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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节
 他先看到的是油印的传单,在‮民人‬大会堂接见‮京北‬五所大学的造反派首领,说

 “现在是你们小将们犯错误的时候了”那语调如同帝王对手下的将相说该你休息了一样,替最高统帅清除掉当年革命的老战友立下汗马功劳的小将涮大富,不愧为‮生学‬领袖,立即明白这话意味甚么,当场哭了。老人家藉‮京北‬大学的一张大字报点起文革大火,再亲手把他运动起来的群众运动先从大学校园里灭掉,数万工人在的警卫‮队部‬指挥下,开进了清华大学校园。

 那天下午,他闻讯赶去,目睹了军人带领工人占领这最早的大‮生学‬造反派井岗山兵团最后的据点,面对体育场那楝孤零零的大楼。带红袖标的工人宣传队席地而坐,一个挨一个,一圈又一圈,远远围住大楼和操场。斜残照,从顶层的窗户挂下两条红布黑字的‮大巨‬条幅:

 “雪里梅花开不败,井岗山人敢上断头台!”每个字比一面窗户还大,几层楼高的布幅在风中飘动。由军人和工人组成一行几十人的队伍,穿过楼前空场地,上了正门的台阶。好”会之后,终于‮入进‬了切断了水电供应的这座孤立的大楼。他混在上万的工人队伍和静静围观的人群之中,听得见那两大条幅在风中劈劈啪啪抖动。

 将近一个小时后,先是右边的大红条辐从挂起的上端脫落,悠悠飘了下来,刚落到楼前的台阶上,另一条上端也脫落了。万岁的呼声从人群中顿起,工人宣传队的广播喇叭和锣鼓声大作。造反时呼喊过同样的口号的那些‮生学‬,如今打著一面白旗,举起双手,像投降的战俘*样低头鱼贯而出。更多的工人进了大楼,居然拖出了几重机,还推出来一门口径不大的平炮,就不知道有没有炮弹。

 一场轻而易举的占领,虽然前”夜工人宣传队开进校园时有‮生学‬黑暗中扔了个自制的手榴弹,炸伤了几名工人,大抵也出于绝望,被他们捍卫的伟大领袖用完了也就抛弃了。孩子发现被大人骗了也会跺脚哭闹一番,如此而已。

 他也就明白混乱该结束了,预感到不会有更好的命运,藉调查为名,立刻再度离开了北

 “回去!”

 他当时路过‮海上‬去看望他表伯父的时候,第一句告诫的就是这话。

 “回哪里去?”他问,又说了他父亲的问题,所谓私蔵支那无法解决的悬案二有家也回不得!”

 他表伯父听了,咳嗽起来,拿个有噴管的小药水瓶,朝喉头噗时噴了一下。

 “回你机关里去,就搞你的业务!”

 “机关全都瘫痪了,也没甚么业务可搞,才藉调查为名出来跑跑。”

 “调查甚么?”

 “不是审查‮部干‬吗?调查一些老‮部干‬的历史,发现満不是那么回事——”

 “你懂甚么一.这不是好玩的,你不是小孩子啦,别把脑袋弄没了,还不知怎么丢的!”他表伯父又要咳嗽了,拿药水瓶朝喉咙又噗吭一下。

 “书也没法看了,没事可做。”

 “观察,你不会观察吗一.”他表伯父说,

 “我现在就是个观察家,闭门不出,哪一派概不参加,就看这台上台下轮番的表演。”

 “可我不能不上班呀!不像表伯父您,还可以在家养病,”他说。

 “不说话总可以吧?”他表伯父反问他,

 “嘴巴长在你自己的脑袋上!”

 “表伯父,您是长期在家休养,哪里知道运动一来,人人不能不表态,没法不卷入!”

 他这老革命的表伯父当然不是不知道,于是长叹”口气:

 “这世啊,要是过去,还能躲进深山老林,到庙里当和尚去…”

 这才吐出句肺腑真言,也是他表伯父第”次同他谈及政治,没再把他当小孩子了,说:

 “我也是藉病躲风啊,要不是大跃进之后內反右倾,靠边到如今,不问世事已七八年了,尚能苟延残。”

 他这表伯父又说到他的老上级的某位元老,战争年代有过番生死之,文革爆发之前路过来看他,把警卫员支开到外面去,就关照过:‮央中‬要出大事啦,今后可能再也见不到了。临走留下了一织锦缎子被面,说是算是作为诀别的纪念。

 “告诉你爸,谁也救不了谁,好自为之自己保重吧,”

 这是他表伯父送他到门口最后的话。之后不久,还不算老迈的他这表伯父感冒了,住进‮队部‬医院打了一针。不料,几个小时后就推进了大平间。他老上级失去人身自由的那位革命元勋,一年后也死在军医院里,这却是许多年后,他从一篇平反昭雪的悼文中读到的。他们当年革命时肯定都没有料到,这革命竟弄得他们自己也眼睁睁等死,一筹莫展。临终时,他们就不后悔?他自然无从知道。

 那么,你还造甚么反?也进到这绞机里去做馅饼,还是添点作料?

 如今,你回顾当初,不能不自问。

 可他说,情势使然,容不得冷眼旁观,他已经明白不过是运动中的*个走卒,不为统帅而战还‮腾折‬不已,只为的生存。

 那么,能不能选择另”种苟活的方式?比如说,就做一个顺民,顺大而淌,今天且不管明天,随政治气候而变化,说别人要听的话,见权力就归顺—.你问。

 他说那更难,比造反还更加吃力,要费更多的心思,得随时随地去捉摸那瞬息变化的天气,而老天的睥气和心思又如何摸得准?小民百姓他爸可不就这样,临了弄得还是呑下一瓶安眠药片,同他那老革命的表伯父下场也不相上下。而他所以造反,也并没有明确的目的,恰如螳臂挡车,仅仅出于求生的本能。

 那么,你大概就是个天生的造反派一.或是生来就有反骨一.

 不,他说他生温和,同他父亲一样,只不过年轻,血气方刚,还不懂世故,可他父辈的老路又不能再走,出路也不知在哪里?

 不会逃吗?

 逃到哪里去?他反问你。他逃不出这偌大的‮家国‬,离不开他领工资吃饭那蜂窝样的机关大楼,他的城市居民户口和按月领的粮票*二十八斤*,和油票*一斤*,和糖票*半斤*,和票*一斤*,和一年一度发的布票*二十尺*,和按工资比例购买手表自行车或线等曰用口叩的工业卷*二.0五张*,以及他的公民身分,都由他那个蜂窝里配给。他这只工蜂离开那蜂巢又能飞到哪里去?他说他别无选择,就是”只栖身在这蜂巢里的蜂子,既然蜂窝染上疯病,可不就相互攻击,胡乱扑腾,他承认。

 这胡乱扑腾就救得了命?你问。

 可已经扑腾了呀,他当初能意识到,就不是虫子了,他苦笑。

 一只会笑的虫,多少有点怪异,你贴近端详他。

 怪异的是这世界,并非是寄生在这窝里的虫子,这虫说。  m.Uj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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