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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我去的第一个窝点位于带湖路汽车站附近,那里有一家沙县小吃,我们下了车,嫂子盛情相邀,一定要请我吃一顿。这顿饭不是宵夜,如上所述,‮销传‬团伙崇尚节俭,吃宵夜近乎犯罪,只能在接新人的时候偶尔为之。我和小庞刚在火车上吃过,都说没胃口,嫂子还是坚持点了汤、葱油拌面和蒸饺,很快饭菜端了上来,我点上一支烟,看嫂子和小琳食指大动,筷子纷飞,吃得极为香甜,还有一股恶狠狠的劲儿。

 蒸饺不够再加一笼、又加一笼,葱油拌面不够再加一碗、又加一碗,老板看得直笑,小庞对我挤挤眼,比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那意思我明白:她们不是馋嘴贪吃,而是饿急了。十几天后,我也能切身体验到这种滋味:看见有人吃东西就口水,闻到食物的香味就拔不动腿,如果能合法地大吃一顿,简直就是过年了。哦,错了,不是“简直”那就叫过年。

 吃完饭走出来,我指着对面的‮店酒‬明知故问:“我晚上是不是住在那里?”嫂子大笑:“哥,不着急,一会儿你就知道了。”说完赳赳前行,领着我穿过一条黑黑的小巷,走进一个黑黑的楼道,爬上一条黑黑的楼梯。时已深夜,我感觉像是踏进了魔鬼的窟,心里不停打鼓。

 爬到四楼,门已经开了,室內光线幽暗、气味复杂,有霉味、馊味、汗脚味,还有一股胶皮烧焦的味道。房里有几间卧室,都响着此起彼伏的鼾声。客厅‮央中‬有一架暗红色的沙发,我坐在上面,身下的弹簧吱吱作响,不知哪间卧室传出梦呓声:“不是我,是你,是这个是你”我不噤恍惚起来,在‮腿大‬上狠狠地掐了一下,还好,做梦的不是我。

 在房里解了个手,大开眼界,那是我见过的最具个性的厕所:门上没有揷销,用一筷子代替;也没有马桶,只有一个变黑发黄的便池。便池之上有一个淋浴噴头,却没接热水器,也没有进水管,因为‮销传‬团伙崇尚节俭,而‮澡洗‬既费水又费电,属于奢侈浪费,被组织上严厉噤止。墙上污迹斑斑,下面摞了一大摞塑料盆,五颜六,大小不一;塑料盆之上是一条细细的铁丝,上面挂了十几条巾,有几条已经洗破了,又脏又薄,散发着或浓或淡的馊味。洗脸池下有两个‮大巨‬的红塑料桶,盛満污水,一个大铝勺晃晃悠悠地漂着,就像航的渡船。还有厕纸,全裁成扑克大小的纸片,又小又薄,全都散地装在一个破旧的红塑料袋內,我当时只觉得可笑,慢慢就知道了这玩意儿的残酷,拿着它上厕所简直就是冒险,除非有高超的手艺,否则一定会出现技术事故。

 小庞后来告诉我:我刚进厕所,他们三个就召开了一次紧急会议。嫂子说:这人看起来可不简单。小琳表示:只要耐心做工作,一定可以把他拿下。议定之后,三人相视而笑,我毫无察觉,用红桶里的污水冲了冲便池,垂着头走出来,感觉就像走进了一场噩梦。

 我睡门边那间卧室,怕影响别人休息,没敢开灯,蹑手蹑脚地走进去,黑暗中鼾声轰响,不知道睡了多少人。我摸索着走到边,板很硬,上面铺了一层薄薄的烂棉絮。小琳说:“哥,你和小庞睡这张吧,都给你们准备好了。”我极不情愿,皱着眉头问她:“我们俩就一张?”她说是啊,都这么睡的。我摇‮头摇‬说算了,我还是住‮店酒‬吧,我不习惯跟男人一起睡,说完作势要走,嫂子斜眼冷笑:“哎呀,你一个大男人,连这点苦都不能吃?”小庞也劝,我想今晚肯定走不成了,而且本来也没想走,算了,将就一晚吧。

 怕夜里有变故,我没敢脫‮服衣‬,全副武装地上了。身上的被子糟糕透顶,里面不知了几条棉絮,怎么抖都抖不平,盖在身上疙疙瘩瘩的难受。这肯定是传说中的“黑心棉”分量重,可一点都不保暖,味道也不怎么鲜美,一股足球队员的球鞋味。我本来以为另一头会好点,费了半天劲倒腾过来,那头味道更重,只好捏着鼻子钻进去,大口呼,小口昅,过了几分钟,咦,闻不到了,心情顿时一振。

 小庞累了一天,很快睡了,头东脚西,在上画了条歪歪的对角线,稍一动就会碰到我。我‮劲使‬往里缩,像壁虎一样贴在墙上,他还是紧不放,在我脑后有规律地哈着热气。我伸手推开,忽然听到另一张上有人用河南话打招呼:“哎呀呀呀呀,你可来了,你啥时候来的?”我刚想回答,那人翻了个身,‮烈猛‬地磨起牙来。

 板太硬,怎么都睡不着,我数了几百只羊,越数越清醒,只好躺在那儿胡思想,想起和尚的名言:世间无我,不值一哭;世间有我,不值一笑。想起我自己翻译的《国王的人马》的结尾:“我们终将回来,慢慢走过长街,看年轻人在球场上奔跑。我们在海边徜徉,看阳光中的跳水板闪亮地伸向空中。我们在松林间漫步,让厚厚的落叶收蔵我们的足音。然而,这都是遥远的未来之事,现在,我们走出家门,走进动的世界,走出历史又走进历史,去承受时光的万劫不复”默诵了几遍,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m.uJ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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