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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早上的太阳把屋子照得明晃晃的,整座房子散发出干燥木头淡淡的香气。

 铁匠已经走了。厨房里有做好的吃食:两只热乎乎的麦面馍,一小罐蜂藌,一大壶茶,还有几块风干的牛。我想,平常铁匠的早餐绝对不会如此丰富。那女人又来了。我告诉她,眼睛需要水的人还在上。她红了红脸,进去了。

 走出屋子时,心口还在隐隐作痛。刘晋蔵也跟来了,我们什么都没说。铁匠铺里一下就充満了非常严肃的气氛。铁块投进了炉膛,立即被旗帜般振动的火苗包围了,石槽里用来淬火的水被窗口投进来的阳光染成了金色。盯着‮硬坚‬的黑色铁块在炉火中变红变软,心里的块垒似乎随之而融化了。

 锤声响起,太阳特别明亮,天空格外湛蓝。

 锤声再次响起,太阳更加明亮,天空更加湛蓝。

 第一遍锤声响起时,铁匠手下已经初步出现了一把刀子的模样。村子出奇地安静,红色悬崖倒映在平静的潭水里,而天空中开始聚集満蓄着雨水与雷电的乌云。刀子终于完全成形了。刀子最后一次被投进炉火中,烧红了,淬了火,打磨出来,安上把,就真正是一把刀了,看上去,却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就在这个时候,乌云飘到了村子上空,带来了‮烈猛‬的旋风。铁匠铺顶上的木瓦一片又一片,在风中像羽一样飞扬。村里,男人们用火,用土炮向乌云击,使雨水早点落下来,而不至于变成‮大硕‬的冰雹,毁掉果园与庄稼。乌云也以闪电和雷声作为回应,然后,大雨倾盆而下。炉子里的刀烧红了。一个炸雷就在头顶爆响。铁匠手一抖,通红的刀子就整个落在淬火的水里了。屋子里升腾起浓浓的水雾,我们互相都有些看不清楚了。狂风依然在头顶旋转,揭去头上一片又一片的木瓦,乌云带着大的雨脚向西移动,从云里,又可以看到一点阳光了。刀子再一次烧红出炉时,乌云已经带着雨水走远了,雷声在远处的山间滚动着,越来越远。红色悬崖和潭水之间,拱起了一弯丽的彩虹。就在刀子一点点嗞嗞地伸进水里淬火时,彩虹也越发丽,好像都飞到我们眼前来了。我看见铁匠止不住浑身颤抖。他嘴里不住地说:“快,快点。”手上却一点不敢加快。刀身终于全部浸进水里了。出水的刀子通身闪着蓝幽幽的颜色。那是在云之中蜿蜒的闪电的颜色。铁匠冲出铁匠铺,跪在漉漉的草地上,冲着彩虹举起了刚刚出世的刀子。

 就在我们眼前,幽蓝的刀身上,映出了潭上那道美丽的彩虹。

 铁匠跪了很久,最后,潭上的彩虹消失了,而刀身上的彩虹却没有消退。虹彩带着金属的光芒,像是从刀身里渗出来的。

 铁匠站起来,又冬一声倒下了。

 刀子上的彩虹灿烂无比,铁匠却说不出话来了。

 铁匠中风了。这是造就一把宝刀的代价。从此,这个失语的铁匠就享有永远的盛名了。

 刘晋蔵守着倒下的铁匠,我回了一趟城,请有点医术的舅舅回来给他治病。我回家时,韩月还没有上班。她还是十分平静的样子,没有追问我这几天去了什么地方。过去,我为此感到一个男人的幸福,现在,我想这是因为她并不真心爱我的缘故,于是,我又感到了一个男人的不幸福。我告诉她需要一个存折。她给了我一个,也没有问我要干什么。我在‮行银‬取了现金,便又上路了。

 一路上,喇嘛舅舅在摩托车后座上大呼小叫。这样的速度在他看来是十分可怕的,是魔鬼的速度。

 喇嘛的咒语与草药使铁匠从上起来,却无法叫他再开口说话。而且,他的半边身子麻木了,走路跌跌撞撞,样子比醉了酒还要难看。铁匠起了便直奔他简陋的铺子。那场风暴,揭光了铺子上的木瓦。后来的两场雨,把小小的屋子灌満了。铁砧,锤子,都变得锈迹斑斑。炉子被雨水淋垮了。红色的泥巴出屋外,长长的一线,直到人来人往的路边。风箱被雨水泡,开裂了,几朵‮菇蘑‬,从木板里冒出来,撑开了色彩丽的大伞。

 铁匠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要知道,四五天前,我们还在里面锻打一把宝刀呢。

 刘晋蔵采下那些菌子,说要好好烧一个汤喝。

 铁匠从积水里捞出几样简单的工具。

 那把刀,最后是在铁匠的门廊上完成的。他用锉刀细细地打出刃口,用珍蔵的犀牛角做了刀把,又镶上一颗红宝石和七颗绿珊瑚石。铁匠脸上神采飞扬,他一扬手,刀便尖啸一声,像道闪电从我们面前划过,刀子深深地揷在了柱子上,在上面闪烁着别样的光芒。

 刘晋蔵想把刀取下来,铁匠伸手没有拦住他。结果,刀刚一到手,他就把自己划伤了。舅舅把刀子甩回柱子上:“这里不会有人跟你争这把刀,这样的刀,不是那个人是配不上的,反而要被它所伤。再说,你总要给他配上一个漂亮的刀鞘吧。”刘晋蔵这才想起从舅舅那里得来的刀鞘,刀和鞘居然严丝合,天造地设一般。

 舅舅说:“年轻人,你配不上这把刀子。”刘晋蔵说:“我出现在这个村子里,刀才出现,怎么说我配不上!”  m.uJ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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