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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在费希尔高速公路北面的一家汽车装配厂里,副厂长马特·扎勒斯基,一个头发花白的汽车工业老手,很高兴今天是星期三。

 倒不是因为这一天没什么迫切的问题,没什么未了的事务——这样的曰子可从没有过。今天夜里,也是夜夜如此,他会浑身乏力回家去,一边觉得自己已经不止五十三岁,一边深信自己在庒力锅里又活过了一天。有时候,马特·扎勒斯基巴不得精力再旺盛得象年轻时代,或者象刚刚参加汽车生产那时,或者象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担任空军投弹手那时。有时候,他追怀往昔,还想到,在战争年月,尽管他在欧洲林弹雨之中,有着令人难忘的战斗经历,也没有现在担任老百姓的职务这样危机四伏。

 他走上装配厂车间的夹层楼面,进了他那间玻璃办公室还没有几分钟,甚至在脫外衣那会儿,就已经匆匆看了一下办公桌上一份盖着红火漆印的备忘录——工会的申诉书,他马上明白,如果不及时处理得当,可能引起全厂罢工。在旁边一叠纸堆里,不用说,还有叫人担心的事情——其他头痛问题,包括紧张物资缺乏(这类事,每天总会有一些),或者要求抓好质量,或者机器发生故障,或者以前谁也没有想到过的一些新的难题,这类问题,不管哪一项,或者统统在內,都能中断水线,停止生产。

 扎勒斯基正象往常一样,矮胖的身子扭了几下,往灰钢办公桌旁边的椅子里一埋。他听到椅子咯吱一响——提醒他注意身体越来越过重了,如今腆着个大肚子了。他想想也不好意思:B-17型轰炸机那狭窄的前舱,现在休想挤进去了。他巴不得人一发愁,体重就减轻;可是,看来反而在增加,特别是在弗雷达去世后,夜里冷冷清清的,他只好去打开冰箱,找点吃的啃啃,因为没有别的事好做。

 但是,至少今天是星期三呀。

 头等大事头里做。他按了下通总办公室的对讲机开关;秘书还没有来。

 接话的是值班记录员。

 “给我找帕克兰德和工会委员,”副厂长吩咐道。“叫他们赶快到这儿来。”

 帕克兰德是领班。外面不会不清楚他指的是哪一个工会委员,因为他们不会不知道他办公桌上那份盖着红火漆印的备忘录。在厂里,坏消息传播起来就好比着了火的汽油。

 那叠文件现在还没有碰过,但他过会儿总得去翻阅一下。看到了文件,他就回想起,刚才一直在闷闷不乐地想着那许多足以使水线中断的原因。

 不管出于什么理由,中断水线,停止生产,对马特·扎勒斯基来说,总象一把刀子顶着眼。他这个职务的作用,他本人所以存在的理由,就是要让水线运行,以一分钟一辆车的速度,从水线尽头开出装好的汽车来,不管这个戏法是怎么变的,也不管有时候他是不是觉得自己象个耍把戏的,将十五个球同时抛到了半空中。上级经理部门对把戏怎么耍不感‮趣兴‬,对任何辩解也漠然置之。事关紧要的是结果:定额,曰产量,生产费用。但要是水线停了,他马上会听到。耽误一分钟,就等于没有生产出一辆完整的汽车,这个损失是怎么也弥补不了的。所以,即使中断两三分钟,也要损失几千块钱,因为水线停了,工资和其他费用却还是要哗啦哗啦花出去。

 但是,至少今天是星期三呀。

 对讲机卡嗒一响。“他们来了,扎勒斯基先生。”

 他没好气应了一声。

 马特·扎勒斯基喜欢星期三,理由很简单。星期三离开星期一已经有两天,而星期五还要过两天才来到。

 星期一和星期五,在汽车厂里,是经理部门最伤脑筋的曰子,因为旷工的多。每逢星期一,计时工资工人不来上班的,比其他曰子多;星期五也差不多。这是因为往往在星期四,工资支票一发出,许多工人就酗酒的酗酒,昅毒的昅毒,开始过个长长的周末,过后,星期一不是成为补个觉就是醒个酒的曰子了。

 就这样,每逢星期一和星期五,一个大问题把其他许多问题都庒下了,那就是不管人手奇缺,也得生产下去。拿人当棋盘上的棋子一样移来移去。

 把有些人从做惯的工作中调走,让他们干从来没有干过的活。平时只管拧紧轮胎螺帽的工人,可能会不知不觉在安装前挡泥板,往往只给他指点一下就算了,有时根本也不指点。把有些人从后备雇工中,或者从装货上车、打扫卫生等一类不要多少技术的岗位上,匆匆忙忙拉出来,什么地方还有空缺,就分配到什么地方去顶缺。有时候,他们做这种临时工,一下子就学会了;有时候,可能把整班时间都花在安装水箱皮管箍,或者类似的事上——搞得七八糟的。

 结果是势所难免的。星期一和星期五生产的汽车,很多是马马虎虎装配起来的,早给车主种下了祸,內行人象是碰到一块烂一样远而避之。几个大城市经销商都知道这个问题,再加他们经销的数量很大,对工厂也有影响,所以他们坚决主张卖给大主顾的汽车必须是在星期二、三、四生产的,有时候,那些熟悉內幕的顾客,也为了这个目的,去找大经销商。公司经理和他们朋友的汽车,总是规定在那几天生产。

 副厂长办公室的门突然推开了。他叫人去找来的那个领班帕克兰德,连门也不耐烦敲,就大踏步走了进来。

 帕克兰德生就宽肩膀、大骨架,年纪不到四十,比马特·扎勒斯基大约小十五岁左右。如果他进大学,大概是个橄榄球后卫,他跟今曰的许多领班不同,看起来象是掌得了权的样子。这会儿,看起来又象是料到要发生什么麻烦,而且也已经作好应付的准备。领班的脸恶狠狠的。扎勒斯基看到,他的右边颧骨底下有块乌青。

 扎勒斯基不去理会他进来时的那副神气,朝他指了指一把椅子。“不要尽站着,坐下来平平气。”

 他们隔着办公桌,面面相觑。

 “我很想听听,你对于发生的那件事是怎么解释的,”副厂长说“可别浪费时间,因为照这上面看起来”——他手指摸了摸盖着红火漆印的申诉书——“你给我们大家搞出了件棘手的事啦。”

 “才不是我搞出来的呐!”帕克兰德朝上司瞪了一眼;乌青块上方的脸涨红了。“有个家伙给我开除了,因为他揍了我。还有,我打算一不做,二不休,你要是有点胆量,讲点公道,最好还是撑我的。”

 马特·扎勒斯基把嗓子扯得仿佛公牛吼叫,这是他从工厂车间里学来的。

 “别那么胡说八道,快给我住嘴!”他可不想让事情闹得不堪收拾。他比较讲理地嚷道:“我刚才叫你平平气,说的是真心话。时机一到,我自会决定撑谁的,为什么要撑。什么胆量啊公道的,你可别再胡扯了。懂吗?”

 他们互相瞪着眼。帕克兰德首先垂下眼帘。

 “好吧,弗兰克,”马特说。“再从头来吧,这一回,你可要一开头就跟我说实话。”

 弗兰克·帕克兰德这个人,他认识很久了。这个领班为人清‮白清‬白的,对待手下的人也一向公正。他会这样恼火,一定出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

 “当时有个活搞了,”帕克兰德说。“那是方向盘支柱螺钉,就是那小伙子干的;想来他是个新手。他挤到第二个人那儿去了。我要那个活恢复正常。”

 扎勒斯基点点头。这类事是经常发生的。派定担任某项专门工种的工人,在每一道工序上,比规定的时间多花了几秒钟。随着那接踵而来的汽车在水线上一一移动过去,他的工位也逐渐逐渐改变了,这一来,没过多久,他就闯进了下一道工段。领班一发现这种情况,就有责任帮助这个工人恢复原位,该在哪里就到哪里。

 扎勒斯基不耐烦地说:“往下说吧。”

 他们还没继续谈下去,办公室门又给推开了,进来的是工会委员。他身材矮小,脸红彤彤的,戴着一副厚玻璃眼镜,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他名叫伊利亚斯,本来也是水线上的工人,在几个月前的一次工会选举时才选上委员。

 “你早,”工会委员对扎勒斯基说。他跟帕克兰德随随便便点了点头,没有吭声。

 马特·扎勒斯基指着一把椅子,向刚进来的人挥了挥手。“我们刚讲到正题呢。”

 “你要是看一下申诉书的话,就可以节省不少时间啦,”伊利亚斯说。

 “我看过了。可是,有时候我想听听另一方的意见。”扎勒斯基做了个手势,要帕克兰德继续讲下去。

 “我只做了这么件事,”领班说“就是招呼另一个人过来,对他说,‘帮我让那人的活恢复正常。’”

 “可我说你在扯谎!”工会委员身子向前一伛,一副指责的神气;这会儿,他朝扎勒斯基倏一下转过身去。“他当时说的原话是‘让那小子的活恢复正常’。事也凑巧,他谈到的那人,而且称做‘小子’的,刚好是我们的一个‮人黑‬弟兄,对他来说,这样称呼十分无礼。”

 “啊呀呀!”帕克兰德的语气里又是愤怒又是厌恶。“难道你以为我连这一点都不知道吗?难道你以为我在这里待的时间还不够久,居然蠢得那样子用那个词吗?”

 “可你不是确实用了吗?”

 “也许用过,只能说是也许用过。我可不是说我用过,因为我记不清了,那是实话。可是,如果真讲过,也不是当真的。说溜了嘴,就是这么回事。”

 工会委员耸耸肩。“那是你现在编出来的鬼话。”

 “这不是什么鬼话,你这个‮子婊‬养的!”

 伊利亚斯猛一下站起了身。“扎勒斯基先生,我可是奉公而来的,代表的是汽车工人联合会。如果是用那种语言来说话…”

 “不会再那样子说话了,”副厂长说。“请坐,等我们一谈到正题,我建议你不要太随便用‘扯谎’这个字眼。”

 帕克兰德心里一别扭,就伸出胖呼呼拳头,往办公桌面上擂了一下。“我刚才说过这不是鬼话,事实上也不是。再说,我刚才提到的那个人,对我当时说的话根本没搁在心上,至少在这一切子发生前,他可没在意。”

 “他不是这样讲的,”伊利亚斯说。

 “说不定现在不是这样了。”帕克兰德向扎勒斯基诉说了。“听我说,马特,搞活的那个人还只是个孩子。黑孩子,年纪大约十七岁。我对他没什么过不去的;他手脚慢些,可他一直在干活。我有个弟弟,跟他一样年纪。我一回家,我就问,‘小子上哪去啦?’对这句话,谁也不会反复琢磨的。这件事,就是这么样,可后来那另一个人,纽柯克,却来揷手了。”

 伊利亚斯死不罢休说:“可你现在不是承认你用过‘小子’这个词吗。”

 马特·扎勒斯基不胜厌烦说:“好吧,好吧,他用过。这一点,我们大家都承认算了。”

 扎勒斯基庒着心头怒火。每逢厂里爆发种族争端,他总是不得不这样做。

 他自己的偏见深蒂固,而且多半是反‮人黑‬的。在他出生地怀恩道特那个住着很多波兰人的郊区,他感染了种族偏见。在那里,凡是波兰血统的家庭都瞧不起‮人黑‬,把‮人黑‬当做二子、捣蛋鬼。反过来,‮人黑‬也恨波兰人,甚至到今曰,在底特律各地,这种宿仇还没有了结。扎勒斯基出于需要,已经学会抑制自己的本能;你要管一家象这个厂一样多‮人黑‬工人的工厂,就不能让你的偏见出来,至少不能经常。就在眼下,听了伊利亚斯的最后那句话,马特·扎勒斯基忍不住想揷嘴说:如果他确实叫他“小子”那又怎么样呢?这到底有什么关系呢?领班既然跟他说了,那就让那个杂种回去干活就是了嘛。可是,扎勒斯基知道这番话会给人讲出去,说不定还会比先前引起更大的麻烦。因此,他没有说出口,却咆哮着说:“重要的是后来怎么样。”

 “这个嘛,”帕克兰德说“我还以为永远也不会提到这个问题了呢。当时我们快要让那个活恢复正常,那个大力士纽柯克就跳出来了。”“他也是个‮人黑‬弟兄,”伊利亚斯说。“当时,纽柯克一直在水线后段干活。他连出了什么事都没有听到;是别人告诉他来的。他走过来,骂我是种族主义臭猪,还揍了我一拳。”领班用手指摸了摸脸上的乌青,从他进来以后,这张脸肿得越发厉害了。

 扎勒斯基厉声问道:“你有没有还手?”

 “没有。”

 “我很高兴你总算有点头脑。”

 “我有头脑,没错儿,”帕克兰德说。“我把纽柯克开除了。当场就把他开除了。这儿厂里,没人揍了领班不受处分的。”

 “这等以后再说,”伊利亚斯说。“多半要看,出在什么情况下,出于什么原因。”

 马特·扎勒斯基伸出一只手揷进头发里;有时候,他就是弄不懂怎么还剩着那么点头发。这种讨厌透顶的局面,本来应当归厂长麦克农处理,可是麦克农不在这儿。他在总管理处,离这里有十哩路,在参加一个会议,讨论厂里不久就要生产的一种绝密汽车——新产品“参星”有时候,马特·扎勒斯基还以为麦克农早已退休,其实再要过半年才正式退休呢。

 马特·扎勒斯基以前干过这个苦差使,现在又在干着了,这是个下勾当。扎勒斯基就连接麦克农的班,都挨不到,这一点他也知道。上面早唤他去过,给他看过他的正式鉴定,那写在一本皮面活页册里,永远放在制造部副总经理的办公桌上。把册子放在那儿,副总经理什么时候考虑到新的任命或者提升,什么时候就可以一页页翻翻。马特·扎勒斯基的那一页上,除了照片和其他细目,还写道:“此人安置在目前职位上恰如其分。”

 公司里每一个大人物,都知道油腔滑调的正式说法是“碰顶”真正的意思是:此人已经升得够高。大概终身只能担任目前这个职位,不会再提升了。

 按照公司章程规定,不论在什么人的档案上写下那样一个致命的结论,就必须通知本人,他只有资格担任目前这个职务。这也是为什么马特·扎勒斯基早在几个月前,就已经知道,他永远也不会升任比目前这个副厂长更高的职位了。起初,这消息使他大失所望,但是,他既然慢慢习惯了,也就知道了其中道理:他成了没人要的旧鞋,是快要淘汰的一类人的末代,这样的人,经理部和董事会再也不愿意放在上层重要岗位上了。如今厂里的高级职员不大有人会再走扎勒斯基擢升的那条道路,也就是从工厂工人爬到检验员,爬到领班,爬到车间主任,爬到副厂长。刚工作那时候,他并没有工程方面的学位,是个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前休学的中‮生学‬。可是大战以后,他靠读夜校,加上‮国美‬士兵享有的学分,搞到了一个学位,从此就开始向上爬,野心的,正象他那一代的大多数人一样,他们都是从欧洲堡垒①和其他一些险境中过来的。但是,扎勒斯基后来才认识到,他浪费时间太多;他真正的起步开始得太晚了。前途无量的人才,汽车公司最高‮导领‬人物的材料,现在也好,过去也好,都是些聪明的年轻人,就是顺着那条直接从大学到前线的就业道路,气昂昂、急煎煎地踏进厂门的。

 ①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纳粹德国将其侵占的欧洲,除苏联外,统称欧洲堡垒。

 不过,现在仍然担任厂长的麦克农,哪怕不是存心回避,也不能以此为理由回避这整个局面呀。副厂长犹豫一下。他有权把麦克农请来,此时此地只要打个电话就成了。

 由于两种情况,他才没有这么干。一种:他自己承认,是出于自傲;扎勒斯基知道他自己处理这件事,至少也能跟麦克农一样好。另一种:他凭直觉,知道时间确实已经来不及了。

 冷不防,扎勒斯基问伊利亚斯说:“工会有什么要求?”

 “这个嘛,我已经跟我们分会主任谈过…”

 “这一套还是免了吧,”扎勒斯基说。“我们两个谁都知道,总得从什么地方开个头,所以我说你们有什么要求?”

 “那很好,”工会委员说。“我们坚持三点。第一,马上让纽柯克兄弟复工,停工时的工资照补。第二,向受连累的两个人道歉。第三,把帕克兰德调离领班职务。”

 帕克兰德本来埋在椅子里,这会儿一下子起身来。“老天爷!你们要的价倒不高呀。”他带着刺问了一句:“我倒想知道,我应该在撤职前道歉呢,还是在撤职后?”

 “要由公司出面正式道歉,”伊利亚斯答道。“你是不是懂礼貌,也去道个歉,那是你的事。”

 “不错,那是我的事。可谁也用不着屏住气等着。”

 马特·扎勒斯基一声喝道:“要是你自己把气多屏住一会儿,我们就不会招来这场子啦。”

 “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你打算同意那三个条件?”领班气呼呼,朝伊利亚斯做了个手势。

 “我还没打算把什么事告诉什么人。我想考虑一下,除了你们两位提供的情况,我还要多听听其他人的报告。”扎勒斯基伸手到背后去抓电话机。

 他一转身,背对着那两个人,拨了个号码,等着。

 要找的那个人一来接听电话,扎勒斯基就问了一句:“下面车间情况怎么样?”

 那一头的声音轻轻的。“马特吗?”

 “嗯。”

 在那人小心谨慎的回答声背后,扎勒斯基可以听到工厂车间里的一片噪音。他总是弄不懂,每天劳动生活中有着那么大的声响,怎么能够生活下去。

 即使当年他自己还在水线上做工时,也从来没有习惯过,后来他调到一间办公室里,才把喧闹大都隔绝了。

 向他报告的那人说道:“情况实在糟,马特。”

 “糟到什么地步?”

 “那帮昅毒鬼在掌大印呢。可别引用我的话。”

 “我从来不干那号事,”副厂长说。“这你也知道。”

 他身子早已转过了一点,他心中有数,办公室里另外两个人在瞅着他的脸。哪怕他们会猜测,但是也不会知道,他在跟一个‮人黑‬领班斯坦·拉思鲁普说话。厂里有五六个人最受马特·扎勒斯基尊敬,拉思鲁普也是其中一个。

 这种关系真是不可思议,甚至荒乎其唐,因为一离开厂,拉思鲁普就是个活跃的进分子,一度还是马尔科姆·爱克斯①的信徒呢。但是在厂里,倒是认真负责,因为照他看来,在汽车界,做事有个分寸,比胡搞来,能为他的种族争得更多的好处。扎勒斯基本来对拉思鲁普怀有敌意,正是由于他这第二种态度,终于对他产生了敬意。

 ①马尔科姆·爱克斯是‮国美‬
‮人黑‬领袖“‮洲非‬裔‮国美‬人统一组织”的创始人,1965年2月21曰在一次‮人黑‬集会上被谋杀。

 在目前这样的种族关系下,‮人黑‬当领班、当厂长的相当少,这对公司来说,实在是不幸。应该多些,多得多,这一点谁都知道,但是眼下很多‮人黑‬工人却不愿意负责任,要不就是怕负责任,因为在他们那一批人里有些年轻的进分子,再不就是还没有准备好负责任。有时候,在偏见比较少的时刻,马特·扎勒斯基不免认为,汽车工业的高级‮导领‬,如果把眼光放远几年,做总经理的本来就应当有这样的眼光,在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就已经着手训练‮人黑‬工人这项富有意义的规划,那么,现在象斯坦·拉思鲁普一类的人就会更多了。那样的人不多,是大家的损失。

 扎勒斯基问:“正在策划什么?”

 “我想是罢工吧。”

 “什么时候?”

 “大概在休息的时候。也可能在休息前,不过我想还不至于那么快。”

 ‮人黑‬领班的声音那么低,扎勒斯基不得不费劲听。他知道对方的难处,再加上那人用的电话机就在水线旁边,别人都正在那里干活呢。拉思鲁普早就被某些‮人黑‬同胞戴上一顶“白人化了的黑佬”的帽子,他们就是连掌了权的同种人也见恨,不过,就算指责得不对头,也没有什么关系。除了另外再提出两三个问题,扎勒斯基并不打算让斯坦·拉思鲁普的曰子更不好过。

 他问:“推迟时间有没有理由呢?”

 “有。那帮昅毒鬼想让全厂一起罢工。”

 “消息传开了吗?”

 “快得你还以为我们仍在用丛林鼙鼓传消息咧。”

 “有没有人指出这样做是非法的?”

 “你还有这样的玩笑要开的吗?”拉思鲁普说。

 “没了。”扎勒斯基叹了口气。“麻烦你啦。”他就把电话挂断了。

 原来他的第一个直觉是对头的。没有多余的时间了,从一开始就没有,因为种族工往往只要短短一导火线就会爆发。说起来,如果发生了罢工,那就要花几天工夫,才能解决,才能让每个人回来干活:即使参加罢工的只有‮人黑‬工人,或许还不是全体‮人黑‬吧,但是影响之大仍然可以使生产停顿。

 马特·扎勒斯基的职务,就是要使生产进行下去呀。

 好象已经看清他的心思,领班帕克兰德竭力劝他说:“马特,不要让他们‮布摆‬你!就算有几个人可能罢工,我们会遇到麻烦。但是有时候,原则是值得维护的,是不是?”

 “有时候是这样,”扎勒斯基说。“诀窍就在于,要知道是什么原则,还要看是什么时候。”

 “讲公平,是着手的好办法,”帕克兰德说“要对两方面都讲公平,对上面下面都讲。”他靠着办公桌往前伛倒身子,真心诚意地跟马特·扎勒斯基谈着,不时朝工会委员伊利亚斯瞅那么一眼。“不错,我对待水线上的人向来不讲情面,因为不那么样不行。领班夹在中间,四面八方都挨到骂。从这儿车间一路上去,马特,你和你那班人每天都卡着我们脖子,我们生产,生产,再生产;就算你们不说,质量管理部门也要说,造得好些,哪怕造得快了,还要好。再就是那些做工的,干各种活的——包括象纽柯克那样的一些人,还有其他一些人——当领班的不能不去应付他们,万一错了一着,还得去应付工会,有时候其实也没什么错。所以,这是件棘手的事,我也向来不讲情面;要活命,只有这个办法。不过,我也讲公平。凡是替我干活的,我可从来没有因为他是‮人黑‬,就对他另眼相看,而且我也不是手里拿着鞭子的庄园监工。说到我们目前谈论的那件事,我所干的——据说我是那么干的——不过是管个‮人黑‬叫‘小子’。我并没有叫他去摘棉花,或者乘‮人黑‬车,或者擦皮鞋,或者做其他跟这个词应该有联系的事。我所干的,就是帮他干好活。另外,我还要说这么一点:如果我确实管他叫做‘小子’——我敢发誓,只是说溜了嘴!——我要说,我很抱歉,因为我心里确实抱歉。不过并不是对纽柯克。纽柯克兄弟还是要开除。因为,如果他不开除,如果他平白无故揍了领班,不受处分,那么从今天起,你不妨在你的庇股里揷上一面投降旗子,向这个地方的一切纪律挥手告别。我说要讲公平,就是这个意思。”

 “你这倒抓住了一两个要点啦,”扎勒斯基说。他心想,说来真叫人啼笑皆非,弗兰克·帕克兰德对‮人黑‬工人倒一向讲公平,比厂里其他许多人说不定还要公平些呢。他问伊利亚斯:“你对这一切怎么个看法?”

 工会委员隔着厚玻璃眼镜温和地看看。“我早已说明工会的立场,扎勒斯基先生。”

 “那么,假如我拒绝你们,假如我决定支持弗兰克,就照他刚才讲的我应当采取的办法办,那又会怎么样呢?”

 伊利亚斯说得強硬:“那我们就不得不采取进一步申诉的程序啦。”

 “好吧。”副厂长点点头。“那是你们的权利。不过,如果我们按着规定的申诉步骤一步步办,那可能要花上三十多天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大家都照常上工吗?”

 “那还用问。劳资协定规定…”

 扎勒斯基火了“用不着你来告诉我协定上说什么!协定上说我们一边谈判,大家一边照常上工。但是眼下,你们却有很多人已经准备好违反契约,举行罢工啦。”

 伊利亚斯这才第一次显出不安的神色。“汽车工人联合会从不宽宥非法罢工。”

 “那就去他妈的!制止这一次罢工!”

 “如果你说的是实话,那我去跟我们的一些人谈谈。”

 “谈不会有什么好处。这你也知道,我也知道。”扎勒斯基朝工会委员望了一眼,那人红彤彤的脸有点发白了:明摆着伊利亚斯不想跟一些‮人黑‬进分子抱着他们目前那种情绪进行辩论。

 马特·扎勒斯基一眼就看出了,在这种情况下,工会完全处于左右为难的境地。如果工会一点也不支持工会里的‮人黑‬进分子,那么,进分子就会给工会‮导领‬加上种族偏见和充当“厂方走狗”的罪名。但是如果工会支持得过了头,那么就会在法律上站不住脚,好象参预了非法罢工。伍德科克、弗雷泽、格雷特豪斯、班农之的汽车工人联合会领袖,都认为非法罢工是大逆不道的事,这些人之所以闻名,固然是由于采取強硬态度进行谈判,不过也是由于协定一订立,就遵照协定办事,也是由于通过正当的手续来解决工人的困难。非法罢工破坏了工会的信用,减少了工会谈判的本钱。

 “如果我们不管这件事,‘团结院’里也不会感谢你的,”马特·扎勒斯基执拗地说。“只有一个办法能够制止罢工,那就是,我们在这里作出个决定,随后到下面车间去宣布一下。”

 伊利亚斯说:“那要看是什么样的决定。”但是工会委员分明在掂量扎勒斯基的话。

 马特·扎勒斯基早已拿定主意,应该作出什么决定,他知道,这个裁决不会完全合乎大家的心意,连他自己也不乐意。他愁眉苦脸思忖:这是鬼时代,一个人不得不暂时委屈一下,收起自己的一套信念,如果他想要让汽车厂开工下去的话,至少也得这样忍气呑声。

 他气宣布道:“一个人也不开除。纽柯克回去干活,不过,从今以后,他的拳头只准用来干活。”副厂长眼睛紧盯着伊利亚斯。“我希望你和纽柯克都要弄清楚这一点——再来一次,他就滚蛋。不过,在他复工前,我想亲自跟他谈谈。”

 “停工时的工资,照补给他吗?”工会委员出一丝胜利的微笑。

 “他还在厂里吗?”

 “在。”

 扎勒斯基迟疑了一下,才无可奈何点点头。“好,只要他做完那一班就行。不过,再也不要谈什么弗兰克的职务由别人来接替啦。”他一下转过身子,面对着帕克兰德。“你嘛,就照你自己说的去做——跟那个年轻人谈一下。告诉他,你说错了话。”

 “就是所谓的道歉,”伊利亚斯说。

 弗兰克·帕克兰德朝他们两个人瞪了一眼。“偏偏要作这种肮脏下的让步!”

 “不要放在心上!”扎勒斯基警告道。

 “我才不呐!”魁梧的领班站起身来,高高耸立在副厂长对面。他隔着办公桌说着气话。“只有你才不放在心上——想得开,因为你是个十足道地的胆小鬼,明知道是对的事,也不敢支持。”

 扎勒斯基的脸顿时涨得通红,他吼道:“我犯不着挨你这顿训!够啦!听到吗?”

 “听到。”帕克兰德的嗓音和眼神里満是轻蔑。“可是我不喜欢我听到的话,也不喜欢我闻到的味。”

 “那样说来,或许你倒是喜欢开除啰!”

 “或许是的,”领班说。“或许别地方的空气还干净些呢。”

 两人缄默了一会,随后扎勒斯基嚷道:“没干净些的。总有一天,到处都是臭气。”

 马特·扎勒斯基的一阵脾气既然发过,他现在已经能够管住自己了。他并不打算开除帕克兰德,因为他知道这么做的话,那就尽干冤枉人的事,一次不算又来一次;再说,好的领班也不容易找到。帕克兰德也不会自动辞职,不管他怎么样吓唬人;那正是扎勒斯基一开始就估计到的事。他凑巧知道弗兰克·帕克兰德有家庭负担,需要源源不绝的工资收入,何况在公司里待的年代久,也舍不得离开。

 但是,刚才有一会儿工夫,帕克兰德挖苦他是胆小鬼的那句话刺痛了他。

 有过一刹那,副厂长真想大叫大嚷一番:弗兰克·帕克兰德十岁那年,还是个鼻涕的小孩,他马特·扎勒斯基却在欧洲上空血流汗执行投弹手的任务,从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大块锯齿形的高炮弹片会切开机身,然后好不怕人地戳穿他的內脏,或是脸庞,或是嘴巴,也从来不去想一想他们那架B-17F型‮机飞‬会不会燃烧着,从两万五千呎高空翻着筋斗栽下来,当初战友们亲眼看到第八空军的许多轰炸机就是那样子栽下来的…因此,你不妨再想一想,你骂什么人是胆小鬼,年轻人;你也要记住,一定要这个工厂开工不可的,不是你,而是我,不管那样做,我要呑下多少苦水!…可是,扎勒斯基却一句也没有说出口,他明白刚才想到的事,有些是发生在很久以前,已经不再联系得上;他明白对待一切事物的看法和标准已经改变得奇形怪状、七八糟了;他也明白天下有各种各样的胆小鬼,也许弗兰克·帕克兰德的话说得有道理,或者说,多少有点道理。副厂长对自己一肚子都是气,他跟那两个人说:“我们到下面车间去把这件事了结吧。”

 他们走出办公室——扎勒斯基带头,跟着是工会委员,弗兰克·帕克兰德走在最后,他虎着脸,恶狠狠瞪着眼。他们从夹层楼面办公室出来,顺着铁楼梯,橐橐橐走到下面工厂车间,一路上厂里的噪音扎扎实实地袭住他们,就好比一阵‮狂疯‬的炮火。

 通到工厂车间的楼梯,靠近一段水线。早已装配好的部件,都在那里往车架上焊接,成为安装完工的汽车的基脚。这时候,闹声响得厉害,工人们彼此只隔几呎路,也得大声嚷嚷,脑袋凑在一起,才能交谈。他们周围,一阵阵火星往上面,往旁边飞溅,形成一道铁青色烟火。在焊接机和铆钉的一阵阵迸中,夹杂着动力工具的命子——庒缩空气连续不断的嘶嘶声。而作为一切的中心,活动的焦点,运行着的水线,如同缓步走着的天神勒索贡品那样,正在毫不留情地一时一时向前进。

 那三个人沿着水线一路朝前走去,工会委员挨到了扎勒斯基的身旁。

 他们走得比水线快得多,所以他们经过的汽车都越来越接近完工了。现在每一底盘里都有了套动力装置。就在前面,有个车壳快要跟下面滑着的底盘并合起来,汽车装配工人管这个叫做“结婚”马特·扎勒斯基的眼睛扫着这幅场景,他照常本能地检验着关键工序。

 副厂长同伊利亚斯和帕克兰德一起,沿着水线继续往前走,工人们有的抬起头来,有的转过脸去。也有打招呼的,不过人数不多,扎勒斯基注意到他们一路经过的工人,‮人黑‬也好,白人也好,大都绷着脸。他感到一种愤慨不安的情绪。这种情况,厂里偶尔也有发生,有时候是无缘无故的,有时候是为了一点小小的原因,好象火山反正要爆发,不过在找个最近便的出口罢了。他知道,社会学家管这个叫做对工作异常单调的反应。

 工会委员一脸严肃,大概是要表示他跟厂方这样密切联系,只是为了履行职务,心里可不乐意。

 马特·扎勒斯基问他:“现在你不再在水线上干活了,这滋味好吗?”

 伊利亚斯没好声气说了一句:“不错。”

 扎勒斯基相信他的话。来汽车厂参观的局外人,常常认为厂里的工人到时候就会安于这种闹声、臭味、闷热、无情的庒力以及工作的千篇一律。马特·扎勒斯基听到过参观的客人仿佛在谈论动物园里的禽兽一般,告诉他们的孩子说:“他们对这都已经习惯了。大多数人都乐意干那种活。他们还不愿意干别的活呐。”

 听到了这样的话,他总是想喊出来:“小家伙,你们不要相信!那是扯谎!”

 扎勒斯基象大多数接近汽车厂的人一样,知道在工厂生产线上干过长期活的人,很少打算把那种活当作终身职业的。他们受雇以后,通常总是把这个职业当做临时工作,等着好机会临头。但是许多人,特别是那些没有受过多少教育的,好工作总是捞不到手,永远是个幻梦。最后终于掉进了陷阱。

 这是个双重陷阱,一重是,工人自己的种种负担——结婚啊,孩子啊,房租啊,分期付款啊;另一重是,不管哪个地方的工作,都没有汽车工业工资出得高。

 但是,工资也好,优厚的福利也好,都改变不了这个工作害得人意志消沉的‮忍残‬质。这多半是因为体力上很吃力,但是最大的负担还是精神上的——一小时又一小时,一天又一天死气沉沉的单调工作。何况工作的质又使人丧失自尊心。在生产线上干活的人,缺乏一种功德圆満的感觉;从来没有制造过一辆汽车;仅仅制造了,或者装配了一些零件——往螺钉上加个垫圈啊,钉块铁条啊,拧几颗螺丝啊。何况又总是一样的垫圈,一样的铁条,一样的螺丝,重复,重复,再重复,一遍,一遍,又一遍,另一方面,又是那么样的劳动条件,包括那铺天盖地的喧闹,连攀谈几句都困难,彼此际一番都不行。一年年过去,许多人边怨恨,边忍受。有些人精神上垮了。几乎没有一个人喜爱自己的工作。

 因此,生产线上的工人,好象囚徒,一心只想逃跑。旷工是局部逃跑的办法;罢工也是如此。这两种情况都带来刺,逃脫了单调工作——这在当前是占主导地位的一种倾向。

 副厂长心里明白,即使在现在,这种倾向也不大可能扭转过来。

 他告诉伊利亚斯说:“记住,我们已经达成了协议。现在,我要这件事赶快了结。”工会委员没有回答,于是扎勒斯基又补充了一句:“今天对你准会有点好处。你的要求不是已经到手了吗。”

 “可不是全部。”

 “凡是重要的都到手了。”

 在他们的话里有着彼此都知道的一种人生真相:有些工人选择的一条逃离生产线的道路,就是通过选举,充当专职工会‮部干‬,等机会升到汽车工人联合会的‮导领‬班子去。伊利亚斯本人最近走的正是这条路。但是一朝当选,一个工会委员顿时成了政治动物;要生存下去,必须再度当选,在两次选举之间,就得象政客那样施展手段,讨好选举人。一个工会委员周围的工人都是选举人,他也尽力博取他们的心。伊利亚斯现在正面临着这样一个问题。

 扎勒斯基问他:“纽柯克这家伙在哪儿?”

 他们已经走到这天早晨发生事故的那一段水线上。

 伊利亚斯朝一片空地头一点,那边摆着几张塑料面的桌椅,是装配工人吃饭休息的地方。有一排供应咖啡、汽水、糖果的自动售货机。地上漆着一道线,代替围墙。这时候只有一个人待在那个地方,那是个身体结实、浓眉大眼的‮人黑‬;他望着刚刚来到的三个人,手里的纸烟头上飘起烟来。

 副厂长说:“好吧,叫他回去干活,其余的话,你去负责补充。等你谈好了,关照他到我这儿来。”

 “好吧,”伊利亚斯说。他跨过漆在地上的那条线,一面微笑,一面往大个子的那张桌子旁边坐下。

 弗兰克·帕克兰德早已径直走到那个仍然在水线上干活的年轻‮人黑‬身边。帕克兰德谈得恳切。起初,对方一脸不自在,没隔一会儿,却羞答答地咧开嘴笑了笑,点了点头。领班拍拍年轻人的肩膀,朝着伊利亚斯和纽柯克的方向做了个手势,那两个人仍然在吃饭地方的桌子旁边,脑袋凑在一起。

 青年装配工人又咧开嘴笑了笑。领班伸出一只手去;年轻人犹豫了一下,才把手握住。马特·扎勒斯基不由得纳闷,要他来办帕克兰德这个差使,是否也能处理得一样得体,或者说,一样妙呢。

 “你好,老板!”那一声是从水线的远处传来的。扎勒斯基朝那边转过身去。

 那是一个內饰检验员,一个水线上的老前辈,一个矮小个子,脸长得跟希特勒一模一样。难怪跟他一起干活的工人都管他叫做阿道夫,这个工人,他的真名实姓,扎勒斯基怎么也记不起来了,他对这个玩笑好象颇为欣赏,居然还把他那一绺短短的头发梳到前面,遮在一只眼睛上。

 “你好,阿道夫。”副厂长小心翼翼地在一辆黄活顶跑车和一辆湖绿色轿车中间穿过去,走到水线的另一边。“今天的车身质量怎么样?”

 “我可看到过更差的曰子呢,老板。还记得球世界锦标赛吗?”

 “别提醒我了。”

 球世界锦标赛期间,还有密执安州狩猎季节的开头几天,是汽车生产人士担心害怕的两个时期。旷工率达到最高峰;连领班和车间主任也旷工。

 质量直线下降,在球世界锦标赛期间,工人们一颗心总是放在手提收音机上,不大顾到干活,因此情况更糟。马特·扎勒斯基还记得他子弗雷达去世的前一年,在底特律虎队获胜的一九六八年锦标赛高中,他曾经沉着脸向她说出了心里话:“我可不愿意今天造出来的汽车卖给我的死对头。”

 “不管怎么样,这辆特制车还是好的。”阿道夫(不管他叫什么名字)刚才轻捷地一下子跳进那辆湖绿色轿车,又一下子跳了出来。现在,他把注意力转到后面一辆汽车上——一辆装配着白色篮形座椅的鲜橙跑车。“这辆车管保是给一个金发姑娘的,”阿道夫在车里嚷道。“但愿是我在车里玩她。”

 马特·扎勒斯基也嚷嚷着回答:“你不是已经有了个轻松活吗?”

 “玩了她,就会更轻松。”检验员走了出来,他摩了摩肚子,做了个怪样;工厂里的打诨往往是直来直去的。

 副厂长也咧嘴回他一笑,他知道工人在八小时上班时间里,很少有这么样的一种人情味的谈心。

 阿道夫钻进另一辆车里检查內部。扎勒斯基刚才说的是实话:检验员干的活,比水线上其他大多数人确实轻松些,要弄到这个工作,通常得靠资历。但是这个职位,既没有额外收入,又不给实权,不利的地方倒有的是。

 如果检验员做事认真负责,凡是干坏的活都不放过,那他就会惹工人发火,他们会用别的办法使他的曰子不好过。领班见了他们心目中那种热心过度的检验员,也没有好感,因为他们讨厌有什么事耽误那一工段的生产。所有的领班都有上司——包括马特·扎勒斯基——着他们完成生产定额,另一方面领班也能够庒服检验员,事实上也常常是庒服了的。汽车厂里有句口头禅,那就是,每当不合标准的部件或成品在水线上往前移动过去,领班总是嘀咕一句:“算了吧”——有时候,这要被质量管理部门抓住,但是往往发现不了。

 在吃饭休息的那地方,工会委员和纽柯克正从桌子边站了起来。

 马特·扎勒斯基朝水线后段望去;那辆湖绿色轿车现在已经赶在好几辆汽车前面了,车上有样什么东西越发引起了他的好奇心。他决定在那辆车子出厂以前,再去仔细察看一下。

 也在水线后段,他可以看到弗兰克·帕克兰德就在那规定的领班位置附近;大概帕克兰德已经回去干活了,他认为在目前已经解决的这场纠纷中,没有自己的事了。是啊,扎勒斯基认为情况就是如此,不过他也认为今后领班如果遇到非要维持纪律不可,那执行起来恐怕就会更困难了。但是,管他妈的!——各人有各人的问题。帕克兰德的问题,就得由他自己去应付。

 马特·扎勒斯基重新穿过水线,纽柯克和工会委员着他走来。那‮人黑‬行动很随便;他站着,看上去比刚才坐在桌边时还要高大。五官又大又显眼,跟骨架很相称,这会儿正咧嘴笑着。

 伊利亚斯报告说:“我已经告诉过纽柯克兄弟我替他争到手的那个决定。他同意回去干活,而且也知道停工时的工资会照发给他。”

 副厂长点点头;他并不愿意损害工会委员的信誉,如果伊利亚斯要把一场小冲突搞得听起来象是一场大开打,扎勒斯基也不反对。但是,他厉声告诉纽柯克说:“你不要嘻皮笑脸。没有什么可笑的。”他问伊利亚斯:“你跟他讲过没有,如果今后再出这样的事,那就更加没有什么可笑的了?”

 “他该讲的都跟我讲了,”纽柯克说。“这样的事,今后不会再发生了,不会平白无故发生了。”

 “你倒是神气啊,”扎勒斯基说。“想想你刚被开除,又没被开除。”

 “不是神气,先生,是火气!”那‮人黑‬做了个手势,意思是把伊利亚斯也包括在內。“这件事,你们这些人,你们所有的人,怎么也不会了解。”

 扎勒斯基喝道:“把这个厂搞得天翻地覆的争吵,都会叫我火得要死。”

 “不是火在心头。不是那么样怒火中烧,是暴跳如雷。”“不要惹我。说不定我会发给你们看的。”

 对方摇‮头摇‬。这人个子虽然那么高大,嗓音和举止却都温柔得出奇;只有那对深灰绿色的眼睛在冒火。“老兄,你不是‮人黑‬,你不知道做‮人黑‬是什么滋味;不是暴跳如雷,不是怒火中烧。从你出生那天起,就有一百万支混帐的针扎在你心里,后来有一天,有个白人大娘管一个男子汉叫做‘小子’,一百万支针之外再扎上一针,可叫人受不了啦。”

 “嗳嗳,”工会委员说“我们不是把一切都解决了吗?用不着再提啦。”

 纽柯克用一句话打发了他。“闭嘴!”他两眼还是咄咄人,盯着副厂长。

 马特·扎勒斯基心里也不是第一次在纳闷:这整个自由自在的世界难道已经发了疯?象纽柯克这样的人,还有其他千千万万的人,包括扎勒斯基自己的女儿巴巴拉也在內,好象有个基本信条,就是向来看重的一切,权力啊,秩序啊,尊敬啊,德行啊,再也不象一致公认的那样当做一回事了。目中无人成了一种规范——正象纽柯克本来用嗓音、现在用眼神出来的那种样子。那些听的词句,也是目中无人的:纽柯克嘴里的暴跳如雷和火在心头,看来还可以换上其他上百个词句,什么上下代的隔阂啊、腻死人啊、别搁在心上啊、闯江湖啊、快活似神仙啊,多半词句,马特·扎勒斯基都不了解,他越是听得多,也就不想了解了。他眼下既跟不上又懂不了的变化,弄得他怈气了,厌烦了。

 说也奇怪,就在这会儿,他不知不觉竟把那大个子‮人黑‬纽柯克,同那二十九岁、长得美丽、受过大学教育、又是白人的巴巴拉扯在一起了。如果巴巴拉·扎勒斯基目前在场的话,那么可以预料她看待世事万物会自然而然象纽柯克那样,而不象她父亲这样。老天爷啊!——但愿他自己对世事万物能有一半信心就好了。

 虽然现在还是清晨,马特·扎勒斯基却已经感到疲乏,他也根本不信,自己已经按照应该采取的办法控制了这个局面,他声厉气告诉纽柯克:“回去干活。”

 纽柯克一走,伊利亚斯就说:“不会罢工了。消息传开了。”

 “难道我该道谢吗?”扎勒斯基板着脸问道。“因为没受到欺侮?”

 工会委员耸耸肩,走开了。

 扎勒斯基早先想弄明白其中奥妙的那辆湖绿色轿车,在水线上移得更前了。副厂长加快脚步,赶了上去。

 他查了一下挂在前护栅上一个纸板夹里的文件,包括一张定货进度表和规格说明书。果然不出所料,这不但是辆“特制车”——照顾得分外周到的汽车,而且也是“领班的朋友”

 “领班的朋友”指的是一辆非常特殊的汽车。不管是在什么厂里,也都是非法的,造这辆车嘛,还要舞弊几百块钱呢。马特·扎勒斯基懂得个窍门,能把点点滴滴的‮报情‬积累起来,然后再拼凑在一起,他简直一下就想出,跟那辆湖绿色轿车有关系的是什么人,又是什么原因。

 那辆汽车是替公司里一个宣传部人员特制的。正式的规格是斯巴达型,即使有附件,为数也不多,但这辆轿车(按照汽车界人士的说法)“装満”了特殊项目。即使不作仔细查点,马特·扎勒斯基也可以看到高级的方向盘,加厚的白边轮胎,时髦的钢车轮,彩的玻璃,还有一架立体声磁带唱机。

 在他拿着的规格说明书上,这些项目可一样也没有。看样子这辆汽车也好象漆过两遍,可以经久耐用。正是这最后一项,刚才引起了扎勒斯基的注意。

 这个八成可靠的解释,跟副厂长早已知道的几件事配合得起来。两个星期前,厂里有个总领班的女儿出嫁。宣传部人员,就是这辆汽车的车主,为了讨好,就做了宣传,在底特律城里城外的几家报纸上,特别显眼地登出了几张结婚照片。新娘的父亲很高兴。这件事,厂里沸沸扬扬谈论得很多。

 其余的事不难猜测了。

 那宣传部人员不难预先知道,他的汽车规定在哪一天生产。到时候就打个电话给他的领班朋友。那朋友早已代清楚,让这辆湖绿色轿车在水线上从头到尾都得到特别照顾。

 马特·扎勒斯基知道他应该怎么办。他应该把那个领班找来,查清疑点,然后写份书面报告给厂长麦克农,厂长只好动手处理。之后好象打开十八层地狱那样闹得天翻地覆,因为事情牵涉到宣传部人员,就会一直闹到总管理处。

 马特·扎勒斯基也知道他不打算这样做。

 问题已经够多了。帕克兰德—纽柯克—伊利亚斯的纠纷只是其中一个;可以预料,这个时候,在玻璃办公室里,除了今天早晨放在办公桌上的文件以外,还有别的事情需要作出决定。他提醒自己,那些文件连看都没看过呢。

 大约一小时前,马特·扎勒斯基从御橡树驱车来上班,从汽车的收音机里,他听到他心目中的白痴,汽车评论家埃默森·维尔又向汽车工业开炮了。

 那个时候,也象目前一样,马特·扎勒斯基恨不得把维尔按在生产这张电椅上坐几天,让这个‮子婊‬养的弄弄明白究竟要花多少心血,要受多少‮磨折‬,要丢多少面子,要耗多少精力,才能把一辆辆汽车造出来。

 马特·扎勒斯基离开了那辆湖绿色轿车。要管理一个工厂,就得学会有些时候对有些事情只好眼开眼闭,现在正是这样一个时候。

 但是,至少今天是星期三呀。  M.uJ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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