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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几年后,我到当年李先生拿博士的学校里读书。李先生毕业后还在这儿任了两年教,所以不少人还记着他。人家对他的评价是:情火爆,顽固到底,才华横溢。乍一听只觉得自己的英文出了问题:李先生情火爆?他是最不火爆的呀!

 李先生的才华横溢我倒是见过,那是在他被人头血肿了之后。他连篇累牍地写出了长篇大字报,论证头血肿的问题。第一篇大字报开头是这样的:李某不幸,惨遭小人毒手,业已将经过及医院诊断,披于大字报。怎知末获矿院君子同情,反遭物议;兄弟不得不再将头血肿之事,告白于诸君子云云。

 这篇大字报的背景是这样的:他把医院的诊断画成大字报贴出来,就有些道学的人在上面批:这种东西也贴出来,下!无聇!至于他怎么挨了人踢,却没人理会。所以李先生在大字报里強调:李某人的头,并非先天血肿,而是被人踢的。

 李先生在大字报里说,他绝不是因为吃了亏,想要对方怎样赔罪才写大字报。他要说的是:头血肿很不好,头血肿很疼。头血肿应该否定,绝不要再有人头血肿。他这些话都被人看成了奇谈怪论。到这时,他回来有段曰子了,大家也都认识他。在食堂里大师傅劝他;小李呀,拉倒吧。瞧瞧你被人踢的那个地方,不好张扬。李先生果然顽固,高声说:师傅,这话不对。人家踢我,可不是我伸出头让他踢的!踢到这里就拉倒,以后都往这里踢!

 虽然没有人同意李先生的意见,但是李先生的大字报可有人看。他就一论头血肿,头血肿,三论四论地往外贴。在三论里他谈到以下问题:

 近来我们讨论了头血肿,很多人不了解问题的严重,不肯认真对待,反而一味噎笑。须知但凡男人都生有头,这是不争的事实。头挨踢,就会血肿,而且很疼,这也是不争的事实。不争的事实,何可笑之有?不争的事实,又岂可不认真对待之?他这么论来论去,直把别人的肚子都要笑破。依我看,这头血肿之名,纯粹是他自己挣出来的。

 李先生论来论去,终于有人贴出一张大字报讨论头血肿问题,算是有了回应。那大字报的题目却是;头血肿可以休矣。其论点是:头血肿本是小事一件,犯不上这么喋喋不休。在伟大的“文化革命”里,大道理管小道理,大问题管小问题。小小一个头,它血肿也好,不血肿也罢,能有什么重要?不要被它干扰了运动的大方向。一百个头之肿,也比不上揭批查。这篇大字报贴出来,也叫人批得麻麻扎扎:说作者纯属无聊。既知揭批查之重要,你何不去揭批查,来掺和这头血肿干嘛。照批者的意见,这李先生是无聊之辈,你何必理他?既然理他,你也是无聊之辈。但是李先生对这大字报倒是认真答辩了。他认为大道理管小道理,其实是不讲理。大问题管小问题,实则混淆命题。就算揭批查重要,也不能叫人头血肿呀?只论大小重要不重要,不论是非真伪,是混蛋逻辑。他只顾论着高兴,却不知这大小之说大有来头。所以就有人找上门,把他教训了一顿。总算念他是国外回来的左派,不知不罪,没大难为他。要不办起大不敬罪来,总比头血肿还难受。李先生也知道利害,从此不再言语。这头血肿之事,就算告一段落。

 流年似水,转眼就到了不惑之年。好多事情起了变化。如今司机班的风师傅绝不敢再朝李先生挡里飞起一脚弹踢,可是当年,他连我们都敢打。院里的哥们儿,不少人吃过他的亏。弟兄们合计过好几回,打算等他一个人出来时,大家蜂拥而上,先请他吃几十斤煤块,然后再动拳脚。听说他会武功,我们倒想知道挨了一顿煤雨后,他的武功还剩多少。为了收拾这姓风的,我们还成立了一个“杀”战斗队,本人就是该战斗队的头。我曾经三次带人在黑夹道里埋伏短他,都没短到。风师傅干过侦察兵,相当机警,看见黑地里有人影就不过来。第四次我们用弹弓把他家的玻璃打坏了几块,黑更半夜的他也没敢追出来。经过此事,司机班的人再不敢揍矿院的孩子。

 关于头血肿,我们矿院的孩子也讨论过,得到的结论是,李先生所论,完全不对。我们的看法是:世界上的人分两种,头血肿之人和头不肿之人。你要头不肿的人理解血肿之痛,那是完全不可能的。惟一的办法是照他裆下猛踢一脚,让他也肿起来。

 有关李先生头血肿的事还可以补充如下:那些曰子里‮京北‬上空充満了霾,像一口陈结了的粘痰,终曰不散。矿院死了好几个人,除贺先生跳楼,还有上吊的,服毒的,拿剪子把自己扎死的,叫人目不暇接。李先生的事,只是好笑而已,算不了大事情。  m.UJ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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