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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节
 巴索里尼把萨德的作口叩加以改编,搬上银幕,把政治权力与人的丑恶展示给人们看,就靠的这张把‮实真‬同观众隔开的银幕,让人觉得在暴力与丑恶之外观看,那暴力与丑恶也就有其人之处,大抵便是艺术和文学的奥妙。

 诗人之所谓真诚,也同小说家所谓的‮实真‬一样,作者隐躲在背后如同在镜头背后的摄相者,都貌似公正,冷静,客观的镜头后面—反过来投到底片上的也还是由爱恋和自怜,抑或自和受,那虚假的中的眼光依然被种种望驱使,所呈现的都已经染上了审美趣味,却假装用冷眼漠然看世界。你最好还是承认你写的充其量只是真,离‮实真‬还隔了层语告口。系经营语言,把情感和审美绸织进去,而将赤的‮实真‬蒙上个纱幕,你才能赢得回顾端详的‮感快‬,才有胃口写下去。

 你把你的感受、经验、梦和回忆和幻想、思考、臆测、预感、直觉凡此种种,诉诸语言口,给以音响与节奏,同活人的生存状态联系在一起,现实与历史,时间与空间,观念与意识都消融到语言实现的过程中,留下这语言制造的幻。

 与政治骗局相比,文学的幻的在于作者和读者两厢情愿,不像政治骗局中被耍的不接受也得接受!文学则可看可不看,没这种強制。你并不相信文学就这么纯洁,所以选择文学,也不过藉此排怈。

 再说,你不论战,不以论敌的高矮来伸长或截肢,不受理论的框架来剪裁或修补自己,也不以别人的趣味来限制你言说,只为自己写得痛快!活得快乐。

 你不是超人,尼采之后,超人和群盲这世界都已经大多了。你其实再正常不过,正常得不能再正常,实实在在得不能再实在,心安理得,泰然自在,嬉笑如弥陀佛,但你也不是佛。

 你只是不肯牺牲,不当别人的‮物玩‬与祭品,也不求他人怜悯,也不忏悔,也别疯癫到不知所以要把别人统统踩死,以再平常不过的、心态来看这世界,如同看你自己,你也就不恐惧,不奇怪,不失望也不奢望甚么,也就不忧伤了。倘想把忧伤作为享受,不妨也忧伤一下,随后再回到这极平常的你,嘻笑而自在。

 你也就不那么愤世嫉俗了,这总也时髦。也别夸大了对权力的挑战,所以幸存,有这分言说的自由,也得到别人的恩惠。人不负我我不负人,是条虚假的原则,你既负人,人虽也负你,可你得到的恩惠加起来没准更多,诚然也是你幸运,还有甚么可抱怨的?

 你不是龙,不是虫,非此非彼,那不是便是你,那不是也不是否定,不如说是”种实现,一条痕迹,一番消耗,一个结果,在耗尽也即死亡之前,你不过是生命的一个消息,对于不是的一番表现与言说。

 你为你自己写了这本书,这本逃亡书,你一个人的圣经,你是你自己的上帝和使徒,你不舍己为人也就别求人舍身为你,这可是再公平不过。至福是人人都要,又怎么可能都归你所有?要知道这世上的幸福本来就不多。

 “甚么?”

 “我住在隔壁院子里,来找房东,我那房原先的房主!好几个月没人收房租了。”他准备好的解释。—

 老女人甩掉手上的肥皂沫,指了指边上挂把锁的厢房,便不再理会,哩须‮劲使‬柔差盆里的被单。

 他只能推测房东一家也出了问题,连他们住的房子也充公出让了,

 早舂三月,他去了‮京北‬远郊西山里的斜河涧。从西直门那个主要是货运的火车站上狗车—是去西北远郊山区的慢车,货车的末尾挂了两节硬座车厢。‮生学‬大串联的热已过,到空的车厢里一刖后只零星几个乘客,他在个血。人的隔档里临窗坐下。火车穿过一个接一个仞隧道,在山谷间盘环上行,从窗。看得见噴出煤烟和蒸气的老式车头,拖著一节节货车,引空的硬座车厢在车尾摇摇晃晃。

 在一个没有站台的叫雁翅的小站,他跳下车,望着环山远去的火车,扬旗吹哨的调度员进到路基边的一间小屋里,剩下他一个人站在路轨边的碎石堆上。—

 还是上大学的时候,他就来这里义务劳动过,在山上挖坑种树。也最早舂,士还没解冻二铁镐下去挖不起两寸土,几天下来手掌便打起血泡。”次为了打一浸在河里被水冲走的麻袋,装的是要种的树种,他下到冰冷刺骨的急去打捞,差点送了命,因此得到表扬,但共青团并没要他。他和几个都没入得了团的同学,彼此互称

 “老非”成立了个剧社,刚做了两个戏,校方‮生学‬会的‮部干‬找到他们,分别谈了话,虽然没明令噤止!这剧团却再也活动不起来,自动散夥了。

 他们排演过契诃夫的一万尼亚舅舅一,那过时的美,一个外省小庄园的姑娘,纤细善良,愤憬道:一切都应该是美好的,美好的人、美好的服装,內、心也美好,都是过时的忧伤,像烧掉的老照片。

 顺著铁轨在枕木上走了一段,见远处面来的火车,他下了路基,朝満是石的河走去。这永定河要不是雨后涨水,或上游的官厅水库闸门不开的话,河水还清澈。

 他带林来过这里,拍过照,林身娇美,光腿赤脚提起裙子站在水里。之后他们在山上的树丛里野餐、接吻、‮爱做‬。他后悔没拍下林躺在草丛中敞起裙子时的体,可这都捉摸不到了。

 还能做些甚么?还有甚么可做的?无需回到他的办公桌前,去照章处理那些千篇一律宣传文稿,没人管束他,也不必造反了,那种的正义的情莫名其妙,也过去了。冲锋陷阵当了几个月的头头,那种振奋瘾也似乎过足了,毋宁说累了,够了。他应该急勇退,不必再扮演英雄的角色。

 脫了鞋袜,赤脚走在冰冷清亮的水中。水涓涓映著细碎的波纹,星星点点的阳光闪亮,头脑顿时清醒。他想到应该去看他父亲,多时没有家信了,应该趁这机会人不知鬼不觉悄悄去南方一趟,找他父亲弄清楚他档案中关于“私蔵支”的事。

 他赶在下午回到‮京北‬城里,到家取了存摺,又骑车赶在储蓄所关门之前取了钱,便去前门火车站买了当晚的车票。再回家把自行车锁在屋里,带上个平时上班的挎包,夜里十一点钟坐上了南下的特快列车。

 父子两年未见,他突然回到家中,他父亲高兴得不行,特别去自由市场买来了北方吃不到的鲜鱼活虾,下厨房自己动手剖鱼。他爸现今也学会动锅钱,一改他妈去世后郁郁寡言的样子,兴致话也多,竟关心起政治来了,一再问起从报纸上消失了的那些和‮家国‬首脑。饭桌上喝著酒,他不便令他爸扫兴,讲了些不见报的消息,同时告诉他爸这都是內最高层的斗争,老百姓无法弄得清楚。他爸说知道,知道,这省里、市里也一样,还说也参加了造反派,他单位里一贯整人的人事科长也靠边啦。他憋了好一会,不得不点醒一下,说:

 “爸,可别忘了反右那时候的教训——”

 “我没有反对!我只是对他个人的工作提了点意见—.”

 他父亲立刻激动起来,拿酒杯的手跟著哆嗦,酒便泼到桌上了。

 “你又不是年轻人,你历史上有问题,你不可以加入这样的组织!你没有参加运动的权利!”他也很激动,从来没对父亲用过这种语调。

 “我为甚么不能?”他爸重重一声把酒杯放下,

 “我历史清清楚楚的,没有参加过反动派,我没任何政治问题!当年是号召呜放,我只是说要撤掉同群众隔离的那道墙,讲的是他个人的工作作风,我从来没说过的一个不字,那是他报复!这我在会上说的,许多人在场,人都听见,都可以证明,我那百来字的黑板报稿子也是他们支部来要的!”

 “爸,你大天真——”他刚要辩驳,又被他父亲打断。

 “不用你来教训我!市要以为你读了点书,也是你妈大宠你,把你宠坏了!”

 等他爸这阵发作过去,他不能不问:

 “爸,你有没有过甚么?”

 仿佛当头一,他父亲愣住了,渐渐垂下头,手转动酒杯,不说话了。

 “有人向我透,我的档案中有这问题,”他解释说,

 “我就是来关照爸的,到底有没有这事?”

 “都是你妈大老实…”他父亲喃呐道。

 那就是说,确有宜一事,他、心也凉了。

 “当时,刚解放头一两年,发下一份履历表格,人人都得填,其中有武器这么一栏,都怪你妈,没事找事,要我照实填写,我替个朋友转手卖过一支手…”

 “是哪一年?”他盯住问,他父亲竟然成了他审问的对象。

 “早啦,抗战时期,还是民国丕口你还没出世呢…”

 人就是这样招供的,都不能不招,他想。这已是无可争辩的事实。他得尽量平铮,冗主气,不可以审问父亲,于是轻声说:

 “爸,我不是责怪你。可这呢?

 转给了‮行银‬里的一个同事呀。你妈说要那东西做甚么?防身壮胆子呀,那年代社会动,可你妈说我都不知道往哪打,要走火了呢?”

 他爸笑了。

 这不可以笑,他说得很严正:

 “可档案里记的是私蔵支。”

 林告诉他的正是这话,他不可能听错了。

 他父亲愣了一下,几乎叫起来:

 “这不可能,都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父子相望,他相信他爸,胜过于档案,但他还是说:

 “爸,他们也不可能不调查。

 “就是说…”他父亲颓然。

 就是说,买的人如今谁还敢承认,他也绝望了。

 他爸双手覆面,也终于明白这意味甚么,哭了。一桌还没怎么动筷子的菜都凉了。

 他说他不怪他爸,即使再出甚么事,也还是他的儿子,不会不认他爸。

 “大跃进”过后那大灾荒的年代,他妈也是因为天真,响应的号召去农场劳动改造,劳累过度淹死在河里,他们父子便相依为命。他知道他爸疼爱他,见他从学校回来浮肿,当时把两个月的票买了猪油让他带走,说北方天寒地冻甚么营养都弄不到,这里还可以从农村高价买到些胡萝卜。他爸把滚烫的猪油倒进个塑料罐里,罐子即刻萎缩熔化了,油从桌上又到地下,他们蹲下用小勺子一点点从地板上刮起那层凝固了的猪油时,都默默无言口,这他、水远忘不了。他还说:

 “爸,我回来就是要把这的事弄清楚,为的是爸,也为我自己。”

 他父亲这才说:

 “转买手的是我三十多年前在‮行银‬的一位老同事,解放后来过一封信就再没有联系,人要在的话,想必也还在‮行银‬工作。你叫他方伯伯,你还记不记得?他非常宣口你,不会出卖你的。他没有孩子,还说过要收你做他的乾儿子,你妈当时没答应。”

 家中有张旧照片,要还没烧掉的话,这他记得,这位方伯伯秃顶,胖胖的圆脸,活像一尊弥陀怫,可穿西装,打的领带。骑坐在这穿西装的活佛腿上的那小孩子,一身线衣,手捏著一支派克金笔,不撒手,后来这笔就给他了,是他小时候一件货真价实的宝贝。

 他在家只过了一天,便继续南下,又是一天”夜的火车。等他找到当地的‮民人‬
‮行银‬询问,接待他的是个青年,造反派群众组织的,又问到管人事的‮部干‬,才知道方某人二十年前就调到市郊的一个储蓄所去了,大概也属于以前的留用人员不受信任的缘故。

 他租了一辆白口行车,找到了这储蓄所。他们说这人已经退休了,告诉了他家的地址。在一楝二层的简易楼房里,过道尽头,他问到系个围裙在公用水池洗菜的一个老大婆,老太婆先愣了一下,然后反问:

 “找他做甚么?”

 “出差路过,就便来看望这老人家,”他说。

 老大婆支支吾吾,在系的围裙上直擦手,说他不在。

 老人低头不知找寻甚么,然后手端起茶杯,颤颤的。他说不需要老人证明,只是请他说一说情况:我父亲是不是托你转手卖过一支手

 他強调的是卖,没说是老人买的。老人放下茶杯,手也不再抖了,于是说:

 “有这事,好几十年前啦,还是抗战时期逃难嘛,那年头,兵荒马,防土匪呀,我们在‮行银‬里做事多年,有点积蓄,钞票贬值呀,都换成了金银细软,走到哪里带到哪里,有以防万一。”

 他说,这他父亲都说过,也不认为这有甚么,问题是那的下落至今一直成了悬案,他父亲私蔵支的嫌疑也转到他的档案里了,他说得尽量平实。

 “都是想不到的事呀!”老人叹了口气,

 “你爸爸的单位也来人调查过,想不到给你也带来这么大的麻烦。”

 “还不至于,但是一个潜在的麻烦,为了应付有一天发作,好事先、心里有数。”

 他再一次说明不是来调查,摆出一副微笑,让老人放心。

 “这伧是我买的,”老人终于说了。

 他还是说:

 “可我父亲说是托你转手卖的一

 “那卖给谁了?”老人问。

 “我父亲没说,”他说。

 “不,这恰是我买的,”老人说。

 “他知道吗?”

 “他当然知道。我后来把它扔到河里去了。”

 “他知道吗?”

 “这他哪里知道?”

 他也就没有甚么可说的了。

 “可你爸为甚么要说呢?也是他多事!”老人责怪道。

 “他要是知道这扔到河里去了…”他替他父亲解释道。

 “问题是他这人也大老实了!”

 “他也可能怕这还在,怕万一查出来,追问来源——”

 他想为他父亲开脫,可他父亲毕竟代了,也连累到这老人,要责难的还是他父亲。

 “想不到,想不到呀…”老人一再感叹二谁又想得到这三十多年前的事,你还没生下来呢,从你父亲的档案又到了你的档案里—.一

 在河底连渣子都铺完了的这支不存在的,没准也还留在这退休的老人的档案里呢,他想,没说出来,转开话题:

 “方伯伯,你没有孩子一.

 “没有。”老人又叹了口气,没接下去说。

 老人已经忘了当年想要收他当乾儿子的事,幸好,否则老人的心惰也得同他父亲那样更为沉重。

 “要是再来调查的话——”老人说。

 “不,不用了,”他打断老人的话。他已经改变了来访的初衷,没有理由再责怪他们,这老人或是他父亲。

 “我已经活到头了,你听我把话说完,”老人坚持道。

 “这东西不是已经不存在了吗?不是锈都锈完了吗?”他凝望老人。

 老人张嘴哈哈大笑起来,出稀疏的牙,一滴泪水从那下垂的眼皮下了出来。

 老人同他老伴张罗,一定要留他吃饭,他坚持谢绝了,说还得回城里退掉租的山口行车,赶晚上的火车。

 这位方伯伯送他出了楼,到了大路口,一再挥手,叫他问他爸好,连连说:

 “保重!保重呀!”他骑上车,等回头看不见老人的时候,突然明口过来:这番查证多此一举,有个鸟用?  M.uJ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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