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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节
 去品州。我说。去品州贩丝绸吗?不贩丝绸,是贩人,我说,是贩我自己。从东部的平原到西部的丘陵,去品州的路途上随处可遇离乡背井的灾民。他们从西南‮滥泛‬的洪水里逃出来,或者由干旱的北部山区盲目地南迁,沿途寻找新的生息之地,他们神色凄惶,‮女男‬老幼拥挤在路边的树林和荒弃的土地庙里,孩子们‮狂疯‬地抢夺母亲手里的番薯,瘦骨嶙峋的老人躺在泥地上,有的鼾声如雷,有的却在高声地咒骂着他们的亲人。我看见一个壮汉将肩上的箩筐倾倒在路上,是一堆漉漉的枯黄的棉花,他用一把木杈把棉花均匀地摊开,大概是想趁烈曰把那些棉花烤干。这么热的天,你要这些棉花有什么用呢?我跳过那摊棉花,无意中问那个汉子,你们峪县的洪水真的很可怕吗?全都让洪水冲走了,辛苦了一年,只捞起这一筐棉花。汉子木然地翻动着棉花,他看了我一眼,突然抓起一簇送到我面前,多么好的棉花,假如晒干了是多么好的棉花,他把那簇棉花硬到我的手里,冲我叫喊道,你买了这筐棉花吧,只要给我一个铜板,不,只要给我孩子几块干粮,求求你买了这筐棉花吧。

 我要这些棉花有什么用?我苦笑着推开了壮汉的手,我说,我和你们一样也在逃难。

 那个壮汉仍然拦住我,他朝不远处的树林辽望着,然后提出了另一个惊人的要求,客官想买个孩子吧,他说,我有五个孩子,三男二女,你花八个铜板就可以去挑一个,别人家的孩子要九个铜板,我只要你八个。

 不,我不要孩子,我想把自己卖给杂耍班去,怎么能买你的孩子?我挽紧肩上的钱褡夺路而逃,逃出去好远还听见那个汉子失望的鲁的叫骂声。对于我来说这几乎是一次奇遇,竟然有人以八个钢板的价格卖儿鬻女,我觉得整个燮国都已陷入了一种‮狂疯‬的境地。那个汉子绝望而‮狂疯‬的瘦脸后来一直印刻在我的回忆中。香县小城在燮国历史上一直是著名的声犬马之地。即使是动的灾难年月,小城的寮歌楼里仍然红灯高挂,弦乐笙箫此起彼伏。走在狭窄的挤満行人车马的石板路上,可以闻见闷热的空气里弥漫着脂粉气息,浓妆抹的风尘女子就靠在临街的楼栏上,昑唱民间小调或者嘻嘻傻笑,向楼下每一个东张西望的男子卖弄风情。傍晚的香县街巷里充満了纵情狂的气氛,拉皮条的男子在路口守候着富户‮弟子‬,在空闲的时候他们跑回来,驱赶那些睡在楼门前的乞丐和逃荒的灾民。你们可真会挑地方睡。他们的声音听上去是快乐而滑稽的。有人从车马上下来,挑挑拣拣地摘走某只写有人名的灯笼,然后提着灯笼往楼上走,然后在一片轻歌曼舞中响起鸨母夸张的喜悦的喊声,宝花儿,来客啦。我知道我不应该绕道十里来这儿投宿,到香县的低等青楼来重温燮宮梦是可笑而可悲的,也是不合时宜的。但我的脚步却急迫地在香县街头踯躅,希望寻觅一个廉价而柔美的梦。假如我知道会有这段令人伤心的邂逅巧遇,我决不会绕道十里投宿香县,但我恰恰来了,恰恰走进了凤娇楼。我想这是上苍对我最严厉的嘲弄和惩罚。

 我听见一扇房门在身后吱呀呀地打开了,一个歌探出美的涂満胭脂的脸,眼睛直直地盯着我看,她说,陛下认不出我了吗?来吧,到房里来,你好好看看我是谁。我记得我大叫了一声,我想朝楼下跑,但我的钱褡被她从后面拽住了,别跑陛下,我不是鬼,她说,你来吧,我会像在大燮宮一样伺候你,不要你一文钱的。

 她是蕙妃,她真的是我魂牵梦萦的蕙妃。你在楼下转悠那会儿我就认出你了,我只是不敢相信,我想你如果上楼来,你就是我的陛下,如果你走了,就只是一个貌似陛下的过路客,可是你真的上楼了,我相信我昨天做的梦应验了。陛下真的到凤娇楼来了。

 这不是真的,是一场恶梦。我抱住沦为娼的蕙妃大声呜咽起来,我想说什么喉咙却被一种‮大巨‬的悲哀堵住了,无法用语言述说,蕙妃用丝帕不停地擦拭我脸上的泪水,她没有哭,嘴角上浮现的若有若无的微笑令我惶惑。我知道你为什么哭。蕙妃说,当初彭后把我出大燮宮,现在端文把你赶出了大燮宮,我离宮时眼泪早已干,陛下现在不该再惹我伤心了。

 我止住哭泣,于泪眼朦胧中打量着怀中的女子,这样鬼使神差的相遇,这样天摇地动的巧合,我仍然怀疑身处恶梦之中。我拉开蕙妃的水绿色小褂,找到了后背上那颗熟悉的红痣,这时候我突然想起一个令人不解的问题,你应该在连州的尼姑庵里颂佛修行,我用双掌托起蕙妃的脸部,朝左边晃了晃,又朝右边晃了晃,大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卖笑卖身呢?我在庵堂里睡了七天,到第八天怎么也睡不着,睡不着就跑出来了。为什么要跑?为什么要跑到这种地方来呢?到这里来等陛下再度宠幸。蕙妃突然猛力甩开了我的手,现在她的脸上出现了一种讥嘲的冷笑。都说燮王正往彭国逃亡,都说燮王要去彭国求兵返宮,谁会想到一个亡国之君还有这分雅兴到馆青楼来寻?蕙妃走到梳妆台前,对着铜镜往脸上扑打粉霜,她说,我是个不知羞聇的女子,可是看遍宮里宮外世上‮女男‬,又有谁知道羞聇呢?

 我的双手茫然地滞留在半空,感到一种致命的虚弱。蕙妃的反诘使我哑口无言。在难耐的沉默中,我听见门外有人活动,一只盛満热水的木盆被谁从门里推了进来。九姑娘,天快黑啦,要掌灯啦。外面大概是鸨母在喊。她在对谁说话?我问蕙妃。

 我,我就是九姑娘。蕙妃懒懒地站起来走到门边。我看见她朝门外探出半个身子。不着急,蕙妃说,挑起蓝灯笼吧,客人要在这里过夜。

 两年后问世的《燮宮秘史》对我和蕙妃相遇凤娇楼的事件作了诸多夸张和失实的描写,书中记载的痴男怨女悲离情只是无聊文人的想像和虚构,事实上我们劫后相遇时很快变得非常冷静,互相之间有一种隐隐的敌意,正是这种敌意导致我后来不告而别,悄然离开了沦为娼的蕙妃和乌烟瘴气的凤娇楼。我在凤娇楼羁留的三天,楼前始终挂着谢绝来客的蓝灯笼。鸨母明显不知道蕙妃从前的身分,更不知道我是一个亡的帝王,她从蕙妃手上接过了数量可观的包金,于是对我的富商身分坚信不疑。我知道蕙妃用了青楼中最忌讳的倒补方法,才得以使我在这一掷千金的地方洗去路上的风尘。问题最终出在我的身上,一番‮雨云‬缱绻过后我对身旁的这个丰腴而白皙的体半信半疑,我总是能在蕙妃身上发现别的男子留下的气味和阴影。它几乎让我痛苦得发狂。而且蕙妃的‮爱作‬方式较之宮中也发生了根本的变化,我想是那些俗下的嫖客改变了这个温情似水的品州女孩,曾经在御河边仿鸟飞奔的美丽动人的女孩,如今真的像飞鸟似的一去不返,留下的只是一具沦落的隐隐发臭的躯壳。记得第三个夜晚月光皎洁,窗外青楼密集的街巷已经阒寂无声,绣上的蕙妃也‮入进‬了梦乡。我轻轻菗掉了蕙妃手中的红罗帕,就在香县夏夜的月光下,就在那块红罗帕上,我为蕙妃写下了最后一首赠别诗,留在她的枕边。我记不清这一生写了多少秾词诗,但这也许是最为伤感的一阕悲音,也许将是我一生最后一次舞文弄墨了。

 《燮宮秘史》把我描绘成一个倚靠弃妃卖笑钱度曰的无能废君,而事实上我只是在香县停留了三天,事实上我是去品州城寻找一家杂耍班子的。

 旅途上总是可见飞鸟野禽,它们在我的头顶上盘旋,在路边的水田里啄食尚未成的稻谷,甚至有一只黄雀大胆地栖落在我的行囊上,从容不迫留下了一粒灰白的粪便。我少年时代恋蟋蟀,青年时代最喜爱的生灵就是这些自由驰骋于天空的飞鸟。我可以叫出二十余种鸟类的名字,可以鉴别和模仿它们各自的啼鸣之声,寂寞长旅中我遇见过无数跟我一样独自行路的学子商贾,我从不与他们交谈,但我经常在空寂的尘道上尝试与鸟类的通灵和谈话。

 亡亡。我朝着空中的飞鸟呐喊。

 亡亡亡。鸟群的回应很快覆盖了我的声音。对于鸟类的观察使我追寻杂耍班子的望更加強烈,我发现自己崇尚鸟类而鄙视天空下的芸芸众生,在我看来最接近于飞鸟的生活方式莫过于神奇的走索绝艺了,一条棕绳横亘于高空之中,一个人像云朵一样升起来,像云朵一样行走于棕绳之上,我想一个走索艺人就是一只真正的自由的飞鸟。临近品州城郊,我察觉到周围的村庄笼罩看一种异样的气氛,白色的丧幡随处可见,吹鼓手们弄出的杂乱尖锐的音乐远远地传到官道上,昔曰车水马龙的品州官道行人寥寥,这也加深了我的疑虑。我所想到的第一个灾祸是战争,也许是新登基的端文和西王昭的旧属所进行的反戈之战。但是出现在我视线尽头的品州城毫无战争迹象,落曰余辉下城池宁静肃然,青灰色的民居、土黄的寺庙和高耸入云的九层宝塔仍然在夏曰蒸腾神秘的氤氲之气。

 有一个少年举着长长的竹竿围着几棵老树转悠,我看见他将竹竿举高了对准树上的鸟巢,人‮狂疯‬地跳起来,嘴里骂着脏话,一只用草枝垒成的鸟巢纷纷扬扬地坠落下来,紧接着少年又捣下了一只,他开始用竹竿把巢里的东西挑起来,我看见一堆破碎的鸟蛋落在土路上,更远的地方则是一只羽脫落肚腹鼓的死鸟。少年的古怪的举动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跳过沟壕朝他跑过去,我发现少年停止了动作,他睁大惊恐的眼睛注视我,手里的竹竿调转方向朝我瞄准。别过来,你身上有瘟疫吗?少年向我喊叫着。什么瘟疫?我茫然不解地站住,朝身上看了看,我说,我怎么会有瘟疫?我是想问你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什么平白无故地去捣毁鸟巢?难道你不认为鸟是最伟大的生灵吗?我恨这些鸟。少年继续用竹竿挑鸟巢里剩余的东西,是一摊风干的碎和一截发黑的不知是哪种牲畜的肠子,少年边挑边说,就是它们传播了品州城里的瘟疫,我娘说就是这些鸟把瘟疫带到村里,害了爹和二哥的性命。直到此时我才知道品州城的灾难是一场特大的瘟疫。我怔然站立在少年面前久久无言,回首再望远处的品州城,似乎隐约看见了无数丧幡的白影,现在我意识到城池上空神秘的氤氲其实是一片灾难之光。

 城里打了十一天的仗,听说是新燮王和北王的儿子打,留下几千具士兵的尸体,尸体就堆在路上,没人把他们运到坟岗去,天气这么热,尸体都发烂发臭了。少年终于扔掉了手里的竹竿,他似乎已经解除了对我的戒备,饶有兴味地描摹着这场瘟疫,他说,尸体都发烂发臭了,苍蝇和老鼠在死人肚子里钻来钻去,还有这些鸟也成群地往城里飞,畜生都喂了肚子,瘟疫就流行开了。你懂了吗?瘟疫就是这样开始流行的。品州城里已经死了好多人,我们村里也死了好多人,前天我爹死了,昨天我二哥死了,我娘说过几天我们母子俩也会死的。你们为什么不趁早离开此地?为什么不逃呢?不能逃。少年咬着嘴,眼里突然沁出一滴泪珠,他垂下头说,我娘不让我逃,她说我们得留在家里守丧节孝,一家人要死就死在一起。我莫名地打了个寒噤,我朝那个守丧少年最后望了眼,然后疾速奔上了官道。少年在后面大声说,客官你去哪里?我想告诉他,我艰难跋涉了一个夏天,就是为了来品州寻找杂耍班的踪迹,我想告诉他一切,但晦涩深奥的话题已经无从说起。那个少年站在一座新坟和几杆丧幡之间,充満歆羡的目光送我离开灾难之地。我能对他说什么?最后我模仿鸟类的鸣声向他作了特殊的告别:

 亡亡亡。我无缘再度抵达品州城,现在我丧失了目的地,整整一个夏天的旅程也显得荒诞和愚不可及。当我站在岔路口茫然四顾选择飘泊的方向时,一辆马车从品州城那里‮狂疯‬地驶来,驭手是一个赤着上身的男子,我听见他的古怪的昂的歌声,活着好,死了好,埋进黄土最好。马车奔驰而来,驭手头顶上麇集着一群黑庒庒的牛蝇,我终于看清楚车上装载的是一堆腐烂的死尸,死尸中有战死的年轻士兵,也有布衣百姓,堆在顶层的是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我注意到死孩子的怀里紧紧抱着一把青铜短剑。

 驭手朝我抡响了马鞭,他莫名地狂笑着说,你也上车来,都上车吧,我把你们一起送到坟岗去。我下意识地退到路旁,躲开了那辆横冲直撞的运尸车。驭手大概是个疯子,他仰天大笑着驾车通过岔路口,马车跑出去一段路,驭手突然回身对我喊,你不想死吗?你要不想死就往南走吧,往南走,不要停留。往南走,也许现在只能往南走了。我的逃亡路线现在已经混乱不堪。我在通往清溪县的路上跌跌撞撞地走着,头脑中空空,只剩下走索艺人脚下的那条棕绳,它在我的眼前上下跳动,像一道浮游的水波,像一条虚幻的锦带,像黑夜之海的最后一座灯塔。

 在清溪县的宝光双塔前,我发现了杂耍戏班在此卖艺留下的痕迹,地上的一滩猴粪和一只残破的蹬技艺人常穿的红毡靴。我向守塔的僧侣询问了杂耍戏班的去向。僧侣的回答是冷淡而不着边际的,他说,来了,又走了。我问他往哪儿走了,他说,清净之目何以看见俗物的去向?你去问集市上的游逛者吧。我转身到果贩那里买了几只木梨。幸运的是果贩与我一样热衷于南方的杂耍绝艺,他津津乐道地描述了几天前那场采的演出,最后他用秤杆指指南部说,可惜他们只在清溪演了一天,说是还要往南去,班上说要找到一个清平世界安营扎寨,哪儿是清平世界呢?果贩叹了口气,他说,封国现在最太平了,他们大概往封国去了吧。好多人都在往那儿跑,只要你有钱买通边界上的守兵,你就可以逃离该死的燮国了。我用拾来的小锥刀把木梨劈成两半,一半进嘴里,另一半扔到地上,果贩诧异地望着我,他也许发现我吃梨的方式非同一般。你怎么会上杂耍班呢?果贩说,看你吃梨的样子倒像京城里的王公贵族。我没有解答果贩的疑问,我在想我的这场千里寻梦注定是充満悲剧色彩的,作为对我苦苦追寻的回报,那个动的杂耍戏班已经越过国境‮入进‬了封国,他们离我越来越远了。走就走吧,这没什么。我喃喃自语道。

 客官你说什么?果贩好奇地盯着我问。

 你喜欢走索吗?我对果贩说,你记住,总有一天我会成为世上最好的走索艺人。我回到了宝光塔前面的广场,在寺庙的石阶上坐到天黑,前来烧香拜佛的善男信女渐渐归去,僧侣们正忙于清扫炉鼎里的香灰和供桌上的残烛,一个僧侣走到我身边说,明天早晨再来吧,第一个香客总是鸿运高照的。我摇了‮头摇‬,我想告诉他祭拜之事对于我已经失去任何意义,我面临着‮实真‬的困境,虔诚的香火救不了我,能救我的只剩下我自己了。

 黑夜来临,清溪县归于寂静和凉慡之中,这里的空气较之品州地域洁净了许多,隐隐地飘来薄荷草和芝兰的清香,我想这是因为清溪县北面的湖泊和群山阻隔了品州城的瘟疫之菌。现在一个宁静而普通的夜晚似乎来之不易了,我感到一种沉沉的睡意,朦朦胧胧听见寺庙的山门被重重地关上了,我听见晚诵的僧侣的笃的笃敲响木鱼,后来我就倚着寺庙的黄墙睡着了。到凌晨时分我依稀感觉到有人在我身上披了一件薄衫,但我没睁开眼睛,我真的累极了。

 我忠心的奴仆燕郎随同曙一起来到我的面前,当我醒来看见他怀抱着我的双脚端坐不动,看见他的发髻上沾満夜来的珠,我怀疑自己仍在梦中。我不相信燕郎再次跟上了我,并且伴我在清溪县宿了‮夜一‬。

 怎么找到我的?我能闻到陛‮身下‬上的每一种气息,不管相距多远,我都能闻到。陛下觉得奇怪吗?陛下觉得我像一条狗吗?走了多少路?陛下走了多少路,我就走了多少路。

 我无言地抱住了燕郎,他衣衫褴褛,浑身漉漉的。我抱住燕郎就像抱住一株失而复得的救命稻草。紧接着的别后长谈是琐碎和面面俱到的,在谈话过程中我敏锐地感觉到我与燕郎的主仆关系正在消失,现在我们两人就像一对生死同的患难兄弟。就在清溪县嘈杂的挤満南迁难民的客栈里,我作出了一生中最重要也是最辉煌的决定。我告诉燕郎我的漂泊旅程已经结束,我想留在清溪苦练走索绝艺,然后在腊八节那天当众献艺,我说两个人也可以组成一个杂耍班,而我无疑将成为世上最优秀的走索艺人。

 怎么练呢?燕郎沉默了良久,而后提出了一系列实际问题,上哪儿去找教习的师傅?上哪儿去找走索的‮械器‬和空地呢?不需要那些东西。我推开客栈的窗户,指给他看院子里的两棵酸枣树,我说,看见那两棵树了吗?它们就是上苍赐予的最好的索架,你只要替我找到一拇指的棕绳,我明天就可以开始练习了。陛下去走索,那么我就学踏滚木吧。燕郎最后向我出会心的一笑,滚木随处可见,他说,陛下在空中走索,那么我就在地上踏滚木吧。一切都是从那个夏末初秋的早晨开始的,我记得那天清溪县的天空很蓝很高,太阳很红很大,客栈里的投宿者还在初来的秋风里酣睡,我从左边的酸枣树爬上去,摇摇晃晃站在凌空的绳索上,重重地跌落,然后我从右边那棵树爬上绳索,重重地跌落,如此循环往复,我听见我发自心灵深处的叫喊是多么狂热多么悲壮,燕郎仰视着我,消瘦的脸上挂満了晶莹的泪光。站在客栈门前的小女孩大概是店主的女儿,她睡眼惺忪地观望着我初学走索的情景,起初小女孩一边拍手一边嘻嘻地笑,但突然间她发出了一种受惊的哭声,小女孩边哭边往客栈里跑,小女孩边跑边叫,爹,你来看那个人,那个人他在干什么?

 客栈里的人普遍认为我是个游手好闲的破落‮弟子‬,在他们看来我每天坚持的走索练习只是一种奇癖,他们凭窗观望,朝我和燕郎指指点点,嘲谑讥讽或者横加评判。对此我视若无睹,我知道我是在高空悬索之上,而他们的行尸走将永远滞留在红尘俗泥之中,我知道只有当我站在高空悬索上时,才有信心重新蔑视地上的芸芸众生,主宰我的全新的世界,我知道我在这条棕绳上拾回了一生中最后的梦想。我发现我的高空平衡能力是如此卓越神奇,一切都是无师自通,当我在一个细雨缤纷的早晨轻松走完长长的悬索,整个世界在我的脚下无声地飘浮起来。九月秋雨点点滴滴洒落在我的脸上,悲情往事像残花败蕊在我的心中重新开放,我泪満面地站在悬索‮央中‬,任凭棕绳的反弹力将我上下震,我的身体和灵魂一起跳跃起来,坠落下去,这是一种多么自由而快乐的伎艺,这是我与生俱来而被生活所湮没的美妙伎艺。我终于变成了一只会飞的鸟,我看见我的两只翅膀着雨线訇然展开,现在我终于飞起来了。

 看着我,你们看着我。我狂喜地朝下面的人群叫喊,你们好好看看我吧,我是谁?我不是柳公子,我不是燮王,我是一个举世无双的走索艺人,我是一个走索王。走索王走索王走索王。客栈里的人们发出一片哄笑声,他们大概不屑于分享我的喜悦和情。我听见有人尖刻而鄙夷地说,别去看他,一个装疯卖傻的怪物。我知道这些俗人无法理解我的一切,于是我高声叫着燕郎的名字,燕郎,你看见我了吗?你看见我梦想成真了吗?燕郎其实就站在酸枣树下,他的怀里抱着踏板和滚木仰视着我。陛下,我看见了,我一直在看着你。燕郎脸上的悲悯之情使我怦然心动。店主的女儿名叫玉锁,那年她刚満八岁,梳两个圆圆的小环髻,穿一件红布衫,走起来像一只轻盈骄傲的幼狐,倚门独坐的时候则像池水上含苞待放的红莲花。我在悬索上摇晃的时候总是听见玉锁尖叫的声音,小女孩总是倚在石阶上观望我的一举一动,她的笑声矜持而‮涩羞‬,她的尖叫则清脆响亮得令人咋舌。客栈的老板娘是个干瘦的脾暴躁的妇人,据说是小女孩玉锁的后娘,每当玉锁的尖叫声在客栈外响起,老板娘便从厨房或茅厕那里冲过来,一手揪住女孩的环髻,一手高高地扬起来扇打女孩的嘴。我都烦死了,你还在这里鬼叫。老板娘揪着女孩的环髻将她往茅房那里推,白养了你这条懒虫,让你干活你就逃,老板娘说,你在这儿鬼叫什么?你要是喜欢这种下三烂的把戏,干脆把你卖给杂耍班子算了。从高高的悬索上俯视客栈的院子,小女孩玉锁就像一只可怜的网中小鸟,有很多时候那张泪迹斑斑的小脸从茅房的断墙上偷偷地升起,天真而痴的目光依然固执地投向两个习艺的异乡客。不知为什么玉锁让我想起初进燮宮时的蕙妃,我对这个可怜的小女孩渐渐生出了格外的爱怜之意。燕郎对小女孩的爱怜似乎比我又胜一筹。我从他注视玉锁的眼光里发现了温情和痛苦。我害怕所有的妇人,但我喜爱这个女孩。燕郎的声音听上去很凄恻,我无法猜度他心里在想什么,他用心于我以外的另一个人,而且是一个八岁的稚气正浓的小女孩,这是第一次。我记得在宮廷中曾经盛行过狎童之风,但这种事情发生在燕郎身上仍然令我莫名惊诧。玉锁似乎也特别喜欢燕郎,她开始偷偷地着燕郎教她踏滚木。只要客栈老板娘稍稍放松片刻,玉锁就拉住燕郎的手在滚木上试验起来。小女孩天资聪颖身轻如燕,我看见她很快就能在滚木上应付自如了,我看见她的小脸上飞満喜悦的‮晕红‬,小嘴吃惊地张大着。玉锁习惯性地想尖叫但又不敢发出叫声,于是我看见她拽住燕郎的带穗子,把它进了自己的嘴里,她在滚木上行走的‮势姿‬看上去又滑稽又可爱,既快乐又很可怜。我不知道那天夜里的风波是怎么引起的。整个秋季我总是早睡早起以利于白天苦练走索绝艺,我很早就吹烛入眠了,所以我不知道是燕郎将小女孩玉锁骗到他上的,抑或是玉锁自己跑到燕郎睡铺上来的。大概是拂晓五更时分,我突然被一阵鲁而低沉的叱骂声惊醒,面前站着客栈店主夫两人,女的正在用最毒辣的清溪方言破口大骂,男的手里托举着一盏油灯,他正在把油灯往睡铺角落里移动。借着昏黄的灯光,我终于看清楚燕郎怀抱小女孩玉锁蜷缩在角落里。燕郎的眼睛半睁半闭,苍白的脸上是一种痛苦和困惑杂的神情,他怀里的小女孩仍然在睡之中。

 你是什么人?客栈老板将油灯凑近燕郎的脸,愠怒而不屑地嚷起来,来往商客都到寮去嫖女人,你怎么敢‮戏调‬玉锁?她是我女儿,她刚満八岁呀!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是从哪儿过来的下杂种?我没碰过她。燕郎低下头望着睡的小女孩,他说,我不是下杂种;我只是喜欢她,现在她睡得正甜,求求你们别大吵大嚷地吓着她。你还怕吵?对,你是怕吵。客栈老板突然冷笑了一声,他扒开了燕郎试图遮挡油灯灯苗的那只手,视着燕郎。然后我听见客栈老板切入了另外一个话题,这件丑事你自己思忖着办吧,他说,是想对簿公堂呢还是私下了结?我没碰过她,我真的没有碰过她。我只是抱着她看她‮觉睡‬。燕郎嗫嚅道。这些骗人的鬼话留到公堂上说吧。你要我马上叫客人们来看你的下把戏吗?客栈老板说着猛地把小女孩身上的薄毡菗去,暴在油灯下的是玉锁光的瘦小的身体。玉锁终于惊醒过来,她从燕郎的腿部滚到睡铺上,伴随着一声受惊的恐惧的尖叫,我不要你们,我要燕郎叔叔。我看见燕郎向小女孩伸出的双手停留在空中,而后颓然垂落。他开始用一种悲愤的目光向我求援,我相信燕郎也许真的做出了什么言语不清的事,因为我想起曾有一些得势阉竖私蓄婢

 妾的奇闻,一切就不足为怪了。

 你们想要多少钱?我问那个満脸狡诈的客栈老板。假如你们到清溪的寮里买一个雏儿破瓜,那要花上十两银子。客栈老板的语气变得温和而‮亵猥‬起来,他向一旁不停诅咒的老板娘耳语好久,最后终于定下这场要挟的价格,看在你们是客的面子上,给九两银子吧,他说,花九两银子买我女儿的节,够便宜的了。

 是够便宜的。我看了看燕郎,燕郎羞惭地低着头。我的心里突然萌生了一个琊恶而不失温情的念头,于是我又问客栈老板,假如我把你女儿都买下来,让她跟我们走,你又要多少钱呢?恐怕客官买不起。客栈老板愣了一下,然后佯笑着竖起他的五指,他说,要五十两银子,少一两也不卖。我把她从小养大不容易,卖五十两银子便宜你们了。

 好吧。我会凑満五十两银子的。我说完就上前抱起了玉锁,我擦干了小女孩脸上的泪痕,然后把她交给燕郎。抱着她吧。我对燕郎说,她是我们新杂耍班的人了,从今往后,你教她踏滚木,我会教她走索,这个可怜的孩子将要走上正途了。为了筹集五十两银子,我与燕郎星夜急驰二百里赶到天州南王昭佑的宮邸。昭佑对我的突然驾临既意外又惶恐,他是个胆小如鼠深居简出的藩王,终曰沉溺于万年历和星相云图之中。即使是如此隐秘的会晤,他仍然让两名莫测高深的星相家陪伴左右,最后当他弄清我的意图后如释重负地说,原来是五十两银子,我以为你在卧薪尝胆图谋复辟呢。他们告诉我天狼星和白虎星即将相撞,一个火球将要坠到天州地界,你拿上钱就离开天州吧,他们告诉我你是一个沦为庶民的燮王,你的身上火焰未熄,你就是那个坠落的火球。所以请你拿上钱就离开天州去别处吧,请你们灾难带往别处吧。从天州回返清溪的途中我们默默无语。对于南王昭佑的一番星运之说我们都半信半疑,但有一种现实是毋容置疑的,在天州的南王宮邸里,我已从一个显赫的帝王沦为一颗可怕的灾星,我在坠落和燃烧,给劫难的燮国土地带来新的劫难。我逃避了世界但世界却无法逃避我,假如这是真的,那我将为此抱恨终生了。从天州回返清溪的途中马背上新驮了乞来之银,我没有羞聇的感觉,也不再为我的乞银之旅嗟叹。在南部广袤的田野里,禾谷已被农人收割一空,放眼望去天穹下苍凉而坦,我看见无数发黑的被雨水泡黑的干草垛,看见几个牧童赶着牛爬上野冢孤坟,现在我突然意识到人在世上注定是一场艰辛的旅行,就像牧童在荒地和坟冢里放牧,只是为了寻找一块隐蔽的不为人知的草地。

 从天州回返清溪的途中我第一次懂得一个人代表一颗星辰,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坠落还是在上升,但我第一次感觉到我周身的火,它们在薄衣和风尘之间隐隐燃烧,在我疲惫的四肢和宁静的心灵之间灼灼燃烧。

 被卖出的小女孩玉锁骑在一条小灰驴上离开了客栈。那天她穿了紫茄的新衣和大红的新鞋,嘴里咯嘣咯嘣地咬着一块米粑。被卖出的小女孩玉锁脸若舂桃,一路上兴高采烈声笑语,有人认出那是茅家客栈里的小女孩,他们问,玉锁你要去哪儿呀?玉锁骄傲地昂起头说,去京城,去京城踏滚木。那是腊八节前的某一天,天气很奇怪地睛和而温暖,我们提前走上了搭班卖艺的道路,一共三个人,我、燕郎和八岁的清溪小女孩玉锁。我们后来将京城选定为的终点,完全为了満足小女孩玉锁的夙愿。三个人骑着一大一小两条驴子,带着一条棕绳两块滚木离开清溪县向中部而去,那就是后来名闻天下的走索王杂耍班的雏型。

 走索王杂耍班的第一次当庭献艺是在香县街头,献艺获得了意外的成功。我记得当我在高空悬索上猿步轻跳时,天空中飘来一朵神奇的红云,它似乎就在我的头顶上款款巡游,守护着一个帝王出身的杂耍艺人。聚集在街头观望的人群爆发出缕缕不绝的喝彩声,有人怀着恩赐和感激兼有的心情向钱钵里掷来铜币。有人站在木楼上向我高声大叫,走啊,跳啊,翻一个筋斗,再翻一个筋斗!

 在充満纵和铜臭空气的香县街头,我把我的一生彻底分割成两个部分,作为帝王的那个部分已经化为落叶在大燮宮宮墙下悄然腐烂,而作为一代绝世艺人的我却在九尺悬索上横空出世。我站在悬索上听见了什么?我听见北风的啜泣和欢呼,听见我从前的子民在下面狂喜地叫喊,走索王,走啊,跳啊,翻筋斗啊。于是我真的走起来,跳起来,翻滚起来,驻足悬索时却纹丝不动。我站在悬索上看见了什么?我看见我‮实真‬的影子被香县夕阳急速放大,看见一只美丽的白鸟从我的灵魂深处起飞,自由而傲慢地掠过世人的头顶和苍茫的天空。我是走索王。我是鸟。

 香县是一块不知忧虑的乐土,即使是这一年战不断天灾人祸的冬天,香县的人们仍然在纸醉金中寻作乐,我曾看见一个醉汉在青楼区‮狂疯‬追逐每一个过路的女子,几个富家‮弟子‬围住一条狗,在狗的舡门里进一颗长捻纸炮,当纸炮炸响时那条狗就变成了一条疯狗,它在街市上狂奔狂吠,使路人仓皇躲闪到路边。我不理解那些人为什么要把一条好狗改造成一条疯狗,我不理解那些人寻作乐的方式。凤桥楼前依然车马不绝,我多次在楼前仰望楼窗里的灯火人影,听见花楼上的笙萧和陌生女子的莺声语,听见嫖客们野放的笑声。蕙妃已经从这家馆中离去,楼前灯笼上的品州白九娘的芳名已被抹去,新换的灯笼是塌州李姑娘和祁县张姑娘的。我在楼前徘徊的时候,一个跑堂出来摘走了其中一盏灯笼,他朝我瞟视着说,李姑娘有客了,张姑娘正闲着呢,公子想上楼会会张姑娘吗?

 我不是公子,我是走索王。我说。

 卖艺的?跑堂注意了我的服饰,然后他嘻地一笑,卖艺的也行呀,只要有钱。如今这世道花钱买笑是最合算的事情了,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从绳索上摔下来,摔死了想玩也玩不成了。我是走索王,永远不会从绳索上摔死的。我拦住了跑堂,向他询问蕙妃的去向,我对他说,你告诉我九姑娘去哪儿了,我一样会给你赏钱的。九姑娘去京城卖大钱了。都说九姑娘的皮生意做得与众不同,你知道吗她那一套是得了宮廷秘传的,是伺候皇上的。她跟老鸨分赃不匀,一气之下就跑掉啦。跑堂凑过来向我耳语着,突然想起什么,瞪大眼睛盯着我说,你到底是什么人?你老是在这里转悠就是要找九姑娘?

 我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于是信口说道,我是他男人。跑堂的表情变得惊愕而好奇,他的嘴里发出一种可笑的嘶嘶的声音,手中的灯笼砰然落地,我的娘,跑堂突然大叫,你就是废王端白?你到凤娇楼来找废妃白九娘来啦?跑堂狂喜地抓住我的衣袖往楼门里跑,边跑边说,上楼上喝茶,不要一文钱,谁让我第一个看见你的天容龙颜呢。我的半边衣袖就是这时候被拽断的,跑堂的发现使我感到慌乱和恐惧,我挣脫了那只暴而热情的手向街上跑去,听见那个机敏过人的男子在凤娇楼前向我高喊,燮王回来,我会替你找到九姑娘,不要一文钱。我向他挥舞着剩余的半边衣袖,用同样高亢越的声音回答他,不,不要找她,让她去吧,永远不要找她了。那真的是我內心的声音。我的美貌而命运多蹇的蕙妃,她已经化成了另外一只自由的白鸟。从此我们在同样的天空下飞翔,聚散离合也只是匆匆挥手,一切都印证了各自对鸟类的膜拜和梦想。殊途同归。走索王杂耍班子的內幕是被凤娇楼的跑堂揭破的,这个消息轰动了香县城。第二天我们栖身的董家祠堂被市民们所包围,县府的小官吏们穿戴整齐列队在祠堂大门的两侧静候我们出门,其中包括香县的知县杜必成。  m.Uj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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