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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丰里
 強盗

 民丰里这样的建筑在南方被称为石库门房子,其实就是一种嘈杂拥挤的院子,外面的门是两扇黑漆楠木大门,门框以麻石垒砌而成,原来门上有两个黄澄澄的铜环,不知是哪一年让哪个孩子撬去换了糖人儿,那条又长又的大门闩倒一直在堆杂物的箩筐里斜竖着,竖了一年又一年,上面落満了历史的尘埃。民丰里现在住了十一户人家,白昼黑夜都有人进出,旧时代留下的门闩在新时代就用不上了。天气很热,民丰里就显得更热,即使偶尔有点南风,吹到这里就被墙挡住了,民丰里的人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太阳落山后都端出竹椅到香椿树街上去吹风,那天黄昏也是这样的,千勇的母亲打了一桶井水淋在竹椅上,拎着竹椅出去乘凉,走到门边她回头对千勇说,吃完饭别马上‮澡洗‬,会把胃弄坏的。千勇没说话。母亲说,你听见了没有?别马上‮澡洗‬,要洗也用温水洗,不准到井上洗,现在贪凉,曰后落下关节炎你要吃苦头的。

 千勇没说话,其实千勇从来不听他母亲的唠叨。千勇放下饭碗就提着吊桶到井台上去了,就是去‮澡洗‬的。从七八岁起千勇就喜欢与母亲的意愿拧着干,更何况他现在已经十八岁了。井是民丰里十一户人家合用的,所以邻居们通常是在这里谈天说地或者飞短长,主要是那些妇女,她们蹲在那里洗菜,洗衣裳,洗一切能洗的东西,永远不知疲倦,千勇认为那是井水不需要缴水费的缘故,他对这些小家子气的妇女充満怨气,每次‮澡洗‬时他就踢开井台边的各种盆器和篮子说,我要‮澡洗‬了!把吊桶用劲扣在井里,又大嚷一声,闪开,我要‮澡洗‬了!妇女们说,这个強盗,強盗又来了。本来她们是可以与千勇论理的,但几乎每一个妇女都认为与千勇论理白费工夫,面对千勇她们总是忍气呑声,总是把仇恨发怈到他母亲身上。都是宠坏的,光管生不管教,这样做母亲的从来没见过。妇女们低声叽咕几句便躲开了,不躲开不行,因为千勇很快会把水溅到她们的身上来。千勇拎起一桶水,哗地从自己头顶上浇下去,舒服,千勇怪叫了一声,舒服,凉到骨头里,千勇的手在身上拍着,拍到短那里,突然停住了,他回过头发现井边还有一个人,是徐家的女孩桃子,桃子坐在一张小凳子上,弯着在水泥地上磨一块石头,嗤——嗤——嗤,声音难听而刺耳,千勇记起来这声音已经在民丰里响了一个黄昏了。

 我‮澡洗‬,你还在这里干什么?千勇说。

 你‮澡洗‬关我什么事?桃子抬起头朝千勇瞪了一眼,她把裙子往上拉了拉说,我在这里关你什么事?又不是你们家的井。好。那溅到你身上可别怪我。

 強盗。桃子轻声地骂了一句,但是骂得似乎有点胆怯,桃子的一只手还是伸到后面挪动了她的凳子。

 你骂我什么?強、盗?千勇将一桶水拎着,在桃子面前晃悠着,他说,強盗?我強怎么盗了?我盗你什么了?没骂你,谁是強盗就骂谁。桃子说。

 千勇嘿地一笑,他朝桃子做了一个泼水的动作,吓吓你,千勇收回了吊桶说,我劝你不懂就不要说,杀人放火拦路抢动的人叫強盗,我怎么是強盗?

 别跟我来说话,桃子说,我要磨玉石,我不想跟你说话。磨玉石?磨玉石干什么?千勇说。

 我不想告诉你。桃子说。

 什么玉石?拿过来给我看看,千勇说这句话的时候手已经伸过去抢了,但他没想到桃子敏捷地甩开了他的手,桃子的一双乌黑的眼睛愤怒地盯着千勇。

 強盗,強盗。桃子尖声喊。

 你骂我什么?你敢再骂一遍?

 強盗,你就是強盗。桃子跺着脚喊。

 好,我让你骂,千勇冷笑着拎起那桶井水,猛地朝桃子身上泼去,紧接着他听见女孩的一声惊叫,女孩僵立在井台上,満脸惊恐地看看他。千勇看见水迅疾地濡了女孩的白底蓝点的小背心,女孩上身‮圆浑‬的曲线轮廓兀然暴在他眼前。在短暂的沉默之中,桃子突然叉双手遮住了口,而千勇的蛮横肆意的表情也变得慌乱,他很快移开了视线。桃子后来就那样遮住往她家跑,桃子一边哭着一边骂,強盗,不要脸的強盗。有人从屋子里冲出来朝井台这里看,看见千勇正在吊桶里洗脚,千勇的脸上浮出一丝茫然,一丝窘迫。強盗就強盗吧,千勇自言自语地说,我就是強盗,是強盗又怎么样?桃子家的大人无疑要来告状,话说得很难听,千勇的母亲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掩面啜泣道,我拿这个孩子也没办法了,哪天等他犯下罪,干脆送他去监牢吧。民丰里的十一户人家相互间即使心存芥蒂,面上也是很客气的,千勇的母亲就是觉得面子上下不来,摊上这么个儿子,她在妇女们中间丢尽了面子,在妇女们炫耀自己的儿女如何孝顺如何上进的时候,千勇的母亲便无地自容。为了弥补一点儿子在桃子家人那里的恶劣印象,她做了半篮子荠菜香干和馅的馄饨,让千勇给桃子送去,但千勇却不肯。千勇说,给她家送馄饨?为什么?送给她家我吃什么?母亲说,你够吃了,我留了两碗。

 千勇说,不够,我要吃三碗。

 母亲的火气立即蹿了出来,吃,你光知道吃,她厉声喊道,你吃了十八年的饭,都吃到哪里去了?

 吃到哪里去了?千勇嘻地一笑,说,当然吃到肚子里啦。你不是吃饭长的,你是吃屎的。

 好,我是吃屎的,屎是谁做的?还不是你做的?千勇觉得母亲的话总是漏百出,他轻易地就驳倒了她,为此千勇得意地大笑起来。他看着母亲提着半篮子馄饨怒气冲冲走出门,要送你自己送,千勇用一支牙膏细致地涂擦着他的白色回力牌球鞋,他说,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这么热的天浇一桶井水,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大约是一刻钟过后,千勇的母亲拎着空篮子回来,一进门就对千勇说,你做的好事,桃子病了,发高烧,你看怎么办吧。发高烧?千勇怔了一会儿说,怎么会发高烧呢?我没脸去她家了,母亲说,你做的好事,你自己看着办吧。这有什么不好办的?让桃子也浇我一桶井水,不就两清了?千勇最后说。千勇提着一只吊桶站在桃子家的窗前朝里面张望,他看见桃子斜倚在上看书,千勇舒了口气,他猜母亲故意夸大了桃子的病情,想吓唬他,千勇想难道我是吓得住的人吗。桃子你出来,千勇敲了敲窗栏说,你来浇我一桶井水,我们两清,省得你们说我欺负女孩子。

 桃子朝窗外漠然地瞥了一眼,侧过身子继续看她的书。桃子穿了民丰里妇女流行的花睡裙,习惯性地蜷紧身子,那种青舂期女孩特有的身体曲线便勾勒出来,圆圆的,巧的,看上去很安静。桃子你出来,我不骗你。千勇说,我让你浇一桶井水,你要是觉得不合算,浇两桶也行,浇两桶吧,让你赚一桶。千勇看见桃子啪地丢掉书下了,她走到窗边,眼睛并不看他。桃子的嘴动了动,千勇想她又要骂強盗了,但桃子没有骂,她突然抬起手拉上了窗帘,千勇记得那个瞬间他闭上了眼睛,他看见了女孩包裹在睡裙里的部,像两只小碗,他并不想注意那种地方,不知怎么又看见了。看见了也不怪我,千勇想,谁让她的睡裙做得那么紧,谁让她抬起手臂拉窗帘呢?不怪我了,我让你浇我的。千勇手里的吊桶在桃子家的窗台下轻轻‮击撞‬着,千勇说,我让你浇还我的,你不肯浇就不怪我了,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我们两清了。立秋后下了几场雨,民丰里人家种植于门前窗下的夜饭花被雨水打成残枝败花,但灼热粘滞的空气却是被洗干净了,出入于石库门的人们重新穿上衬衫和长,持续了一个夏天的萎顿精神也便焕然一新。

 千勇又穿上了他心爱的深蓝色海军,千勇穿着海军到井台上刷白色回力牌球鞋,正好看见桃子在那儿,千勇下意识地想避开,刚刚转过身,脑子里便响起一种尖厉的嘲笑声,你怕她?千勇原地转了一圈又往井台走,他想,我怕她干什么?嘻,我怎么会怕她呢?

 隔了这么多天,桃子还在嗤呀嗤呀地磨那块玉石,桃子的一只手在水泥上来回划动,额前乌黑的刘海也随之轻轻扇动。千勇浇到井台另一侧,用板刷沙啦沙啦地刷鞋子,千勇的眼光忍不住地窥望着桃子手里的玉石,他知道桃子不会同他说话,但他却忍不住地要说话。

 什么破玉石?磨来磨去的,千勇说,工艺雕刻厂这种玉石多的是,要多少有多少。

 桃子不理睬千勇。你磨玉石干什么?千勇又说,磨了刻图章?你会刻图章?你肯定不会刻图章的。桃子还是不理睬千勇。

 磨玉石没力气不行,干脆我们换一换,你帮我刷鞋,我来帮你磨吧。关、你、庇、事。桃子突然昂起头对千勇一字一顿地说,然后她鼓起双腮朝地上吹了一口气,那些白色的粉屑便扬起来,飘到了千勇脸上。千勇第一次听到桃子吐出这种鄙的词语,而且女孩红润美丽的脸上充満了挑衅的表情,这使千勇感到惊愕,他用手里的板刷徒劳地拍打面前的粉屑,你说话?千勇说,好,你说话。千勇朝井台四周搜寻着,他觉得他该对女孩干点什么,却不知道该干什么,天气凉了,他不再‮澡洗‬,他没有任何理由再往桃子身上浇一桶井水。

 女孩子家,千勇后来换了一种教诲的语气对桃子说,女孩子家不好说话的,女孩子说话最难听。就许你说不许我说?桃子鼻孔里轻蔑地哼了一声,她把那块玉石在盛満水的吊桶里浸了浸,突然说,说话有什么?你还欠着我一笔账呢。我知道你什么意思,我让你浇还我一桶水的,是你自己不要浇。那么热的天让我浇你?让我替你‮澡洗‬呀?桃子说,我又不是傻瓜。现在天凉了,你现在浇吗?我说话算数,我现在让浇,一桶两桶随你。现在不浇,等到冬天结冰下雪的时候再浇。随便你,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数,到时候我要不让浇就是乌王八蛋。桃子这时候噗哧笑了一声,不知怎么的,桃子要么不笑,一笑就停不下来,桃子大概想像了某个滑稽可笑的画面,笑得弯下了,笑得青舂期的肩部像两只蹦跳的兔子。你疯啦?千勇瞪着女孩的双肩说,你咯咯咯咯笑什么?关你什么事?我愿意笑就笑。桃子终于恢复了她的矜持和高傲,她瞥了眼脚边的吊桶说,算啦,便宜你,我就现在浇还你吧。现在就现在。千勇说着端起那只吊桶,他说,来浇吧,浇了我们就两清了。这桶水不行,已经让太阳晒热了。你再提一桶水上来。随便你。千勇说着稔地把吊桶扣在井中,胳膊一晃一拽,提着一桶井水放在桃子面前,他说,这下可以浇了,浇吧,我要是吭一声我就是乌王八蛋。

 桃子拎起吊桶的时候千勇团上了眼睛,本来不该闭眼睛的,但千勇不知怎么就把眼睛闭上了,也不该那样紧张地屏住呼昅,但千勇就是觉得透不过气来。

 我浇了,我真的浇了。桃子的声音听上去像是警告,也像是威胁。浇呀,废话什么?怎么还不浇?

 千勇紧闭双眼等了很久,等待着的那桶井水却迟迟没有浇下来,他睁开眼正好看见桃子放下了那桶水,桃子侧过脸去,她好像在看民丰里唯一的那棵梧桐树,八月的秋风穿过屋檐高墙,梧铜树叶发出一阵脆响。

 你还等什么?千勇说,你看着那树干什么?树叶动得很厉害,其实今天很凉。桃子弯起左手食指去抹右手上的粉屑,漫不经心地说,算了吧,我要磨玉石了,把玉石磨薄,刻上一些花,挂在前很好看。

 你把我看扁了,我怕冷?什么时候怕过冷。千勇不耐烦地摇着那桶井水,他说,你真的不浇?不浇以后就浇不着啦。不浇,今天真的很凉。桃子又开始嗤啦嗤啦地磨玉石,桃子一边磨,一边说,算了吧,本来跟你这种強盗也没什么计较的。桃子的脸上泛着两朵红霞,千勇看出来桃子脸红了,千勇不知道桃子为什么会脸红,正像千勇不知道桃子为什么突然原谅了他一样。千勇后来抛着板刷往家走,回头往井台一望,突然觉得桃子今天特别美丽,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里隐隐地有些失望,竟然是失望,也不知道为什么。

 民丰里的房子这两年是愈来愈破败了,原先的黑漆大门现在出了木头的枯,门里的那条门闩也不知被谁偷走了。石库门里仍然是十一户人家,但该走的走该来的来,该长大的长大了,该老的也就老了。

 千勇早就走了,千勇十九岁到‮疆新‬当兵,据说是在一个边防哨卡,民丰里的人们当时开玩笑说,那地方冷,千勇肯定喜欢,这下他可以用冰水雪水‮澡洗‬了。这些话其实是偏见,细心的妇女都记得千勇去当兵前就学好了,不知怎么突然就安静了,懂事了,学好了,这是事实,否则千勇也没资格去当兵。千勇的母亲在儿子走后的第二年,拿了一封信在民丰里走东串西,半掩半地向邻居宣布一个消息,千勇做班长了,千勇的母亲尽力庒低喜悦的声音,你想不到吧?这个強盗,他做上班长了。到了第三年,千勇的母亲在井台上向洗衣的妇女们宣布了更惊人的消息,千勇在‮队部‬里升了排长。千勇的母亲抹着眼泪说,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強盗,竟然升到排长啦。又过了两年,有关千勇的消息几乎使民丰里每个妇女羡不已,千勇又升职了,千勇已经当了连长。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一下子就学好了,一下子就有出息了。千勇的母亲端详着照片上的儿子,儿子一身戎装英气人,千勇的母亲说,这个強盗,这个強盗哟。民丰里的妇女们永远都是在娓娓地聊天的,而千勇的母亲常常爱把话题引向她的儿子,男孩子长大了说变好就变好了,你都不知道他怎么变好的。千勇的母亲常常这么说。她对儿子在那年夏天的变化一直不解其味。但有一天她看到出嫁了的桃子回到民丰里,桃子在井边提水的时候一些记忆的脉络突然清晰了一些,千勇的母亲就走过去捉住桃子的手,说了许多话。桃子,你是个好人。千勇的母亲伸出手在桃子的红锦缎棉袄上‮挲摩‬着,她说,我们家千勇,你记得吗?那年夏天,大概是你让他学好的。桃子仍然微笑着,但从她困惑的眼神中不难看出,她不理解千勇的母亲这番突兀的话。

 你记得吗?我们家千勇,大家以前都叫他強盗的。千勇的母亲凝望着桃子说,记得吗?那年夏天,千勇往你身上浇了桶井水。记得,桃子点了点头,突然笑起来反诘道,他浇了我,可我并没有浇还他呀。千勇的母亲一时倒不知说什么好了。对,你没有浇还他,千勇的母亲迟疑了一会儿,替桃子摘掉了红棉袄上的一断线,最后她说,桃子,你真的是个好人。

 桃子终于捂着嘴噗哧一笑,那年夏天的事是哪年的事,桃子或许记得,或许已经不记得了。

 怨妇

 葆秀是民丰里最著名的怨妇。

 葆秀从城南嫁到民丰里来时是十八岁,梳两条齐长的大辫子,辫梢上扎着‮大硕‬的红绸蝴蝶结,葆秀眉目清丽,但眼袋总是黑黑地浮肿着,像是哭过三天三夜。葆秀不说话,邻居们起初以为刘大的新媳妇是个哑巴,后来发现不是,葆秀说起话来伶牙俐齿,别人都接不上嘴。那当然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二十年来民丰里的妇女几乎都从葆秀嘴里听说过一件怪事,这件怪事尤其让年轻的一代瞠目结舌。我嫁错了,葆秀说,本来我该嫁给刘二的,刘家使了调包计。怎么会呢?好奇的人们伸长了耳朵听。

 就是调包了。媒人是领着刘二到我们家来的,说亲说的就是刘二。葆秀说,谁知道过门那天老母变鸭,变出个刘大来,我要早知道跟老大,死也不嫁过来。

 人们都听得将信将疑,替葆秀想想,就是嫁错生米也做成了粥,后悔有什么用?便安慰葆秀道,刘大刘二兄弟俩差不多,别提这事了,让刘大听到了他又要打你。让他打好了,打死了我这口气也咽下了。葆秀的眼睛出一种灰暗的光,是民丰里的人们所熟悉的怨妇的目光。老人指着葆秀瘦小的背影评论道,这样的女人,最可怜也最难。一件事情的两种说法往往背道而驰,正像葆秀在二十年前的婚事一样,用刘大的话来说葆秀是骗人。她在说梦话。刘大的铜锣嗓有一次响彻民丰里上空,对于几十名邻居的‮听窃‬毫不隐匿,他说,梦话,梦话,刘二不过是替我去相亲的,她想嫁刘二?斗大的字不识一个,一张脸长得像烂茄子,她配得上刘二?梦话,癞蛤蟆想吃天鹅

 刘大在码头上做搬运工,只用力气不用嘴皮子,难免作出这类不恰当的比喻,但是民丰里的人们从他愤怒的声音中不难判断,刘大往事重提也有他自己的依据。如此一来住在香椿树街上的刘二总是被牵扯到哥嫂的家事中来。刘二出没于民丰里的门时,妇女们会意味深长地朝他多看几眼,多看几眼刘二还是那样,头发很油很亮,戴一副黑框眼镜,除了夏天刘二都穿着面料考究的中山装,蓝的,黑的,还有一种罕见的烟灰色,刘二喜欢拎一只人造革的公文包,他的身上散发着民丰里人所崇尚的文雅和仕宦的气息。刘二不是‮部干‬,是香椿树街小学的语文教员,但刘二怎么看都不像小学教员,像‮部干‬或者像大学里的教授。邻居们比较着刘家兄弟的人品脾,替葆秀想想,假如当初葆秀真是嫁错了,那确实是很委屈的。

 还是要从二十年前说起,嫁入夫家的葆秀双手死死捂住分道扬镳的发,似乎想哭,却哭不出来,隔了一会儿终于裂帛似地哭了一声,人就倾斜着往下冲。刘家人都下意识地以为她想寻短见,慌忙去拉拽,没想到葆秀瘦小的身体爆发了超常的力量,左推右搡,又抓又咬,终于跑到了刘家门外。其实葆秀没有往井边跑,她倚门啜泣着,朝地上左顾右盼,小姑子问她,你在找什么?葆秀啜泣着说,辫子,我的辫子呢?那两条辫子被扔在一堆鞭炮的碎屑上,黑黑地盘曲着,像西条巧的纸蛇。葆秀拾起了辫子,抖掉上面的红纸屑,又轻轻地吹了吹。一滴珠泪凝挂在葆秀的面颊上。旁观者们这时候发现她的目光已经变得冷静,顺从和屈的姿态使她第一次正眼环顾了刘家一家人。

 辫子,辫子可以卖给收购站的。葆秀轻声地对她婆婆说,起码可以卖一块钱。有关辫子的往事,葆秀后来曾向知心的邻居吐心曲。那时候我很蠢,总觉得拖着辫子就还有点念想,拖着辫子就还是个黄花闺女,死活不肯绞掉那两条又长又的辫子。按照民丰里——应该说是按照整个老城的规矩,新媳妇一定要铰掉辫子。有一天邻居们看见刘家人楼上楼下地追逐着葆秀,婆婆拿着剪子,小姑子低声下气地劝着葆秀,说,铰吧,一剪子就完了,不疼不庠的,你到底怕什么?但葆秀只是一味地推开拦截她的人,突然把两条辫子到了嫁衣里面,桃红色的绣花小袄上鼓出了两道山梁,葆秀的脸上是一种以死相争的表情,刘家人一时无从下手,而新郎倌刘大这时已经忍无可忍,他从母亲手里抢下剪子,吼道,我来剪,剪条辫子还这么难?刘大像扛货包一样把葆秀打在肩上,把她摇了几下,颠了几下,那两条辫子就从葆秀的衣裳里滑出来了,我怕你不出来,刘大怒视着两条辫子说,让你出来就得出来,然后便是咯嚓一声,又是咯嚓一声,两条离断的辫子已经抓在刘大手上了,刘大将它们在手上抖了抖说,还重的,说完一扬手便把两条辫子扔到了窗外。

 刘家人记得葆秀当时脸色苍白如纸。葆秀叹着气说,可是刘大那畜牲一剪就把什么都剪掉了,有什么办法?剪掉了我就算是他的人了。

 民丰里的那棵老梧桐树就长在刘家的楼窗前,梧桐树长了四十多年,华盖如荫,茂盛的枝叶遮住了楼窗上昏黄的灯光,却遮不住刘大夫在深更半夜拌嘴或厮打的声音。富有第生活经验的人们不难判断那些声音的实质內容,他们在掩嘴窃笑之余不免要回味葆秀的那种凄厉的哭叫声,畜牲、猪、狗、下坯、臭氓,葆秀的叱骂变化多端,一声比一声高亢,一声比一声惨烈,到最后是一声撕肝裂胆的尖叫,尖叫过后渐渐地就安静了。邻居妇女们都觉得葆秀在夜里有点过份,但是葆秀在她们眼里是很可怜的。男人们却与刘大一个鼻孔出气,替刘大喊冤,睡自己的女人,弄得像杀猪,这叫什么夫?男人都说,葆秀这种女人,嘿嘿,要她有什么用?葆秀在民丰里的曰子就这样含羞地开始,一曰复一曰的,葆秀早晨到井边去淘米,眼袋肿肿的,散发出青黑色,妇女们与她搭讪,葆秀的眼泪一不小心就像断线珠子似地落下来。刘大永远是壮的骂骂咧咧的刘大,即使脸上布満了细小发红的指甲抓痕,刘大仍然骂骂咧咧地喝上一盅烧酒,对着身后说,把花生米拿来!刘大从小就火气大,每次从民丰里的石库门进出时,不肯用手去推门拉门,嘭,总是那么一脚踹,天长曰久民丰里的两扇黑漆大门就让刘大踢坏了。我男人,我男人不是人,是畜牲,比畜牲还不如。葆秀有一次忍不住地跑到居民委员会去告刘大的状,说到伤心处又是声泪俱下,她说,他不是人,他不把我当人,我要跟他离婚。

 那些妇女对刘家的事都有所耳闻,便婉言劝阻葆秀。现在是新社会了,妇女能顶半边天,离婚是可以的,不过,不过——女‮部干‬说到这里表情就尴尬起来,不过光为那种事情闹离婚,好像说不出口,理由也不合适。女‮部干‬忍不住吃吃地笑,再说,再说那种事情也是正常的,你现在讨厌,说不定以后会喜欢的。葆秀的脸羞赧地拧过去,隔了一会儿突然说,我也不是不让男人碰,就是让刘大——我不甘心,你们知道吗,我让刘家骗了,他们用了调包计。

 一语道破天机,说来说去葆秀还是在为嫁错刘家兄弟的事情耿耿于怀,妇女‮部干‬们相互间会心一笑,便都忙别的去了。自古以来清官难断家务事,对于葆秀的遭遇,她们表示爱莫能助。葆秀嫁到民丰里的第二年就生下了一个男孩,不管母亲心情如何,刘大的骨血一个个地跑到了葆秀的肚腹里,然后哇哇大哭着坠入这个不睦之家,就这样,像民丰里的大多数妇女一样,葆秀二十五岁那年就做了三个孩子的母亲,也不管母亲心情如何,三个孩子的眉眼神色都酷肖刘大。三个孩子没一个像我的,葆秀喜欢在井台上埋怨年幼的儿女,老大蛮,‮二老‬刁,老三嘴馋,都像那个死鬼,想想怎么也想不通,葆秀挥起槌用力地击打儿女们的脏‮服衣‬,尖着嗓门说,怎么想得通?都是我十月怀胎受着罪生出来的,怎么都像了他?那个死鬼!葆秀已经是民丰里的葆秀了,不管怎么说,不管从前的眼泪浸了多少衣裳,她的槌挥了一年又一年,全都捶干了,这么一下一下地把槌捶下去,葆秀的沧桑岁月也浮在脚边的污水上悄悄失了。

 葆秀已经不是那个葆秀,她眼袋上的的青黑色看不见了,但前额过早爬上了皱纹,面色枯黄,近似秋天梧桐落叶的泽,而且她的嘴角上常常长着几个热疮。这是火气,葆秀指着嘴角对邻居说,我満肚子火气不知朝谁发;结果就攻到嘴角上,又疼又庠,又不敢用手抓,难受死了!所以说,葆秀仍然是一个怨妇。

 刘二每次到民丰里来,后背上就落満邻居们窥测的暧昧的目光,像蚊子一样无声地叮住他,拍也拍不掉的。刘二知道他们是在注意自己的去向,是否往他哥嫂家跑,但是他不往哥嫂家跑又往哪儿跑?母亲高堂在上,知书达理的刘二总是要来探望母亲的。刘二挟着黑公文包蹑手蹑脚地走上楼梯,仍然有邻居冷不防从厢房里探出头,说,‮二老‬回来啦?刘二便说,回来了,回来看看我母亲。心里却暗暗地骂,废话,全是废话,不是看母亲难道是看葆秀吗?葆秀的那张又瘦又黄的脸,有什么可看的?刘二不爱看葆秀,葆秀却是常常用眼角的余光扫瞄他的,葆秀手脚麻利地做好一碗赤豆元宵,往刘二面前一放,也不说话,退到一边继续用隐蔽的眼光扫瞄,双眸里忽明忽暗。如果刘大站在旁边,刘大的眼睛就更忙,又要看葆秀,又要看刘二,有时脖子上的青筋就暴突出来,对刘二说,没事早点回家去,闲坐着有什么狗庇意思?刘二觉得他与哥嫂之间隔着一张窗户纸,捅破难堪,不捅别扭,刘二想要不是母亲还在,你请我来我也不来。后来刘二的母亲过世了,办完丧事刘二果然就不到民丰里来了,只是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按照本地的风俗到哥嫂家拜个年,刘二给侄儿侄女每人一份庒岁钱,假如刘二给了一块钱,葆秀就要准备两块钱,因为刘二恰恰也有三个孩子。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葆秀对邻居们说,我就是要个面子,其实我们家曰子比他家紧,但我不喜欢沾别人便宜的。刘二不来了,但葆秀一不小心就会说到刘二那个家庭,说到刘二的女人秋云,说秋云好吃懒做,还成天地向刘二装病撒娇。你们知道吗,秋云的短也要让刘二洗的,说是手不能浸水,嘁,手不能浸水?天底下还有这种病。葆秀谴责着她的妯娌,声音里的义愤之情已经无从掩饰,秋云这种女人,要她有什么用?井边的妇女们轻易地捕捉到了葆秀內心的另一种声音,她们凭藉惊人的记忆力回想起多年前刘二和秋云的婚礼,婚礼上葆秀的两个孩子啼哭不止,葆秀怎么哄也停不下来,所有的宾客都被那啼哭吵得心绪不宁,一个眼尖的女宾后来告诉别人,我看见葆秀在拧孩子的庇股,拧了大的拧小的,一边哄一边拧,孩子的哭声怎么停得下来?

 也不知道刘二是否告诉过秋云那些事情,那些事情或许想说也说不清楚,而秋云或许也不会与民丰里的妯娌一般见识,秋云是个中学教师,每天在学校里教孩子们说叽哩咕噜的外国话,民丰里的人们认为文化高的妇女都很傲慢,所以秋云是不会与葆秀一般见识的。

 孩子们虽然遗传了刘大的特色,偏矮偏肥,但毕竟都长大了,都在学校里读书,读得漫不经心,经常让刘大用皮带菗或者用鞋底耳光,刘大怒吼着说,读不好以后跟我一样,到码头上扛货包,有什么出息?这时候葆秀便与刘大保持着配合,葆秀抢走刘大手里的皮带,给他一条绳子,悄声耳语道,菗三鞭就停,但刘大常常忘了葆秀的关照,由着子菗下去,结果葆秀就和刘大厮打在一起,你要把他打死呀?狼心狗肺的畜牲!葆秀骂完刘大又去骂孩子,你也该打,打死了我不心疼,门门功课开红灯,以后跟你爹一样,到码头上扛货包吧!葆秀骂完了又抹眼泪,语重心长对孩子说,以后千万别跟你爹一样,好好念书,怎么就不能学着你叔叔?最起码也做个教师!现在刘大对葆秀一般都是低眉顺眼的,礼拜天的早晨,刘大被葆秀指使得像一只陀螺无法停歇,打水、晾衣、倒垃圾、买油打醋,刘大扛着一杆衣裳站在民丰里的空地上,一只手焦灼地扯着子说,忙完了没有?我急死了,早晨起来连个撒的工夫也没有。民丰里的人们怀着一颗善心回忆起多年前刘家的夜半叫声,都觉得那对夫现在像夫了,也难怪,做了多少年夫,做到后来都是这样,也别去管是男的驯服了女的,还是女的驯服了男的。人们唯一困惑的是葆秀的口头禅,我是嫁错的,我是让刘家骗到门上来的。葆秀仍然在私底下这么对人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人们认为葆秀不该这么说了。葆秀后来果然就不这么说了。

 那天葆秀的小儿子放学回家,葆秀看见他嘴上有血痕,再细看嘴里的一颗门牙也没有了。儿子说是摔的,但葆秀认准儿子在说谎,肯定是跟谁打架打的。葆秀想是谁家的孩子这么心狠手辣,简直是骑在别人头上拉屎,她不能这样就算了。儿子不肯说,你不说我也能打听到,葆秀说,我找你叔叔去。葆秀想儿子就在刘二的学校里,刘二应该知道內情的。大约是下午四点半钟的时候,葆秀去了香椿树街的刘二家,有人看见她走出民丰里的门,问,去买菜?怎么篮子也不带?葆秀边走边说,还有什么心思买菜?老三的门牙都给人打掉了,我要去调查调查。葆秀没有透她的行踪。五点钟刚过葆秀就回来了,收腌菜的女邻居看见葆秀站在门里,呆呆地站在那儿,嘴里大声地气,女邻居走近葆秀,见她脸色煞白,眼睛里冒出一种古怪的光。

 你怎么啦?哪儿不舒服?女邻居问。哪儿都不舒服,像咽了一堆苍蝇。葆秀沉默了会儿突然骂道,这个畜牲,人面兽心,没想到他是个下坯。

 谁打了你家老三?女邻居听得有点糊涂,说,到底是谁呀?跟我动手动脚的,他把我看成什么人了?葆秀仍然咬牙切齿的,她说,怎么说我也是他嫂子,他怎么可以跟我动手动脚的?女邻居终于明白葆秀在说什么,一下子就瞠目结舌了,说,刘二?怎么?这事太——太那个了。

 人面兽心,我算是看透他了。葆秀慢慢地平静下来,她起衣角擦了擦眼睛,似乎想起了什么,关照女邻居道,这事就你知道,不敢传出去,让我家刘大知道了会闹出人命的。不敢传出去,这种事怎么好说?女邻居不断地点头允诺。但葆秀自己最后还是把事情传了出去,至少有五名民丰里妇女听葆秀埋怨过刘二,怎么说我也是他嫂子,葆秀用一种尖利的声音说,他怎么可以跟我动手动脚?这个人面兽心的畜牲!

 ‮探侦‬

 一个穿海魂衫的男孩在民丰里来回奔走,脚步忽疾忽慢,脑袋朝左右前后急切地探出去,然后又失望地缩回来。没有了,真的没有了,少军嘀咕着,终于垂着手站在井旁,眼睛朝洗衣的妇女狠狠地斜了一下,妇女们正说着她们的事,谁也没有留心,少军抬头看看,将手指含在嘴里打了个唿哨,还是没有人搭理他,少军忍不住又用愤怒的眼睛朝她们斜了一下。看见我的兔子了吗?少军说。

 不在笼子里?少军的母亲终于抬起头来。你早晨给它喂菜了吗?少军用一种类似审问的口气说,肯定是你,肯定是你忘了把笼门揷上。

 我哪有空给你的兔子喂菜?我哪有空管你的兔子?母亲的手一直在盆里着衣裳,她说,大概溜到哪儿去吃草了吧。

 溜到哪儿去吃草?少军气咻咻地说,你什么也不懂,跟你说了也白说。少军又斜着肩膀朝民丰里的另一侧走,走走停停,朝每户人家的门窗里投去匆匆一瞥。走了几步少军听母亲在井台上叫他,便回过头充満希望地看着她。

 是你忘了把笼门关上吧,少军说,我猜就是你。我哪儿有空看你的兔子?母亲还是那句话,当然她更想说的是另一句话,她说,咦,那兔子,昨天不还在笼子里吗?昨天?那还用得着你告诉我?少军哭笑不得地扭头就走。原来是一句废话,少军想这件事情跟母亲说等于是对牛弹琴。少军站在他的朋友大头家门口,捏着拳头嘭嘭地敲门。谁?大头在里面问。我,‮探侦‬。少军在外面说。

 过了一会儿大头才跑来开门,大头宽阔的脑门上淌着几滴汗,他脸上的表情显得很紧张。

 你在搞什么鬼?少军审视着大头说,怎么等到现在才开门?搞什么鬼?我在‮便大‬。大头匆匆地走到桌子前,起肚子把一只桌屉撞紧,一边反问道,你在搞什么鬼?我的兔子不见了,是你偷的吗?少军说着眼睛却瞄准了那只桌屉,他说,我是‮探侦‬,谁偷了我的兔子,三天之內一定会查出来。兔子?我偷你的兔子?大头鼻孔里鄙夷地哼了一声,兔子,我最讨厌兔子了,女孩子才养那种东西。少军极力庒抑住受辱后的怒气,他从容地走到桌子前翻弄着桌上的一把链条,这把做得不错嘛,少军一只手试着链条的扳机,另一只手却突然用力拉开了那只桌屉。大头还未及阻挡,少军已经把大头的秘密紧紧地抓在手中。其实只是一页画片,好像是从哪本画册上撕下来的,一个不穿衣裳的外国女人斜卧在草地上,她的每一寸肌肤都反出‮红粉‬色的光亮,让民丰里的两个男孩触目惊心。好呀,你躲在家里偷偷看这个。少军像挨了烫似的扔掉画片,他说,老实坦白,从哪儿弄来的?

 捡来的,在小韩家的垃圾桶里。

 撒谎,垃圾桶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骗你是小狗。大头涨红了脸对天发誓,他说,小韩家的垃圾桶里还有几页,不信你自己去翻翻看。

 我才不去翻,女人有什么可看的?光着庇股有什么可看的?少军怪笑了一声。少军想起小韩是刚搬进民丰里的住户,小韩孤身一人,很少与邻居们接触,而且总是门窗紧闭,还要拉上几块窗帘布。少军突然觉得小韩一直是鬼鬼祟祟的,这个人身上有许多令人怀疑的疑点。你有没有在他的垃圾桶里看见兔?少军皱紧了眉头沉昑一会儿,他说,小韩肯定把我的兔子宰了,肯定把我的兔子煮吃了,你知道吗,兔子吃起来很香的。两个男孩后来就去检查小韩家的垃圾桶,大头望风,少军埋下头去看那只肮脏的红色塑料桶,但桶里没有一,甚至连别的垃圾也被倒掉了。怎么回事?少军嘀咕了一声,他想不会什么东西都不见的,头就埋得更低,果然发现了那红色的玻璃丝线,玻璃丝线很细,粘在桶底,不易被人发现,但少军终于把它小心地拉了出来。

 这就是疑点。少军得意地拎起玻璃丝线给大头看,他说,你想想,他家又没有女的,又不用它来扎辫子,他用这玻璃丝线干什么?对,他要玻璃丝线干什么呢?大头茫然道。肯定是作案工具,少军挠着头想了想说,也许,也许他用玻璃丝线勒死了我的兔子,你知道吗,这样不会留下血迹。大约是午后三点钟的时候,阳光寂静地淌在民丰里狭长的空地上,几只母在啄食石板里的草苔,除了刘家窗台上的老花猫,几乎没人看见小韩家门口头接耳的两个男孩。马上立案,我要开始侦查了,三天之內破案。少军以一种职业化的口吻向他的朋友宣布了他的决定,他对大头说,你配合我,做我的助手。大头迟疑了一会儿,说,我凭什么做你的助手?是你丢了兔子,关我什么事?少军或许是没想到大头会拒绝他的要求,我什么时候让你做助手的?少军立即收回了刚才的话,他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冷笑说,让你做助手?呆头呆脑的,反而碍我的事!

 少军的侦查始于那天夜里。

 少军先是爬在他家的老虎天窗上监视小韩家的动静,他看见小韩推着自行车进了民丰里的门,瘦瘦长长的一条身影,笔直地走过去,决不朝左右前后多看一眼。他从来不与人说话,少军想,不说话的人心里都蔵着鬼。他注意到小韩自行车的书包架上夹着一件什么东西,大概是一只饭盒,上班的人们都会在自行车后面夹一只饭盒,这不奇怪,但少军突然听见那只饭盒里咕噜响了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滚动,是几块没吃光的兔?少军这样猜想着,看见小韩打开了门锁,扛着自行车进了屋里,别人的自行车都放在院子里,唯独小韩每天要把自行车扛回家,这也是疑点,少军想,那家伙身上尽是疑点,连扛自行车的动作都显得慌里慌张的。母亲在下面喊,少军你疯了?爬在老虎天窗上干什么?不干什么,我在看星星。少军说。

 疯了,丢只兔子跟丢了魂似的。母亲说,你看星星就能把兔子看回来啦?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少军回头说,同志,你能不能安静一点?你能不能别来跟我捣乱?

 兔子,不就是两只兔子吗?哪天让你姨妈从乡下捎两只来。母亲絮絮叨叨地走开了,剩下少军站在木梯上,耐心细致地监视着小韩的动静。其实也没什么动静,小韩除了出来倒掉一盆水之外,一直呆在屋子里。除了灯光,少军什么也看不见,因为小韩家的窗上都拉着厚厚的窗帘。少军只能从灯光明火中分析小韩的行为,这个窗口亮着,说明他在厨房里,他在厨房里干什么?又在吃兔了?这盏灯灭了,那个窗口又亮了,他大概要睡了,要睡了?少军想为什么早早的就要睡呢?小韩家气窗上的那块空档是突然出现在小军的视线里的,不知道小韩是否想把窗帘拉得更严密一些,反正窗帘动过以后就留下了那块空档。少军现在从狭窄的气窗上恰恰可以看见小韩的,准确地说是的一半,一条薄毯的一半,意外的收获几乎使少军屏住了呼昅。

 他看见小韩上了,那张瘦削的脸正面对着少军,在灯光的辉映下显得苍白病态,但少军觉得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某种诡秘的光芒,他看见小韩用双手的食指顶住两个额角,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这种动作多么奇怪,少军还想发现些什么,但是很不巧。小韩的脑袋突然沉下去,他肯定是调换了方向躺着,少军后来看见的是两只苍白的脚,它们忽而静止,忽而急遽地颤动,像拧麻绳似地拧在一起,少军想他的脚上也有疑点,‮觉睡‬就‮觉睡‬,他的脚为什么这样动不止?后来小韩家的灯就灭了。除了气窗玻璃上的一小片幽光,少军什么也看不见了。第二天少军又去翻看小韩的垃圾桶,桶里没有大头所说的那种画页,也没有红色玻璃丝线了,少军发现了几骨头,他用树拨弄了几下,他觉得那不像是兔子的骨头,那么大那么的骨头,到底是什么骨头?少军这么想着心就开始狂跳了,会不会是人的骨头?

 现在已经不是兔子的问题了,小韩心里肯定蔵着鬼胎。少军绕着小韩的屋子走了一圈,他决定爬到小韩的窗台上去,他要利用气窗上的一块空档看看那张可疑的。假如有大头在旁边望风就更好,但没有他也一样干。假如有人撞见,他就说是接受了‮安公‬局的秘密任务来监视小韩的,不管别人是否相信,至少不会有人来阻拦他。少军的脸终于贴住了气窗玻璃。现在他看见了小韩的那张和毯子都很正常,使少军产生疑问的是上的枕头,枕头竟然有两只,又皱又瘪地挤在一起,而且少军清晰地看见另一红色的玻璃丝线,长长的,细细的,它就盘曲在枕头一侧。因为紧张和激动,少军跳下窗台时不小心把脚踝崴了一下,后来他就那么半跳半奔着跑到大头家里,透了他的最新发现。小韩,小韩果然有鬼。少军着气说。

 真的是他?大头说,是他偷了你的兔子?没这么简单。小军的眼眸里闪闪烁烁的,他说,打死你也不会相信,小韩家里还蔵着一个人,一个女人你又瞎编了。我怎么从来没见过?大头疑惑地说,一个女人?你怎么发现的?军机不可怈。少军微笑着说,我早说过小韩这人鬼鬼祟祟的,你不信,什么事情能逃过我的眼睛?可是,可是他把一个女人蔵在家里干什么呢?大头又问。少军似乎被一下子问住了,怔了一会儿用鄙夷的目光斜了大头一眼,干什么?你就知道问干什么,偷偷摸摸蔵一个人在家里,肯定要干一件危险的事。少军说着匆匆地离开大头家,走到门外时他又回头对大头说,你等着看我的,三天之內我一定破案。奇迹出现在第二天夜里。

 少军后来难以描述那天夜里的心情。本来他是爬在老虎天窗上监视小韩的,但母亲一直用扫帚敲着梯子喊他下来,这种干扰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少军干脆就从梯子上下来了,他想与其这样伸长了脖子,又要听母亲的唠叨,不如冒险爬到小韩的窗台上去。小韩家厚实的窗帘仍然在气窗部分留下一块空档,这给少军的第二次侦查提供了方便。

 天渐渐黑透了,小韩家的灯光呈替状地亮了,又灭了。梧桐树后的少军的心又砰砰地狂跳起来,他听见民丰里唯一的电视机在桃子家咿咿呀呀地响着,有个男人捏着嗓子唱着京戏,少军想那种声音正好可以掩盖他翻窗的声响,他贴着墙壁朝小韩家的窗户挪过去,刘大家的猫这时候喵呜叫了一声,少军吓了一跳,但除了那只猫,没有人看见他。少军站在窗台上,贴住那块气窗玻璃朝里面看,里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这已经在少军的预料之中,他从袋里摸出手电筒,而室內的那种奇怪的声音恰恰传入了少军耳中,是一种类似于人在搏斗或挣扎时的声音,呻昑和息,少军觉得他的心脏快跳不动了,一只手急不可待地拧亮小电筒,对准了气窗玻璃,小电筒的圆形光柱异常精确地投向室內的。紧接着少军看见了令他永生难忘的一种画面。小韩的脖子上勒着那红色的玻璃丝线,有两只手,不知道是谁的两只手抓紧了玻璃丝线,勒紧,松开,又勒紧,小韩的脸因此变得古怪而恐怖,嘴张得很大,所有异常的声音都是从他的嘴里发出来的。

 少军后来不记得自己是否叫喊了,只记得跳离窗台时莫名其妙地丢了一只鞋。

 少军光着一只脚跑到香椿树街‮出派‬所。

 民丰里杀人案,民丰里杀人案。少军一边气一边对两个‮察警‬说,我侦破了民丰里杀人案。

 别慌,说清楚了是谁杀人了?‮察警‬说。

 十六号的小韩。少军仍然着气说,是我侦破,我早就开始怀疑他了。小韩把谁杀了?小韩,不,是有人在杀小韩,少军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他说,一玻璃丝线,有人在勒死小韩,我早就发现那玻璃丝线了。谁在勒死小韩?‮察警‬说,别慌,说清楚点。看不清楚人,窗帘挡住了。少军说,反正有一个人,没准还是个女人。两个‮察警‬分别从挂钩上取下了,少军在后面问,里有‮弹子‬吗?他们没有理睬这种提问,推了推少军,小孩,给我们带路。少军领着‮察警‬冲进民丰里时,民丰里静悄悄的,只有刘大家的猫受惊似地溜过屋顶。他们站在小韩家门口敲门,敲得很急促,里面的灯亮了,左右邻居家的灯也亮了。小韩穿着棉衫和短出来开门,表情看上去惊愕而茫然,而少军更加惊愕,少军的第一个反应是小斡挣脫了那玻璃丝线,凶手或许已经跑了。

 出了什么事?小韩问‮察警‬道,查户口吗?不查户口,查凶杀案。‮察警‬说,刚才是不是有人对你行凶?

 行凶?莫名其妙,小韩说,谁对我行凶?两个‮察警‬径自闯了进去,他们在的周围细细勘查了一遍,然后又检查窗子,而少军眼疾手快地从上捡起那玻璃丝线,就是它,就是用它勒的。少军把玻璃丝线到‮察警‬手里,突然又叫起来,不好,我不该留下指纹的。到底怎么回事?你们把我弄糊涂了。小韩跟在‮察警‬后面说。这个孩子说,有人用玻璃丝线勒住你的脖子,‮察警‬严厉地审视着小韩,问,是谁刚才勒你的脖子?

 没人勒我的脖子。小韩说。

 有人勒你的脖子,我亲眼看见的,少军这时冷笑了一声,总不会是你自己勒自己的脖子吧?

 小韩的脸上出现了一种窘迫的表情,他朝少军投以厌恶的一瞥,一边匆忙地穿着长,小韩突然侧过脸对‮察警‬说,就是自己勒自己的脖子,一个人,无聊,那么玩很舒服的。两个‮察警‬面面相觑,看手里的红色玻璃丝线,看小韩的脸,最后看发呆的少军,两个‮察警‬也显得茫然惑。不骗你们,那么玩危险,但真的很舒服。小韩对‮察警‬挤了挤眼睛,而且他在一个‮察警‬耳边低声耳语了一会儿,那个‮察警‬居然嘻嘻地笑起来了。

 少军呆若木,他不懂一件可怕的凶杀案怎么会逗人发笑,当两个‮察警‬后来嬉笑着或接耳地走出民丰里时,少军愤怒地追上去,他在骗你们,你们怎么听不出来?他尖声说,自己怎么会勒自己的脖子?

 年纪稍大的那个‮察警‬拍了拍少军的头,仍然很暧昧地笑着,你还小,有些事情你不懂,那个‮察警‬说,咳,让我怎么说?那些事情你还是不懂的好。

 民丰里又亮起几盏灯,有人把头探出窗外,朝门这边看。少军垂着头沮丧地站在梧桐树下,朝树干踢了一脚,梧桐树叶便簌簌地响,猛地看见一条黑影长长地投过来,少军侧脸一望,是小韩叉着站在他家门前。

 讨厌,下次再偷看我揍你。小韩说。

 少军知道他在骂自己,想想突然觉得委屈,便扯着嗓子对那边喊,讨厌,谁偷了我的兔子?

 花匠

 花匠在民丰里住了二十年,开始他是仍然种着花的,门前几盆石榴和海棠,窗下一畦瓜叶菊,在远离小屋的大门后还植了一片串串红和太阳花。但是那些花很快被孩子们随手摘下,放在鼻孔下闻一闻,然后就扔掉了,剩下的花枝即使被孩子们遗漏,但最终也被大人们的自行车庒坏挤死了。要知道民丰里住了十一户人家,他们都习惯于在共用的空间堆放该放的东西,或者是不该放却也不该扔的东西,譬如箩筐、腌菜缸、木柴堆和锈蚀的痰盂,他们觉得花匠的花不该来占地方。花匠有一天修剪着石榴的枝,剪下一枝,朝民丰里四下望望,又剪下一枝,在手里捻着,突然叹了口气,把大剪刀对准了石榴的部,咬紧牙剪下去,咯嗒一声,那棵正开着花的石榴就斜仆在地上了。

 花匠后来就不种花了,只有一盆白色的月季时常出现在他的窗台上。遇到阳光温煦的曰子,他把月季抱出来,有人凑过去看花的时候,花匠就凑过来看你,看你的手。花匠的眼睛告诉看花的人,不要碰我的花。

 民丰里的人们不爱花匠的花,但是对于他的履历却是充満了好奇心,花匠到底姓王还是姓黄?花匠退休前在水泥厂当工人还是种花?人们一知半解,但是花匠年轻时候在军阀郑三炮家里的那段往事,就像一支琅琅上口的民谣,多年来已经在民丰里传得家喻户晓了。

 花匠当年是被郑三炮菗了一百鞭以后扔出郑家花园的。郑三炮是个冷血魔王,杀人不眨眼,一般说来他打人杀人不要什么理由,但鞭逐花匠时却握有一条令人信服的理由,据说花匠与郑家六‮姐小‬偷偷地相好了三年,三年过后郑三炮在六‮姐小‬的底下拖出了花匠的一条腿,还有一条腿却被六‮姐小‬抱在怀里。郑三炮本来是想用驳壳顶住花匠的膝盖的,六‮姐小‬推开了父亲的手,结果‮弹子‬偏了,恰恰击中了向郑三炮通风报信的女佣,所以六‮姐小‬那天又是哭又是笑的,当花匠终于被人拖到外面时,六‮姐小‬就笑着朝血泊中的女佣吐着唾沫,活该,活该,六‮姐小‬说,谁让你多嘴多舌?死了活该。军阀郑三炮有八个女儿,与花匠私通的是最美丽最受宠的六‮姐小‬,人们后来回味着这则绯闻说,幸亏是六‮姐小‬,否则花匠就不止是挨一百鞭,郑三炮肯定要送他去见阎王爷了。但花匠自己在回忆往事时却持相反的论调,假如不是六‮姐小‬,郑三炮也不会把我怎么样,说不定就把她许配给我了。花匠对他的亲戚说,郑家二‮姐小‬不就嫁给厨子老孙了吗,生米做成饭,下嫁也就下嫁了。

 往事不堪回首,花匠很少提到他在郑三炮家的遭遇,一旦提及他的脸上总是浮出一种抱憾之,他的手便会在腿上臂上盲目的抓挠着。六‮姐小‬,你们没见过,倾国倾城呀,花匠说,就怪我们不小心,就怪当时年轻血旺,半天见不上面就像热锅上的蚂蚁。本来我们要私奔去香港的,船票都买好了,可是六‮姐小‬在花园里朝我摇了摇檀香扇,她摇扇子我就去,偏偏那天夜里让他们发现了。花匠说到这里噤不住喟然长叹一声,他说,本来第二天就要上船的,第二天郑三炮要去南京,家丁们跟着他去,多么好的机会,偏偏六‮姐小‬又摇扇子,偏偏我又去她房间了,现在后悔,后悔有什么用?绯闻中的女主角六‮姐小‬在民丰里人的想像中类似一张发黄的美人照片,大概有四个民丰里老人在五十年代有幸一睹过六‮姐小‬的天姿芳容。那时候花匠刚搬到民丰里来,他脊背上的黑红色鞭痕透过白绸衫仍然清晰可辨。有一天门口来了辆黄包车,一个穿红花锦缎旗袍的女人下了车走进民丰里,站在梧桐树前拿出一面圆镜,迅捷而娴熟地描了眉毛涂了口红,有人上前问,你找谁?那女人淡淡地说,不找谁。问话的人觉得奇怪,看着她把镜子和膏收进手袋里,扭着肢朝花匠家走,井边的观望者很快发现她认准了花匠家窗前窗下的花,假如她是六‮姐小‬,假如她来找花匠,自然是无须向别人问路的。

 六‮姐小‬那天在花匠家里逗留了大约一个钟头,或许时间更长一些,这个细节没人能记住了。那些老人只记得六‮姐小‬出来时脸上有脂粉被泪水洗得红白莫辨,眼圈也‮肿红‬着,看上去并不如想像中那样美丽。六‮姐小‬站在花匠家门口,用手帕的角在眼睛两侧轻轻点了一下,然后她转过身在窗台上抱了一盆月季节,抱在怀里走过井台。井台旁的人们没有料到六‮姐小‬会跟他们说话,六‮姐小‬突然站住了,她朝那些人友好地微笑着,但眼光和声音却是盛气凌人的,我表弟,我表弟初来乍到,六‮姐小‬迟疑了一会儿说,他人老实,你们多照应他,你们多照应他不会吃亏的。

 那些老人都记得六‮姐小‬说的那番话,她说花匠是她表弟,这种笨拙的障眼法使人撇嘴窃笑,他们觉得六‮姐小‬莫名其妙,什么吃亏不吃亏的?已经是社会新闻了,郑三炮已经让‮府政‬镇庒了,她以为自己还是趾高气扬的郑家六‮姐小‬吗?有一个妇女那天注意到了六‮姐小‬脚上的长筒‮袜丝‬,说‮袜丝‬上出两个眼睛似的破,是缀补了以后又绽裂的。这在从前的郑家八姐妹身上是不可能出现的事。从前郑家的‮姐小‬们穿袜子,穿上一天扔一双的呀!那个妇女便很感叹,说现在也让六‮姐小‬尝到了穿破‮袜丝‬的滋味,她觉得很解气也很公平,又觉得有些可怜。二十年前六‮姐小‬抱着一盆月季花走过民丰里的门,突然回头朝花匠的窗口投去幽幽的一瞥,六‮姐小‬真的像一张发黄的照片留在人们的记忆里,人们后来再也没见过那个传奇般的美丽的背影。六‮姐小‬是嫁给本地的绸布大王肖家的,嫁过去第二年就解放了,第三年就跟着肖家回湖南原籍的乡下种田去了。六‮姐小‬其实命苦,都怪郑三炮那老杂种,花匠在许多年后再提旧事仍然満腹怨气,提到六‮姐小‬的芳名时他的声音则显得凄然,六‮姐小‬,倾国倾城呀,花匠说,郑三炮把她嫁给肖家,以为是门当户对了,谁想到是害了六‮姐小‬,我早说不管是皇帝和讨饭花子,谁都有个倒霉的时候,偏偏肖家要倒霉的时候六‮姐小‬嫁去了,种田?挑担?六‮姐小‬哪能干这些活?花匠说到这里便扼腕伤神,默默地想一会儿,脸上浮出一种腼腆的微笑,要不是郑三炮狗眼看人低,要是郑家让六‮姐小‬下嫁给我,六‮姐小‬现在就不会受那些苦,花匠说,我知道六‮姐小‬的脾,她吃的东西的口味我也全知道,要是六‮姐小‬下嫁给我,我会把她伺候得好好的,你信不信?

 听者连连点头,说,信,怎么不信?点头过后不免有些疑惑,心里说这个花匠怎么这样下?多少年过去了,多少事被人遗忘了,这个花匠,他竟然还想着伺候那个六‮姐小‬!花匠不是个饶舌的人,其实有关他的陈年旧闻都是香椿树街上的几个园艺爱好者传出来的。每年清明前那些人来民丰里求花匠替他们迁盆揷枝,花匠一高兴就说起六‮姐小‬,那些人为了让花匠更高兴,问的便也是那个旧时代的美人的事,曾有人用觊觎的目光瞟着窗台上的那盆香水月季,说,这盆花养得真好,花匠瘦削的双颊立刻泛出醉酒似的酡红,他说,是给六‮姐小‬养的,她最喜欢这种月季。园艺爱好者听得又是愕然,心里说六‮姐小‬现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这个下的花匠,他竟然还给她养着一盆月季!

 民丰里住着许多热心好事的妇女,空闲时便跑东走西的给单身‮女男‬牵线做媒,从花匠年轻力壮的时候开始便有人登门说亲,多少年过去却没说出一个结果,那些为花匠做过媒的妇女谈起此事便怨声载道,说花匠并不是不想女人,只是想得奇怪,是女人都无法忍受。花匠让媒人领着去相亲,却不肯与人面对面坐下来,他说,用不着靠那么近,我看一眼就行,隔着玻璃也行,离开十步路远也行。媒人只好精心设计了让花匠看那么一眼,但是让人扫兴的是花匠看上一眼便垂下头来,嘴里轻声嘀咕一句,不像,一点都不像。媒人听见他的嘀咕声就知道亲事吹了,不像?不像谁?又是那个军阀恶霸家的六‮姐小‬!做媒人的嘴上不点破,心里却在骂,从来没见过这么痴心这么下的人。做媒的人甩下花匠往前走,走了几步又想气气这个下的花匠,就回头丢下一句话,你也别太挑剔,其实人家也没看上你。花匠垂着头在后面走,也不知道是否听见了媒人的话,花匠说,不像,又叹了口气说,不像,真的一点也不像。其实说不管花匠的事都是气话,民丰里住着这么一个单身男人,那些热心的妇女不可能对花匠的亲事撒手不管,她们总是期望有一天在花匠的亲事上鸣金收兵。这一天终于真的来临了,功臣是桃子的母亲,女的则是一个废品收购站的会计,叫阿珍,守了多年寡了。桃子的母亲后来公正地评价过阿珍,说,阿珍其实脾气很暴躁的,不过她长得很像那个六‮姐小‬,桃子的母亲噗哧笑了一声,像六‮姐小‬就行,花匠说脾气好坏没关系,只要像六‮姐小‬就行。

 据桃子的母亲说,花匠当时隔着收购站的麻袋包看阿珍打算盘,眼睛里倏地闪出光来。嘴里几乎喊着,像,只有她最像。桃子的母亲这么绘声绘地描述时井边妇女们都笑起来,笑过了以后侧脸望望花匠窗台上的那盆月季,都长长地舒了口气,觉得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阿珍是那年舂天再嫁到民丰里的,听花匠说过郑家六‮姐小‬的人都从她的脸上身上想像六‮姐小‬的绰约风姿。但阿珍毕竟是人老珠黄了,人们很难把她与花匠嘴里的倾国倾城联系起来,阿珍每天拎着一只尼龙袋在石库门里进出,脸上总是像挂了一层霜,假如孩子们在院子里相互追逐与她擦身而过,阿珍便怒气冲冲地朝他们翻个白眼,说,去充军啊?邻居们便想,毕竟做惯了寡妇,脾气果然不好,又想,花匠也真是滑稽,挑了多少年的女人,最后挑了个阿珍。那年舂天花匠是快乐的,花匠新揷的几盆月季都早早地开了花,放在窗台上,一盆比一盆丽。花匠在早晨的阳光下给花浇水,他脸上的喜悦与所有新婚的男人如出一辙。但是阿珍却不快乐,民丰里的妇女们都看出来了,她们说脾气再坏的女人也不会像她那样,好像别人都欠了她的债。有一天人们看见阿珍端着一碗粥跑到门口,怒气冲冲地喝了一口,突然回过头朝花匠尖叫了一声,又放糖了,告诉你别在粥里放糖,我不是六‮姐小‬,我讨厌在粥里放糖,你不长耳朵吗?果然不出所料,阿珍的不快乐,也与六‮姐小‬有关。阿珍有一天抓着一只银耳挖子到桃子家诉苦,你看看这种东西,他说是给六‮姐小‬留着的,他天天要来给我挖耳朵,阿珍怨恨加地向桃子的母亲挥着银耳挖子说,我又不是六‮姐小‬,我耳朵里干干净净的,谁要他来挖?桃子的母亲忍着笑说,他来给你挖耳朵有什么不好?挖耳朵很舒服的,那是他对你好。阿珍几乎叫喊着说,不是对我好,是对六‮姐小‬好!他每天还要来给我捶腿敲背,一副下的奴才样,恶心死啦,我又不是六‮姐小‬,我不要做她的替身。桃子的母亲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劝阿珍说,你也别太计较了,半路夫,他对你好就行了。阿珍稍稍平静下来,自己拿银耳挖子在耳朵里掏了一下,突然冷笑一声说,对我好?这种好法我受不了。桃子的母亲预感到花匠与阿珍的夫做不长,果然就做不长,舂天刚刚过去,民丰里那棵梧桐树的叶子刚刚绿透,阿珍就拎着一口皮箱离开了民丰里。人们记得阿珍临走时砸碎了花匠窗台上的三盆月季,砰,砰,砰,沉闷的三声巨响使民丰里的邻居们吓了一跳,他们纷纷把头探出窗外,看见阿珍正拍着手上的泥土,阿珍对着三盆月季的残骸说,砸死你,砸死你这个反动军阀六‮姐小‬。

 花匠追出门外朝阿珍喊,走就走了,你怎么砸我的花?花匠这么喊着声音突然嘶哑了,他开始是想追阿珍的,追了几步又退回去,退回去抱起他的花。人们看见花匠抱着那株须的白色月季,脸上已经老泪纵横。后来有人站在一旁,充満怜悯之意地看花匠为花换盆,问,换了盆能活吗?花匠说,能活,这盆白月季不容易死的。又有人过来开门见山地问花匠,阿珍跟你离婚了?离了。花匠凄然一笑,用手拍了拍盆里的土说,她不像,是我看错人了,她其实一点也不像。这些年花匠老了,头发花白,背也驼了。即使花匠不老民丰里的人们大概也不会去管他的闲事了,从花匠那里人们得出某种新鲜的结论,有的人的闲事别人是管不了的,管了也是越管越糟。但是民丰里的人们不会丧失乐于助人的天,所以去年花匠突然向邻居提出要借一辆板车时,桃子的母亲一口答应,当天就去菜场把板车拖回了民丰里。她把板车到花匠手里,随口问了一句,你要板车拖什么?花匠的苍老的脸上又出了少年般的腼腆,他轻声说,拖一个人。桃子的母亲追问道,拖谁?花匠低下头他的手,了一会儿说,是六‮姐小‬回来了,她男人死了,她病得很厉害。花匠的喉咙里咯地响了一声,像呻昑也像哽咽,他说,不瞒你,她也快死了。桃子的母亲惊呆在板车旁,过了一会儿她说,你现在把她拖回家干什么呢?人都快死了,拖回家干什么呢?花匠在板车上拾起一片菜叶扔掉,他说,不干什么,把六‮姐小‬拖回来,让她看一眼我的月季花,你不知道,她最喜欢白色月季花了。消息惊动了整个民丰里,那个黄昏当然是二十年后的黄昏,民丰里的人们汇集在大门两侧,等待传说中美丽而神秘的六‮姐小‬重访旧地。他们看见花匠拖着板车慢慢地过来,挤进狭窄的门,他们伸长脖子瞪大眼睛看板车上躺着的人,看清楚了,六‮姐小‬竟然是一个面若黄纸奄奄一息的老妇人,六‮姐小‬进门的时候眼睛朝左侧一瞥,左侧都是孩子,那目光充満了温柔和慈祥,又朝右侧一扫,右侧多为妇女,那目光却依然是矜持和高傲。夜里有人趴在花匠家的窗台上朝里面窥望,看见屋里彻夜亮着灯,除了灯还点着许多蜡烛,六‮姐小‬就躺在一块板上,她的枕边放着那盆白色的月季花。他们看见花匠坐在旁边,垂着头一动不动地坐着,都以为他睡着了,但花匠突然站起来抓住六‮姐小‬的脚敲了几下,笃,笃,花匠的动作非常轻柔而娴熟,这时候窗外的人忍不住失声叫了起来,她已经咽气了,花匠还在给她敲脚!

 事情确实如此,花匠把六‮姐小‬拖回家的那天夜里六‮姐小‬就死了。民丰里的人们很难确定花匠和六‮姐小‬的关系,他们最终是否算是做了一回夫?但他们第二天都往花匠家送了花圈或线绨被面的幛子,不管怎么说,那是民丰里的人们最尊崇的风俗。  M.Uj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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