宗传下的格言,竟又在社会上有了市场。倘若孙发生多读点书且年龄和识见都多一点,他也许是断断不会由着自己的
子来的。
我们当然很难肯定孙发生是老实人或者直
子人,只能认定他一定是
无城府,做事从不前三后四地惦量惦量的人。年龄或许会逐步改变这一切。但在那个时候,孤独的孙发生的确率
而为,只来没有去想过将来到底如何。当然,孙发生已经认为将来是大哥的,是四弟的,或者是镇街上那些有钱人家的弟子的。偏偏他却是上半截街少年人的精神偶像,孔武有力的少年虽然有好几个,大都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孱弱的孙发生反而具有较高的威信。
九岁那年,他和小生学们去给大炼钢铁的大人们收庄稼。那是离千里镇坝子两里路多一点的另一个坝子,从千里镇
过来的小河叮叮咚咚地从坝子一侧的山
下蜿蜒而去,包谷地密密匝匝地壅
在山湾里,小生学们每人背一个背兜,排成一条直线从苞谷地的一端没入苞谷林中,用把子很长进背兜里,这活儿小生学本不能胜任,不过这是公社统一安排的,大人们搞大炼钢铁,稍有劳力的都上了矿山或去砌土炼铁炉,总不能让已经成
了的庄稼全烂在地里,妇女老人收稻谷,小生学们收苞谷,那意思大概也是收多少算多少。别的孩子几乎和熊瞎子掰苞米差不多,收得到的收进背兜里,收不到的扔在苞米秸上或扔在地里。孙发生却不,认认真真一穗一穗地收下去,等他收満背箩找其他伙伴时,苞米地里只剩下他自个儿了。他又怕又惊地在夜
中跌跌撞撞地奔走,夜深了才总算寻到集中的场院,他瘫倒在地,但背着的苞米穗子却一个没丢,带队的女老师感动得把孙发生搂在怀里,他是她的收成最多的生学之一。庄稼当然丢多了,那为现今的饥荒埋下了伏笔。不过那时候的人们很少怀疑上头的政策。大炼钢铁要砸锅卖铁,多数百姓砸自家的铁锅时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相信叫砸就有一定要砸的道理。扔掉了已经成
的那么些庄稼同样没人提出任何置疑,找矿啊炼铁啊什么的已经累得人们七荤八素,吃的食堂准备着呢?人们干么要给自个儿增加思想负担呢?只有幼稚的孙发生在忠于职守,幸亏那一带坝子里并没有野兽,收苞谷掉队的孙发生才安然无恙。
傍晚,饿着肚子的孙发生把一挑煤总算又挑回了家。他从水缸里舀了瓢水咕嘟咕嘟倒进肚子里,才倒掉煤,收好挑篮,顺便弄了些煤在灶里,捅亮火,坐上一壶水,他以为父亲快回来了,说不定他可以从父亲那儿得到些什么吃的,因为里外三间屋除了灶屋里那几个给他作粮食的萝卜外,决不会再有任何可供糊口的东西了。
入夜。千里镇只有中街的地方戏园里有点儿生气。其余的街面便几乎全部被夜幕所呑噬。父亲孙经理一定听戏去了,或者又在哪一个老朋友家喝茶清谈,如果没有客人来访,孙发生是不能去找父亲的,因为老宅里一直只有孙发生看守门庭。
一盏罩了玻璃罩的煤油灯的黄光让堂屋显得愈加阴暗。母亲的遗像在墙壁上的阴影里慈祥而又忧郁地看着孙发生。房屋虽然临街,两侧的住户家里也都有人,一股泥土的
味和发了霉般的阴冷气息仍然紧紧地攫住了他。那因饥饿发育不良的瘦小的身躯及稚弱的心臓便一直在颤栗。睡是不敢先睡的,无论点灯或是熄了灯,阴暗中似乎有众多的鬼怪从视线所及的任何部位袭向自己,惊惧中是难以入睡的。对了孤灯独坐良久,估计戏园子里的戏还没有开锣,父亲绝对一时半刻回不来,孙发生便端了灯入进父亲住的里屋,那里的霉味儿更重了,气氛也更阴暗了。从父亲那汗味儿很浓的枕头下拿出本线装书,转身回了外屋。
暗黄
的线装书封面上印着《聊斋志异》四字。信乎翻开书页。《偷桃》。揷图是一位耍魔术的老头种下的一束光带伸向空中,一个小孩沿了那光带向上攀延…读那文字,方知晦涩难懂,不认识的字很多。然而凭着半年初中学过几篇古文,他还是把大意看懂了。那小孩上天后偷出蟠桃丢下地来,人却似乎被抓住了,天上又是降血雨又是落下小孩儿的头…孙发生全上书本,方才的好奇为恐惧所替代。眨眼看看地面尤其是黑黝黝的大方桌下,确信那小孩儿的头不是落在屋里,跳着的心才渐渐静下来。
再打开书页,《技口》。《画皮》。啊!狐仙鬼怪,跃然于发黄的书页之上。市农工商,杂陈于琊魔怪道的故事之中。那描写活生生,血淋淋,把个少不更事的孙发生看得精神紧张,心胆俱裂,他来不及把书本放回原处,拉开外屋门逃也似的跑到街头,夜空只有几颗星星在闪灼,一钩新月被浓黑的乌云遮掩了。小街上只有几处从门窗
隙中透出的细微的光线在摇曳。那些平曰
得不能再
的房舍矮墙柜台什么的似乎都变成了怪兽悄悄地潜伏,准备着不知何时向着他扑过来。他不敢在街上走动了。他踅回家门口,爬上柜台,瑟缩着蜷曲了身子躺下去,屋內那昏黄的油灯光线从窗
中透出来,他却不受光的
惑,不从窗
中往屋內看,深怕他刚逃出来的堂屋里已经聚集了书中的那些鬼怪。惶恐中,他渐渐睡
了。直到有人摇醒了他。他睁开惺忪的眨眼,发现父亲已在屋中,他是睡在自己的小
上。父亲指了指方桌上的一个纸包,以少见的有着些许爱意的语气说:“吃了那几块糖再睡吧。以后别再睡在柜台上,会着凉生病的。”
“我怕!”孙发生不由自主地说。
“怕什么?隔壁邻舍都是人!”父亲说。
“老伯枕头下的那本《聊斋志异》,里边都是狐仙鬼怪。太怕人了!”
“你能看懂书里的故事?”
“能!我以为偷桃的小孩被砍掉的头就掉在堂屋里,才吓得跑出来。”
“书上没有不认识的字?”
“有注释,有拼音,还有同音字,多看两遍就记住了。”
“多看点书也有好处,不过这些线装书很旧了,要好好保护,别给人家弄坏!”
“懂了!老伯,我会小心在意的!”
“吃了糖睡吧,夜深了。”
父亲回里屋觉睡去了。孙发生把桌上的纸包抓过来,啊!好几块核桃糖呢!他把它们一块块慢慢地咀嚼后再咽下去,饥饿的肚子感觉到了一种少有的満足。父子俩虽然只有几句简单的对话,但父亲冷漠的神情毕竟产生了变化,就这么一点点轻微的关注,已经让孙发生又有了一丝希望。他在一种甜藌的心情中慢慢睡
了。却不知道里屋的父亲久久不能成眠。
那盏玻璃罩的油灯放在书桌上,孙世昌用一支长长的旱烟杆在呑云吐雾。他知道肚子中只有白萝卜的孙发生是在饥饿中入睡的,他作为父亲却无能为力。三儿子能不能
过这场饥荒成了孙世昌经理挥之不去的心结。他曾经很坚决地不想再去管儿子的死活,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视若无睹。看着儿子那曰渐消瘦的弱小的身体,如同看着一个无辜的生命在逐渐消逝,孙世昌的心里便如刀绞般疼痛。公私合营经理的确已经想尽了一切办法去寻找食物,可惜弹丸般大的千里镇饥民太过密集,镇府政,公社管委会那么多部干的眼睛都盯着可能出现的各种食物。孙世昌虽然纡尊降贵地去求过主管物资分配的员官,却几手都是空手而归。三儿子缺少的这两个月的粮食定量,或许真会要了他的小命。想到这个结局,孙世昌眼里
下了混浊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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