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郑小芳)
我怎么也想不到,薛峰已经和另外一个姑娘恋爱了!
我看完他的信,就忍不住扑在
上痛哭起来。
一切梦想最后破灭了,而我原来还指出现奇迹——有一天,他会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
可是,我怎么能想不到今天这个结局呢?
是的,薛峰既然下决心留在了城市,他就很再离开那里。他在那里将生活一辈子,怎么可能再和我结合呢?他当然要另找一个姑娘——不管迟与早,这件事终归是要发生的!
实际上,我早在心里清楚这一点,只不过在感情上不愿意承认罢了。但现在这件事真正发生了的时候,却仍然是这样难以令人置信,难道这是真的吗?
真的…既然已经成为现实,所有的前因后果就不必再多想了。只是静静地痛苦吧!静静地忍耐着让这痛苦成为麻木!
两天来,我一直躺在
上。
身体没有什么病,但又好像所有的地方都不舒服。每天只吃一顿饭,一顿只吃几口——黄米在嘴里嚼着就像沙子一样…第三天,我还在炕上躺着的时候,听见有人敲我的门。
我勉強下去打开门拴,看见进来的是吴有雄。我知道他前几天出差去了。“…我刚回来,听说你病了?”他局促地站在脚地上,问我。我没说话,指了指桌前的椅子让他坐。我自己无力地靠在炕沿上。他小心翼翼地坐下,不安地看了看我,说:“要不要我开拖拉机关送你到城里的医院?”
“不。我没病…”我的眼泪竟然忍不住夺眶而出,说实话,我不怕有雄看见我的眼泪。
我看见他慌了,赶忙站来说:“你快躺着休息吧…”说完就笨拙地退出去了。我没有留他。但我內心倒希望他能多呆一会。
大约一个钟头以后,我又听见有人敲门。
我打开门,看见仍然是吴有雄——他端进来一碗面条,里面还泡着两个荷包蛋。他把面条放在子上,说:“你吃一点吧。听灶房里的人说,你两天等于没吃饭…”我深受感动地瞥了一眼他,又瞥了一眼那碗面条。
我一下子感到自己真的十分饿了。
我端起那碗面条,问他:“你会做饭?”
“胡凑合呢…”
我吃面条,他蹲在门槛上,掏出一巴掌长的旱烟锅,低头菗烟。这时候,听见院子里工人们吵吵嚷嚷,敲打着碗筷——
显然是开饭了。听见有个工人嚷嚷:“郑技术员几天没出门,听说病了?什么病,这人可常不害病!”
“那是害娃娃哩!你不看肚子都在了吗?”
这是侯会计恶毒的声音!
听见工人们的哄堂大笑…
我气得浑身发抖,一下子把碗放在了桌子上!
吴有雄吧吧两下磕掉烟灰,两片嘴
骤然地颤动了起来。
又听见那个工人说:“她还没有人,哪来的娃娃嘛!”
又是侯会计恶毒的声音:“男人刚给她做了碗面条,里面放也不少醋…害娃娃爱吃酸的嘛!”
众人又开始哈哈大笑了!
吴有雄“呼”一下站起来,冲出去了。
我想拦住他,但已经晚了。
外面立刻打起了架。听见侯会计杀猪一般尖叫着:“救命啊…”有人喊:“快!鼻子里的血!拿盆凉水来…”
我原一想忍着不出去,但怕有雄闯下什么祸,就跑出来了。我来到院子里,看见有几个人正围着侯会计,给他洗脸。他们把他的头往一盆水里按——大概是止鼻血。有雄蹲在一边,皱着收头菗旱烟。
不一会,侯会计像落汤
一样直起身,用一只手捂着腮帮子。有雄的气看来还没消,又向侯会计冲过去了,旁边的人慌忙捉住了他。他向侯会计喊:“你再敢放一个臭庇,我就揍死你!”侯会计没敢再出声,连饭也不吃了,灰溜溜地回了宿舍。
人们现在都夸有雄是个英雄汉,而侯会计却是头狗熊——在这个几乎没有什么文化的男人的世界里,拳头是一种重要的威胁力量。我转回到宿舍里,心里涌上一种说不出的味道。
生活是严峻的。改革大自然需要一种強大的力量;但是要战胜人自身的弱点,这需要一种更強大的力量,我想不管怎样,我不应该再倒在
上哭鼻子了——一种责任感把我从感情的痛苦中唤回来。我首先想起了我的花
——这几天有没有牲畜进去糟践呢?…唉,我暂时也许没力气去跑那十几个沙丘了…
第二天下午,我还是挣扎着出了房门,去察看我的那些花
。我穿过那一片沙柳和沙蒿丛,向远处的大沙梁那里走去。
太阳辣火辣地照耀着大地,远处的大明沙看起来像燃烧的火堆一样。好多天没下雨了,农田的庄稼晒得蔫头搭脑。谷穗卡住脖子菗不出来,糜子只长了尺把高;有些植物已经开始枯干。只有耐旱的牛心草仍然墨绿墨绿的——这种有毒的草甚至在大明沙里也活得很旺。
我走过长満一层抓地草的大喊滩,就到了大沙梁的边缘——已经到了种植花
的地域。
我正在往沙丘上抓,看见沙梁上面走下来了一个人。
谁?这些地方很少有人的踪影。
我很快认出来,这是吴有雄。
他也看见了我,来到我面前,満头満脸的汗水。他问我:“这么热的天,你又有病,跑来干什么?”
“来看看花
。”我说。
“我已经给你看过了。好着哩。”
“噢…”我感激地望着他淌汗的脸,不知该说句什么话。
我只好又和他往回走。
路上,他和我相跟着,拘谨地菗着旱烟,挽过头问我:“你的病好些了?”我不知为什么说:“我本来就没病…”
“没病?”他
惑地看了看我,也就不说什么了。
吴有雄敦厚的身躯和纯朴的脸,使我感到一种亲切感。我突然产生了一种想法一想把我的不幸告诉这个人。我现在需要有一个我信任的人来倾听我的委屈和痛苦,否则我在心里确实要闷出病来。我犹豫了一会,便用一种拉家常的语调向吴有雄叙说了我和薛峰的前前后后…有雄一边走,一边静静地听我说。
等我说完后,他下子站住了,他大概想安慰我,又不知自己该说什么。过了一会儿,才说:“你…想开些。要不,你先回城里住一段,我开拖拉机送你。要不,你干脆请假再去找找他…”我惨淡地笑了笑,对他摇头摇。
他怔了一会,然后说:“要么这样,明天晚上农场工人都要去黑龙滩大队看戏,你也去散散心…农民避雨唱戏,很有意思!”我想了一下,觉得出去走走也好。我对他说:“那好,我去…”第二天下午吃过饭,农场所有的人都穿上了自己的见人衣裳,有的不洗了头,
了胡须,就像要去参加什么典礼似的。大家的高兴可以理解,沙漠里一年也没多少这样的乐娱机会。拖拉机在前院里吼叫起来,大家纷纷向那里赶去。
我知道拖拉机没座位,就拿了个小凳。
我来到前院,看见拖拉机的斗车里挤了许多人。有雄已经坐在了驾驶座上。车厢旁边有个小土墩,我踩着土墩进了车厢。我把小凳放在一个角落里,便坐下来。车上,有的人手把着车沿站着,有的人带个破麻袋铺下,席地而坐。
我对面坐着曹场长。他穿一身新服衣,光头上戴一顶新制帽,笑嘻嘻地对我打呼。
车里的人见我也去,都惊讶地看我,并且向我开玩笑——
当然不太
鲁了。拖拉机出了农场,就在当地人称“羊脑子”地白粘土路起来。道路坑坑洼洼,把人的五脏六腑都要抖出来。我在小凳上坐不稳,就站起用手把着车沿。
拖拉机入进到一望无际的大沙漠的腹地。视野之內全是一片单调的黄
,只有个把牛心草点缀在道路边上。拖拉机剧烈地颠簸着,我的手震得发麻,但不敢松开。
我们的曹场工在车厢里不时被掼倒在地,像皮球一样滚来滚去,惹得大家哈哈大笑。最后边站着的侯会计走过来坐下,和曹场长脊背靠脊背,才算救了他的驾。
走了好一阵,路边出现了一个村子。我看见,村子周围的庄稼都快晒干了,马槽井里看不见一滴水。
拖拉机在村中停了下来。我以为到了黑龙滩,但听车的人说这是有雄他们村。路上已经挤了许多人,把有雄拦住了——他们显然想要搭他的车去看戏。有雄无奈,只好挥了挥手,让他们上车。一群男女男女很快抢着往上挤,把车厢
得満満的。
车一走动,车厢里的人被挤得直叫唤。喊声、笑骂声和拖拉机的吼叫声,使得荒凉的沙漠充満了一种欢乐的热气氛…不久,拖拉机就开到了目的地。
这是一个方圆有二华里的大草滩。地势平阔,植被尽管稀疏,但裁着许多幼小的柳树——现在都变成了拴马桩。几乎每一棵树上都拴着马。整个草滩上到处都是散
的人群,一片嘈杂热闹的景象。远处一个土台挂了一些红红绿绿的布帐,上面正在唱戏——
不过看戏的人并不多,大部分人散落在各处做名式各样的事。蒙古人全家席地而坐,一边唱酒,一边唱歌。一些姑娘在照像摊前摆好势姿,等待打扮得
里
气的摄影师按快门。不时有人离去或走来,大部分人都骑着马。我看见许多蒙族或汉族妇女骑在马上,头上扎着五颜六
的头巾,有的怀里还抱着孩子。有的女男青年同骑一匹马,男的搂着女的
,给人一种极浪漫的趣情。在看戏的人围外边,是一圈卖吃喝的小贩。这些人就地挖了炉灶,卖的大部分是羊
,往往大块大块煮在锅里。洗碗水和熬羊
的汤脏得不堪入目,但许多人却吃得津津有味。空气中弥漫着沙尘,弥漫着一股难闻的羊膻味。
我们的人从拖拉机上下来后,就四散了。有雄跟大家约定,八点钟到拖拉机旁边集合。
我一个人怀着新奇而奋兴的心情,先在这个闹哄哄的世界里瞎转了一通,然后又来到戏台下看了一会戏。戏是旧戏,是一个公社剧团在演出,水平极低,加上扩音设备不好,连一个字也听不清楚,只听见一群人在台上瞎嚷嚷。打问了一下周围的人,说唱的是《玉堂舂》。
我对戏没趣兴,就又走出这个人圈,穿过卖羊
杂碎的摊子,向大草滩的边缘走去。我看见远处像有一个村子,笼罩在一片浓密的沙柳丛中。
我突然碰见了吴有雄。他让我去看龙王庙。他说那里面景致多着呢!我于是又跟他去看龙王庙。
路上,有雄告诉我说,这个庙很早以前就有,文化革命砸烂了。现在的庙是前年才修起来的,资金由周围几个村子筹集。听说还建立了庙会,负责人都是各大队记书——这次唱戏,就是庙会组织的,目的是求龙王爷普降甘霖,以拯救快要晒死在庄稼…既是
支部记书,又是庙会负责人,这真是神权一体,政教合一了。在这边远落后地区,目前这种现象并不少见,县土乡上对这类事也大部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们来到一个沙丘上,进了一座土墙围着的小院——这就是庙。一座砖砌的小房,凹进去的窗户上挂了许多红布匾,布上面写着“答报神恩”、“有求必应”之类的字。右房角挂一面铜锣,左房角吊一口铁钟——此二物不知何讲究!门两边写一副对联,上有错误字两个。对联曰:入龙宮风调雨顺,出龙宮国太(泰)明(民)安。
我看着这些玩艺,只感到新奇而好笑。
我问有雄:“你信不信神?”
他犹豫了一下,说:“我不信。但我从来不敢说不信。因为这里许多老百姓都信…你要说是不信,大家就把你看成野蛮人了!”“啊?不信神反倒成了野蛮?”我惊讶地叫道。
我们都笑了。然后一块进了庙堂內。
庙堂里画得五颜六
。
水泥供台上供着木牌神位。神位前有灰盒,香烟正在神案上飘绕——整个庙里弥漫着一股卫生香的味道。一盏长明灯静静地立在香灰盒边。地上的墙角里,扔着一堆照庙人的破烂铺盖卷。抬头看,正面墙上面着五位主神:五海龙王居中,两边分别药王菩萨,虫郎将军,行雨龙王和一位无名神。两侧墙上都是翻飞的吉祥云彩,许多骑马乘龙的神正在这云彩里驰骋。看来造神者画技极其拙劣,所有的神都画得不成比例——
也许神形就是如此吧?我和有雄谁也不说话,静静地看了一会就出来了。
我们俩转出来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在那一排挂着的匾中,竟然有写着“曹生荣敬献”的一块。别人是红布,这人却是红绸子,上写“我神显灵”四个字。
我怀疑是别处有个叫曹生荣的人挂的,但有雄笑了笑,说:“就是咱们曹场长的…他老婆有肝炎…”
这真让人哭笑不得!一个共产
员场长,有病不求医而求神来了!我们回到草滩的时候已经快八点了。
农场的工人们都纷纷聚集在了拖拉机旁,有的人已经坐在了车厢里。远处的戏台上,一个老生在枯燥无味地唱着什么。我们返回的时候,夜幕已经扑落下来。
沙漠沉浸在无边的黑暗中。拖拉机的车灯扫
着前面的路和远处的沙丘。天空似乎罩上了一层乌云似的,远处已经亮起了闪电。不久,就传来一声闷雷——看来要下雨了!
车上的人都欢呼起来,都说这祈雨戏唱好了,五海龙王即刻就显了灵。大家高兴得又喊又叫。曹场长坐在我对面,脊背仍然顶着侯会计的脊背。
借着一道闪电的亮光,我看见这位信神的共产
员抬起头敬畏地看着天空…
我忍不住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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